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刺青周末,我以大學生的身份坐在刺青師麵前像一位待產的情人,遲遲不肯決定他的沉默讓我必須演示整個過程一排有六根針,像馬蜂的生命一齊馳騁。被占領兩個小時然後,血會流出來,滴在地板上嗒嗒作響,他瀟灑地將器械放下伸出要錢的手,張開大嘴長年吸煙的牙齒焦黃。再等等,我蹲在衛生間裏,想笑小時候看見一些人的手臂和胸口滿是青龍以為世界上最瀟灑的人,就是他們後來,才知道他們的性質和道法。懼怕,崇拜,遠離。看見瀟灑的陌生人要裝作圈內份子,一遍一遍從麵前走過眼睛努力瞟向胸口和手臂那一對顫抖又渴望的小眼睛黑黑的,裝作什麼也沒有看見今年我十九歲,坐在這裏往身上貼一個慘淡的告示內容如下:我不是一個好大學生我不是想參加黑社會我不能入伍參軍,考公務員我有一些見鬼的信仰或許因為紀念一個女人或許近來悟出一些認識……總之,勢必要控製肉體情操推開門,師傅你開始吧他看見過很多我這樣的人架起針槍,埋頭,吸氣,抖動。2009
年月亮將手藏在身後交叉握拳一位步履蹣跚的老人步出深幽的小巷,顫顫巍巍隱約著,將胡須撒落人間任我聽見夜色中每一個響動就像一個深奧的故事就像我們一直在黑夜中尋找的人木棚裏饑餓的馬流血的馬,爬過山崗當流亡者的腳步傳來薄霧也逐漸散去剩下幾扇木門,幾把雨傘被他帶走,帶去很遠的地方這些年,月亮一直沒有轉動我經常在午夜驚醒在門縫裏窺視他
浮世微瀾請一定相信,鏡子裏的人不是你孤陽的典故紛遝而至,驚走濕舊的影子圓潤的棱角捧出詩化的悲哀夢囈中的歌謠從千裏外歸來一束微黃的顫栗,從你唇邊的墳墓流出晃來晃去的小船故事,徹夜流淌船塢裏納不下情思對著斜槳做最後的發泄,然後寒鴉的羽毛,揮出了最初的舞蹈終於,你還是不懂橋頭堆積的物語從來不說暗夜妖嬈,悲裝素裹地用一秒的時間還原半世,給歲月掘墓的人從來都會趁著虛擬的步伐,一次次盜取夜色我未曾有一次涉及你的夢正如你無法渡化我悲的詩者從來不走這片草地,因為有過殷紅落雨就以一種螺旋上升的姿態,直立著抗拒生活黑色皮鞋的紋路,踐踏出繁茂的形同陌路獨坐在散漫的氣息上 每一聲華麗,都未曾斷開缺失的隱語2009
出生(一)我是石頭,受孕的水我誕生在受難的藍色海岸你睡著的身體是一條河流我走出走出沉默的水層走出落日捆綁的故鄉一塊石頭,坐滿整片天空我的背後即是青山綠水我知道是我無情的將你流水的長發高高挽起與古風一齊分娩,一齊出聲我知道,那未曾逃脫的夜晚有多疼痛水就有多疼痛,我已經立在岸邊,已經目睹一切但水,我是一塊毫無銘刻的石頭沒有倒影能使我想起生殖的河流想起從劇痛的母胎中扯下自己我希望閉著眼睛,忘記水讓你的美麗滾落,到我的身世之外去我是石頭,長著黑色的刀抽刀斷水,犁破天空我隻想,那岸上的琴鳥再不回巢我隻想,和送葬的人群一起,鼓瑟笙簫有春天維護著死亡陰森發潮的春天喲,你的指甲深進我膨脹的身體隔絕心肝,去扯她嘴唇邊的水草直到流血,直到幹枯直到墳墓你要說什麼說吧為何還要捧起我,受難的河流我隻有敲碎充血的白骨,反轉黑夜的火將自己烙紅,將風雨燙傷你為何還要再一次將我放入身體之中,河流之中讓自己蒸發與疼痛我知道我是石頭我知道我身上一半是泥一半是沙在失血過多的晚風中剝開你一塊石頭,占滿河流水之下,走出一批濕漉漉的泥沙向你索取,索取水這些長滿青苔的棱角在每一個夜裏,大口大口吐出鮮紅的日子將岩層排出體外將你受難的日子引回硌痛你,越來越直接地逼向一切我知道你的子宮上月朗星稀生命太深,我既然無聲地落進藍色的嘴唇,就承諾一次吧其實,我也隨著你的流向一齊疼痛(二)我真的出生我痙攣,我被淹沒好像曾經有一年我在夜裏渴望用你的手劃破天空星星落水,落入我焦躁的額頭燃燒周圍血色透明,河流跳動向生長的一切溶解過去溶解我第一次出生的河床起風了我凝視那裏站著將長發披肩的大肚女人我遇見一個疼痛的女人受難的女人但她微笑著,指給我看一根淋血的臍帶,伸進天空那不是苦藤般毫無盡無止的糾纏?