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之間,小波離世已經十年了。他的文字經受了時間的考驗,仍舊如日中天。我想其中的原因有二:

一是他寫的東西是純文學,而純文學生命的計量單位不是月',不是年,甚至不是十年,而是百年。如果一個文學家寫的是生活、愛情,無論哪個時代的人,多大歲數的人,都會喜歡讀的,因為人們無論生活在哪個時代,活了多大歲數,他隻要活著,隻要向往愛情和美,就總是能夠從純文學中找到共鳴,用作家帶給我們的精神來填補自己的心靈。

二是他傳播的許多思想仍然是目前的中國所需要的。這十年也許是中國人物質生活上變化最快的十年,但卻肯定不是我們精神生活上變化最快的十年。當然,我們有了互聯網,有了一億多的網民,這是小波在世時完全沒有過的新鮮事物。但是,人的精神生活卻是老樣子。所以小波的許多話題不但沒有過時,有的甚至還很前衛。記得當年有一位專門研究先鋒藝術的意大利電影人采訪過小波,同批被釆訪的人中有崔健、金星等人,可見他是把王小波當做先鋒藝術家來看的。時至今日,王小波的思想、他的藝術還是前衛的。什麼時候,他的思想成為人們的共識,不再顯得前衛,中國就進步了。

這本書是在十年前的一本紀念集的基礎上重新選編的,其中大部分內容是原有的,也增加了一些當時沒有趕上收入的文章,以及人們新寫的文章。希望讀者從這本書中了解王小波其人其書,希望他的生命和作品永遠活在愛他的人們心中。

李銀河2007年3月10日

一頑童時代成長歲月-與宋華女士、王小平先生談王小波艾曉明時間:1997年5月14日、15日、16日上午9點至11點地點:國家教委宿舍宋華女士家中訪談人:宋華,王小波的母親,國家教委離休幹部。王小平,王小波的哥哥,1949年生於濟南,在北京長大。美國圖蘭大學哲學博士,現居美國。王小波出事後趕回北京。

一、家裏的孩子艾曉明(以下簡稱艾我原來看小波的作品,覺得家長挺不容易的,允許孩子寫到這個程度。一般的家長看了會說,喲!怎麼能這樣寫啊! ‘

王小平(以下簡稱王哪有家長啊,他都那麼大年齡了,誰管他呢。

艾(問宋華女士〉:您看了他的書嗎?《黃金時代》。

宋華(以下簡稱宋我看了。

艾:好多人看了其中的性描寫覺得不能寫到那個程度,寫到那個程度太野了。那您也沒管他啊?

宋:我不管,也管不了。

艾:您覺得可以接受,無所謂是嗎?

宋:我無所謂。他有些散文我看了。我覺得你仔細看看,裏麵有很深刻的內容。以前我沒大看,銀河走了以後,他經常回來,順手帶來一些東西,我就看了。過去他還寫了些什麼,我不是全都了解。

艾:說說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寫作的?

宋:初中。

王:什麼時候?雲南兵團回來的時候。

艾:你最早看到他的作品是什麼時候?

宋:他倆住一個屋。他跟小平住一個屋。小平每月從煤礦回來。

王:寫作,他是從山東回來的時候開始寫的。好像一開始寫了一個人如何變驢的。

宋:還有《綠毛水怪》。

王:還有《劉三姐》,現在找不到了。

艾:《劉三姐》找到了。銀河說,《綠毛水怪》在一個朋友那兒。你當時看了感覺怎麼樣?

王:佛頭著糞,翻案文章。

宋:他能把一本書看成個卷兒,就像個海帶卷兒一樣。

王:咱們家的人都不愛惜書,國外的教授們看完了書,那書還是雪白雪白的。

艾:他說你們家的家訓是不學文科,他後來還是轉到這上麵來了。

宋:他從小愛看書,愛講故事。他看一本書以後,能給他們小孩講故事,從頭到尾講了來。

艾:看小波的書,^得你是一個熱愛文學的人,給他念《青銅騎士》。你看過他給《青銅時代》寫的序嗎?說小時候,我哥哥給我念《青銅騎士》。

王:我確實給他念過《青銅騎士》,那都是真事。普希金的《青銅騎士》,那時候我能背相當多的段落,2/3都能背下來。我當時給他背了一段。

艾:他說比較起來,還有一位先生譯的《青銅騎士》就不夠好,有東北二人轉的調'王:那也是我跟他講過的。講過的話有一些我忘了,不過看到他寫的東西,我能回憶起來。我好像跟他講過,就是不同的譯者,高下,雲泥一樣。詩是很難翻譯的。

艾:那你那時候喜歡文學是受了什麼影響?看書是家裏的書還是別人的書,借的書?

王:有家裏的書,也有借的書。小波和我一樣,隻要見了書就沒命了。小波看書時像根木頭,你喊他,他聽不見,你要踢他一腳。

艾:可是那時候也沒有什麼好看的書。

王:怎麼沒有好看的書,我父親的書架,他的書房裏,大概得有兩千本書。他藏書比較多。

宋:賣了七麻袋。

艾:是嗎?什麼時候賣的?“文革”的時候?

宋:“文革”,“文化大革命”啊。

王:“文革”以前,當然都是現代文學的東西。你看現在市麵上,介紹的東西,英法的居多,美國現代文學的東西,中國人可能比美國人知道得多。他們到美國去跟人交流,中國人看過的東西,美國人也沒看過。或者是很早很早的。在“文化革命”以前,西方的古典的作品,介紹得很多啊。所以,我們那時候,也看了一些。

宋:他爸爸,雖然是搞邏輯的,實際上也很喜歡文學。他爸爸的文筆挺好的。一個早晨起來,六七千字的文章就寫出來了。

艾:寫論文吧。

王:小波像我爸爸。我爸爸從小也有相當的文學天才。過去他讀私塾,四書五經,舊學功底很好。小波還有一個地方也像他,就是會寫東西,不會做活。

艾:我今天聽沈原說,你爸爸給他們上哲學課,學生說這個老師上課特開心。

宋:他爸爸講課,學生都很喜歡。

王:那時候我爸爸巳經有病了,他有腦血栓。其實他早年就是以寫文章見長的。

宋:念了9年私塾,上小學就是把英文、數學都補上去。後來就上師範。

王:後來當八路軍,也是當的筆杆子。

宋:也做過政治工作,但主要是搞教育,他能講。看問題也透。而且有點超前。所以到哪兒,下級、同事都對他特別好,但是對領導,他就不會了。看見別人有缺點,他也敢講。

艾:你父親挨整是哪一年?1952年是吧?

