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挑擔茶葉上北京(二)
天氣很冷,一般的人無事都不外出,石得寶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幾個村的村長,他們也都很著急,便跟著石得寶一個接一個村串,最後竟串成六個人的一支小隊伍。他們同石得寶一樣,一直將采冬茶的事捂在心裏,一個字也沒往外透露,他們實在不曉得如何向群眾解釋采冬茶的道理。天黑時,六個人推著自行車在鄉間的機耕路上一邊走一邊商量。寒風像小刀一樣在他們渾身上下一陣又一陣地亂刺亂砍。分手時,他們還沒有想出辦法來,隻說是先熬著等到雪下來了,再看著辦。石得寶一到家就聽說丁鎮長坐著車子來過村裏,點名隻見他一人,聽說他不在,丁鎮長很不高興,幸虧石望山同他聊天時無意中提到種茶,丁鎮長才緩和下來。丁鎮長問石望山種茶技術能不能有所突破,讓茶樹一年四季都能采茶,下大雪也不怕。丁鎮長還讓石望山領著到自己家茶地裏轉了一圈。丁鎮長走時什麼話也沒留下,說走屁股一抬就走了。石望山告訴石得寶,丁鎮長親口對他說過,天柱山茶場去年冬天就曾采過茶。石得寶曉得丁鎮長這是不便說明,在通過別人做暗示,要他抓緊準備。石望山又說丁鎮長同自己談過十三哥在北京的情況,十三哥離休了,但身體不好,既怕風又怕陽光,所以很少出門走走。盡管十三哥人老了,但他還是石家人的驕傲。往後不知哪一代裏才有人能做到那麼大的官。石得寶在父親的夢囈般的喃喃自語中,忽然想到一個主意。第二天天一亮石得寶就爬起來,妻子聽到廚房裏有響動,披了衣服過去看時,他已將一碗冷飯用開水泡了兩遍後吃光了。他先將鄰村的村長們邀到一塊兒,然後告訴他們丁鎮長可能在暗示可以到天柱山茶場買冬茶。村長們一聽說有地方可以買到冬茶,都說花點兒錢買個清靜也值得。依然是六個人,他們租了一輛三馬兒直奔天柱山茶場而去。茶場的彭場長正好在,聽到他們說明來意後,彭場長頓時麵露難色。彭場長說,他們去年是采了幾斤冬茶,那也是沒辦法,是鎮裏段書記下了命令,不執行就換人。結果今年茶葉產量就明顯下降了,而且最好賣的穀雨茶產量降得更厲害,搞得場裏幾乎沒有利潤。石得寶以為他是在講價錢,就主動說,隻要他們願意賣,價錢好商量。彭場長苦笑著算了一通賬,采冬茶不像春夏茶隻要有茶樹都行。冬茶得挑上好地的好樹,然後放開了采幾畝地才能得一斤活芽葉,幾斤鮮芽葉才能炒一斤成品茶,加上茶樹被凍死凍傷,第二年減產減利,一斤冬茶少說也要兩千七百塊錢才不虧本。石得寶他們嚇得張開大嘴半天合不攏,直到吃飯時他們才紛紛說,開始以為每斤過不了三百塊錢,三百塊錢他們還敢賣敢買,兩千七百就簡直成了天方夜譚。彭場長留他們吃飯並喝了兩瓶孔府宴酒。往回走時,他們心情才不至於太低沉。他們吃飯沒有叫上開三馬兒的人,那人心裏有氣,一路將三馬兒開得風快,攔了幾回也沒攔住。大家正提心吊膽,忽然一陣天搖地動,等到清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同三馬兒一道躺在一塊爛泥田裏。三馬兒是鄰村的,鄰村村長很生氣,賭著氣說回去後要好好將開三馬兒的這人修理一番。幸好路上的三馬兒不少,他們很快換乘了一輛。坐在車上,他們又慶幸自己是翻進爛泥田,不然這會兒說不定連小命也丟了。大家像是死過一回,說起冬茶的事語氣坦然多了,一個個都說完不成任務他丁鎮長總不至於將他們都吃了。正在豪情滿懷時,三馬兒突然一個急刹車,村長們以為它又要翻了,一個個臉色變得蒼白。片刻後,車卻停穩了,宣傳幹事老方出現在車廂後麵,說是丁鎮長有請各位村長。他們下了車,果然望見丁鎮長的桑塔納像一隻老虎一樣趴在公路當中。丁鎮長從車裏伸出頭來,叫石得寶到他車上去,其餘的人依然坐著三馬隨他到鎮裏去。