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若不是因為愛
因為愛你,所以無論多難,都想在這個世界上繼續好好活著。因為愛你,所以無論多疼,都想為你擋住所有危險,心甘情願為你而死。
雨水淅淅瀝瀝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依舊不見有停歇的意思。早餐是熬得碧綠的蔬菜粥,一小籠冒著熱氣的蝦仁燒賣,一碟溫熱的紅豆椰奶糕,以及一涼一熱兩道佐餐小菜。薑如藍醒來之後,也不管其他,先痛快地洗了個熱水澡。床頭擺著一條原色的亞麻裙子,穿在身上幹爽柔韌,不貼肌膚,是魏徵臣從前最喜歡給她買的幾種衣料之一。頭發有些濕漉漉地披散在肩頭,下麵墊了條毛巾,薑如藍就在餐桌旁坐下來,邊吃邊看外麵的海景。
門無聲地打開,男人的腳步輕而緩,但沒有刻意收斂氣息,薑如藍卻渾然未覺一般,細細品嚐著菜肴,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廚藝,盡管從前幾年裏,她有幸嚐過的次數非常有限。可生活裏有一些東西,看似瑣碎平凡,卻仿佛夏日夜晚的螢火蟲,一點一點,閃著微光,隻要看過一次,無論怎麼樣都忘不掉。
男人的手輕輕攏住她的發,另一手拿起她肩上的毛巾,為她擦拭發絲間滾落的水滴。薑如藍拿著湯匙的手指隻微微一頓,又舀起一勺粥,輕聲說:“我在吃飯。放開。”
蕭卓然站在她身後,在外人麵前慣常戴著的銀絲眼鏡早已取下,露出那雙對男人來講有些過分魅惑的桃花眼。此時,他的目光牢牢鎖住坐在椅上的女人,握著她發絲的手卻很輕,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將她弄疼了,“天涼,頭發先擦幹比較好。”
心裏有千言萬語,人到了跟前,卻好像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薑如藍望著落地窗上的倒影,她穿著亞麻色的長裙,V字領,三葉草形狀的袖口綴邊,相似的裙子,相似的裝扮,隻是窗子裏她的模樣,比一年多前蒼老了許多。那時她總留著短發,眼睛晶亮晶亮的,仿佛無論前麵會遇到什麼困難,在她這兒都不是難事。那個時候的丁一,總覺得隻要敢拚敢闖,什麼難關都能熬過去的。那個時候的她,倚仗的不過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天真無畏,以及一份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安全感吧。而那份安全感,曾經來自她身後的這個男人。
曾經她無數次幻想過,找到他時兩人各自會有著怎樣的言語神情。他是微微勾著嘴角笑,抑或目光沉沉望著她,又或者,她壓根兒等不及看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直接衝過去將他一把抱住——就像她曾經在哥本哈根做過的那樣。可是那時,他隻是沉默而無措地任她抱著,隨後將她輕輕推開,溫和有禮地告訴她:“小姐,你認錯了人。”而現在,他站在她身後,他望著她的背影,而她的目光,卻看著玻璃窗裏自己的倒影。他的目光追隨而來,她卻輕巧地錯開,不是怨恨,不是厭倦,隻是不想跟他四目相對,就像此時此刻的她,壓根兒不想跟他講一句話。
過了很久,蕭卓然開口:“先吃東西吧,吃冷食燒賣冷著吃對胃不好 。”
感覺他的指尖順著自己的發絲緩緩下滑,終至鬆開,薑如藍彎了彎唇角,拿起筷子。唇角彎起的弧度很小,如同蜻蜓飛躍著輕輕點過湖泊,帶起一圈淺淺漣漪,蕭卓然卻看得心頭一驚,手剛要放在薑如藍肩膀,她卻微微彎下脖頸,借著喝粥的姿勢,躲開了他的觸碰。
早餐在兩個人的沉默中結束。碗碟裏的東西吃得很幹淨,連薑如藍自己都有些驚訝,這種時刻,她居然還有這麼好的胃口。
外麵雨絲飄搖,如同根根銀針,照耀得天地間一片白茫茫。薑如藍站起身往外走,一邊語氣輕鬆地說:“我想出去走走。”
蕭卓然隻遲疑了片刻,就跟了上去,一邊拿起靠在門邊的傘,“這會兒雨有些大了,要不等……”
“你不必跟我一起。”薑如藍仰起頭,朝他笑了一笑,“我隻是想出去散散步。謝謝你的早餐,做得很好吃。”
蕭卓然隻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了,“一一……”
薑如藍淺淺笑著看他,一邊搖了搖頭,“我不是告訴過你,我的真名,叫薑如藍。”
走廊裏很空曠,黑色地毯,白色牆壁,一扇又一扇暗紅色的門板,一路走過來,竟然一個人都沒有。薑如藍聽到身後的男人,一邊快步跟上來,講話的聲線有著一絲並不明顯的緊繃:“我……如藍,現在這個才是我的真名。”
“哦。”薑如藍點了點頭。
“外麵涼,把這個戴上吧。”蕭卓然出門前從衣架上拿了一頂帽子,非常淺的一種藍色,如同清晨山穀中的薄霧,帽簷小小圓圓的一圈,隻在側麵鑲了一朵象牙白的絹花,非常複古。蕭卓然在酒店門口站定,為她戴好帽子,隨後撐開傘,扶著她的腰慢慢走進雨中。
這間酒店的後院很空曠,不似楓國那般綠樹成蔭,放眼望去一片空地,隻有邊緣處栽種著一些樹木,再往遠處看,蒼翠的山峰此起彼伏,奶白色的水霧朦朧纏繞著,仿佛夢境。薑如藍隻看了一眼,便問:“那邊是煙羅山?”