王:1952年。那時快“三反”“五反”了。媽媽你把李新寫的那個東西給她看看。

艾:哦,《炎黃春秋》1992年5月總第6期。李新的《追思邏輯學家王方名》。

王:我爸爸太天真,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其實很多青年加入共產黨以後,很快就意識到,不能當理想主義者。可是我爸爸始終認為,應該有共產主義理想,應該很高尚、很純潔。所以他在地方工作可以,因為那時上下級、同誌之間關係都比較簡單。他1950年調到中央教育部工作,後來他就倒黴了。

宋:你可以看李新寫的那段。

艾:在這裏,李新寫的:“王方名把他受冤屈的經過和我講得很詳細。1952年‘三反’時,王方名給高教部領導提了許多意見,引起了許多領導對他的極度不滿。恰在此時,四川轉來了王方名家鄉農會控告王方名包庇地主家庭,並附有王方名給他父親的信。高教部領導如獲至寶,不分青紅皂白,就把王方名當做階級異己分子開除黨籍。按黨章規定,開除黨員要經過支部,但‘三反’期間誰還顧到什麼黨章呢?由黨組書記錢俊瑞簽名呈報,經‘三反’運動副主任劉景範批示,再送中央組織部部長安子文批準,這個鐵案就鑄成了。”

王:後來1979年以後恢複黨籍。因為當時是經安子文批的,所以一直扯皮,扯到了錢俊瑞他們那兒。經過了“文化大革命”,他們也挨整,就理解了。後來恢複了黨籍。

艾:李新寫了,說:“安子文看了錢俊瑞的報告後,二話不說,就在報告上寫下了他的意見,說他從前的批示有錯誤,應予撤銷。”他承認,過去的官僚主義太嚴重了。你父親平反你們幫忙了沒有?幫他寫材料、遞材料?

王:我們幫什麼忙?這都是高幹層才能處理的事。特別是他的老朋友李新幫的忙。

艾: 李新當時的職務高嗎?

王: 他原來是人大校長吳玉章的秘書。

宋: 人大的教務長,後來是曆史研究所所長。

艾: 你父親挨整後就不在教育部了?

王: 他開始在人大附中教書,後來調到人大哲學係。

艾: 後來老人家看到他的文章了,是怎麼看到的?

王: 老人家?什麼老人家?

艾: 毛澤東啊。國內就這麼說的。

王: 他呢,一直對蘇聯人很不忿,覺得蘇聯人跑到中國來頤指氣使的, 他當然想從蘇聯人那兒找點毛病。

宋: 他爸爸開邏輯課,對當時使用的蘇聯邏輯學教材,提出問題。一連寫了幾篇文章,發表在人大的《教學與研究》上。毛主席發現了,在1957年4月11日接見了他,談了形式邏輯理論等問題,還留他吃了中飯。

艾:你看過劉心武的文章吧,說你爸爸“文革”時被批鬥了一回,小波看見了,笑了一下,你爸爸老不饒他。

王:批鬥,我不知道。他可能是受批鬥過,但是,他,絕對保密,不讓我們知道。

宋:那天,人大,“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把所有的教研室主任以上的人集中起來,集中了幾十個人,都給他戴上個髙帽,排個隊,在學校裏走一圈。後來,也關過牛棚,關了幾個月。

王:我倒是看見過爸爸一次。在一個教室裏麵。沒有批鬥他,他就是和一大夥人一塊兒站在那兒。然後,別人都唱一個什麼革命歌曲,他的嘴一張一合的,看那樣子特別傻。我爸爸,他一定覺得特別無聊,也特別不自在。但沒辦法。

艾:那時你是個中學生,一零一中學是不是也搞得挺厲害的?

宋:小平在家沒怎麼參加,他在家搞無線電。

王:我爸爸是什麼啊,階級異己分子,我還想參加“文化革命”,紅衛兵?

宋:他爸爸1935年參加地下黨領導的學生運動,為這個,被開除學籍,還遭國民黨追捕。後來到延安陝北公學學習,當隊長。1939年調到抗大任教員,副教導員、總支書記等。他從延安轉戰到山東,我是1941年到膠東抗大學習,這麼認識他的。那時環境很艱苦,他帶病工作,被評為模範黨員幹部。1942年他得了肺病,大吐血,他非常堅強,死裏逃生。他長期帶病工作,怎麼會是階級異己分子?

艾:他那時給高教部提意見,都提了些什麼意見?

宋:51年、52年,教育改革,大的院係調整,對高等學校知識分子搞思想改造。他被派去當支部書記。一些知識分子,對教育改革提些意見。這個老頭,他也是個知識分子,覺得人家提的意見還是對的,回到教育部來彙報的時候,他就替這些人反映情況。但是那時候有座人,思想還是很狹隘,覺得你這個人,替知識分子說話。他也不服,爭,拍桌子打板莞地爭。爭了半天,不能解決,就給毛主席寫信,給周總理寫信。這些信,都被轉回原單位。人家抓到這個信,當然覺得你這個人反黨。他自己覺得堅持真理,主持正義。黨的教育,這個老頭,就是那麼個個性。小波出生前兩個月,他爸爸挨整,對全家是個沉重打擊。他在胎裏,受到刺激,這對他的發育肯定有影響。

王:他這麼早去世,可能跟這個也有關係。我們3個男孩,我跟晨光比較像。他跟我們不太像。他就是在胎裏受了刺激,造成體質上差異。過去,我們3個人一起出去玩,他特別容易累。一會兒就累了。你看過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嗎?