石得寶上了丁鎮長的車,車內很暖和,他將沾滿泥巴的大衣脫下來,正要放在座位旁邊,司機叫起來說別髒了我的車。他一時不知所措。幸好丁鎮長發了話讓他就放在座位上,丁鎮長說車子總是要被人弄髒的。石得寶原以為丁鎮長要剋自己一頓,責怪他不該同村長們串通一氣對付上級領導。誰知丁鎮長一路上竟隻字不提冬茶和與茶有關的事,隻是和顏悅色地同他說著閑話,如亞秋讀書成績如何,他妻子的病完全好了沒有,石望山同石家十三哥的關係密不密切等等,甚至還問他家一年養幾頭豬幾隻雞。丁鎮長越是不批評他,他心裏越是忐忑不安。桑塔納進了鎮委會後,丁鎮長還是不放他回到村長們中間去,而是將他一個人帶到自己的辦公室裏,並親自燒上一盆炭火讓他烤衣服。石得寶惶惑一陣才鎮靜下來,他想事已至此,幹脆當麵將話挑明了說。石得寶咳嗽幾聲,然後又喝了幾口水才開口。“丁鎮長,這冬茶的任務我們完不成。”石得寶隻說出幾個字,額頭上就滲出一層汗珠。“我也是這樣向上級反映情況的,可任務還是不能推辭。”丁鎮長找了兩塊餐巾紙讓他擦擦汗。“你找我們話還好說,你找群眾話就不好說了。”石得寶說。“既然好說,那就別叫困難了。你放心,誰幫我抬莊我丁某是不會忘記的。”丁鎮長說。“其實你可以叫天柱山茶場做這事,那是鎮辦企業,有話好說一些。”石得寶說。“我跟你說實話,那是段書記的後花園,我們都進不去,進去了說話也沒人理。”丁鎮長說。“這是公事,和段書記商量一下不就行了。”石得寶又說。“段書記有段書記的關係,他已讓茶場辦了。”丁鎮長說。石得寶從丁鎮長的話中隱約聽出,這冬茶的任務是從兩條不同的線上傳達下來的。這時,吃飯的時間到了,丁鎮長領導著他到大會議室叫上另外五個村長到食堂吃飯。石得寶見自己身上泥巴已烤幹了,那些人一個個還像泥猴子,不由得不好意思起來。他上前去同他們搭話,他們都待理不理的。上了飯桌,五人自動圍在另三方,石得寶想同他們坐在一起,丁鎮長卻拉著他坐在身邊。丁鎮長也讓人上了酒。兩杯酒下肚,有人就說他們今天能喝上丁鎮長的酒是沾了石得寶的光。石得寶聽出這話裏的味道,便往旁邊岔,說如果不是自己約他們出來,他們的確喝不上丁鎮長的禦喝。丁鎮長任他們打嘴皮官司,隻是笑,不搭腔。待到最後,他才舉杯給大家敬酒驅寒,並希望大家像對段書記一樣對待他布置的工作任務。丁鎮長硬話軟說,使大家很尷尬,酒一喝完就紛紛告辭。石得寶也要走,丁鎮長當著大家的麵叫他稍等一會兒,他讓司機開車送他。丁鎮長雖然開玩笑說,石家大垸村是鎮上最小的村,這像大戶人家一樣,老幺總得多關照一些。村長們一點也沒有被這話逗笑,一個個表情嚴肅地走出食堂。丁鎮長的桑塔納真的將他送回家裏,半路上還捎上了他存放在路邊小賣部裏的自行車。石得寶第二天才發現自己的自行車被人放了氣,鈴鐺蓋也被人下走了。他感覺這事肯定是別的村長們幹的。因為他們的自行車是存放在一起的。他後來抽空到那小賣部去問,賣貨的女人承認是村長們幹的,並且還讓她給他捎話,說他是個拍馬溜須舔屁眼的小人。石得寶一肚子的委屈不知從何說起。有一天,他在磚瓦廠辦公室用電爐烤火,忍不住同金玲說起這事,金玲毫不猶豫地說這是丁鎮長施離間計,目的是不讓村長們團結起來對他的一些做法進行抵製。石得寶嘴上不相信領導會對下級玩手腕,心裏已認了這個事實。天氣越來越冷,隻要一預報寒潮,石得寶就去找那些村長們商量如何統一行動,采或不采冬茶,然而那些村長都避而不見。偶爾堵住一個人,也沒有好話說給他聽。冷嘲熱諷,話裏帶刺,明裏說他是丁鎮長的紅人親信,暗地卻罵他是丁鎮長的幹兒子。還警告說別看他現在得寵於丁鎮長,等段書記從黨校學習回來,準保叫他吃不了兜著走。石得寶被這些話激怒了。丁鎮長比自己還小幾歲,他們居然這樣罵他。他恨恨地說,不管他們怎麼做怎麼說,他偏偏要幫丁鎮長這一回,看誰將來敢一口咬下他的雞巴!