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視障和偶爾被稱古怪的神經質,無論從形容、氣質還是家世上來說,蘇念衾都是受人矚目的。有時候連那讓他心懷芥蒂的殘疾都是別人矚目的目標。
他從不去商場買衣服,也就是說他從不逛街。每一季的東西,都是由餘小璐操辦。餘小璐時間也不多,隻是按照尺碼讓人送來。色調無非是灰、白、淺藍,穿在一起即使他分不出顏色胡亂地搭配,也總不會出大錯。家裏的鍾點工每次打掃完房子,都會將幹淨的衣服按照白、灰、淺藍的順序將衣服分類,然後從右至左,顏色由淺到深。除非破舊,不然即使洗得泛白,蘇念衾也豪不介意。
都是些很舒適隨意的樣式。
桑無焉和王嵐她們逛街時,曾經留意了下蘇念衾穿的牌子。她個性很隨意平時不太關注時尚雜誌,親眼目睹後才知道它們的價格有多讓人瞠目。而蘇念衾的衣服便出自於此。
她開始對自己常在他身上抹鼻涕與眼淚等動作後悔。上次拿了一張他的駝色方格子手絹來擦桌子,桑無焉祈禱那隻是值兩塊錢的平民用品。
而蘇念衾好像對自己外麵皮囊的昂貴毫無自知。
她問餘小璐。
餘小璐說:“看到他穿起那些衣服比宣傳雜誌上走秀的模特還迷人,不是件很讓人興奮的事情嗎?而且,”餘小璐笑,“而且他掙了那些錢,卻一點業餘愛好都沒有,不使勁幫他奢侈一下,生活還有什麼樂趣。”
桑無焉想,難怪葉麗她們說他有貴族氣息,原來是奢侈品給堆砌出來的。
她至今想起來都覺得有趣。
她換了個坐姿,覺得腿有些麻,彎腰挽起牛仔褲的褲腳來看,好像有些腫了。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長期維持一個姿勢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後麵一個小孩好不容易停止了哭泣,耳邊又傳來男人鼾聲。車廂裏的氣味差到讓她受不了,衣服像黏膜一樣貼在身上,早就被汗水浸濕了又幹,然後又濕。她企圖將車窗開一點,卻用力過猛,拉了個大縫。呼嘯的空氣灌進來,讓她幾乎不能呼吸,後座位有人的東西也被吹翻,立刻引來抱怨。桑無焉急忙將窗戶合上,留了一點點縫隙。
她像找到甘泉一樣將鼻子湊到這微弱的縫隙前麵如饑似渴地呼吸,享受著那一點涼風。她來不及拿任何東西,除了身上揣了足夠的錢。桑無焉想看時間,於是去摸表。那是盲人專用的,可以翻開蓋子摸出時間的機械表,她找了很久才買到一隻和蘇念衾手上戴的很相似的。她把他的取下來,戴在自己手上,新表送給蘇念衾。
“現在你的寶貝表歸我了。”桑無焉笑著戴在自己手上,那隻表表麵很光鮮但是表帶已經有了刮痕,“以舊換新,你賺到了。”
蘇念衾有些留戀地摸到桑無焉手腕上的舊表:“戴在你手上太不秀氣了。”
“現在很時興女生戴男表,何況還是這麼有個性的。”
蘇念衾淺淺微笑:“隻要你喜歡就行。”
桑無焉一邊回憶一邊將頭靠在前座的背靠上,伸出手腕,臉蛋貼著表麵,好像就能感覺蘇念衾的體溫。她一直都不是這麼堅強的人,可是為了他,她好像必須堅強。
半夜裏,突然另一間特護病房傳來警鈴。
醫務人員急急忙忙地推著儀器和藥物過去,餘微瀾被驚醒。
“不是姐夫。”餘小璐說,長長呼了口氣。
餘微瀾站起來從窗戶口看了看安靜地躺在床上的男人,他頭發有些灰白,微弱的呼吸在氧氣罩裏成了一陣一陣的白霧,各種儀器各自發出細小的聲響。
“什麼時候了?”餘微瀾揉了揉臉頰。
“天亮還早。”餘小璐突然想到熬的八寶粥,端來還一個人都沒吃,不過,好在涼了也可以吃。
她盛了一些給餘微瀾。
餘微瀾接過,看到另外一個盒子,問:“你姐夫他也不能吃東西,做這麼多幹嗎?”
“有念衾一份啊。”
餘微瀾一怔:“對了,念衾呢?”
“姐姐,感謝你終於想起來世界上還有蘇念衾這個人物了。”餘小璐說,“這兩天,你守在裏麵,他就一直坐在這裏,勸都勸不走。他不肯進去看,也不肯離開。”
“我忙暈了腦子很混亂,完全顧不上這些。”蘇懷杉隻有念衾一個兒子,而他幾乎從未以蘇家的繼承人自居過。整個蘇家的擔子都落到餘微瀾肩上。
“他好嗎?”
“不好,”餘小璐說,“那天他和桑小姐吵架的事情已經讓他很受打擊,姐夫的事更讓他崩潰。”
“他一直都是那樣的人,外冷心軟的。其實他很愛懷杉。”
“就像我時常和你鬧別扭,但是依然很愛你?”