不,那是我今生前世的榮光沉默,沉思,抬頭母親,穿越我的石質用了十九年,才遇見你我再一次出生,從你的身體裏從你受孕的疼痛裏這也是我真正的出生走出身體,走到風的跟前凝視你凝視你受傷的乳房和手掌不再遮住月亮,去捧他吧我呼吸,我是前世風的回聲,雨的手掌從你再不明亮的眼眸裏撫摸到暗河中滾燙的敲擊聲摸到那些擦身而過的冰川分別侵蝕額頭與長發十九年黃昏的風圈人們飲水而居人們頌歌放牧人們逐日賞月鳥群飛過,星星墜入河流你的骨骼迎著什麼迎著劇痛的母胎扯下自己我從一千裏外歸來,母親送遠方的山露給你送給你珍珠,魚群這一千裏我隻收集月亮,星辰這一千裏我隻想你將風雨重回山河,將我也重回你是我一切的心思你是我最靠近水鄉也是最靠近心跳的地方今夜,我在有水和石頭的地方想你已經被歌聲浸濕,已經有水聲響起而倒影,我在身旁看見你一會是你,一會是另一個你那頭發好黑,好長又變得好白,好蒼都在生生世世地顫抖,流淌母親,你是河流那麼將來,我也要為我的孩子化身河流2009
碑上清明鐮刀又彎了弧度剛好,能破開山界與人間讓我略顯蒼白入山意味著相聚入山是沒有道路的奶奶倒提木柄,插敘想起每一次迷路的道士和哭腔——下手顯得格外鋒利。我點燃花燭,在爺爺的石碑前看清自己的姓名和輩分跪下,跪下,跪下。(十年一別,你已白骨,我渡今生)很少想起孤獨想起你不說話便滿頭的白發如同手工編織,風緊跟著吹拂落進了深山石碑那麼白,那麼透徹一下子荒涼到底。
借我一半你的夢夜晚是一張神聖的地圖以星為點以月為標遠離軀體啊,那是另一條靜止的河流我走遍大地卻不能脫穎而出我所見的一片漆黑深入骨髓而道路又是同樣平坦 我是降臨了棺材的底板嗎如果還有一塊石頭攔住我哪怕是靈魂磕破與煙消雲散可那泥土也在不遠的地方我無夢的悲傷從生命中到來在陽光下放牧的羊群手中一定是我陷進岩石的黑夜午夜的敲鍾人鑽到夢裏你是在對著羊群哭泣麼這一大群比黑夜還透明的山羊石雕我對他我無動於衷,夢對我無從下手那雪線之上的千古雪蓮就一定是我的夢了偷盜夜晚的姑娘我的羊群如期抵達將懷中的夜燕放生吧把黑夜還給黑夜靈魂還給靈魂那缺失的一點遺漏星光與美夢流進我寂寞的羊群我靜止的河流如今偷盜黑夜的姑娘你插上了一朵潔白的雪蓮花而我濃不過今宵,淡不齊昨夜借我一半你的夢如何?2009
紀念馬黃昏,草原線上兩匹馬嘴唇觸到一起馬尾巴之間翅膀 落在疲憊上我說不出來等著草長鶯飛等著重新奔跑一次還能相遇還記得草叢的高度眼睛的顏色這並不意味著我記得你那個時候夕陽下山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馱著你,詩從古至今這裏水草豐美,風景如畫我每天醒於日落依舊不懂你每天都幹了什麼一匹瘦弱的馬馱著幾捆青草
冥冥冥冥中的人哪當我以蝴蝶之身重塑青尺,墨硯。不是呈現,剛剛好與一隻老虎兩清噌的一聲,躍入石缸誰不見了?水麵的安逸讓那些浮藻很深若不是掐指身邊的人走走便會停停他們看見彩虹便會歡呼正如走在花開的時節一片草叢裏隱隱作動男子走出來,化作老虎離去一隻鮮豔的蝴蝶脫了翅膀像少女一般癡迷地望向北方。2009
我和我他們把我帶向無人之境沿途,我的體內有些混亂,本能和閱讀通通失效。恰好如此,我才恍惚如從前,從隱處的地幹裏找到一個模糊的時辰概念,正是去年夏天的隱約狀態,麵對一張白紙隱約中天色漸黑,而漸黑的光終與我重合我不能從這黑暗中置換掉自己這也正是我急需的,故意微弱的像給自己一場偶然的預謀,再使之深遠他們用陽光,故土混和春水來加熱使我不停臨界於固態邊緣,就像不停地穿過一條軸線又退回。正如它長久穩定的可怕之處,當這個進退的速度越來越快,甚至模糊我漸要忘記原有的形態時,他喊“停——”啊,那就停吧我們四目相對,不敢妄笑出聲因為瞬間的絕對靜止我被分身,並現行。他是我,而我並非完全意義他無對稱軸,無曆史人物的渲染無意見領袖。經常麵對著我坐下談論過去一些認知。他說“這些都是我的,和你無關”我沒能聽懂,於是又從鏡子裏看他一副天真的骨架,怎能冒出這些語句或許我還有點明白——骨架是我,靈肉歸他。2011