他打定主意,隻要一落雪就去找金玲,讓她先采點冬茶對付一下。反正金玲也沒將那點茶樹當回事。回村時,他先彎到金玲家。聽到家裏有人聲,敲門卻不見答應,他推了推,門從裏麵插上了。他以為金玲在家做見不得人的事,再一想又覺不對,她才結婚正是恩愛得如膠似漆的時候。他明白一定是兩口子大白天在屋裏幹好事,於是就站在門口大聲說,金玲快開門,我找你有事。過了一會兒,門果然開了,兩口子衣冠不整,臉上都掛著不好意思。石得寶心裏癢癢的,他沒有坐,直截了當地說,村裏準備在她那茶地裏做試驗,要她在不向外擴散消息的同時做好準備工作,他強調說這幾天一定要給茶樹施一次肥,過兩天他要來檢查的。金玲一時沒反應過來,似乎還沉浸在枕邊的恩愛之中,她恍惚地問做什麼試驗。石得寶不高興了,他不回答,隻是叫金玲自己好好回憶一下。石得寶離開金玲家的屋基場,踏上田間小路時,金玲忽然在身後大叫,說是她想起來,她這就準備采冬茶。石得寶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不讓她叫。路旁田裏,一個正在給小麥澆水糞的老人抬起頭來,問金會計在叫什麼,這個時候怎麼就準備采茶。石得寶掩飾說老人聽錯了,金玲是叫自己坐會兒喝杯茶再走。他獨自走了一會兒,心裏覺得再精明聰慧的女人,一旦墜入情網就會變得稀裏糊塗。過了三天,石得寶真的一早就來金玲家的茶地檢查,每棵茶樹底下都像模像樣地撒了一些豬糞。金玲伸出手給他看,嫩紅的馬掌上有兩隻水泡。金玲還做出一副要脫衣服的樣子,說她的兩隻肩膀都磨破了皮。石得寶曉得她有些做作,但還是心生憐憫,說他到時候會想辦法替她做補償的,金玲似乎是無意地說她這塊茶地每年可產五百塊錢的茶。石得寶心中有數,有意訛她,說那天搞大檢查時,你不是說隻能產兩百塊錢的茶嘛!金玲怔了一下,隨即露出委屈的模樣說自己沒說這話,若說了也是說錯了。她撩了撩身上的大衣衣襟,說這件呢子大衣要四百多塊錢,就是用賣茶葉的錢買的。石得寶沒有往下說,他怕金玲也像彭場長那樣精打細算,那樣這幾棵瘦茶樹就更值錢了。石得寶走時要金玲留神天氣預報,隨時做好準備。半路上,他碰見了得天副村長。得天副村長氣籲籲地說,鎮委會老方帶著縣裏的一幫人到村裏來了,正在村委會門前等,他這是找金玲拿鑰匙開門。石得寶看看手表,見才九點半鍾,就提醒得天副村長別在金玲家打嘴巴官司,快去快回,爭取在十點半鍾以前將他們打發走,免得村裏又要招待他們吃飯。石得寶走得很快,五分鍾後就趕到了村委會。老方遠遠地迎上來,先將來人的來意說了。聽說是縣文化館的人,石得寶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老方說他們是來搞文化活動調查的,同時也兼著采訪,準備縣裏的春節文藝晚會的節目。石得寶忍不住責怪老方,說他不該將這種與他們不相幹的人往村裏引。老方拿出一個筆記本,指著上麵的名單說,他是逐村排隊往下排的,一個村一次輪流轉,而他們還是排在最後。石得寶說越是最後越吃虧,年底輪上那些下來打年貨的人,開銷可就大了。石得寶要老方明年若還排隊就將他們村排在中間,攤上七、八、九三個月的高溫,誰下到農村,一見蒼蠅多蟲子多,沒有電沒有自來水,像蜻蜓點水一樣,屁股一沾凳就回頭,這樣的客人接待起來才舒服。老方答應下來,同時又要石得寶給他一個麵子,別讓他下不了台。他告訴石得寶,縣文化館雖然是個很無聊的單位,但在那裏拿工資的人一大半是縣裏頭頭的子女,上班時唱歌跳舞,畫畫照相,水平高點的就寫詩寫小說,活得不曉得有多瀟灑,隔上一陣便要到下麵來走一走,換換口味。有些單位對他們不重視,結果都吃了大虧。石得寶說他心中有數。他上前去同帶隊的蔣館長握了握手,回頭欲同那同來的六個人握手時,幾個女孩都借故躲開了。