餘微瀾拍了下妹妹的頭:“別貧嘴。念衾在哪兒?我去看看他。”
看見蘇念衾的睡臉,餘微瀾鼻子有點酸。
他瘦了許多,胡子碴冒了出來,顯得輪廓更深,人更憔悴。
大概是他沒吃東西,醫生怕他體力不支,所以在打點滴。
餘微瀾坐在床邊,撫摩著他的臉,念念叨叨說:“念衾,記得第一次見你是在你母親的葬禮上,而我爸爸還是懷杉的司機,那個時候你好小,個子還沒有小璐高,也是這麼瘦。跌倒在地上,我要扶你,你也不肯……”
(4)
蘇念衾醒來時,已經是天蒙蒙發白的時候。他一抬手發現手上有異物。於是粗暴地一把扯到了輸液的針管,鮮血衝過傷口湧出來,他卻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他正要下床,忽然覺得另一側的被子有點沉,聽見一個人淺淺的呼吸。
“無焉?”他心中喜悅得有點不敢確信。
人似乎很疲憊,還在睡,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她的頭發,指尖一震—是餘微瀾。
蘇念衾嘴角苦笑:桑無焉已經再也不想與他有任何幹係,怎麼還幻想她能像個天使一樣突然出現在跟前,拯救自己。
蘇念衾不敢亂動,怕驚擾了餘微瀾的好眠,隻能維持著原來的姿勢。
但是她仍然驚覺,理了理眼前垂下來的頭發,她抬起頭來:“念衾。”她看見醒了的蘇念衾,有點不好意思。
蘇念衾掀開被子,從床上起來。他是合衣躺的,所以睡了一晚衣服很皺,他說:“他還好吧?”他害怕他一覺醒來那個男人就已經不在人世了。
“至少沒有惡化。小璐說你很著急。”
蘇念衾別過臉去,掩飾自己的擔心。
餘微瀾走近他,替他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以及翹起來的衣領。
“你長高了。”餘微瀾的手,有著母親般的柔軟。
“嗯。”蘇念衾突然很安靜。
“以前也常忘記翻衣領。”餘微瀾笑。
“誰讓我看不到鏡子。”
“鏡子對你而言本來就是多餘的,長得不好的人才時常在鏡子前麵擺弄。”
“我沒有見過自己的樣子,不知道長得如何。”
“有時候人也可以做鏡子,難道你沒有聽見你一路過,旁邊的女孩都會倒吸冷氣?”
“或者是我太醜。”
“你若醜,小璐絕對不會和你一同出門。”
“她這麼勢利眼?”蘇念衾側頭。
“當然。她一向隻喜歡養眼的。”餘微瀾笑,“你的歌我聽過,都很好。但是產量太少。”
“我花錢不多,房子也是母親留下的,所以不需要日夜奮筆疾書來賺錢。”
“可是你以後需要養老婆,還有很多小孩。他們可不會像你這麼省。此外,創作也需要靈感。”
“那麼我以後去盲校上課,讓校長支付工資並且為我買五險一金。”
“可以考慮。”
餘小璐正要端東西進來,看見單獨相處的兩人,又悄悄退了出去。她本來以為蘇念衾醒了以後會因為昨天強行注射的鎮靜劑而大發雷霆。看來,餘微瀾鎮住了他。
“念衾,”餘微瀾的手停滯在他的肩上,“你很久沒有這麼平靜地和我說話了。”
“心情好了許多。”
“他一定會熬過去的,因為有你在,所以你不必因為自責而不愛護自己。沒有人在責怪你。”
“我沒有盡過做兒子的責任,直到我看到他的心髒停止跳動的時候才明白這一點。”
“念衾,”餘微瀾又輕輕地叫他的名字,“其實我們倆都覺得是他比較重要。你愛他甚於愛我,我也是。”
“嗯。”蘇念衾點頭。
“等你父親好轉了,就去找桑小姐回來,向她認錯。”
“我沒有錯,在她們家看來本來就是個累……”
話到一半被餘微瀾止住:“記住,念衾,永遠不要妄自菲薄。”然後餘微瀾輕輕地抱住蘇念衾。雖然她的動作很輕柔,卻也讓蘇念衾有點意外,不知道手該放在哪裏。
“念衾,這本來是繼母要給你的擁抱,但是遲了十年。”餘微瀾閉眼微笑著,笑容格外坦然。
蘇念衾怔了一怔才將手環住她。
“我可不會叫你母親。”蘇念衾窘迫地說。
“我也不想變那麼老。”
蘇念衾背對著窗戶,清晨的陽光從後麵的窗簾裏鑽進來,加濕器在一下一下地噴出水霧,傳出有節奏的響聲。
懷裏的餘微瀾雖然憔悴卻有安心的表情。
戳在門口的桑無焉滿目愕然,看著房間裏相擁的兩個人。這個女人她見過,在蘇念衾撕成碎片的那張照片上,和餘小璐牽著手的女人。
桑無焉抬頭,敲了敲門。
餘微瀾離開蘇念衾的懷抱,透過蘇念衾的肩膀,望向門口,她遠遠地看見過桑無焉,所以開口道:“桑小姐?”
蘇念衾聽見這三個字,身體一震緩緩回身。
“我……”桑無焉手足無措,“我……接到小璐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