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捉弄了他,他不但沒有一點生氣,反倒很慶幸,慶幸桑無焉完好無損。
桑無焉有點內疚地將臉埋在他的掌中。
“對不起。”她忍不住道歉,然後依戀地磨蹭了一下他掌心的紋路。
“你的額頭……”蘇念衾感覺到她臉上貼的一塊紗布。
“剛才擦破的。很小很小很小的傷。”桑無焉帶著他的手指去摸了摸。
(3)
小秦從下一個路口下車,然後步行過來。
“謝天謝地,我以後再也不敢在車上叫桑小姐這三個字了。”小秦說。
桑無焉替蘇念衾對小秦說了聲抱歉,不好意思地笑笑。
蘇念衾還在留戀她頭上那塊貼著紗布的傷,指腹在上麵反複輕輕地摩擦,完全不顧這是在上下班高峰的人行道上。
從那一刻起,在旁邊的小秦才發現原來蘇念衾竟然也能做一個異常溫柔的男人。
他說:“無焉,你知不知道你對我很重要?”蘇念衾的話與喇叭和發動機的聲音夾雜在一起,在灰塵撲麵的環城幹道邊。此刻車流洶湧,行人卻很少。
桑無焉突然被他感動了。
但是她卻強迫自己在他的溫柔包圍下冷靜下來,然後問:“比餘微瀾還重要?”
蘇念衾的手即刻僵冷在她的額前,許久都不知怎麼開口說話。
那個場景,好像又回到三年前,她問:“要是我和餘微瀾都掉到河裏,隻能救一個,你先救誰?”
他們兩繞了好大的兩個圈,本來以為過去這麼多個日夜彼此都成熟了,可以完全接納對方,結果臨到最後才發現還是在原點。
桑無焉垂下臉,淡淡地說:“我要回去了,家裏有事。”她答應了桑媽媽要回家吃飯。
蘇念衾忙說:“我……我們送你。”
“不用了,你忙你的。”然後她強裝笑臉朝兩人告別。
李露露勸她說:“其實能做他心中占第二重要地位的女人也不錯。”
桑無焉回家把話說給程茵聽。
程茵火大地說:“什麼第二不第二的,胡扯!”桑無焉知道,程茵不是對李露露有意見,讓她真正生氣的是另外那個人。
所以睡覺之前,程茵還不忘罵了一句:“TMD蘇念衾,什麼東西!”
第二天,幾家電台聯合起來辦一個關於城市的話題。總監說請來一位A城的著名主持人,桑無焉覺得會不會是聶熙,於是還沒到上班時間就跑到電台去,結果不是。
桑無焉有點失望。
從一件事之後,她和聶熙之間遠不止前輩與後輩的關係了。
後來過了很久,在一次交流會上她又見到了聶熙。
聶熙當時看見她連問:“你倆怎麼樣了……”還有剩下的話,她沒有說出口。晚上,桑無焉接到她的電話。
“我不好意思當麵對你說,我很後悔我當時對你講的那些話。我好像是一個罪魁禍首讓你們分散了這麼久,也讓念衾痛苦了這麼久。”
“不是的。這怎麼能怪你。”
聶熙在無線電的另一頭苦笑:“因為我那麼直白地告訴你,我是有私心的。所以我內疚。哪知無論是沒有了餘微瀾還是失去了你,他依然不會選擇我。”
“那麼熙姐,你覺得我們倆相比誰比較幸運呢?”桑無焉輕聲問。
聶熙想了想,很認真地說:“如果是我的話,我會選擇做你。畢竟你還有機會,而且說不定隻是你誤會了,也許他已經忘記她了。”
桑無焉笑得有點落魄:“隻要他愛上一個人,或許是敢於在別人麵前承認他愛她,那麼就絕不是誤會。他就是那樣的人。我們都知道。”
他從不騙她,也不會說些匪夷所思的花言巧語來討她歡心,好像在他看來做不到的事情就不應該承諾。但是後來,桑無焉才發現被愛的人騙其實是件很幸福的感覺。
而蘇念衾不是。
因為有餘微瀾,所以蘇念衾對他的過去隻字不提。這是他最喜歡的一種回避方式。
電話的最後,桑無焉問:“她還好嗎?”
“你說念衾?”