金玲還沒來,石得寶站在門口迫不及待地請蔣館長作指示。蔣館長矜持地說等進了屋再慢慢細談。石得寶不停地看手表,心裏急得直冒火。十點過了得天副村長和金玲才匆匆趕來。金玲解釋說從茶地裏回來她就去小賣部買洗發液,得天副村長去找她時,兩人已走岔了。石得寶小聲責怪他們,說這些人若送不走,中午的飯錢由他們倆負擔。村委村有一陣子無人來辦公,桌椅上都是灰塵,他們手忙腳亂地打掃又去了二十分鍾。除了蔣館長以外,那六個人瞅著椅子,好久才勉強坐下去。蔣館長先說了一通文化工作的意義,接著又是此行的動機和目的。石得寶一看手表,竟到了十一點鍾。他對文化工作沒有一點認識,心裏又裝著中午吃飯的問題,蔣館長一說完,他就將彙報的事推給金玲,說金玲在村裏分工負責文化宣傳。金玲小聲分辯說村裏從來就沒有分工由誰來管文化。石得寶勸她說,全村就她的舞跳得最好,哪怕沒分工,這事也輪不到別人。金玲反應能力不錯,她套著蔣館長的話,慢慢地說開了。講到村裏如何同封建迷信作鬥爭時,得天副村長插話說,村裏有個瞎子算命像神仙,當年曾預言他第一個老婆不能算數,非得娶第二個老婆才能安居樂業,後來他果然在三年內結了兩次婚。得天一開口就將縣文化館的人都吸引住了。金玲講,得天副村長補充例子,會場氣氛很生動。石得寶同老方打了聲招呼,說是去安排中午的飯。他去了四十分鍾才回,進屋時手裏提著幾隻雞和一大塊豬屁股。當著大家的麵,他穿過會議室將這些東西提進村委會那久未起火的廚房。不一會兒,外麵又進來了個包著頭巾的女人。正在說話的金玲和得天副村長見了她不禁一愣。得天副村長小聲問她來幹什麼。包頭巾的女人說,是石得寶叫她來為客人們做飯的。石得寶在廚房門口招手讓包頭巾的女人過去,他吩咐了幾句後,依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包頭巾的女人在會議室與廚房間來回忙著,一時出去弄青菜,一時又提著酒和幹菜回來。然後,廚房裏又是劈劈啪啪的柴火響。隨後又有水汽貼著廚房門框飄進會議室。得天副村長又在舉例子時,包頭巾的女人忽然在廚房裏叫起來,她要石得寶去幫忙將雞殺了。石得寶麵有難色,說他平時連別人殺雞也不敢看,他要得天副村長去,蔣館長不肯,要得天副村長留下多講一些實際的東西。蔣館長同行的一個男人去幫忙,一個女孩也跟了進去。一陣雞的撲騰聲傳得很響。石得寶還在聆聽,那個女孩咚咚地跑出來,剛一出門就迫不及待地蹲在地上嘔吐起來。彙報當即停止了,大家都圍上去問女孩怎麼了。女孩不肯說,這時,那個男人垂著沾滿雞血和雞毛的手走出來,好幾個人圍上去,那人低聲說了句什麼,文化館的那些人,臉都變色的。騷動過後,彙報繼續進行。石得寶拎著開水瓶給大家添水,文化館的人一個個都斷然拒絕了。彙報完後,石得寶殷勤地說,大家都是難得請來的客人,今天中午就在這裏吃個便飯,雖是家常菜,但廚師的手藝非常不錯,連省裏來的人都稱讚不已。蔣館長正在表示感謝,他手下的那些人一個個起身往外走,說是家裏有事得趕快回去,蔣館長說人家飯菜都準備好了,我們就不用謙讓了。那個嘔吐的女孩說,就讓館長作他們的代表,留下多吃點,見大家都走了,蔣館長也不好單獨留下,拿起桌上的茶杯和提包追了出去。老方不知其中名堂,走也不便,留也不妥,這時,從廚房裏走出一個滿頭瘌痢的女人,大大咧咧地說,她已光榮地完成任務了。老方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哭笑不得地說,石得寶,這種事你也做得出來。石得寶苦笑著回答,說這是上次開村長會時,大家研究出來的辦法。金玲和得天副村長在一旁哧哧地笑,說他們猛一見到這瘌痢的女人包著頭巾進來,就猜到石得寶在搞什麼詭計。老方也要走,石得寶不讓,他說雞也殺了一隻,索性就做了下酒菜。