詩雲:

諸芳散盡英華藏,煙翠金陵罩寒霜。

胸中如許不平意,歸向太虛皆鷹揚。

交心知己情切切,空靈豪客氣昂昂。

十二風流真名士,冠絕紅樓稱無雙。

西北邊事又起,二人結縭未久,衛若蘭便與諸王孫公子應詔出征。無人心喜征戰,怎奈分所該當,責無旁貸。孰料主將統帥無方,臨陣不利,全軍為賊所掩襲,竟致一場大敗。依其時律令,此罪例行斬監候,牽連盍眾,聖上施恩降懲,才改作終生苦役,永戍邊疆。諸公子多已戰歿,遂獨若蘭負罪遣行。平素相與不好的敵派便藉此尋事開來,意欲落井下石,虧得戰陣上分在別隊,安然歸來的馮紫英、陳也俊於中插手,多方營救,才保得無事。若蘭臨行前以湘雲相托,三人肝膽相照,不待他言,亦自必保護周全,思慮之下,遂偕去投紫英父親馮唐任上,索性遠離京中是非之地。

若蘭此去豈止是凶多吉少,紫英等人都心知肚明,他大底是回不來了,此生怕不能複見一麵。起初湘雲也是愁眉不展,鎮日萎靡,心想“桃李何處開,此花非我春”,原來身周佳兆皆與自己無涉。可時候一長,她仍舊自然如常,而紫英等倒尚未脫於悲戚,實令眾人感歎。翠縷則曉得這分闊達所藏之無奈,湘雲曾多次遇得佳境,複又猝起變故,憾然失去,這一回也不過再行一切歸原而已。

日子終須要過的,世間也不隻這一事,人心亦包藏甚廣,未見花樹枯了一枝,整株也要死盡的。等到一切如常,紫英、也俊仍舊擇日於園中較射比拳,隻是因若蘭事念及“富貴故如此,營營何所求”,不免心灰意懶。湘雲毫不避忌,每隨在一傍興致勃勃地觀鬥。紫英、也俊都是豪俠之士,亦兼自雲蘭成親以來素知她性情,便也不拘任之。湘雲多日來目見他們走馬舞劍,揮灑馳騁,不禁念及自己自幼便尚豪風,卻似乎一直以來都少了甚麽,原來正是這躬親實味。文士中率性所為平日閨閣中自易相仿,而必不可輕忽的武家風範則造次不能淺嚐,今日趁此良機,卻好一償心願,一全鄙介。因將要向他們習武的意思鄭重相告馮陳二人。湘雲這等人有此請求,紫英、也俊毫不以為奇,但其間施展開來委實有些煩難,湘雲終是已嫁之婦,二人教授之際必然會有肌膚相接,縱使他們不在乎,外人若是一旦知道了定生風言風語,於此收斂避禍之際大大不利。最後多虧翠縷機靈,言道不如她也學起來,為湘雲作輔,初學時二女各擇一人師仿動作要領,閑來自可對練增進,再經馮陳指正便成了。

幾人便這般作將開來,自次日起,隻要無事,便一直奔在授武習武上。正可說是“一物苟可適,萬緣都若遺”,湘雲得此新趣,樂不知疲,一心唯在於此。兼她天資聰穎,又與武學有緣,因此上進境穩而速。紫英、也俊終日枯燥演練,忽逢新境,亦各有進益,精神陡長。二人想著要盡其所能把好的功夫都傾囊相授,湘雲則想著不能總由自己曲意承受,必要於中有自己發揮反饋,因之兩邊各有所得,漸入佳境。

是晚紫英偶不成寐,便幹脆棄眠以不負此清景,出到射圃上散步臨風。行到一角,燈火映處,見出一個人來,視之蜂腰猿臂,螂形鶴勢,紫英一呆,脫口而出:“衛兄弟!”那人聞聲轉過身來,說道:“咦,是馮大哥。”原來卻是湘雲。習武之先,湘雲著的是若蘭遺下的半舊箭袖,紫英怕她睹物思人,特叫來裁縫為她量體裁衣,換了今日的大紅武衫。後來印證卻是多心,睹物思人的卻是紫英等。當時紫英立馬回神,上前道:“怎麽,是弟妹啊,此夜無眠,又要對月行吟嗎?”湘雲道:“相央你多少回了,卻還是用那別扭稱呼。”紫英一本正經道:“我是自覺‘弟妹’之稱妙極才用的,並非因你是我衛兄弟之妻方呼以‘弟妹’,此間相差甚遠,不可以道裏計,切莫誤會。”湘雲笑道:“哦,卻是我誤度君子之心了。”燈下又轉過一人來,接口道:“他是甚麽君子了,沒的玷辱了這兩個字。”二人辨出是翠縷,她不似湘雲頓改昔時裝,處處男風,尋常仍作女兒打扮。此時披衣提燈,似乎發覺不在,專為來尋湘雲的。紫英苦惱道:“縷姑娘,你幹嘛老這般看我不順眼,時時挖苦,我到底那裏有得罪你,求你明說不成嗎?”翠縷偏頭不言。湘雲笑道:“她那是看馮大哥不順眼,隻怕是太順眼,惡語遮羞罷了。”翠縷急道:“姑娘!”這時也俊從別處走來,邊走邊出言阻道:“這樣不好,且住且住,縷姑娘心中不順想因我輩有招待不周之處,何需再言?”紫英道:“嗬,今天這是怎麽了,一個個都屬夜貓子的。”翠縷想回“你才屬夜貓子”,強自忍住。也俊過來招呼道:“紫英兄,雲兄弟。”他這稱呼卻更別致,直截投湘雲所好,目為弟兄。湘雲踱開步道:“你們不必再言,我知道大家都是為我一人引來,這些時日你們倍加嗬護,我明白是怕我心中糾結不開。此時卻可告訴大家,我實在很好,不勞掛心。”三人互望,俱為之欣慰一笑。湘雲道:“獨此夜不成寢,卻是別有緣故。”紫英道:“反正決定不睡了,不如換個地方暢快一談,這就走吧。”餘人依言隨他來至園中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