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早上,那同事起來摸煥之的前額,是燙手的高度的熱。他連聲叫喚“給我喝水”,喝了兩滿杯還是喊嘴裏幹。腹部鼓鼓的,時時作響;起來了好幾回,希望大便,卻閉結著排泄不出來。神色見得很困頓;唯唯地,張著嘴盡是喘氣。這分明是大病的排場,那同事就替他去請醫生。

下午醫生來了。做了應有的一切手續,醫生冷峻地宣告說:

“大概是腸窒扶斯,明天熱度還要高呢。”寫好藥方便匆匆去了。

腸窒扶斯!煥之在半昏沉中聽到這個名詞,猶如半空中打下個霹靂;他仿佛看見黑黑的死神已經站在前麵了。對於自己的死亡,近十年來他沒有想到過,即使恐怖占領了大地的最近時期,他也不相信自己會遇到什麼危險;有如生活在大陸上的人,不去想那大陸的邊緣是怎麼樣的。此刻,卻已經臨到沿海的危崖,掉下去就是神秘莫測的大海。他夢吃似地說:“腸窒扶斯!我就要結果在腸窒扶斯吧?三十五不到的年紀,一點兒事業沒成功,這就可以死麼?唉,死吧,死吧!脆弱的能力,浮動的感情,不中用,完全不中用!一個個希望抓到手裏,一個個失掉了,再活三十年,還不是那樣?同我一樣的人,當然也沒有一個中用!成功,是不配我們受領的獎品;將來自有與我們全然兩樣的人,讓他們去受領吧!啊,你腸窒扶斯!”

他牽腸掛肚地懷念著佩璋;又好像她就在這裏,但是隻見個背影,絕不回過頭來。

“啊,佩璋!我了解你,原諒你!回過頭來呀,我要看看你當年烏亮亮的一對眼瞳!為什麼還不回過來呢?我離開了你,你寂寞得苦;現在,我在你身邊了!盤兒功課好,我喜歡他。但是尤其要緊的是精神好,能力好。要剛強!要深至!莫像我,我不行,完全不行!母親呀,你老了,笑笑吧,莫皺緊了眉頭。為了你的可憐的兒子,你就笑笑吧!啊,你腸窒扶斯!”

那同事在旁邊聽他一半清楚一半模糊的話,實在有點兒窘,而且怕,隻好推動他說,想寫封快信到他家裏去,請他夫人出來擔任看護,比較周妥得多。他仿佛要坐起來的樣子,急急駁正說:“快信太慢,在這個時期,尤其慢。你替我打個電報吧,叫她今天就來!”

那同事暗地搖搖頭,他那鎮上哪裏通電報,足見他昏迷得厲害了。且不管他,便寫了封信出去投寄快郵。又知道他的妻兄住在英租界的某旅館裏,順便也去通知了一聲。

下一天上午十點光景,樹伯來了。他走近病人床前呼喚:“煥之,煥之,你病了麼?我來了。”

“你?你是誰?”煥之抬起上眼皮,似乎很沉重,瞪著眼睛說。

“握,你是樂山。你來得好極了,我們一同去開會。”

那同事悄然向樹伯說:“你看,病到這樣地步了!昨夜吃下的藥不見效,熱度像醫生所說,比昨天更高了。”他又想喚醒煥之,說,“喂:是你令親金樹伯金先生來了!”

“啊?你說有命運這個東西麼?”又是全不接樺的吃語。

“唉!”樹伯焦心地歎著氣,兩個手指頭在架著金絲邊眼鏡的鼻梁部分盡是摩擦,像要摩平那些皺紋似的。“今天還是請昨天那個醫生吧。”他說著,環視室內。真是很可憐的一間屋子:兩個床鋪,一橫一豎擺著,便占去了全麵積的三分之一。沿窗一張方桌子,兩個粗製的圓凳子。桌麵亂堆著書籍、報紙、筆、硯、板刷、熱水瓶之類,幾乎沒有空處,各樣東西上都布著一層煤灰和塵沙。沿窗左角,孤零零地擺個便桶。右角呢,一個白皮箱,上麵馱著一個柳條箱,紅皮帶歪斜地解開著。此外再沒有別的東西。樹伯看著,頗感覺淒涼;在這樣的環境中生病,就不是重病也得遲幾天痊愈。他又想煥之本不該離開了家庭和鄉間的學校來到上海,如果境況能好點兒,自然向好的方麵遷調,現在卻弄成失業飄零,那遠不如安分地守在鄉間好了。而況這個病是著名的惡症,看它來勢又並不輕,說不定會發生變故;那更不堪設想了,老母,弱妻,幼子,家裏空無所有,怎麼得了!他不禁起了親情以外的難以排遣的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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