“是。”蕭卓然答:“這處酒店其實是上麵在H市設的一個基地。平常很少掛牌營業,很多人都以為這間酒店已經廢棄,所以很少有人會來這邊。”
“從煙羅山過來,要多久車程。”
“一個小時左右。”蕭卓然一時間沒想明白她問這個問題的用意,謹慎地又加了句,“如果不堵車的話。”
“達拉斯的案子,上麵這次徹底放手,交給你全權負責?”之前在山上,她曾經聽端木和盧西亞這樣交代。但那時她的心緒很亂,事後想來,也不能確定端木說的到底是實情,還是隻是誆騙盧西亞的緩兵之計。有這樣的疑問,最好的辦法無疑是直接問眼前這個人。至少在這種大事上,他隻有“說”與“不說”,不會有“真實”或者“謊言”。
“是。”蕭卓然點了點頭,一雙黢黑的眸子鎖住她的視線,鄭重其事地答,“達拉斯的案子,我是最高指揮官。”
“那很好。”薑如藍唇邊浮起一絲笑,“你也算得償所願。恭喜了!”18個月前那次行動,如果不是還有盧西亞等人在旁邊束手束腳,幾次打亂蕭卓然和端木磊的部署,事情很有可能是另一番局麵,蕭卓然不會中槍墜崖,端木磊也不會因此被罰禁足三個月,幾十個兄弟不會陷入混戰白白犧牲,而她和他,也不會像現在這般相對無言。
蕭卓然望著她,目光裏浸透出某種深沉的光來,“如藍,你是不是恨我?”
薑如藍被他問得一怔,隨即莞爾。這正是魏徵臣與人交談時的習慣,或者說是一種策略也不為過,開門見山,長驅直入,一般人最先排除的方式,他卻一貫用得順手。“出其不意,才會有所收獲”,這是魏徵臣第一次帶她出任務時就教過她的。
蕭卓然見她望著自己,許久都沒有講話,嘴角卻彎起一抹讓人覺得刺目的笑容來,一時間也是啞然。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話的聲音卻已經有些沙啞:“如藍,過去發生的事,我不想狡辯,也沒有遮掩的必要。你盡可以恨我,隻是不要不原諒我,不要……”他咬了咬牙,太陽穴那裏傳來一下接一下刺痛的跳動,他知道,那是他在極大的壓力之下才會有的反應。最後索性一垂雙眼,也不去看眼前的人會是什麼神情態度,一把拉住她的手,啞聲說:“不要放棄我,如藍,別拋下我一個人。”
這番話卻是大大出乎薑如藍的意料。在她心裏,如果說曾經並肩作戰的魏徵臣是讓她敬仰愛慕的傳奇,那麼後來朝夕相對的蕭卓然就是一團讓她參悟不透的迷霧。又或者說,無論他曾經是誰,以什麼身份出現在她身邊,她從來沒有看清過眼前這個男人。而如今,這個她曾經愛慕過也曾經憎恨過的男人,竟然會拉著她的手低聲請求她,不要輕易拋下她。無論身處何般境地,無論在什麼人麵前,他何曾有過這樣低聲下氣的時刻!
蕭卓然卻當她的沉默是拒絕,急切地抬起眼來看她,“如藍……”
薑如藍細細描摹著眼前這雙眉眼,墨裁一 般的眉修眉如墨,比黑夜更深邃的眼深邃雙眸,這樣出色的眉眼,這般讓人心軟的神色,恐怕落在任何人眼中,都很難拒絕他的任何請求吧。
薑如藍突然就想明白,那麼多人追逐愛,參悟愛,探討愛情的長短,比較愛情的深淺,其實對一個人最深刻的感情,不是愛,亦不是恨,而是不忍。不忍看他哪怕蹙一蹙眉頭,不忍讓他在無人的時刻獨自舔舐傷口,更不忍讓他在任何人麵前露出這樣低聲下氣的形狀來,哪怕那個人是她自己!
薑如藍一麵微笑,一麵落下淚來,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原來她對眼前這個人的感情,已經深刻至此。他曾經那樣毫不留情地拋下她,理智分析後利用她,在她用自己生命做試探時不為所動,在她絕望哭泣時任她一個人奔向滂沱大雨,可現在看到他因為自己而皺眉難過,竟然還會為他感到心疼。記得年紀很小的時候,在一本愛情雜誌上看到過一句特別煽情的話:我的心被你攥在手裏,無論怎樣拿捏,都會覺得疼。而她的心,早就落在另一個人身上了。
蕭卓然見到她又哭又笑,以為她是壓抑太久,心裏一陣難過,一把將她摟在懷裏,吻著她的發頂,一邊沉聲地哄:“不哭,不哭了……都是我不好,是我對不住你。”
可薑如藍心裏明白,他明知道要做很多對不住她的事,明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會讓她覺得難過,哪怕看到她被他折磨成現在這番模樣,倘若給他機會重選一次,他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
眼淚一時落得更凶。
蕭卓然見怎麼都哄不好她,隻能捧著她的臉,一邊為她拭去臉上的淚,一邊低頭親了親她的唇,“不哭了。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讓你落入那樣的危險裏,你信我這一次,好不好,如藍?”
薑如藍沒有點頭,她隻是透過水霧彌漫的眼睛,仰起頭看著他,就像從前她靠在他懷裏那樣。她看著他的眼睛,這雙眼睛一如既往地冷靜淡然,即便到了這種時刻也找不見一絲慌亂。薑如藍突然抬起手,撫了撫他的臉,問:“你想我相信你?”
蕭卓然有些奇怪她的神情,他見過她各種各樣的神情麵貌,開心時的她,難過時的她,暴怒時的她,甚至是絕望時的她,唯獨沒見過她像現在這樣,眼淚不停地往下掉,嘴角卻一直彎著笑。從在酒店房間裏時就隱隱存在心間的恐懼,在這一瞬間無限擴大。蕭卓然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看著眼前這個女人,突然有了一絲恐懼,如果她現在開口說要離開,他該怎麼辦?