他讓金玲將借來的豬肉和酒、幹菜等都還了回去。自己拎上自己家的死雞與活雞,拉上老方回家裏去好好敘敘。金玲和得天副村長隨後鎖上村委會大門。“你這總統府大門也不知下次是什麼時候開。”老方說。“村長,村長,撐著也不長。村裏的事難辦呀,幹脆永遠關門,村裏群眾的日子可能還要好過一些。”石得寶說。“我是體會到你們的難處。”老方說。“但有的人不這樣看。”石得寶說。回家後,妻子一會兒就將雞燒好端到桌麵上來。石得寶將一隻雞大腿夾到老方碗裏。“情況我都曉得,可我是黨委中最小的官,隻有看的份,沒有說的份。就說冬茶的事吧!”老方說。石得寶怕石望山聽見,要老方將聲音放小點。“丁鎮長見段書記搞冬茶送禮非常有成效,就趁機也讓大家搞冬茶,說是上麵要,其實還不是自己先到上麵去取好賣乖,不然上麵的人怎麼會想到茶可以冬天采。說是上麵腐化,可誰叫你下麵的人投其所好哩!說穿了,大家都是拿著公家的錢不當錢,拿著公家的東西不當東西,拿著公家的人不當人,隻有拿著公家的官職才當回事。”老方的說話得石得寶直點頭。“那你說,這冬茶我們還搞不搞?”石得寶問。“搞,怎麼不搞,搞了總對你有好處。”老方說。“要是這樣,我就不搞。”石得寶說。“這就是你的不對,當官的訣竅隻有一個,丟掉人格,撿起狗格!”老方說。“這樣說,我就更不能搞了。”石得寶說。“我再勸你一句,與其讓別人搞,不如自己來搞。你搞時還記著體恤群眾,可若是換了別人,他會不顧一切地把情況搞得更糟。”老方說。石得寶看著老方一連喝了三杯酒,他也一仰脖子將一大杯酒灌進喉嚨。老方又將石得寶數說了一通,別看文化館這幫人不值錢,但說不定哪天就派得上用場。今天看起來略施小計獲得成功,實際上耽誤了大事,他們一傳出去時,就算實說隻是一個瘌痢女人燒火做飯,二傳三傳就走樣了。到時候上麵的人不吃你們的,不拿你們的,你們工作就被動了。石得寶說他巴不得現在就有人不要他們采冬茶。老方一擱杯子,說石得寶是不是巴不得他現在就離席。石得寶趕忙賠不是,將杯子塞到老方手裏,再用自己的杯子同他連碰了幾下。老方酒量不算大,六兩酒就喝了個九分醉。石得寶聽見他罵段書記和丁鎮長都不是好東西時,便開始往他杯裏斟涼水。老方說他好久沒有這麼痛快地喝過酒了。這時,石望山從門口進來,一見到老方就問他有沒有十三哥的最近的消息。石望山隻要一見到上麵來的人,總要打聽十三哥的消息。老方自然不曉得,但他醉醺醺地說一到冬天就死一批老同誌,冬天冷了人的血脈流通不暢,十三哥這種上年紀的人,一說出問題就要出大問題。石望山對他這話很不滿,他說老方這樣子才會出大問題哩。石得寶也怕老方出問題,撤了席後,不讓他騎車回鎮上,而是在垸裏找了一輛拖拉機,連人帶車送回鎮裏。采冬茶成了石得寶的一塊心病,他一聽到茶就頭痛。石望山不曉得這秘密,他將豬欄裏的豬糞取出來,攤在稻場邊讓太陽曬。天氣出奇的好,早上連霧也沒有,太陽紮紮實實地一連曬了五天,隻是每天下山之前在一層薄霧中稍稍遮掩一陣。石得寶看著父親一遍又一遍地用鋤頭在攤開的豬糞中翻動,留下一排排整整齊齊的小溝。正午時,豬糞隨著鋤頭的犁動,徐徐地冒出一股股熱氣。石望山已將山坳中的茶地挖成一片土坑。他等著這豬糞的徹底幹燥,然後將它挑上山,埋入坑中。這是提高土壤溫度的最好的辦法,別人隻在育種育苗時才用,但石望山年年都這麼伺候自己的茶樹。幾隻蒼蠅在豬糞上笨拙地飛翔著,石望山抬頭看了看天空。陽光比前幾天更暖和,寥寥的幾朵白雲在不緊不慢地飄移,一隻蒼鷹在太陽底下盤旋,那種高度不會是在尋找食物,悠閑中幾分高傲的姿態隻能是像人們的一種瀟灑。山風從蒼鷹的翅下撲地而來,順著田野上一片通紅的楓葉的指引,山風在田埂上、小河裏起起伏伏地吹拂。當跳舞一般的那片楓葉迎著石望山而來時,石望山把手中的鋤頭舉得老高老高。在他將鋤舉起後不久,紅楓葉嘩啦一聲從半空中跌落地上,打了一個滾,輕輕地停在石望山的腳邊。