“不。”桑無焉立刻否認,她從不敢再打聽他的任何消息。
聶熙顯然明白這個“她”是誰了:“很好,丈夫從生死線上躲過一劫,更加恩愛。她是個有本事的女人,本來一個支離破碎的家現在被她打理得不錯。”
當她昨天再次在蘇念衾麵前提到餘微瀾的名字時,蘇念衾竟然連一句辯解的話都沒有。
額頭上摔出來的傷,其實並不輕。她當時第一回嚐到什麼叫頭冒金星。又去醫院換藥,這次改貼了一塊小一點的OK繃。再次路過那家精品店的時候,桑無焉掏幹了錢包,忍痛將那套情侶毛衣買了下來。那個店員很熱心地說:“要是男朋友穿上不合適的話,可以拿回來換的。”
桑無焉苦笑,也許它永遠隻有被自己掛在衣櫃裏的命運。她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將臉貼著毛衣,它是羊毛與兔毛混紡的所以觸摸起來感覺很好,很像蘇念衾為數不多的溫柔神色。一想到他,不知不覺間,桑無焉又落下淚來。
他們都不懂,但是她知道。倘若蘇念衾說愛那便是愛,那種愛是尾生抱柱,可以海枯石爛;若他說不愛,那真的就是不愛。但是對餘微瀾的這個事情上,他總是一再回避,怎麼不讓她難過。
晚上她帶了桑媽媽做的水煮魚回去,放在微波爐裏弄得熱氣騰騰地給程茵吃。
程茵說:“大一時我有次感冒,一個人上街吃飯,看到菜單裏有這道菜,憑想象覺得應該是很清淡的東西吧,就要了。結果一端上來差點把我給辣死。”
桑無焉失笑:“外地人都吃不慣的。”
“但是一旦迷上了就無辣不歡。”
桑無焉也是吃慣了家鄉菜,所以口味很重,喜歡又辣又燙的東西,即使吃下去胃都在燒,感覺還是很過癮。
程茵又嚐了一塊魚,下肚之後很享受地吸了一大口氣。
桑無焉說:“下午我又見到吳迂了。他真的是個很不錯的人。”
“可惜你不喜歡。”
“如果我先遇見吳迂的話一定會喜歡上他的,然後立刻嫁過去,所以說緣分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遇見了一些人就錯過了另外一些人。”
程茵眨了眨眼:“猿糞?有什麼好奇妙的,不就是一坨猴子屎嘛。”
桑無焉用了三秒鍾反應,然後一口飯噴了出來。
(4)
桑無焉在兒童中心給一些小朋友做輔助的治療工作,無非是在簡單的遊戲中教會他們練習一些精細的動作。休息時,她在鋼琴上彈了兩下,那曲《筷子舞》終於能有點眉目,蘇念衾說得對,有些人一首曲子需要學三年,她就是資質最差的那號人。
小傑主動走來用食指戳琴鍵。
桑無焉抱他起來,笑說:“小傑,姐姐教小傑彈琴好不好?”
正說著,桑無焉看到了門外的餘小璐。
兩人許久不見自然有很多話想說,約在兒童中心對麵的咖啡廳見麵。
“你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她想了想又問,“剛才那個孩子是在這裏治療的?多大了?”
“四歲。”
“哦。”餘小璐笑,“我還以為是你和念衾生的,結果年齡好像不對。”
“怎麼可能。”桑無焉有點尷尬。
“我這人對小孩子一向沒有概念的。你不覺得……”餘小璐攪了攪咖啡,“我在外麵看了很久,你不覺得他很像念衾?”
“呃?”
“舉止、神色,甚至眉目都有點像。”
桑無焉一怔,在腦子裏想了想。聽餘小璐這麼一說居然真的覺得,小傑抿著嘴唇時候的倔強勁兒好像和蘇念衾有些相似。
“可是小傑有自閉症。舉止要比正常人遲鈍得多。”
餘小璐抬眉:“念衾小時候也差不多,我看長大了也有點後遺症。”
桑無焉又笑,隨即看到餘小璐手上的戒指。
“你結婚了?”
“嗯,”餘小璐幸福地說,“是個很書呆子的大學老師。”
“真是恭喜你。”
“先別說我,你和念衾見麵了?”她專程為這事情趕到B城的。
“嗯。”桑無焉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回答她。
“你還愛他嗎?”
“我愛他有什麼用,也許他並不是真的愛我。”
餘小璐頓了頓:“他們現在真的沒什麼?”