如果她說她可以原諒他的所有過錯,但是一定要離開他,他該怎麼辦?
人生二十六年的時光裏,讓他真正感到恐懼的時刻寥寥無幾。最近一次,恐怕就是收到她被羅妃擄走的消息時,那一瞬間,他覺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人抽空了一般,冷,空,以及無法自抑的恐懼。他永遠也忘不了,達拉斯朝他開槍時,對他說的那句話。那個人長著一雙湛藍的眼睛,相貌甚至可以稱得上英俊,看人時的眼神卻仿佛來自地獄的惡魔。他當時大笑著說:“我要讓你也嚐一嚐,失去摯愛的滋味。”
當時的情況,蕭卓然並不全然是被逼跳崖的,更確切地說,他是在聽到達拉斯說這句話的同時,一腳踩空,直接從山崖摔了下去。仰麵朝著天空墜落的時候,他與達拉斯兩雙視線相交,彼此都看懂了對方眼中的意思。他確切地知道自己一定不會死,而達拉斯眼睛中傳達的意思是:我等你回來!
等你回來,我再當著你的麵,一點一點玩死你最愛的人!
遇到薑如藍之前的二十幾年,他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怕。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沒有父母、沒有親人、甚至沒有朋友,更沒有所謂的愛人,這個世界對他而言是沒有任何牽絆的。像他這樣的人,多活一天,便能多做一天自己喜歡的事,少活一天,對他而言也沒什麼損失。死就死了,恐怕到時連個為他上墳燒紙的人都不會有,他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可是當著達拉斯的麵中槍墜崖的那一刻,在哥本哈根與薑如藍重逢的那一刻,在不久前得知薑如藍被達拉斯安插的眼線擄走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怕了。他不敢想象在這個世界上,他還好生生地活著,而他摯愛的女人卻已經死了,會是怎麼樣一種空寂;他更不敢想,在她死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其實還好好活著,她的內心會有怎樣的遺憾和悲哀;如果她的死是因他而起,是旁人為了讓他難受才製造的局,蕭卓然隻消稍稍一動這個念頭,就覺得自己整個人要恨得發狂!
所以他不敢跟薑如藍相認,不能承認他就是她愛的那個魏徵臣,更要故作冷酷不耐地把她拋棄在那間酒店。他以為把薑如藍控製在楓國酒店,控製在展家和沐錦天的勢力範圍內,達拉斯的人縱然有通天的本領也鑽不進楓國的天羅地網。可他和端木磊漏算了兩點,一是忽略了古澤熙這個不穩定因素,二是沒有及時排查出羅妃的真實身份。古澤熙已經從總部失蹤超過三個半月,但無論是端木磊還是盧西亞都沒有想到他會在整容後偷偷潛入B市,甚至在達拉斯設下的這個局裏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他先是在日式燒烤店與羅妃不動聲色地接頭,而後試探他對薑如藍的態度,隨後又尾隨薑如藍到酒吧,盜竊了她的手機和U盤。也正是因為這兩樣東西的丟失,才會導致他們這邊步步漏算。而羅妃更是將如藍引出楓國那個原本安全無虞的場所,把她誘騙到荒郊野外的煙羅山,逼迫他們所有人不得不提前出手。
古澤熙中途劫人,應該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可以說如果沒有古澤熙的中途叛變,妄圖拿薑如藍的性命安全去跟達拉斯談判,也不會為他們這邊爭取了救援時間,最後順利將克拉那夥人一網打盡,還讓他提早幾天救回心心念念的愛人。
蕭卓然突然發現,自己想得越多,心越慌亂,而當他意識到自己整個人已經亂了的時候,更是陷入前所未有的茫然無措。他到底該怎麼辦,明明心愛的人就在眼前,可兩個人之間卻仿佛相隔整整18個月的時空,過往三個月的相處,如今看來倒還不如不曾重逢,至少那樣,如藍不會像現在這樣對他充滿怨恨。這樣想著,就感覺薑如藍纖細冰涼的手指在他臉上撫了撫,而後道:“蕭卓然,你準備什麼時候對付達拉斯?”
“三天後。”蕭卓然隻有短短一瞬的怔愣,隨後答案便脫口而出。
薑如藍淺淺一笑,踮起腳在他唇上印上一個吻,“在那之前,抽出一天陪陪我,好不好?”
蕭卓然聽到這句話,大腦出現了短暫的罷工,等他回過神,薑如藍已經從他的懷抱抽身而出,一個人淋著雨朝著煙羅山的方向慢慢走去。
蕭卓然連忙追上去,將傘撐在她的頭頂,“如藍,別胡鬧,你這兩天身體虛,感冒了怎麼辦。”
薑如藍側過臉,目光輕飄飄地從他臉上略過,這個時刻,他眼睛裏流露的關懷不似作偽,可不知道幾天前的那一晚,她瘋了一樣從房間衝進暴雨裏,那時的他,臉上又該是怎麼樣的神情。
蕭卓然見他不再走了,便解開薄外套,罩在她肩膀上,一隻手撐傘,另一手為她係著扣子,就聽麵前的人突然開口問:“突然改口叫我現在的名字,不會覺得別扭嗎?”
蕭卓然抬起頭,唇角勾著一點笑,目光閃爍地看著她,好像早就在等她問這個問題,“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的本名。”見薑如藍不語,他又接著解釋:“你人到總部之前,我就已經拿到你的全部資料了,即便是職位在我之上的人也沒這個權力。如藍,我比你以為地還要了解你。”
是啊,所以才能步步為營,算無遺策,一年半的時間,將她耍得團團轉。
見薑如藍一直不說話,蕭卓然一時之間也捉摸不透,此時的她到底是什麼情緒。隻能順著她之前的話問:“今天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我陪你。”
薑如藍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才答:“想去海邊。”
蕭卓然看了一眼天色,“好。”這時雨已經漸漸小了,去海邊散散步,倒也穩妥。
薑如藍攬緊身上的外套,率先轉過身,“那走吧。”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打在傘麵上,發出沙沙的聲響。越靠近海邊,風愈發大了起來,薑如藍一隻手扶住帽簷,一麵仰起頭眺望遠處海天一色的景致。蕭卓然看她這樣,不禁有些好笑,柔聲問:“怎麼,很想去看海?”