石望山根本就沒看四周,毫不猶豫地解開褲子。掙了半天也沒掙出一點尿,石望山就喚石得寶快過去幫忙,石得寶猶豫了一下,隻因四周除了妻子以外再也沒有其他女人,他才匆匆地將一泡尿撒在那片楓葉上。石望山放心地用鋤頭刮起楓葉,將它扔在大路中央任由眾人用腳踩。山風一下子看不見了,滿地都是陽光,田也好,地也好,枯禾枯草也掩飾不住它的肥沃,冬日的溫暖正是這肥沃釀造的。石望山又開始翻動豬糞,而且頻率明顯加快了許多,雪亮的鋤板像白帆一樣從黑糊糊的豬糞上快速駛過,激起兩排黑油油的浪一般的痕跡。“明天你幫我將這些豬糞挑到茶地去。”石望山突然說。“看樣子該要落雪了!”石望山突然又說。石得寶聽了第二句話後才明白父親為什麼突然又要自己插手茶地上的事了。太陽還同前一天一樣讓人心醉。茶地躲在山坳裏,北風吹不進來,陽光卻一點也露不掉,都快進入嚴冬,茶葉還是那種青翠欲滴的樣子。石望山驕傲地說,他這地現在還可以采摘幾斤毛尖。茶葉是綠的,地上的坑無論四周還是底部都是黑色的。石得寶每一擔豬糞都是在石望山準確得像秤和尺子的目光中倒入地坑中。石望山撫摸著一棵棵茶樹,吩咐哪個坑裏多放一些,哪個坑裏少放一些,那語氣儼然是對待孩子,誰肚量大多吃點,誰肚量小少吃點。“我小時候你這樣照顧過我嗎?”石得寶問。“那時有你媽,用不著我。”石望山說。“媽媽說過,你隻愛莊稼不愛人。”石得寶說。“那是她小心眼,能讓人吃飽穿暖不就是愛嗎!”石望山說。父子倆坐在一棵茶樹的兩邊,同時將嘴裏的煙抽得吧吧響。石得寶在想著心思,石望山也有自己的心思。“老方那天的話提醒了我,我們自己家有人在北京當大幹部,自己卻忘了招呼。說不定十三哥喝的茶還是找別人要的,那多沒味道。明年春上,我說什麼也要親手做上一兩斤好茶,送給他嚐一嚐。若滿意,以後我年年負責供應他的茶。我想十三哥會滿意的,家鄉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誰的也比它不過。”石望山一個人嘮叨了半天。石得寶越聽越難受,煙沒抽完他就挑上扁擔箢篼往山下走。半夜裏一陣燥熱將石得寶弄醒,他用力推開妻子壓在自己身上的半個身子。妻子以為他又要她,迷迷糊糊地說都四十幾的人,怎麼比年輕時還有幹勁。他沒有搭腔,將一隻腳伸出被窩,翻身睡去。不知過了多久,石得寶忽然感覺到冷。他起床走到後門撒尿時,聽到近處的山嶺上發出陣陣呼嘯聲,緊接著外麵的樹木瓦脊一齊動起來,一股強大的寒風撲進門裏,逼得石得寶倉皇後退幾步。寒風一陣比一陣吹得緊,偶爾有一段喘息時間,還沒等石得寶迷糊上,那種尖厲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五更時,屋頂上響起了頭幾下沙沙聲,轉眼之間沙沙聲就響成了一片。從門縫和窗縫裏鑽進來的風裏帶著一股潮濕的氣味。屋簷下響起滴答聲時,石得寶終於睡著了。冷雨下得滿天滿地灰濛濛的,天亮得晚了許多。雨不大也不小,架勢也不緊不慢,一副悠著點的痞氣味道。石得寶從早晨觀察到傍晚,最後相信石望山的關於落雪的預言是不會錯的。這樣的天氣,不下點雪就不會變晴。吃過晚飯,石得寶拿上手電筒和雨傘鑽進漆黑雨幕中。路上沒有碰見一個人。他徑直走到金玲的家門前,敲了半天,屋裏才有人說他們已經睡了。石得寶站了一會兒,本不想開口,終究還是忍不住對著門縫說,看樣子雪就要下來了,得早點將籮筐、簸箕和炒鍋等一應用品準備好。石得寶走出老遠,聽見金玲家的大門響了,燈光透出金玲的身影,她站在門口叫了三聲石村長。石得寶沒有擰滅手電筒,任那光柱在雨中晃來晃去,同時他也懶得回答。他心裏忽然生出一種好沒意思的感覺。回到家裏,妻子沒頭沒腦地說了他一句。“人家沒留你多坐會兒?”