父親節的獻詩父親是一首詩歌父親的額頭也是一首詩歌我曾在那裏種過幾棵斜斜的柳樹於是河流從上遊趕來堵在這裏他隻要一抬頭就可以看見枝葉的過去如今,柳樹已經被沙床淹沒而河流卻停在了那裏為了一個永恒的秘密父親,今夜我們一起抬頭月亮是奶奶抽屜裏的黃銅鏡你看著它,我也看著它月亮在我的眼前就像我在你的眼前這應該是一組流動的小河吧從你的手臂裏伸出支流我望向了遠方的海洋與太陽那裏,飄著我金色的房子陌生的每一位父親請安心地等待今夜的祝福每一位詩人的靈骨都會盤起他們談及大樹,太陽與港灣而那個男人他隻是我的父親這一切遠遠比太陽更有意義十九年前他怎麼溫柔而激動地捧起我2009
也許是我1帶翎羽,孩子在眉心之間點上朱砂生日那天坐到一半青綠一半灰黑的岩石上脫去棉鞋赤裸著將腳靠近水麵先是大拇指點一圈波紋等它蕩遠了你才微笑才完整地放入水麵也踏滿人間此時你猜猜我是你身後一隻落難的蝴蝶還是被壓百年不屈的蛇精2真的不懂季候如果失明的人是我枯黃的葉與發尾結成連理是掃街的心是暗淡的月光同樣也是王者讓所有失明的人看見讓夏至過後還是春天我一刻也不想停想成為掃街的機器作為被風吹落的樹葉他惋惜極了為了再見母親強忍淚水腐爛後鑽入泥土作為多情的人我隻能將它往樹林的入口再挪動一點點3這大笑的人是誰讓我看看在槐蔭路上油菜花以分列式來拒絕我對於內心的進入執拗地甚至一片花瓣擋住一座山但從田地背後的小路可以強行上去就像我常做的一件事從最高峰俯視小小的油菜花它的毫不起眼卻足以在別人眼中擋住我為了幾次自取其辱,我總笑話別人你看油菜花將花瓣打開又被風吹走所以我才繼續那樣癡迷和瘋癲為了使偽裝自上而下我總在槐蔭的路上躲避太陽總在油菜花身後躲避你4我常常覺得心裏住了一個怪異的老人對於大批大批的死亡無動於衷對淺淺的遺憾,卻瘋狂也許他打小就住進深宮受人欺負後來啊,他留住梁王的命也有了弑兄的心終於登上大殿,而王座像口冰棺他經常坐在上麵,想不通原因也不知道這一世,他心中住下的人是我——那個時候家門口的古亭台就要拆除我時常從廢棄的樓梯爬上去回憶漢室的興榮
流水線1991年,我從一條流水線上下來坐上了另一條加工的程序複雜但是清晰從效率看,它是最好的從生產力看,它是最完整的流水線旁依次站著孔子,李白,魯迅孔子是聖人,李白是詩仙,魯迅是革命這是需要背誦的流水線旁依次坐落著小學,初中,高中小學要入少先隊,初中要入團,高中要關注黨這是需要爭取的流水線上沒有你想要的零件一切都要預先設定完整效率,提高。速度,提高。我隻有在被燒紅,被投入冷水時才偷偷試想把孔子武裝到牙齒把紅領巾係在手腕上像革命時一樣翻入校園因此我在罰站時總是幻想著槍聲乍響流水線沒有盡頭隻能從這一條換到另一條也沒有人告訴過我能背過身子向後奔跑一次記憶屬於抵消的那個部分 一路上隻有亡靈和花開他們的穿行是孤獨的他們孤獨又寂靜他們寂靜得像一個橢圓停在開始那條線上孔子可以讓我扯他的胡須李白端著兩杯酒向我走來大聲說:魯迅,你是錯的。如果不出偶然,十年之後我將來到這裏用兩個人的成本投產一條新的流水線。
詩篇:紙的大業銀河:那紙上的一撇瘋狂地長。但此刻,我反而沒有理由來寫,鋪下一張白紙讓那神秘的空間,朝向不睡的夜。大業似已落成,讓你每過一橫都如筆走偏鋒禁地,並要苦苦揣測帝國中虛無的一撇。你看,紙上白茫茫湧動的一片,宛如層層迷霧籠罩著驚世空穀。這裏秦漢無聲,馬和金戈露在外麵,沒有一塊石頭膽敢不睡一株小草膽敢傾斜,寂靜,世界伊始。將那塊折起的鈍角鋪平,將鋪平的我當做翻越山嶺之後,某一世,尋芳的探路者。剝開第一層迷霧,就讓更多的迷霧因此聚攏。白茫茫,湧動眼前的一片我隻要閉上右眼,麵對這張白紙讓雙肩擦響的夜,成為不睡的夜!銀河:那紙上的一撇就瘋狂地長它瘋狂,我也隨之瘋狂我左眼有銀色的淚水,右眼在遙遠的天邊。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