薑如藍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更沒有轉過臉看他,隻是徑自望著遠處,直到兩人走到沙灘上,離海愈發近了,才輕輕說了一句:“那天也是這樣的。”
蕭卓然隻覺眉心一跳,就聽她繼續用那種輕輕柔柔的語氣說:“你掉下山崖後,過了48小時搜救隊宣布徹底放棄救援,但我每天都會去那片海邊,沿著海岸線走。最後一次在那片海邊找你那天,也下著很大的雨,我不知道怎麼就走到海裏去了,最後還是端木開著快艇把我撈上來的。”薑如藍說到這兒,輕笑了一聲,語氣也有些懶洋洋的,“說起來,端木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不過那時,距離你失蹤好像也有三個來月了吧,那個時間段,你應該已經見過端木了。”
蕭卓然臉上的血色悉數退去,半晌都沒有說出一句話來。薑如藍轉過臉來,看著他的眼嫣然一笑。那笑容是蕭卓然許久未見的明媚,可他這樣眼睜睜看著,心底卻陡然生出一股畏懼來。因為他現在完全摸不透她的心思,完全猜不到,她下一步會說出什麼話甚至做出什麼事情來。
薑如藍仿佛完全沒有覺察到他臉上的異色,繼續笑看著他說:“端木去見你的時候,有沒有跟你說,我後來的日子是怎麼過的。他有沒有跟你講,我在當地的療養院住了半年,有一段時間眼睛是什麼都看不到的,醫生說……”她頓了頓,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才又說,“失明完全是精神性的,我的眼部官能沒有出現任何異常。是不是很好笑?”
蕭卓然嘴唇微微顫抖著,他不是沒有設想過,在他墜崖失蹤之後,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之後,眼前這個他自始至終珍愛的女人會做出怎樣瘋狂的行徑。他一直都知道,她外表柔和婉約,看似弱不禁風,內心卻自有一團熊熊燃燒的火,所以她才能陪他一起闖過一道又一道的難關,才能成為與他並肩前行的戰友。過去這一年多的時間,多少次午夜夢回,白日難得閑暇的時候,他也不止一次想象,她會不會已經放棄對他的找尋,抑或終日流連在那片藍色的港灣。直到七個月前的一天,端木告訴她,她已經徹底退出組織,準備到東南亞小住一段時間,他才多少放心下來。他知道這意味著她下定決心開始新生活;可在同時,他也暗暗失落,更確切地說,他是有些害怕了,他當然希望她能過得快樂,但私心裏誰也不願被自己的愛人遺忘。
所以他一麵在B市布下天羅地網,一麵借著到歐洲出差的機會散心。很久以前,他和她有過一個關於哥本哈根的約定。那是一次兩人在熱帶雨林裏徒步,走了差不多四天三夜,隻等直升機尋找到他們兩人的蹤跡。當時正是一年裏最難熬的月份,他們找到了淡水,身邊也還有剩餘的食物,可是薑如藍卻在第四天的早晨發起高燒。那時他一路背著她在樹林行走,還要不停說話,避免她徹底失去意識,各種話題都說完了,蕭卓然實在沒詞兒了,腦子突然靈機一動,問她:“你小時候看過童話故事嗎?”
“廢話……沒有童話故事的童年,還叫童年嗎?”薑如藍當時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的,口氣卻很嗆人。
蕭卓然記得自己當時沉默了好一陣,才說:“我就沒看過。”
薑如藍當時趴在他背上,聽到他這句話,就哧哧地笑出聲來,嘴裏吐出的熱氣噴在他的耳廓上,溫度比正常人要高出許多。蕭卓然無奈,卻還要順著哄她:“有什麼好笑的,孤兒院裏即便有兩本那玩意兒,也都是女孩子搶著看,哪裏輪得到我。”
薑如藍當時昏沉沉的,聽到這話,一時覺得又是心憐又是好笑,手指無力地攀附著他的迷彩服衣領,語帶笑意地說:“這麼可憐哪……要不,我給你講一個?”
這句話正中蕭卓然下懷。她現在這種情況,如果能調動起她的注意力是最好不過的,讓她複述從前看過的故事不失為好辦法。所以蕭卓然故作沉重地歎了口氣,說:“講吧,大小姐。快給我講講你小時候都看過什麼有趣的故事。”
“安徒生聽說過沒?”薑如藍將臉頰在他脊背上蹭了蹭。
“聽過,傳聞他有很嚴重的自戀傾向,還有戀童癖。”蕭卓然非常嚴肅地說。
薑如藍無力地揪扯著他的衣領,“領導,暫時收起你那套犯罪心理學好嗎?我們現在的話題是童話故事。”
“好,你講。”
“美人魚的故事聽過沒?”
“嗯……據說在一些北歐國家曾經有漁民見過,很凶殘的一種生物……”
“我講的是童話!”
“好,好,童話故事,大小姐請講!”