艾:看過,裏麵有個革命家,睡釘子床什麼的。

王:他有意識改變自己,吃很多小牛肉,幹體力活,鋸木頭什麼的。有一次有一個人的馬車驚了,有一個貴婦人坐在上麵,他過去一把揪住了馬脖子把馬車救出來了。我們當時看到這兒,“文革”時期,這些書也都在地下流傳,我也就想我應該改變我的體質,當然由於吃不到那麼好的牛肉,就吃了很多饅頭。

艾:聽你說來,好像你還有一點理想主義氣質,好像小波沒有。有嗎?

王:小波怎麼沒有,你知道嗎?我那時候講一點不太革命的話,小波都很氣憤地指責我,這就是“文化革命”的事。他到雲南的時候,他還是那個傻X青年。其實,我媽媽是想保護他,帶到幹校去多好啊,他就不用受那個苦了。他跟著我媽媽,生活各方麵都會好一些。

宋:就是,在幹校起碼吃飯不成問題。

艾:他後來有一篇文章,說,蕭林她們,要去緬共,也邀了他。他說他想了一個晚上,抽了一條煙,還是決定不去。說人家也沒有請我去。看了嗎?

王:當時就是那樣,很多青年都是傻X青年。

宋:他們不在一個縣,蕭林在瑞麗,小波在隴川。

艾:他們有的人看了《黃金時代》,就想問:王小波,這是不是你的經曆啊?有的人就愣說,他真是有個女朋友,在那兒當醫生。

宋:那都虛構的,他那時才多大呐,16啊。

王:他那時想去雲南,覺得那兒有少數民族,西雙版納,特別浪漫,有美麗的風光,看過一本書叫《美麗的西雙版納》。另一方麵,他覺得,從小在教育部幹部大院裏長大,覺得經常在一塊,特別俗。所以,他決定擺脫這個世俗的圈子,滿腦子的幻想,不切實際的幻想。

艾:你那時已經去煤礦了,你勸過他嗎?

王:好像也勸過。

宋:誰他也不聽。家裏人都勸他跟我上幹校。

王:他覺得跟著媽媽,過舒適的生活,好像這個誌向太小了,得到廣闊天地裏大有作為一番。

艾:是從那時候開始寫作的吧,看銀河文章裏寫的。

王:他真正開始寫恐怕還是回城以後。小波看書很早,很小就開始看。但“文化革命”還是玩,那時候對小孩來說很開心。對小波那麼大的孩子,是個很好玩的世界。我那時候呢,開始還很開心,後來就不開心了。因為我記得就在那個小紅樓前麵,突然一下,廣播響起來了,廣播新聞,以後取消大學考試升學,由工農兵推薦。我一聽,完了,心灰的感覺。你看咱們家這政治條件,哪能推薦得上去。小波他們當時還小,他們當然沒有這種感覺。他們自己組織了小紅衛兵,寫大字報。玩。

宋:一些孩子,一塊住,一塊吃飯。

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看過人大的武鬥,他就是沒看過,至少他也聽其他的孩子說過。

艾:《革命時期的愛情》裏麵寫過,自己家住的房子被改造成了一個鐵蒺藜,用的武器,從竹矛時代進入鐵器時代。

王:確實武器在不斷地演進,一開始是用矛,然後,無論清華北大,都是把書來做護具。因為書也不是很重。他們把西藏放牛的投石器都引進了。人大的紅衛兵還從外校請了一個投石專家。

艾:在小說裏,就是個小孩,小說的主人公。

王:我記得一清二楚,那個人拿來給我看,有這麼一個東西,可以包一個石頭,然後兩根繩子,一根繩子長,一根繩子短。一根握在手裏,然後把這個東西甩出去,可以甩出去很遠。

艾:兩個樓對著打,人都在樓頂上打,還是對著窗戶打?

王:對著人打,窗戶都堵成槍眼,像堡壘的槍眼。我就聽他們講,有一次,有一個人不慎把手露在窗戶外頭,一塊大石頭扔過去,4個手指頭馬上碎了。

艾:人大的學生也很野啊。

宋:哎,那時候,你在哪兒呢?

艾:我在武漢,不過也來過北京。見毛主席啊。

宋:小波,大煉鋼鐵他也寫一寫,其實大煉鋼鐵時候他還小。

艾:小平你說小時候你跟著小波,他去看螞蟻,看螞蟻喝水?

王:馬蜂。有一天中午,教育部的人,大家中午都睡覺,下午上班。天很熱,媽媽也讓我們都睡覺。我就看見他起來了,一搖一晃的,我就跟著他。他東看看,西看看。然後呢,看見有一個水龍頭,地上有一大攤水,他就去滋那個水龍頭。地上有馬蜂,馬蜂在喝水,他滋那個馬蜂。

艾:他發現你跟著他沒有?

王:好像沒有。

艾:他受你的影響,後來在好多作品裏提到你。

王:其實,我那時在煤礦,如果可能走上文學道路,我一定走,但是當時,允許寫的那些東西,都特別惡心。沒法寫。

艾:你最早看到小波的東西是他下鄉回來,還有在工廠裏寫的,是吧?

