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更新傳奇(1 / 3)

劉更新傳奇

繡球山上

太行山區的春天,像深閨中的姑娘,腳步兒緩,姍姍地蹭過清明的門坎才消盡了一冬的寒意。柔柔的楊柳風吹綠了群山吹綠了田野,把灰禿的山嶺撫揉得生機盎然。溝窪裏的桃梨樹更是經不得春風的柔情蜜意,一夜間便新花怒放起來,開得火一團雪一堆的格外惹眼。暮春的山鄉,田野山川就像一幅靚麗的油彩畫兒,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早晨,清新的空氣中氤氳著花草的幽香,更有種令人心醉的清爽。天亮了,太陽還躲在山後沒有露臉,遠遠近近的田地裏早有人在忙碌。麥子要鋤,田地要整,施肥、翻地、平整、打埂、鋤耪、育秧、播種……一年之計在於春。春天裏農活忙著呢。

這時,從下川村南的胡同裏走出一個人來。他沿著山徑踽踽獨行。山道像誰隨意丟在地上的一條麻繩,無規則地彎來曲去,一頭係著村莊,一頭隱沒在綿延的山嶺中。那人的腳步時急時緩,沒個章法,沉重得能把地上的石子壓碎。他沒帶農具,低著頭,倒背著手,顯然不是下田;邊走邊不住地搖頭歎氣,那神情也不像是走村串親。

“劉東家,遊山逛景呀,地裏沒活兒了?”

“呀,劉東家今兒閑啦?”

路旁梯田裏幾個翻地打埂的人朝低頭走路的人打著招呼。被稱作劉東家的人驚醒似的抬起頭來,勉強笑笑,答非所問地說,我隨便走走,你們忙,你們忙吧。說著緊幾步走了過去。

他就是村裏的首富——東家劉繼基。劉繼基恪守耕讀傳家的古訓,小時上過私塾,不但背誦過《百家姓》、《三字經》、《千字文》之類的啟蒙書籍,且讀過成擔子的經史子集,年少時考過兩次,未能進學,也就死了讀書求仕的心。從此一門心思下田勞作,犁耙鋤刨,揚場放滾樣樣在行。他深諳“創業好比針挑土,敗業如同水推沙”的至理名言,節衣縮食,不畏艱辛。家業日盛,仍不丟農事,經常下田勞動。衣著打扮,也和種田人沒有兩樣。他精打細算,辛勤儉樸,不沾吃喝嫖賭抽的惡習,幾十年如一日艱苦奮鬥,終於使父輩留下的殷實家業,在他手上日益發達,成為有好田二百畝,房舍數十間,五六頭驢騾的大戶人家。這在山外的集鎮大莊來說,也許算不了什麼,但在這百餘戶的小山村裏,就惹眼得很。他精明過人,又通文墨,自稱是明朝開國軍師劉伯溫的後人,伯溫名基,故給自己取名繼基。隻是他處世圓滑,為人吝嗇,小九九打得精到,吃不得半點虧,拔不得一根毛。這又使人們對他“富而不驕”的敬重大打折扣,背地裏人們都叫他鐵公雞,或幹脆在鐵字前麵加個老字,稱之為“老鐵”。

一向珍惜農時,吝日勤勞的劉繼基今天竟然閑逛起來,且心事重重的樣子,這種反常,使忙碌的人們感到驚訝也來了興趣,有了新的談資。

“老鐵今天咋啦,霜打了似的!”

“哼!財旺人不旺,四十多歲還沒個兒子,能不急嘛。”

“人算不如天算,老鐵算計別人行,算計老婆的肚皮不行!”

“誰叫他是鐵公雞呢,鐵的嘛,還能生育?可惜這萬貫家財啦!”

“不知道老鐵招不招上門女婿?”

“甭想好事啦,招也輪不上你!”

“哈哈哈……”一陣哄笑。

人們議論什麼劉繼基不想聽——不聽也知道不是什麼好話。可越是不想聽的話越是像隻趕不走的馬蜂,專螫耳朵眼兒。刺得他臉上發燒心裏流血,恨不得割了那些專好揭人瘡疤的舌頭!但人常說拴得住馬嘴驢嘴管不住人嘴,有什麼奈何!正淌著血的傷口又被揉進了一把鹽巴,劉東家又氣又惱又無處發泄,像被卡住了喉嚨似的憋得喘不過氣來,運著氣猛咳一聲——撲哧!朝路旁的石頭上射出一口狠痰。終於,人們議論的聲音聽不到了,山野的清爽溫馨無聲地撫慰著他。