“不知道。”
“你們之間的事情別的也不想說了,你見過他,有沒有發現他視力糟糕了很多,現在隻剩下微弱的光感了。”
桑無焉猛然抬頭:“為什麼?”
“你走了以後他夜夜酗酒,你知道酒精對腦內視神經傷害極大。我們的話他都不聽的。所以,無焉,不要說他不愛你。”
兩人之間停了停。
“無焉,你這一年相過多少次親?”
“三次。”
“不,加上念衾出現那次應該是四次。”餘小璐糾正。
接著她從手袋裏拿出厚厚的一疊照片放在桌子上:“你難道不覺得奇怪,我怎麼知道你在這裏?為什麼你父親的追悼會辦得那麼隆重?為什麼你父親在學校的辦公室還能保持至今不被人占用?為什麼你母親能提前一年退休?為什麼你和那個叫什麼吳迂的飯吃到一半念衾就突然出現?你不覺得,過去這三年,雖然辛苦但是事事都順利?”
然後桑無焉看到那些照片。上麵全是一年以來出現在各種場所的自己。
“你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他一直知道,但是他不敢來出現在你麵前,他怕自己承受不了你不愛他的事實,他先想做好一切給你和你的母親看。你知道他這個人總是嘴上說一套,心裏藏著另一套。”
桑無焉顫抖著手一張一張地翻閱那些照片。春天,她染了一頭黃頭發,編個小辮去電台上班。夏天,又把頭發給染回來,穿著碎花的小裙子……
餘小璐歎了口氣:“這一切隻能說明,他愛你。當然……”她喝了口咖啡,“念衾這些瘋狂的舉動還可以歸納成三個字:神經病。完全是個地地道道的瘋子。這方麵你是專家。”
桑無焉卻糾正說:“不,是精神病。”然後隨餘小璐一起笑了。桑無焉笑的時候眼眶是濕潤的,眼角掛著淚花。
她唇角在笑,眼睛在落淚,而胸口的心卻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一點痛,好像是心尖上被輕輕地掐了一下。
那麼餘微瀾呢?
蘇念衾又是以一種什麼方式來對她念情?
她是個在感情上揉不進一粒沙的人。
從中心挨到下班時間,桑無焉和李露露一起去吃火鍋。
桑無焉從調味碟裏舀了一大勺辣椒和在碗裏。
李露露說:“無焉,你不大對勁哦。”
桑無焉笑笑不語,繼續吃她的辣椒,然後要了啤酒。
李露露鄙視地瞥了瞥她:“就你這點能耐也想和我拚酒?”
“你別拿大學時候的水平衡量我,要不要試試?”桑無焉說著就將酒滿滿地斟了兩杯。
“祝我們幸福健康。”桑無焉舉杯,不待李露露回應就徑自仰頭將酒灌下去。
她隨意地用袖子抹了抹嘴,又開始吃菜。
很辣很辣的東西,見她吃下去也不皺眉頭,胡亂塞了幾口,又與李露露碰杯。
火鍋店裏很少見到兩個女的一起使勁喝酒的,所以不時有人朝她們張望。
“有難過的事情,說出來比較好。”李露露說,她平時不太會體貼人,能說到這句已經算做了努力。
“沒有,就是突然想試試喝酒會不會很有趣。”桑無焉又倒酒。
“為了蘇念衾吧。也許他不是個好男人。”
“我不想隻是被他排在第二位,或者在他心裏永遠有那麼一個人要我和平起平坐。”
“那就去把他搶過來。你以前大學時候就是遇到什麼不如意事情就躲,記得大一和我爭獎學金嗎?那個樣子,我想起來就生氣。”
“後來程茵還為我打抱不平。”
“程茵她……”李露露一擺手,“唉—我們不說她,免得傷心。你應該慶幸那個女人沒有死,隻要她沒有死,就不是蘇念衾心裏的永恒。”她呷了口酒,覺得自己說的有點歹毒。
“可是最討厭的不是……不是那個女人,而是蘇念衾!”桑無焉氣憤地將杯子狠狠擱在桌上。幾杯下肚,她的舌頭開始打結。
“誰說不是呢,男人本來就是花心。”李露露看到桑無焉有點醉,隻好附和她,然後將酒瓶拿走。
“吃著嘴裏還看著鍋裏!”桑無焉一把又將瓶子奪過來,“為什麼男人心裏可以放兩個人!不公平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