宋:他沒上工廠以前,還在家呆了一段時間。

艾:他以前寫的東西,我也看過。有一次他說他以前的字寫得好,給我看他寫的字。我看字還可以,沒好意思細看他寫的什麼。好像是寫一個女孩子約會,後來,男孩變成女孩,女孩變成男的。我認識他已經很晚了,是在他很成熟,創作上很成熟的時候認識他的。

王:當時我看他的東西,我說,你寫的東西,等你死了100年才能問世。根本不能發表。當時他寫的東西,都放在我們那個小屋裏,都特別安全。

二、 “一把把威尼斯金幣”

王:你知道我們當時很喜歡馬雅可夫斯基的詩嗎?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一首詩,我給小波介紹。後來我們倆都能背。

紅色的和白色的被扼出去,揉成一團,

一把把威尼斯金幣向綠色的投來,而給那飛掠過的窗戶的黑色手掌分發著一張張亮閃閃的黃色紙牌。

這是描寫城市的。

艾:這詩挺可以的。

王:很好啊。早期他是印象派。

艾:他那時候是未來派詩人。

王:比方,他說,燈光,給一些向前奔跑的人們戴上腳鐲。他是描寫城市的,這個城市雜遝的車,燈光從那邊穿過來,就是給人們戴上腳鐲。像那個分發著燃燒的黃色的紙牌,這就是晚上汽車掃窗戶的那種感覺。

艾:這很有詩意。

王:還有一人群^這隻毛色垃斕的靈活的捏貓^浮動著,蜷曲著,被一扇扇大門吸引我記不得了。他有很多句子都很棒。他說詩:這不是詩,這是凝結成一團的痙攣。很有力度啊。這是對詩最高的評價了。

艾:我印象中記得的是他的一些政治詩,什麼列寧啊,開會啊。樓梯式,標語口號。

王:他有很多詩,我們那時一邊看一邊想,琢磨這是什麼意思。那是“文化革命”以前的事。我十多歲,上初中,初一初二的時候,小波就更小,小學的時候。

艾:是自發的喜歡,也沒有人推薦,你們自己挑這個看的?

王:誰給我們推薦啊?我們就自己在書架上搬過來看,覺得很有意思,就琢磨這東西。一開始看那個分發著黃色的紙牌,也不知道什麼意思,後來就明白了,他是描寫城市的喧囂,各種雜亂的東西,特別是光影。

艾:不過十幾歲的小孩喜歡這些東西,也還是很奇怪。

王:是很奇怪。

艾:對語言的東西有一種感應。

王:不是,是對形象的東西的一種愛好。這個在我們家可以說是個傳統。小波很小的時候,他蹲在那兒傻呆呆地看,他在看什麼?他絕不是在發愣,他在看什麼東西,能引起他的興趣的東西。這個東西別人可能覺得沒意思。

艾:看他寫的《萬壽寺》,寫千年以前的長安,有什麼樹,有什麼花香,都很美。

王:他那個東西,我覺得就是印象派色彩。完全是從光影、印象的交織,從這個想象發展出來。

艾:有的人一生也不會這樣想象,你教也教不出來。

王:這是天賦。我好像記得,那就更早了,那時小波,還沒有加入我的集團,我的我記得我在幾歲的時候,五六歲的時候就有,現在小孩都沒有,那種感受。現在我的兩個孩子,我能知道哪個有,我那個小的有,大的沒有,大的是一個平常的孩子,特別活潑;那個小的,有時就在呆呆地,就在想什麼事情,我知道她一定在想著一些念頭,跟我小時候想的,鬼頭鬼腦的,有點相似。比如說吧,那時候6歲時,刮大風吧,就在樓上,看樓下,風刮起那個塵土,把那個紙卷到空中。然後,就覺得,特別有魅力。可以看半天,想很多東西。當時我們住在人大鐵獅子胡同一號,好像是木樓,是段祺瑞的執政府,那是像教堂一樣的東西。有時候,我帶著小波,最小的晨光不去,還有姐姐,我們幾個人去玩。好像也是一種曆險,我們有一次還走到水牢裏去。下麵還有水,走來走去,好像都有提供幻想的餘地。就是說,很多東西別人看來絲毫不出奇,可是比如說有些人看來,我們看來,可能就覺得很美。至於美在什麼地方,用文字來描述,也很困難。這就是說,也許文字並不是傳達美的一種妥善的渠道。但是我們沒有其他的東西,我們隻好用它了。我們隻能退而求其次。

艾:那還有畫畫、音樂呢。

王:也可以。所以你看小波那些東西,他也是傳達一種意象,一種意境。我就感到,他和我一樣,一定和我感受一樣。世界上的因素太美,太複雜了。能區分出一萬種、兩萬種,可以躺在那兒隨便想象各種意境。我就知道這是一種藝術家的心靈。如果有這樣的心靈的話,你可以當畫家,也可以當音樂家,可以成為詩人。就是說,小波成為一個作家,他一定是有這方麵的心靈,他一定是有的。

艾:你什麼時候覺得他有?

王:後來我們就有一些交流。

艾:你跟他交流有沒有覺得他小,或者他對你有沒有刺激,反過來。

王:也有啊,比如說他選擇的一些東西。他和我有一個很大的區別,就是我更喜歡帶有聖徒色彩的東西,好像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東西,我一看見這些東西,我就被吸引了。還有特別斤6311那種新鮮的東西,自然的東西。我覺得我本能貼近這些東西,而小波呢,好像這些方麵跟我不太一樣。他喜歡什麼東西啊,他喜歡就是那種佛頭著糞,調笑的東西。像馬克‘吐溫,一見了,樂得了不得。我開始看馬克‘吐溫,有點受他影響。我們跑到那個書市去挑書,我挑的書呢,有點86111±1116111;31。

艾:那是哪年的書市啊?

王:那個時候,那時候我們都還小呢。我大概12歲,他十來歲吧。我記得不太清楚。反正那時舊書攤上也有好多書,我們湊一點錢就去買。然後轉來轉去,我買的書就是有點861111111611131的,有些想象,有些自然的描寫,一些風土人情。我在那裏麵,能看出好多味道來。可是小波呢,喜歡看馬克^吐溫。他專揀馬克丨吐溫的書看。我看馬克‘吐溫,開始還不太看得進去。覺得離我的那種理想,那種宗教意識,美的理想,好像差得很遠。可是後來呢,我也喜歡,可以說我是受他的影響。我現在在小波的作品,特別是他早期的作品裏,處處看到馬克~吐溫的影子。很多影子能看出來,你看關於蛇頸龍的描寫,這是馬雅可夫斯基的影子。

艾:你是指馬雅可夫斯基那種很特別的想象是吧?