劉繼基的心情剛剛平靜了一些,頭頂上又傳來喳喳的鳥叫。仰頭看時,枝頭一隻黃雀偏著頭,圓圓的眼珠盯著他叫個不停。那叫聲反比剛才人們的議論更加刺耳,分明是:絕戶頭!絕戶頭!這簡直是點著劉繼基的鼻尖罵。啥叫絕戶頭?在封建社會裏,隻有男兒才能繼承祖宗家業,傳宗接代。沒有男兒的人家被視為絕戶。“絕戶頭”是句刻毒的罵人咒人的話。劉繼基怒不可遏地撿起一塊石頭,使勁朝樹上打去。黃雀驚叫著飛走了,空曠的天空中卻留下一串“絕戶頭!絕戶頭!”的回音。劉繼基頹然地一屁股墩在樹下的石頭上,心裏灰灰的。想想不僅是人,鳥都和自己過不去,膝下無子的確是塊心病,自己也正為此事懊喪。

昨天夜裏,兩口子躺在被窩裏。劉繼基用手摸著王氏柔軟滑潤的肌膚,拍拍那喧騰騰的肚皮,心旌搖蕩,可又無能為力。兩人二十多年前成親,王氏天生麗質,年輕貌美,小兩口魚水一般。先後生了兩個女兒,雖不可意,隻道來日方長。豈料天有不測風雲,三十多歲時劉繼基病了一場,從此陽痿不舉。背著人遍訪名醫,不知吃了多少藥,也不見效;求神拜佛,數不清去了多少寺廟,仍不見轉機。這會兒劉繼基的心熱了又冷,從天上一下子摔到了地下,守著如此肥田沃土,隻能任其荒蕪,望洋興歎。更要命的是,這標誌著生子無望,劉家從此就要斷子絕孫,“絕戶頭”成為他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想到這裏,心裏陣陣悲涼,搓揉著凝脂般的女人肌膚,不禁歎道:

軟如棉兮滑如脂,

美肚皮兮不爭氣;

昔日連產兩千斤,

何如隻賜予一子!

劉繼基畢竟是讀過一擔子聖賢之書的人,肚子裏積著幾籮筐陳詞濫調,按今天的話說,大小也算個知識分子,所以歎也歎得文雅,傷感也傷感得別致。

且不說劉東家心境如何,異性的撫摸,就像過電,撩撥得正在盛年的女人骨軟,招惹得如饑似渴的中年妻子身酥。可骨軟如何!身酥又能怎樣?唉……女人熱得發燙的心想著想著又撲通一下掉進了冰窖裏,從裏到外涼了個透。一肚子的委屈,滿腔的苦水,卻見身邊這個沒用的男人還這般酸溜溜地埋怨自己,立刻罵道:“常言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撒的是穀種,卻要地裏長出高粱不成!這不是白日做夢嗎?”

男人卻振振有詞:“你沒讀過聖賢之書,如何懂得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的道理!”

老婆雖不懂什麼聖賢之言,卻能聽出來內中怨地不怨種的含義,怒從心起,一腳把他從熱被窩裏踹了出去,惱怒地罵:“鐵公雞呀鐵公雞,這外號沒有叫錯,沒理還要占三分!老娘來到你家,三年不到就開懷,生了一胎生二胎,哪胎不是白白胖胖?怨你祖上沒積德,怨你自己沒種氣,她們才長不出雞巴!現在倒好,你成了一頭公騾子,俺年紀輕輕就守活寡,有苦無處訴,你還整天搖頭晃腦衝俺說什麼不孝有三啦,無後為先啦,仿佛是俺成心要斷你家墳上的香煙,拍拍心口問問天,你說說老娘冤不冤!……”說著嚷著悲從心頭起,嗚嗚地哭得傷心。

老鐵自知理虧,低聲下氣地賠著不是,溫言細語的又哄又勸。可話說得再好聽,在女人的需求麵前也是蒼白的。王氏想著自己守活寡的苦處,越發哭鬧得沸反盈天。

一夜不得安寧。大早起來哪裏還有心幹活,隻說出門散散心,誰知道越想越煩,越想越晦氣,偏偏地裏幹活的人嘲笑他,就連樹上的黃雀仿佛也在揭他的短。劉繼基垂頭喪氣地呆坐一會,想要吸煙,伸手腰間一摸才知道沒帶煙袋,晦氣地朝下砸了一拳,被石頭硌得一陣鑽心疼。他吸溜著嘴,無意中朝山坡下睃了一眼,心裏更加難過。山腳這一大片土地都是他的家產,自己已是往五十上數的人啦,幾十年之後它們還姓劉麼?劉繼基呀劉繼基,你為了這份家業,吃了多少苦,費了多少心血,省吃儉用,摳摳索索,街坊鄰居麵前落了個鐵公雞的名聲,到頭來還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思前想後,心頭發寒,生機勃勃的大好春光,在他眼裏變得一片灰暗,頭一低兩行熱淚散珠一般滾落。