“……”
後來營救成功,薑如藍在醫院急救病房打了三天點滴才蘇醒過來,他就簡單多了,睡足一天一夜,中間每次起來都喝大量淡鹽水,體力很快恢複過來。任務順利完成,也沒其他事,蕭卓然每天都在醫院附近溜達,也不出去找酒店住,就賴在人家醫院的高級病房。等到薑如藍徹底恢複精神,已經是好幾天之後的事,那天一大清早他就拎著兩個袋子去敲她病房的門。剛好薑如藍剛剛洗完澡,從浴室出來,頭發濕漉漉的,大概是聽到有人敲門,身上隻匆忙套了一件薄薄的浴袍。蕭卓然不正經地吹了個口哨,把兩隻購物袋往床上一扔,站在浴室外朝她招招手。
薑如藍對他那種招呼小動物一樣的手勢很反感,翻了個白眼兒,“你幹嗎?”
“過來。”那時的蕭卓然霸道慣了,無論對誰都是直接下命令、提要求,從來不做多餘的解釋。
彼時陽光正好,從兩人身後的窗子傾灑進來,蕭卓然的臉龐閃耀著某種難以言明的柔和光澤,就連那雙一向冷然的眼瞳,都仿佛沾染上了碎金般柔和的光,似笑非笑地望著她。薑如藍如墜魔障,傻乎乎就朝他走了過去。蕭卓然早就等在那裏,待她走到近前,拉起她的手,另一手推著她的肩膀進了浴室。
浴室裏蒸騰的水霧還未消散,玻璃和鏡子上都模糊著一片霧氣,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空間頓時顯得逼仄,好像連呼吸都有些困難。薑如藍心跳如鼓,腦子卻漸漸清醒過來。這一大清早的,她跟一個男人手牽手進浴室,她全身上下隻套了一件浴袍,甚至連內衣都沒來得及穿,眼前的情況很明顯有一絲危險的味道……
“你想幹——”話還沒說完,身後的人就握著她的肩膀讓她整個人轉了個圈,兩人麵對麵站立,蕭卓然比她高了半個頭還多一點兒,此時正笑著低下頭,幫她把後半句話補完:“我想幹嗎?”
薑如藍覺得自己真是沒出息,隻是被他這樣看著,整個人從頭到腳都要燒起來一樣,很快臉頰也不爭氣地紅了。最可惡的是,他還搶了她的台詞,分明是故意想看她出糗的樣子。
蕭卓然突然抬起手,揉了揉她濕潤的發頂,“傻丫頭。”隨後拿起一旁牆壁上掛著的吹風機,打開來,試了試溫度,而後繞到她身後,吹風機發出呼呼的氣流聲,後腦傳來一陣陣溫暖的風,薑如藍幾乎都傻了。他竟然幫她吹頭發!
直到頭發吹得半幹,薑如藍都沒回過神來。蕭卓然看著她那副臉頰紅紅的傻模樣,也不戳穿,拉著她的手走到外麵,又從袋子裏把衣服拿出來,平攤在床鋪上,“喜歡哪個顏色的,挑一件穿。”
薑如藍順著他手指指著的方向一看,就見床上擺著兩條裙子,一條是白色的,另一條則是亞麻原色的,白色的那條明顯是真絲質地的,觸在指尖柔軟細膩,想來穿在身上應該格外凸顯身材。薑如藍那時還是個小姑娘,哪裏敢在身邊這個男人麵前穿那麼“暴露”的裙子,當下就丟下真絲裙子,選了比較“安全”的亞麻長裙。
蕭卓然也不管她,在一旁挑著嘴角笑,一邊拿過另外一隻袋子,塞在她懷裏,“內衣,都是洗過的,放心穿。”
薑如藍臉更紅了,抱著衣袋和長裙,腳步發飄地走進浴室,從頭到尾,都沒敢問一句,裙子或許可以找外麵洗衣店幫忙清洗,那套內衣褲他到底是怎麼清洗的……
換了衣服出來,兩人在醫院樓下的餐廳吃了些早餐,薑如藍還不太能走遠路,兩人便一起到附近的公園散步消食。又是一次劫後餘生,兩人現在都安全無虞,卻好像沒有在雨林裏那麼多話題可說。薑如藍實在受不了這種若有似無的曖昧氣氛,便轉過臉匆匆瞟了他一眼,小聲問:“那個……哥本哈根……”
“什麼?”
“我是說,哥本哈根……”薑如藍咬了咬唇,聲音越來越小,“以後還去不去了……”
那時在雨林裏奔走,蕭卓然也不知是出自安慰,還是真心,在她講完美人魚的故事之後,就說:“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去哥本哈根,我帶你去看美人魚雕像,安徒生故居,去吃那裏最有名的脆皮烤乳豬和海鮮。”
蕭卓然微微傾身,好像一開始並沒有聽清她的話,過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聲。
薑如藍一看他這副樣子,頓時又氣又急,扭身就走,“算了!”
“哎,怎麼就又算了?”蕭卓然笑嘻嘻拽住她的手腕,從她肩膀探過頭看她的側臉,“不是早就約好的,你這是想毀約?”
“我沒有!”薑如藍跺腳,明明就是他沒有誠意。
“噢,那就等明年。如果有長假的話,我們就去北歐旅遊,第一站就是哥本哈根,怎麼樣?”