王:不是想象,就是那種新穎。有些東西在你麵前,特別難忘。多數人,注意某種東西,其實這種東西呢,可能也是很好的東西,但是,由於人人都注意到,這就不稀奇了。現在有些人,比如小波,他注意到的東西,是一般人注意不到的。他把這個注意了,他記住了,他過了多少年以後,把它加工了,寫出來,別人就覺得特別有意思,是吧?所以藝術家無非是換了另一種角度看問題。你說一般人寫“文革”,怎麼寫的,從一個大的脈絡來寫,是吧?可是這個大的脈絡呢,恰恰是小波不喜歡的。他不喜歡那種東西,他從心裏麵憎惡那些東西,那種教條的說教。這都是我過去對他的了解。早期他本能地遠離一切政治的東西。他的東西,可以理解成一種純藝術的作品,純粹的一種美,或者一種喜劇感。

所以後來,他可能有變化,特別是寫到《黑鐵時代》,我覺得那個好像介入到意識形態,太多了。和那種純粹的藝術境界,距離遠了。

艾:你覺不覺得,在《未來世界》那些作品中,那種施虐狂-受虐狂的組合很多?

王:我懷疑,他是不是對同性戀,施虐狂-受虐狂這些東西研究得太多了,他的腦子就移情了,移到那邊去了。再一個呢,我懷疑他的身體內部有一些病理性的變化,是不是影響他的思維。肯定那時候,他的心髒,會影響他的整個狀態。我是懷疑,他的身體狀態是不是影響他的作品。

艾:身體狀態,肯定影響心境。

王:影響心境,也影響作品的風格。

艾:或者,有時候,也會有一種生命的緊迫感,或者說是危機感。

王:對未來,不看好。

艾:你媽媽對你們的興趣方麵有沒有影響?

王:在文學方麵,我想我們有這方麵的愛好、才能,多半是受我父親的影響,因為我媽媽她們這邊,都是很現實的,不會有那麼多的空想,不會幻想什麼東西。

艾:你媽媽這邊家族比較可以在中國這種生活環境裏生存下來。因為不是這樣一種現實的、堅強的素質,那麼,碰到什麼事情,自殺啊,瘋狂啊,很容易發生,就很難維持一種平和的生活了。看你媽媽,經過那麼多事,心態還是挺平和的。好像女性,不是知識分子很細膩的那種,她們的生命力比較堅韌,不那麼容易被毀滅。我看小波的文章裏有時寫到你姥姥,不信畝產萬斤糧,如果一個家庭裏麵有這麼一股平衡的力量,也可以幫男性分擔不少。

王:因為她們都過過特別貧苦的生活,其實,越是吃過苦的人,越是生活在貧窮困苦的環境中的人,她們的生命力越強。你看那個自殺的人,一般家庭環境都還可以,至少是衣食無憂,這樣的才自殺。吃不飽飯的人,穿不上衣的人,一般都不會自殺。

艾:我看《炎黃春秋》裏寫你父親的文章,說他後來很傷心,說你都不讚成他的看法,是嗎?那麼你的看法對他來說很重要了。

王:我父親那時候,78年以後,在我看來,他腦子已經壞了,很遲鈍了,他腦血栓。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病了。特別是我媽媽,還對他有很多幻想。覺得他好像還能做多少事情,還能寫書。他搞的是形式邏輯,我在社科院學的數理邏輯,我覺得別開生麵。

艾:兩者的區別是什麼呀?

王:一個是現代的東西,一個是古代的東西。數理邏輯,實際上在中國,一開始教的不能算數理邏輯,就是符號邏輯。

艾:就是你在沈有鼎先生這兒學的,是符號邏輯?

王:符號邏輯,後來也學過數理邏輯。但是比起傳統的邏輯,已經高明太多,簡直就是說,不可同日而語。中國搞邏輯的人有不少不懂數理邏輯。而且,他們視數理邏輯為畏途。

艾:小波的作品也有邏輯推理,隨筆裏也有。看《革命時期的愛情》裏麵,如果是這樣,就怎麼樣,如果是那樣,又會怎麼樣。他那樣推理,可以推出一個很荒謬的結論。雜文裏麵也有邏輯推理,很多,是一種論述方式。

王:還有一些怪論,那都是從符號邏輯那兒來的。因為那時我學那個,我也拿書回來,跟他聊兩句。他很感興趣,也看,李銀河也看。所以小波具備一些邏輯的知識,對他寫小說很有幫助。實際上我覺得中國人常常思路不清,太缺乏邏輯訓練。而西方人,比方說美國人,哪怕是引車販漿之流,他們的頭腦都比較有理性。至於受教育的人,就更有理性,他們想問題的方式跟中國人很不一樣。

艾:那天在會上,你聽了好多發言,覺得怎麼樣?