劉繼基正在黯然傷神,突然聽得有人高聲吟詠:

山徑不厭遠,我行隨處深,

春風攜畫筆,極目景色新;

造化神秀地,奇才曠世稀,

……

劉繼基抹去臉上的淚珠,抬起頭來。不遠處立定一位男子,眼望遠處,隨口詠頌。那人也看到了樹下坐著的人,便住了口,朝這邊走來。劉繼基忙站了起來。走近了看得清楚,那人看樣子和自己年齡不相上下,青布長衫,束著腰帶,越發顯得身材修長;頭頂六合一統便帽,一條黑亮的發辮滑溜溜地垂在腦後。白淨紅潤的臉上眉疏目朗,氣宇軒昂,給人一種超凡脫俗之感。劉繼基暗忖,看舉止打扮,不是坐館子的教書先生就是鋪麵掌櫃,此人如此氣度,絕非等閑之輩。在三村五裏的周圍山莊,我劉某人也算知書識禮的大戶東家,稍有名氣的都有交往,未有這般俊逸瀟灑之士,看來他不是當地人。這樣想著便提提精神,上前拱拱手說:“先生詠得好詩,定是一位飽學之士!冒昧請教先生尊姓台甫,仙鄉何處?”

那人連忙還禮道:“謝老兄謬獎,實不敢當。小生姓易名自安,字慕陶,河澗人氏。適才從此路過,見這裏山川秀麗,地氣旺盛,心有所動,隨口謅了幾句,惹老兄見笑了!”邊說邊拿眼打量過來,大概是見劉繼基雖著褐衣短衫,但潔淨齊整;臉上雖然有風吹日曬的痕跡,但發福富態,且舉止中帶著斯文,話語間帶著文氣,便接著問道:“看老兄一臉福相,絕非普通務田之人,敢問兄長貴姓台甫,為何麵帶焦慮之色?”

劉繼基連忙答道:“敝人姓劉名繼基,字守業,家住山前的下川村。仰仗祖宗福蔭,家有數百畝田產,從小也讀過幾天書。雖然吃穿富有,但正如俗語說的‘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說著不禁歎一口氣,真想把心裏的煩惱訴說出來,又記起家醜不可外揚和失意不快於口的古訓,跟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說這些更不合適。想到這裏便不願意就這個話題說下去了,於是話頭一轉接著問道:“剛才聽先生說是河澗人。久聞河澗有位當朝進士,學問高深,上通天文下識地理,卻不戀官場,歸隱山鄉,不知先生認不認識?”

易自安笑笑問知不知道那人姓名。劉說大家仰慕他的才學人品,都隻稱其進士老爺或進士先生,隻知道也姓易,卻不曉名字。沒想到易自安聽罷哈哈大笑說:“此人與我同村同宗,不但認識,且熟悉得很。隻是傳言信不得,那人平庸凡俗與常人無異,這和看景不如聽景是一個道理。”

在劉繼基接觸的人中,但凡提起這位進士,無不褒賞有加,語含仰慕,沒想到這人卻話中帶貶,聽著有點不大順耳,但轉而想到,文人相輕,古來如此,也不足為怪,便笑笑沒有再說什麼。

易自安似乎看破了他的不悅,微微笑著轉了話題,揮手指指麵前的山川溝窪,讚歎道:“我走遍了林縣山山水水,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旺盛的山脈地氣。”

劉繼基土生土長,對麵前的山坡田野再熟悉不過,不屑地搖搖頭,心想這山坡、這田地到處都是,有什麼特別!嘴裏卻問:“先生懂得堪輿?”

易先生說:“自幼研讀五經,周易為眾經之首。所謂堪輿、相麵、算命、測字等一切測過去未來之術,均為易經派生支流,故也略知一二。”說完微笑著指指旁邊饅頭狀的小山包說,“咱們到山頂上看看好麼。”

劉繼基巴不得跟這樣談吐不俗的人多聊一會兒,欣然讚同。兩人一邊朝山上走,一邊說話。劉繼基告訴他,這個小山包其餘更是叫饅頭山,由於在村子南邊,村裏人習慣叫它小南坡;饅頭山東南那座大山形狀很像一隻老虎,虎頭衝著這邊,所以叫虎山,村裏人習慣叫它老虎頭。

饅頭山栽滿翠柏。那柏樹不知何年所栽,已都有碗口粗細,橫豎成排,直趨山頂。樹下草蔓叢生,和煦的春風已催得它們綻綠吐翠,上青下碧,把座小山裝扮成了一顆綠色翡翠。山不高,一會兒便登上了山頂,視野一下開闊許多。北邊山腳下一片房舍,那便是下川村。村莊東南西三麵環山,向北視野開闊,除了幾個小山包沃野千裏,這大概就是村莊取名“下川”的緣由。

“好地方,好風水!”易先生極目遠望,連聲讚賞,揮手指點著說,“三麵環山,恰似一把圈椅,村莊坐落在圈椅之中,沉穩端莊,主平安祥和,不會有大凶大災、殘殺暴虐之劫,這是全村人的福氣。”說著輕聲一歎,“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嗬,當初選定此地落草的人獨具慧眼!”