“好。”薑如藍臉頰紅紅地答應,絲毫沒有意識到兩人仿若相擁的姿勢、親昵非常的對話,在旁人眼中與情侶無異。
這就是兩人曾經的哥本哈根之約。
蕭卓然那時已經有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沒有見到她了,沒有了端木帶來的照片和錄像,甚至打聽不到一點兒她的音訊。自從離開總部坐上前往吳哥窟的飛機,她整個人就好像人間蒸發一般徹底消失了。無論是蕭卓然還是端木磊對此都不感到驚訝,做他們這一行的,想要徹底抹去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痕跡,在任意一座現代化都市過起隱居生活,都不是一件難事。隻要她有充足的現金,不搭乘飛機或輪船出入境,日常生活又足夠仔細,即便他們在總部擁有世界上最先進的監察係統和數據庫,也很難從茫茫人海中重新找到她。
所以他才會去哥本哈根散心。
不是為了達拉斯的案子,不是為了卓晨的工作,更不是因為什麼精神壓力大隨便找了個地方放鬆度假……他會選擇哥本哈根,從頭至尾都是因為眼前這個女人,因為他還記得兩人曾經有過的約定,更因為壓抑太久的思念幾乎要把他整個人都湮沒了。
是因為他一時失控,才導致現在滿盤皆輸嗎?蕭卓然聽她用平靜到淡漠的語氣講述著那段自己不知道的過往,看她望著自己時毫無生色的眉眼,心裏突然湧起一種連他自己都捕捉不住的絕望來。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就見薑如藍又朝他笑了笑:“雨小了,用不著打傘。”
蕭卓然四下一望,就見天空已經不似早晨剛起來時晦暗,四周漸漸亮起來,不遠處的海邊白浪翻滾,淺金色的沙子踩在腳下,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沙礫摩擦的質感。薑如藍彎腰脫掉鞋子,光著腳沿著海邊慢慢邁開步子。月白色的帽簷下,隻露出小小半張嬌顏,還有她微微嘟起的唇,臉頰粉白,唇瓣幾乎沒什麼血色,下頦尖尖的,她真的比從前消瘦許多。許是海邊沙子堆積得比較厚,她每一步都走得歪歪扭扭的,偶爾還會蹲下來,扒拉著沙子裏的貝殼玩。亞麻色的裙子穿在她身上,隻露出兩條纖細白皙的小腿,上身披著他的外套,多少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蕭卓然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提出剛剛那種要求,希望他能在解決達拉斯的事情之前抽出一天陪陪她,可是以現在兩個人關係的膠著,他不敢拒絕她的任何請求。哪怕她現在突然跟他說,要他放棄這個任務,恐怕他也會在權衡之後把任務指揮權移交出來。
他從未想過薑如藍之於他,到底意味著什麼;即便到了此時此刻,他一再地問自己,也想不出合適的答案。但有一點是從一開始就明確的:他的生命中,已經不能沒有她。他不能接受也無法想象,沒有薑如藍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光景,這是他不能接受的現實,更是他不敢想象的可能。
兩人一前一後,在海邊走了好久。蕭卓然不敢輕易開口,生怕自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說錯一句,眼前這個人張口就說出要離開的話來。薑如藍卻一直都很平靜,如果仔細觀察她臉上的神情,那份平靜之中甚至還含著淡淡的喜悅。
到了中午的時候,天雖然還陰沉沉的,雨已經徹底停了。薑如藍蹲在海邊,搓了搓手上沾著的沙粒,仰起臉看他,“中午飯在什麼地方吃?”
蕭卓然飛快表態:“看你想吃什麼。端木從總部過來的時候帶了家裏的廚師,西餐做得很地道……”
“想吃中餐。”
“那……我們進城?”蕭卓然覷著她的臉色,見她聽到“進城”兩個字時,臉上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便說,“我知道這邊有兩家餐館做得還不錯,咱們這就走?”
“嗯。”站起來的時候,小腿發麻,薑如藍剛踉蹌了半步,就被人有些驚慌地抱進懷裏。
蕭卓然扔掉手裏的傘,略一彎身就將人抱了起來,一麵低下頭貼著她的臉頰輕聲問:“蹲了那麼久,是不是腿麻了?還是頭暈?”
被他這麼突兀地打橫抱起來,薑如藍確實覺得頭暈,她不怎麼想多說話,所以隻是點了點頭。
蕭卓然看著她皺眉不語的樣子,突然福至心靈,試探著問了句:“吃完飯還想做什麼,看電影,還是逛商場?”
薑如藍沒想到他竟然會提議這個,猛地抬起眼睛,見他眉眼間盡是專注,還隱隱有一絲討好的意味在,這才放下心來。蕭卓然是不會猜到她在想些什麼的,之所以能夠迎合她的想法,靠的是他一向細致入微的觀察,以及大膽猜測的作風。沉默了一會兒,薑如藍輕聲說:“兩樣都想要,可以嗎?”
蕭卓然走得不快,兩人又挨得格外近,薑如藍講話的時候,他甚至聽到吐字間隙裏些微的顫抖,心裏的愧疚和憐愛一時大盛,鄭而重之地答應下來:“當然。還有什麼其他想要的嗎?”
薑如藍搖搖頭,“想到再說吧。”說完就閉上眼,仿佛倚靠在他懷裏,便是世界上最溫暖安全的港灣。
用餐地點選在H市最有名的一條商業街,蕭卓然挑選的是一家很有特色的私房菜,地方不大卻人滿為患。薑如藍握著號碼牌坐在一進飯館的位置,不多時,蕭卓然捧著兩碗龜苓膏從街對麵的甜品店出來,見她透過玻璃窗遙望,忙抬起手示意。天依舊陰沉沉的,市區不似郊區風大涼爽,即便坐在開著空調的室內,也覺得悶熱難耐。坐下來等座位時,蕭卓然笑著問她有沒有想吃的小吃或甜品,薑如藍說出來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龜苓膏吃著是不錯,爽口又降暑,可她過去並不喜歡吃。或許是上次與他一起吃這種食物的記憶太過心酸,又或者她在潛意識裏想在這一天之內把所有跟他經曆過的事情都重新做一遍,所以才借口天氣悶,想吃最正宗的龜苓膏解解暑。
對麵甜品店的生意很不錯,聽說是附近街區裏生意最好的一家,隊伍從店內一直排到步行街的這一邊,蕭卓然大抵也從未在這樣熱鬧的地方排長隊,一開始站在隊伍裏的時候,還有些無所適從,一手插著牛仔褲的口袋,另一手習慣性地掏出手機。好像是想到了什麼,又很快放了進去,盡管他很快就克製住扭頭轉身的衝動,薑如藍坐在玻璃窗旁邊的木椅上,還是將他的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最後在她旁邊的位子坐下來時,蕭卓然臉上已經沾滿汗水,他自己一臉渾然未覺的坦然神色,薑如藍卻知道他是故意的。接過他手裏的碗,她從一旁的小桌抽了一張紙巾,塞到他手裏,也沒有講話。
蕭卓然原本坦然明亮的眼神,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他凝望著她微微低頭的側臉,好像千百句話都凝在心口,卻一句都講不出。白而薄的紙巾攥在指尖,就好像他們之間曾經的愛和信任,那麼軟又那麼薄,曾經在無數個夜晚熨帖他冷寂的心懷,卻也在一遍遍的懷念和回味中,親手毀了這份本就已經薄如蟬翼的情感。
他看到她微微蹙眉的模樣,心中一動,關心的話也在同一時間脫口而出:“怎麼了,味道不好?”