王:第一條,我很佩服,覺得口才都特別好。整個來說,中國大陸出去的學生,全都比台灣人會說話。尤其是北京人,就更能說話。

艾:他們講了對小波作品的看法,或者印象,你感覺怎麼樣。

王:我聽他們講,一邊也琢磨琢磨,好像覺得有些東西,和我距離太大。因為小波,你想,他這樣一個人,他就是喜歡佛頭著糞,好像給李先生頭上,打一個暴栗。

艾:他寫東西,我想,在這個行當上,他已經走得很遠。我覺得一個人要做一個東西,他想做到盡善盡美的時候,他就已經離眾人很遠了。你很執迷的時候,周圍的很多東西,你都忘記了。然後,周圍的人要想進入啊,也要很長的時間。他不是馬上就能體會到這個東西好,值得你這樣千辛萬苦。不是的。什麼樣的人能體會到你的千辛萬苦,就是跟你做過同樣事情的人。一個作家舉例,比方演奏一個古典的交響樂,你把中間的東西都刪了,叫大眾聽,聽不出來的。但是行家聽得出來,哪個音符少了,哪兒高了半個音,他一下子能聽出來。而且,他能從那裏麵,從那個東西的完美和舉世無雙之處,得到最高的享受。

王:不是,你說錯了。真正的音樂天才是不需要培養的,他哪怕隻有3歲,你有個音符彈得不對,他就覺得了,心裏就不舒服。他本來是一種特別舒暢的感覺。

艾:那你說的是另外一種情況。

王:所以說能欣賞音樂的人,從年齡上講可以是最小的人。而文學作品呢,就要求年齡大一點。

艾:像小波這種,他做的,在技術上很專業,就是說有很多奧秘在裏頭,你不是一下子都能琢磨出來的。你看他的書,一般的讀者,都可以看,也可以喜歡,但和一個行家來看,是不一樣的。行家看了,他就會覺得,啊,這個迷宮砌得精彩,因為我知道,這是很不容易砌成的。行家知道,難在哪兒。一般人來說,他可以進去玩,也覺得很好玩。

王:可是你要說,一個人聽音樂的時候這麼聽,我就要說,他根本聽不懂。因為一個人聽音樂的時候,他常常忘記了一切技術層麵的東西。他完全陶醉在音樂裏麵。

艾:你可以說,有一種讀者是這樣的,他不需要知道技術層麵的東西。但是,如果要評價一種東西,你必須知道,這個東西難在哪兒。你才可以知道,這個人克服了多少困難。他具有什麼樣的一種才能。

王:不是。你就說詩吧,過去的詩人,人們說分兩種,一種是天外的才能,像李白,這個流派,他一般都是自然流露出來的東西。像這種東西,你就很難說,他有什麼技巧。因為他做一首詩的時候並不苦。他是非常自然地流露出來的。

艾:小波的作品肯定不是這樣的。

王:還有一種,像杜甫,他是寫出來的,千錘百煉。

艾:小波的作品是改出來的。你看《萬壽寺》,他的想象,那個結構,它就變成很複雜、很精致的一種東西,不是很粗糙的、你會寫字就能寫出來的。好像做一個實驗,你一定要達到某種結果,要做很多遍,去比較它們的效果,找一個最好的發展下去。

王:不過我倒是覺得,這是一個優點,還是缺點?因為把一個東西專業化了,繁瑣化了,究竟是個優點還是缺點?比如說吧,我看小波後期的作品,我覺得,有些東西,不是他所擅長的。他的結構能力是在對段落的把握上,更大的結構,不是他所擅長的。不過,他現在的結構,他正得其所哉。現在還有些作品,更是支離破碎,那是一種新流派。是不是?

艾:說小波,我覺得,他並不介意要講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但是呢,大致來講,故事還是有一個頭尾。比如說,唐傳奇吧,反正最後,這對情人結合了,或者後來死了。還有的他改了,比如“尋找無雙”,他就把結尾改了。他是在古代小說裏遊戲,遊戲裏也有理性。原來的結尾是無雙找著了,兩個人白頭到老;他寫到這兒,把結局改了。找不著了,根本就找不著無雙。

王:我老早就覺得,在西方小說的一開始,是單線小說,後來,出現雙線,三線、四線。寫一段這個,然後跳過去寫那個,然後再跳過去寫那個,輪番地寫。這種東西究竟有沒有必要?

艾:那你看是針對哪個作品而言了,要是抽象地講,這種原則,那就很難說有意義還是沒意義。得看你用它做出了什麼東西。

王:如果單純是為了賣弄技巧,那就沒意義。單純為了把情節分細而分細,那就沒意義。比如說有的小說,像金庸的小說,他也是寫點這個,寫點那個。這麼多的線索,在某個時刻,會突然交結到一起。這就是說,這是一個大結構。有的人就會搞這個大結構,實際上你把它做成計算機的流程圖,這個交結,那個交結,它也是很複雜的。這個方塊和那個方塊有聯係,打一個箭頭,或者,這個箭頭要打回去,這都是把一個問題簡單化的方法。小說也是這樣,要作流程圖,人物關係,在哪兒交結,它也是很複雜的。

艾:看中國現代的小說,它不需要很複雜,為什麼,因為政治意識形態控製得很嚴。它要求你,明確地用一種小說證明一種意圖。這就把小說變成一種很工具性的東西。很長一段時間,藝術就是一種工具,而且是越來越簡單的工具。比如說變成大鐵鍬,或者幹脆變成槍杆子。像這種工具,連筆都不是了。

王:“文革”的時候,都是煽情的東西。

艾:從70年代末,以前那些東西解體以後,開始有了文學,但那時的文學,也就是稍微說點實話,說人話。但是說人話,不見得就是音樂,就是小說,沒有到藝術的程度。因為整個中國人的趣味,它都被破壞了,被敗壞了。就像一個人吃餿飯,他絕對沒有品位了。所以你那時候稍微端上點東西,是人吃的,他就覺得,這是文學。比如那時有些小說,很容易賣座,以後看來,其實在藝術上很簡單。一定要到文學發展,正常地發展很長一段時間,才會培養出好的品位。

我覺得小波的作品是屬於一種比較純藝術的東西,屬於能夠培養人的文學趣味,一種品位的東西。

像你說的這種流程圖,我是說,以前的東西,它是不需要寫得很複雜的。這種要證明某種寫作意圖,這種傾向,一直到現在還存在。

如果你想把你的東西寫得很複雜,那你也還是從一步一步地走起,像下棋一樣,好像砌房子,一步一步砌起。所以,像小波,他想把小說做到這個程度,他注定要寫個十七八遍。這樣他才可以了解,這個小說,它有多少種可能性,然後他再選擇一個可能性,把它發展下去。然後到了其他的路口,把某些可能性拚貼上去,然後再走到一個路口,再拚貼新的可能性。