劉繼基忙說:“傳說先祖劉基跟隨洪武行軍打仗曾從這裏路過,看準了這個地方,悄悄對他隨軍的愛妾劉氏說:‘功成身退之後,此處可以安家。’後來朱元璋火燒慶功樓,誅殺開國功臣,先祖也受到猜忌。為了避禍,族人多數回了青田老家,獨劉氏一支悄然來這裏落草安家。”

易先生聽著點頭,“哦,原來還有如此來曆!如果傳說不虛,下川劉姓本是名門後裔。不知此後這三百多年間可曾出過什麼人才?”

劉繼基搖搖頭,“沒有。劉氏在這裏落草後,又陸續來了常姓、辛姓兩族,現在村裏是三姓鼎立,都很旺盛。劉氏一脈略強些。正如先生所言,全村人安居樂業,和睦相處,從未發生過殺人越貨,強取豪奪等凶殘暴行,也未遭罹大災大難,算得上平安祥和,可三大族中,除了明末清初出過兩個秀才再無顯赫人物,熙朝以來幹脆連進學的也沒有一個!”

聽著劉繼基的敘述,易先生深思著點頭。“誠意伯(劉基封號)見之深遠,用心良苦,他所取的是此地的平安祥和,平安是福,祥和是寶,這一條已經驗證。”他邊聽邊說,眼睛一直在不停地搜尋觀察。他朝西望了一陣,又回身向東,“祥和是寶也是貴,吉祥和諧的環境中造就人才,這是自然之理,孕育未發也未可知。”說著扶一扶劉繼基的肩膀,登上一塊臥牛樣的石頭上繼續望著,他的目光遊移著停留在山坡下麵的兩株鬆樹上。

當時的林縣鬆樹極少,古鬆更為罕見。而山下卻有兩株巨鬆。雖然距離較遠,仍然可見其挺拔高大,加之巨傘一般經冬不凋的蒼碧樹冠,在一片剛剛返青嫩綠低矮的雜樹中間顯得鶴立雞群。易先生注目良久,眼裏閃出異樣光芒,說:“這兩株古鬆生得真好,長的地方更好,不知樹下是誰家墳塋?”

劉繼基不以為然地道,“兩棵鬆樹據說是遷來下川村的劉姓一世祖從京都誠意伯府攜來的幼苗栽植,三百多年了!鬆樹在咱們這一帶比較少見……”

“這麼說那是你家的祖塋?”易先生打斷劉繼基的話,話語中帶著驚喜。回頭招呼劉繼基,說你快來看,說著興奮地手搭手把他也拉到石頭上。那神情仿佛發現了什麼秘密似的。繼基心裏嘀咕,這有什麼好看,不就是兩棵鬆樹嗎?

易先生用手指著東南方的老虎頭說,那山不是“虎”而是“獅”,是隻威武雄獅;腳下這山不是“饅頭”,而是一顆玲瓏碧翠的繡球,這便是難得獅子滾繡球的山勢。兩山之間,川地裏兩株古鬆高聳,那分明是個舞獅之人。說到這裏,易先生不由得擊節讚歎:“真是一塊風水寶地嗬,樹下墳塋,占盡風脈!”

經人這麼一點撥,劉繼基也看出了眉目,心中一陣狂跳,急切地問:“不知主何吉兆?”

“蓋山川靈動之氣所鍾聚融結,必有瑋瑰俊秀奇傑出乎其間。”易先生侃侃言道:“據我看來,當有一名天資聰穎,博古通今,才高八鬥之人應世。”見劉繼基搖頭噓氣,接著解釋道,“舞獅之人,必是靈利非常,聰慧俊秀之人,應在山川地氣上,那人得天地之靈秀,山水之精英,是了不得的!兄長你不要哂笑,以為在下是在妄言麼?”

劉繼基忙說:“不敢不敢,隻是劉姓我家這一支幾世單傳,眼下我已年屆不惑,雖然家業興盛,卻無子嗣,眼看又生子無望。正為此事煩惱,所以才放著地裏的活不幹,出來散心,遇到先生。莫非被先生看破心事,有意寬慰。”說完又連聲歎息,眼窩一熱差點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