“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石得寶反問道。“就這意思”。妻子說。石得寶將手電筒猛地往地上一摔,碎玻璃嘩嘩啦啦地跑了滿屋。“你明白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石得寶大聲說。妻子當即跑進房裏哭起來。石望山手裏拿著那本《封神演義》從自己屋裏出來,看了一眼又回屋去了。他在屋裏大聲說話,要他們夫妻相互敬重恩愛。又說石得寶最近工作上一定又遇到了難題,當妻子的這時候切切要曉得體諒。石望山一說,石得寶心中的氣先消了。他彎腰撿起手電筒,費了很大勁才將後麵的蓋子擰開,然後找了一段小圓木和一把錘子,叮叮當當地將摔扁的部位重新敲圓。天亮之前,妻子將石得寶推醒,說她聽到鬼叫了。石得寶側耳細聽一陣,屋外果然有一種古怪的尖叫。他起床推開窗開,擰亮手電筒照了好久,終於發現是風吹過那堆廢酒瓶發出的聲音。他關上窗戶,說女人天生膽小。妻子還沒等他完全鑽進被窩就偎到他的懷裏。妻子說若是女人都膽大那還要男人幹什麼,女人找男人就是為了有個依靠。石得寶要她以後別疑神疑鬼。妻子說,她其實最怕的是他在外麵有別的女人。石得寶在她胸前擰了一把,說自己若有別的女人,還會隔一兩天就要要她一回。妻子撒嬌似的在他懷裏扭了一下身子。冷雨下到第四天上午,天空中開始飄起紛紛的雪花,到了中午,雨絲全變成了雪,在空中狂飛亂舞。久雨之後的雪花,個頭很笨重。落到什麼東西上,像被摔碎的玻璃屑。石得寶匆匆趕到金玲家,見她正同幾個男人在打麻將,他立即不高興地說她怎麼越來越不像個村幹部了,打麻將的時間比工作和勞動的時間還多。金玲笑嘻嘻地說他們打完這圈就撤。石得寶不問三七二十一,上去將那墊布一抖,桌上的麻將牌全亂了。金玲驚叫著說最低也該讓她將這一盤打完,她的豪華硬七對已經聽和了。石得寶一見金玲那痛心的樣子,自己也心軟了,就讓他們再打一圈,結果這一圈耗掉了一個多小時,金玲連登四五莊不下來,將那個豪華硬七對的損失彌補回來了。金玲拿上籮筐對丈夫說自己去茶地幹點活,丈夫沒有追問。石得寶倒追問起來,問她是不是將采冬茶的事告訴了丈夫。金玲說,先不說清楚,過後想說清楚也難。石得寶不好再說什麼。茶樹上積滿了雪,石得寶用手將雪搖落,兩人找半天也沒找到一隻芽葉。金玲說這有點不對頭,是不是上級領導坐在四季如春的房子裏,忘了冬天草木不長。石得寶撓著頭皮想了半天,他也沒見過冬茶是什麼模樣,便想象著讓金玲揀那最嫩的葉片采。他打著傘替金玲擋著雪,金玲的兩隻手一會兒就凍紅了,兩個指頭也開始發僵。石得寶開玩笑,要她將手放進他的懷裏焐一焐。金玲竟真的這麼做了。正在這時,有人在旁邊叫了一聲,說太好了,我有好多年沒見到采茶妹與情哥哥在一起的情境。金玲吃驚地縮回手。石得寶回頭一看,竟是鎮裏的老方。老方奉了鎮長之命,特地下來檢查采冬茶的情況,並通知明天帶茶葉到鎮裏去開會。石得寶問他冬茶怎麼采。老方也不曉得,他看看茶樹,又看看金玲的籮筐,猶猶豫豫地說大概就是這樣吧。老方也陪著金玲站在雪地裏,並不時將金玲的手拉進自己的懷裏。三個人說說笑笑倒也不覺得太冷。村裏有幾個人從附近路過,好奇地問他們在茶地裏幹什麼,石得寶說是在搞一項試驗。有人說,茶葉不能搞試驗,這幾年搞葉麵施化肥,結果產量雖然上去了,味道卻差許多,弄得茶葉都不好銷出去。石得寶說他們一出點小問題就不相信科學。那人說現在沒什麼可相信的,連自己對自己都懷疑。老方插嘴問那人,八月十五是中秋,臘月三十過大年他相不相信。那人說這也不一定對,日曆也會印錯。過了不久,村裏人得知消息,陸陸續續趕來看稀奇。石得寶見人越來越多,擔心他們出去瞎傳瞎說,就吆喝著要他們回去,大家退了幾步,又站著不動。石得寶生起氣來,說誰不走,他們就到誰家的茶地去搞試驗。