王:你知道金庸他怎麼寫小說,他在報上連載,他根本不可能改。他沒有修改的餘地,他每天的工作量很大。

艾:金庸那個東西跟小波的作品不一樣,他是帶有很大的消遣性的。

王:我是說他的結構,他的結構也相當得複雜。他也沒有修改,小說在他頭腦裏就那麼複雜。

艾:金庸那個東西,他也有所本,武俠小說,它也有一套路數,而金庸是玩得很好。比如武俠小說,它都要有武林流派,比武,尋找秘笈,誰寫武俠小說都得寫這個。還有比如流派的承傳,師門之間的格鬥,最後一個英雄好漢的成長。武俠小說是要圍繞這幾個基本的母題來做的。但金庸,他一方麵是對這個很熟,另外他有曆史知識、地理知識,這樣,他比以前所有寫武俠小說的人都有想象力。我看金庸是借小波的書。記得小波說:金庸的文學素質是一流的。

王:金庸的結構能力很強。

艾:你說他的結構能力很強,可是他的結構有時好像就是隨意地發展出來的。

王:有的很難啊,你發展出來以後,最後怎麼能有力地結束。

艾:反正金庸也是很神的,你看了他的書非得一口氣把它看下去。而且絕對看得不累。

王:金庸在海外評價其高無比,人們都說是中國現代文學第一泰鬥,誰也壓不倒他,誰的才氣也大不過他。

艾:你說你們是什麼時候看的金庸,67年?70年?

王:大概接近於70年代,1970年左右。有人從海外帶進來。

艾:72年,允許華僑來去自由,從香港過去,在那以前,海關是關著的。

王:那可能,當時是有一個人,他家有海外關係,帶進來的。

艾:是個什麼樣的版本?書皮封麵都有,是吧?

王:版本?書皮,好像有。不過也很破,不知有幾百人看過了。當時,我記得跟他們講金庸的故事,都很不容易,前因後果的,這麼多人物,這麼多發展。這是一個大結構能力。我是說小波,他的長處在小空間能力。

艾:他的作品可以細讀,每一段。每一句。因為他寫了很多遍。王:他煉過句,自己琢磨過,自己吟詠過。好像,有點音韻。其實,現代漢語有格律的,不過是沒有人強調這個東西。絕對是有格律。有的句子,念了出來別扭無比。有的呢,稍微改動一兩個字,就成為很順當的一個句子。有的句子,念起來呢,就漂亮了。小波的有些段落,他有時就像那種情況一你看金庸,金庸寫一個俠客,俠客出來,他打了一個劈空掌,一道力壓過去然後,他手伸出來了,人還沒有接近對方的時候,已經三道內力,在空中一波一波地砸過去,打到敵人身上。我覺得現代漢語的寫法也應該達到那樣,一波一波的內力。

因為實際上,真正的藝術,好像都是相通的。文學,它和音樂相通,和美術相通,和舞蹈相通。

艾:小波還知道一些很俗的故事,俗語,什麼笑話等。比如那篇《引證弗洛伊德》,裏麵把弗洛伊德比作止痰丸。說有首古詩:昨夜北風寒,老天大吐痰,一輪紅日出,便是止痰丸。

王:這是詠雪的詩,這是其中的一首,我們家有一本古代笑話集。還有呢,天地一籠統,井口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小波記得好多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

艾:他會用這種特別俗的東西講特別雅的事。有時候用雅的事講俗的東西。倒來倒去,倒得很好笑。

三、饑餓、冒傻氣、書外“文革”

王:困難時期,那時候媽媽浮腫,姥姥也浮腫,臉腫。

說養小球藻,蛋白質達百分之三十幾,其營養價值比大米白麵還高。培養,有容器就行。放上水,肥料,然後呢,提供藻種,讓它長。那時我爸爸挺信這個。

宋:他不是信,還不是看孩子餓得沒辦法。

王:沒有肥料,就是童子尿。所以我們小時候,我跟小波商量好了,絕對不吃王晨光的尿。我們倆一口也沒吃。

艾:不過那東西怎麼吃啊?

宋:還不是煮煮就那麼吃。

艾:就跟喝湯一樣啊?

宋:那不是說有營養嗎?

王:實在沒辦法了,那時候,好多高招呢。米飯,雙蒸,三蒸。

宋:你沒看見小波在《光明日報》發表的,1997年1月3日,《寫給新的一年》?

艾:我還沒看。

宋:他就是諷刺,雞血療法,裏手療法,那時候搞那個超聲波。

王:說超聲波發熱器可以熱水。它的構造其實特別簡單,就是把一些鐵管,頭上拍扁了,然後鋸一個豁子,掐上一個刮胡子刀片。他們就說,高壓蒸汽噴出來,通過超聲波,就能把水加熱。那時超聲波是一個名詞,不懂科學研究不要緊,反正是一個難懂的名詞,有一定的魔力,就像今天說什麼結構主義一樣。把這個捅到水裏,蒸汽一開,果不其然,水就熱了。可是洗澡的人,稍一不留神,踩在這個刮胡子刀片上,就把腳刮破了。那時的人就一直相信是超聲波把水加熱了。

艾:實際上呢?