薑如藍搖了搖頭,這應該就是龜苓膏最原本的味道吧,苦中帶澀,含在口中涼涼軟軟的。沒有了煉乳和蜂蜜的調味,那份苦甚至有些難以下咽了。
蕭卓然見她不語,忙剜了一勺送入口中,嚼了幾下便反應過來,有些惶然地望向她:“我忘記叫店家加糖和牛奶了……”
薑如藍抬起頭看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沒事。這東西本來就是這個味道。”
就好像他和她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是現在嚐到的味道,蜜糖也好,牛乳也罷,都是他們自己添加上去的,沒有了念念不忘,也不再執迷不悟,冷靜下來仔細想一想,他們兩個之間的情感,本就是既酸又澀,強自咽下口,苦味會一直綿延到心底。如果她能早點兒理智麵對,還會不顧一切地堅持到底嗎?
蕭卓然看著她越發沉靜的眼睛,某種不安如同破土而出的芽,頂撞得整顆心都開始疼了起來。遠處傳來服務員的叫號聲,薑如藍率先站起身來,淡淡地說:“到我們了。”
蕭卓然也跟著站起來,從她手裏接過盛甜品的碗,“你不喜歡的話,就先別吃。這家餐館做的甜點也好吃,待會兒我們重新點。”
餐館做的是淮揚菜係,口味清鮮平和,最是講究時令,有著“醉蟹不看燈、風雞不過燈、刀魚不過清明、鱘魚不過端午”的說法。蕭卓然一邊翻看菜譜,一邊講著淮揚菜的特點,隨後又說:“過幾天就是端午了,這家已經上豆沙粽了,想吃嗎?”
薑如藍點點頭,她和蕭卓然都是孑然一身的人,粽子、元宵這類食物,在哪兒吃都是一樣的。
蕭卓然又問:“想不想吃魚?”
薑如藍笑容淺淡:“你看著點吧。”過去兩個人一起在外吃飯,如果想要吃得好,飯菜向來都是蕭卓然拿主意。這人出了名的會吃,即便是在從未去過的餐館,也能挑選出那家最新鮮、最特色的菜品。
蕭卓然將菜譜從頭翻到尾,對等在一旁的服務員低聲說了兩句,而後又問:“這家的中式點心做得也不錯,要不咱們也要一份?”
“好。”薑如藍端起之前的那碗龜苓膏,慢慢吃著。
餐館狹小,左右鄰桌都離得不遠,年輕的服務員穿梭其間,偶爾還有前台喊號碼牌的聲音,一餐飯吃得很是熱鬧。鱘魚肥美,河蝦鮮嫩,雞湯雞毛菜脆嫩可口,還有一碗青白相間的豆腐湯,蕭卓然吃得不多,整頓飯都在照顧薑如藍,一會兒夾菜,一會兒盛湯,時不時還要問上兩句味道如何。
兩人從認識到現在,也有四年半的光景,在一起相處最多的也就是同進同出、一起出任務那兩三年。後來這一年半……薑如藍嘴角抿起一絲極淡的笑,不提也罷。
服務員端了一碟點心上來,小小的點心,每一枚都隻有乒乓球大小,淺黃色,淡粉色,淡綠色三種口味,交替擺放成蓮花的形狀,放在精巧的竹製容器裏。服務員飛快地介紹著:“這位先生一共點了三種餡料,都是咱們店裏賣得最好的,這是糯米餡兒,玫瑰餡兒,綠色的是抹茶餡兒的。兩位慢用。”
薑如藍撚起一顆放入口中,慢慢品嚐著,蕭卓然為她倒了一杯溫熱的蜜茶。薑如藍喝了一口,咽下食物慢慢說:“你今天都沒怎麼吃……”
蕭卓然怔了怔,說:“我不太餓。”頓了頓,又柔聲說,“你吃得好就行。”
這句話說得很是溫柔,聲音低沉語調和緩,聽在耳中不見絲毫諂媚,隻讓人覺得無比動容。薑如藍又拿起一塊淡粉色的點心,捏在指尖咬了一小口,垂著眼睛輕聲說:“你過去不會這樣的。”
“不會什麼?”一時之間,蕭卓然也沒領會她的意思。
“不會為人推門、拉椅子,不會在點菜時主動問別人的意見,不會為了照顧別人自己忘記吃。”薑如藍一條條細數出來,這些她從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了,也正是因為這些細節之處的改變,才在她心中埋下懷疑的種子,在他用自己身體上疤痕的消失作為最後一擊時,成功讓她在徹底崩潰之後頭也不回地選擇離開。薑如藍抬起頭看他,“你過去從來不會太在意別人的感受。”
蕭卓然沉默片刻,說:“如藍,人總是會變的。”這些話他原本沒打算在這個時刻說,但是兩人的關係現在太緊張了,有些話他不得不提前說,否則,就連他也不能確定,以後還有沒有機會這樣麵對麵地講清。他看著薑如藍的眼睛,說:“我從十八歲起就在國外生活,掌握了不少技能性的東西,但從沒人教過我怎樣過尋常人的生活。我不能說過去的所有都是錯的,但有許多地方……尤其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做得都不夠好。來B市之後,我跟黎邵晨合夥開辦卓晨,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開始正視自己身上的缺陷和不足。”他看到薑如藍唇邊微微勾起的弧度,伸手輕輕覆住她放在桌上的小手,“如藍,我不能虛偽地說,從離開你之後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但你也有雙眼,你也有心,你可以自己客觀冷靜地判斷,從與你重逢到現在,除了不能與你相認,承認我就是從前的魏徵臣,其他時候我對你是比從前還要用心的。”
感覺到他掌心的溫熱,薑如藍微微蹙眉,想要抽離,蕭卓然卻已經先一秒牢牢握緊,“如藍,我知道你心裏有怨,也有好多事都不明白,但你給我一個機會,等所有事告一段落,我會把前因後果都解釋清楚的!你容我幾天時間,隻要達拉斯的案子結束,我就會向總部遞交辭呈,我的所有工作都由端木接手,到那時我就隻是卓晨公司的蕭卓然,隻是你從今年開始認識的蕭卓然,好不好?”