大家嘟噥著說這種試驗恐怕又是勞民傷財,慢慢地都退去了。忙到天黑,也隻采了小半籮筐稍嫩點的茶葉,石得寶估計炒製後連半斤茶都不夠。炒了之後,用秤一稱,果然隻有四兩多一點。石得寶看著這不夠分量的一丁點兒茶葉,不停地發愣。老方不管這些,他拈了一撮茶葉入進懷裏用開水泡了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老方眯著眼睛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又呷了第二口,然後一睜眼說,狗日的,這冬茶的味道的確妙不可言。他不管石得寶怎麼個態度,從荷包裏掏出一隻早就預備好的塑料袋,拈了一大把裝進去,打好結後放進貼身荷包裏。老方說這也算大雪天陪凍的報酬。石得寶不好說他,隻有說這點茶葉明天怎麼向丁鎮長交代。金玲用秤再稱了一次,茶葉隻剩下二兩半左右。老方笑著說他有辦法。老方將秤盤裏的茶葉分成一兩的兩堆,半兩的一堆。半兩這堆他又分成兩份,一份給石得寶,一份給金玲,讓他們自己留著嚐個新鮮。他叫金玲拿出兩聽沒有賣出去的茶葉,輕輕地將封皮揭開,再打開蓋子,取出一兩茶葉後,又將冬茶放進去蓋在上麵。接著又重新封好封皮。石得寶問這樣弄虛作假怎麼行。老方要他放心,反正這茶葉是要送人的,也不是丁鎮長自己喝。對於他們來說,隻要丁鎮長不曉得有假就行。石得寶覺得這樣做不妥,但又沒有更好的辦法,隻好遷就老方的意思。這時,金玲叫起哎喲來。她那手被雪一凍,又馬上伸進熱鍋裏炒茶,出現了凍傷後才有的那種奇癢。炒茶的手染得發青,看不清皮肉模樣。金玲的丈夫心疼地抱著那雙小手,不停地撫摸,嘴裏忍不住責怪丁鎮長太不顧別人的死活了。石得寶看著金玲的手,隻有說對不起,讓她跟著受苦受累。天太晚了,老方懶得摸黑路,就在石得寶家裏睡。第二天,他倆一齊到了鎮上。丁鎮長一見到石得寶手裏拎著兩聽茶葉,立即高興起來,說還是石得寶抓工作紮實,說五就五,說十就十,不打折扣。石得寶不好意思同他多說,放下茶葉連忙去大會議室。村長們差不多都來了,他們圍著火盆像個鐵桶一樣,見石得寶進來大家都抬頭望了一眼,卻沒有一個人給他挪挪位置。石得寶轉了一整圈,仍無人理睬,心裏不由得冷笑一聲。他不動聲色地將桌上的開水瓶拿到手裏,抽出瓶塞,舉過那些人的頭頂,問誰要添水。大家還是不理睬,石得寶將開水瓶一傾,衝著火盆邊一隻茶缸倒下去。那水卻是瀉在炭火上,一股白煙纏著火灰衝天而起。火盆邊的人趕緊四散而逃。石得寶放下開水瓶一邊說對不起,一邊欲幫那些沾滿灰塵的人拍打幹淨。那些人都果斷地擋住了他的手。石得寶笑一笑,也不是認真地要這麼做。丁鎮長進來後,問這是怎麼回事,石得寶說自己給他們添開水添錯了地方。丁鎮長宣布今天開會的主要內容是落實發放到各村的救濟款。大家一聽到這個話題,都暗暗興奮起來。丁鎮長將有關政策說了一遍,然後就讓各村村長彙報自己村的情況。大家都是胸有成竹,賬本都在心裏,雖然每人隻給五分鍾發言時間,但各人將自己村的情況說得十分清楚。等到十五個村長都說完後,丁鎮長就宣布休息一陣子。有幾個人準備上廁所,丁鎮長將他們叫回來,先問了一下各村落雪的情況,有沒有人畜遭災,大家都說這點小雪沒問題。丁鎮長突然說,可你們自己卻出了問題。他從提包裏拿出石得寶送來的兩聽茶葉,說你們都叫苦說采冬茶太困難,石家大垸村哪一點不比你們更困難,可石村長就有這股子不服輸的精神,昨天落雪,今天茶葉就交上來了。丁鎮長將兩聽茶葉敲得桌麵丁當響,他要各村將自己做工作的情況說一遍,十幾個人中沒有一個人先開口。丁鎮長生氣地說,你們剛才要救濟的時候怎麼一個個那麼會說,幾斤茶葉怎麼就那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