王:終於有一天,有人發現,這個超聲波的頭都壞掉了。就把它拆了,後來都忘掉了。沒有插頭,水蒸氣一開,水也熱了。最後才明白,根本就不是超聲波把水弄熱的,是水蒸氣!這事我最清楚,這實際是個大笑話。後來就把所有的超聲波插頭都拆掉了。

艾:那不是很簡單的道理嗎?何必倒騰來倒騰去,又是管子,又是刀片。

王:那時候人就那麼愚蠢。那時候有多少人,多少單位,上麵布置下來,發文件,下麵看,照著做。幹了多少蠢事,最後總算悟出一個道理,不用把水燒熱了灌到浴池裏,隻要放上涼水,把高壓蒸汽往裏一衝,就行了。

艾:小波的雜文比小說發得多,小說好多都沒發出來。雜文也有些沒發出來,但發出的居多。不少讀者是從雜文認識小波的。

王:其實就是說了些大實話,指出了一些非常荒謬的事情。這裏說的超聲波就是明顯荒謬的事情,而奇怪,卻沒有人寫過這些東西。

宋:奇怪,過年都寫祝詞,他寫個這個,你看。他這跟人家都不一樣。記者打電話約稿,他說,沒東西寫。人家說,哎呀,隨便寫點。還有寫打工的事情。

王:你看他都諷剌什麼事情,第一是土法煉鋼,第二是這個超聲波。這是中國幾大荒謬的事情,全社會都在進行著。極端荒謬的事情,可是大家都還是在做。

宋:大煉鋼,他才多大啊,五六歲。

王:知道啊。他沒看見過,但是我是看見過的。看見過小土群。人大附中那個地方,堆了一大堆廢鐵。

第一個大煉鋼,第二個超聲波,第三個打雞血,第四個就是每天早上喝幾杯涼開水。後來還出現什麼,紅茶菌。

艾:我還記得,我們家也抱回來一個大公雞。那時候,我每天在學校瘋瘋癲癲,也不知父母在幹什麼。反正古古怪怪的事情不少。

王:什麼東西都一窩蜂轟起來,然後,在一個月以後,就過去了。街上都賣紅茶菌汽水。後來就再沒有一個人養紅茶菌了。

宋:裏手療法,都甩手。

王:小波不是說了嗎?直到有人編出來一套,說甩手療法有惡毒的寓意,就是全國人民都甩手不幹了。大帽子一扣,嚇得誰也不敢再甩手了。

艾:您還把這些報紙都剪下來了。

宋:他有時候回來,在樓下拿了報紙,順便帶回來,我就看了。

王:小波還寫了,工農兵學哲學,全民學哲學,說哲學是聰明學。結果都聰明了?

宋:沒腦子了。全國一個腦袋。

王:自從解放以來,大冒傻氣的事,一連冒了好幾十年。要是把冒傻氣的事都記下來,可能有好幾千項之多。小波這兒列了有七八項。

宋:他能記得。實際上58年,他才多大。當時的大標語:為了一零七零。院子裏挖了一個坑一個坑的,我們都在那兒,白天黑夜地煉。

王:那時牆上畫了一個大畫,宣傳畫。一個農民在地裏勞動,無比之高,旁邊有兩句歪詩:抓起雲彩擦把汗,湊近太陽吸旱煙。

宋:還有除四害,小波都參加過。早上起來,到房頂上,嗷嗷嗷嗷,轟麻雀。

王:所以說,冒了多少傻氣。

艾:可是,那時中國人,也不全是文盲啊。這個傻事一讓做就都去做啊。

宋:毛主席一號召,誰敢不做?

王:後來沒有毛主席號召啊,那甩手,毛主席號召你甩了嗎?喝涼水,毛主席號召了嗎?就愛瞎起哄。沒有人號召,也這麼幹。

艾:會上不是有人發言說嗎,說看小波的雜文,覺得他一直有一種對科學的熱愛,一直呼籲按科學辦事,也說他自己熱愛科學。一般文學作品的作者不寫這個。

王:這應該是我們家裏的一個傳統吧,喜歡數學、喜歡電、喜歡物理學,我就特別喜歡。爸爸喜歡嗎?

宋:爸爸是搞文科的。就你喜歡,你忘了嗎,沒有錢,撿破銅爛鐵賣點錢。

王:買點東西,裝礦石收音機。

艾:小波寫了好多這個,怎麼做。

王:那都是我。那時候做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玩意。

艾:他寫怎麼到舊貨店去買東西,什麼舊照相機,討價還價。回來做成個什麼東西。還有養兔子,也寫了,《尋找無雙》裏麵,王仙客養了很多兔子,在屋頂上繁殖。

宋:三年困難時期,姥姥在浴室裏給弄了個架子,養了好多兔子。

艾:養兔子吃是嗎?

宋:那不是經濟困難嗎,沒肉吃。孩子一個個都餓得很瘦。

王:我還記得宰兔子的事,那時候小波也在。我們想宰它,又不忍心下手,我們把它放在臉盆裏,它又跑出來。結果找個大磚頭把它壓進去。特別殘酷。後來還殺雞,咱們養的雞,也不敢殺。後來把雞放在板上,砍了雞頭。砍了雞頭以後,那雞還跑。

宋:我不知道。

艾:那時他爸爸忙工作。

宋:他早上起來寫文章,吃了早飯進城,為幾個孩子奔波。買點什麼,增加點營養。有什麼可買的,買點橘子水。實際哪有幾個橘子,就有點糖,有點黃顏色。也不容易。我不在家,他也夠辛苦。

艾:那時你姥姥最累了,操持一家。

宋:她還有病,肩周炎,疼得一點不能動。

艾:小波說,你們家幾個孩子在一起,有點匹克威克俱樂部的氣氛。

王:是這樣,有一種侃大山的氣氛。

艾:是你們3個男孩紮堆,還是和兩個姐姐湊在一塊?

王:後來就是全家坐在一起,在那兒神聊。

宋:去頤和園,一大幫,又下棋,又聊。他爸爸,挺民主作風的。

王:我記得我們一大幫子,還有小芹、正其,我們到那個小河溝裏,用手絹捉魚。小波有沒有講在頤和園,看一個人寫的詩,我們也記住了。

我跟小波,在那兒翻意見本,後來就看見,那首詩,我們一直拿它說著玩,以至於到現在,我還能記得。那上麵寫著:天昏地暗四英豪,在此飲茶興致高,壺幹杯少熱水缺,服務員同誌靈撐握。靈活掌握他寫撐握。我們拿這個說了好幾年。

艾:小波特別能找到生活裏麵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