薑如藍看著他的眼睛,唇畔的弧度看似清淺,細看卻不難覺察其中的譏誚之意,過了許久她說:“你從來都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麼。”她環顧四周,目光一點點地掃過周遭所有,最後停留在窗外對街的那家甜品店的招牌上,輕聲細語地說:“過去你一心撲在工作上,有時難免會忽略我,可我自己也是做同樣工作的,你對這項事業有熱忱,我也是一樣的,我怎麼可能會怨你?你說你年紀很輕的時候就進入特殊部門工作,所以不通曉人情世故,對我不夠溫柔細致,我從很小時就寄人籬下,長大之後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我們兩個的際遇很像,當初或許也是這個原因,我才那麼容易就對你敞開心扉,你覺得我會因為你對我不夠體貼嫌棄你?我從來都沒有嫌棄過你的過去,在我心裏,你一直都是從前的魏徵臣,勇敢,睿智,或許旁人都說你冷酷無情,可我知道你內心深處是怎麼樣的人,我那麼信任你、依賴你,好像你就是我整個世界的神……”
“如藍……”
“可是後來,是你一點點否認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你一麵否認你就是我認識的那個人,一麵又用現在的新身份對我示好、追求我……蕭卓然,人心都是肉做的,如果易地而處,一個你曾經深愛的人,這樣愚弄你、欺騙你,甚至能眼睜睜看著你以命相挾都無動於衷,你還會愛她嗎?即便感情還在,自尊也不允許。”
蕭卓然的眼睛紅了,他緊緊攥著薑如藍的手指,仿佛溺水之人緊緊攀附著水中最後一塊浮木,“如藍,我當時看著你吃那兩樣東西,心就跟油煎一樣……但是我跟端木有過約定,任務完成前要盡可能地疏遠你,我那時是糊塗了,一心想著把你趕走……後來你一出房間,我就跟了出去……”送她去醫院的路上,他看著她蒼白無色的臉,滿是汗水的額頭,直恨不得當時躺在那兒的是他自己。
薑如藍低下頭,不想再看他的眼睛,低聲說:“身上的疤痕,怎麼弄沒的。”
“隻是一點兒障眼法,當時房間裏光線暗,你又慌了神,所以才以為沒有了。”蕭卓然說著,伸手拉開自己襯衫的衣領,肩膀上那個半月形的牙印清晰如昨。
薑如藍苦笑:“為了把我趕走,你還真是煞費苦心。”
蕭卓然抓著她的手輕輕搖晃,真摯懇求的眼神如同孩童,“如藍,是我做錯了,你別生氣……”
薑如藍微微側過臉,錯開視線看向窗外,“我想看電影……”
一起在海邊踏浪、撿貝殼,兩個人一起吃飯、看電影,他為她買甜品,下雨了為她撐傘,走不動了抱著她走……尋常的情侶一定都做過這些事吧。這一次,離開之前,她要他陪著,把所有能想到的事都做一遍。就當做他對不起她的補償,當做她送給過去的自己一份禮物,當做日後想起這個人來,最後一份甜蜜的回憶。
麵前這個人,她還依舊愛著,隻是已經沒有辦法在一起了。
達拉斯,端木磊,所有一切都跟她沒關係了。她從一年多前已經是自由身,再次牽扯進來,也不過是因為這些人設下的一個局。現在她把芯片交出來,換一個無憂無慮的嶄新未來。從今往後,她的生命裏沒有魏徵臣,也沒有蕭卓然,不再有撕心裂肺的疼,也不再有甜到憂傷的美好,所有一切,都終結在眼前這一天。
買電影票的時候,蕭卓然問:“想看哪一種影片?”
薑如藍幾乎沒有多想,就回答:“愛情片吧。”
買了票出來,看到周圍三三兩兩的年輕人,都捧著可樂。爆米花等小吃,薑如藍停在原地不走了。蕭卓然啞然失笑,說:“才剛吃完飯,你還吃得下?”
薑如藍執拗地望著不遠處販售小吃的櫃台,這副模樣倒有點兒從前的影子。蕭卓然記得以前兩個人一起度假,看到街邊小店賣的小吃,他一眼望過去就知道味道會不怎麼樣,可她偏不聽,就像現在這樣,站在原地,雙手輕輕扭著,白皙的臉龐帶著點兒渴望,帶著點兒不甘,小動物一般地望著遠處,不時還朝他投去哀怨的一瞥。
兩個人現在的關係已經僵得不能再僵,蕭卓然哪裏受得了心愛的人露出這種神情,幾乎在第一時間就舉雙手投降,扶住她的肩膀一路推著她走到櫃台,一邊俯身貼著她的耳朵說:“你現在身體不太好,不許喝冷飲,嗯?其他的想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