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蒙之季
獻給我的同事垔侯春秋
在這樣一個濃霧深鎖的天氣,用文字敘說Q市藝術館的那些看似怪誕的故事,心裏總有些憂傷,盡管我的高中同學、現在的Q市甲莊醫院院長打來電話,說他們的情況都很好,尤其是“你那位頗風格的呂小葦"。院長還興奮地告訴我,他們準備把Q市藝術館列為科研合作單位,或者叫實驗基地。院長的最後一句話在我的心裏塗抹了一層沉歌。實驗基地,對於Q市藝術館,是福音呢,還是羞辱?
兩年前,同樣的季節,同樣的大霧,我和女友呂小葦、攝影家夏侯春秋,從省城來到Q市采風。為了工作方便,Q市藝術館長祝幸福安排我們住在館裏。一進藝術館,霧障褪盡了,眼前坦露無遺,我的同伴的表情,就像土著人極度誇張的麵具,牢牢地釘在了我的腦子裏。當時藝術館從市中心遷到開發區兩年多,院子裏空闊荒涼,那幾畝淒迷的衰草中,隻一棵佝僂的枯槐,幾十隻烏鴉蹲在高枝上昏昏地俯視著。我們的攝影家夏侯春秋說了聲“媽呀",就閉上了眼睛,額頭上擠出一朵玫瑰花樣的皺紋。我的女友呂小葦呢,眼突放異彩,兩手扣在一起,抱在腦後,晃動著肩和肘,叫了一句“多麼好的野草啊!”這使我想起了我們在約會的時候,她常常用十指梳理著我的頭發,情不自禁地叫一句“多麼好的野草啊”!我一向認為她是開玩笑,直到這時,才知道她對野草有者本能的、瘋狂的愛,甚至勝於她的男友。那時,我還不明白野草對她生命的意義,我隻是疑慮侑重。
那天晚上,我和攝影家夏侯春秋同住一室。他說Q市這個開發區是個古戰場,藝術館所在地是土兵的屍體填滿的深穀,他說一進這個院子就嗅出了血腥味和兵器的鏽味。淩晨,我是在芨侯春秋的呻吟中醒來的,一夜之間,筆挺的夏侯春秋成了佝僂。我護送他回到省城治療,沒有料到半月後他就多症並發死在了醫院裏。他的遺容還算坦然,
較之平常,額上定格了一朵玫瑰花樣的皺紋。
這次采風的結局相當生動:一個人永久地走了,另一個人——我宵經的女友呂小葦,永久地留在了長滿野草的Q市藝術館,而我,依舊是愚頑不可塑造。
這樣的大霧是我經曆過的第二次。把手掌伸出去,霧壓得手腕發酸;在你惶惶的視野裏,人非人,花非花,車非車,樓非樓,就連你的思緒也被遮掩得支離破碎、神出鬼沒……
呂小葦由省藝術館調到(?市藝術館,在外界肴來,真是個頂尖級的甌夷所思。就連藝術館的人也大惑不解,雖然大家知道她是個能夠製造奇跡的人:她先是一個高考落榜的山村姑娘,幾天之內,奇跡般地成了縣委招待所的職工,一年之後提拔為副所長,三年之後成了某市軍分區排級幹部,又一年之後轉業到了省藝術館,副處指日可待。有人預測,藝術館隻是個橋,再兩年也許就調到了省委,再再兩年也許就調到了國務院。人們感歎著美女無敵啊.美女武器十倍於美國武器啊!對子呂小葦突然下調,有人懷疑是我和她的關係出了岔子,她才-?氣之下將自己流放到Q市。其實,作為男友的我也不能看透呂小葦,奧秘大概隻有上帝知道。我們分手時,有些淺淺的憂傷。她主動送給我一個吻,這是我們的第一次。她說,我愛你,但是這裏不是我的家,相比之下,Q市是家,我在這裏隻能娃個人形的氣泡,說滅就滅,而你,又不可能調到Q市……臨別,她用手梳理著我的濃發,眼裏異彩飛揚地說:“多麼好的野草啊!"我感到她的手是用力的,我的幾根頭發從她的指縫飆落塵埃。
這一夜,我耿耿難眠。我用“頗風格”來形容呂小葦,是得到了同事們的讚同的。她的美是讓男人顫抖的美,不是怦然心動,而是於眩暈中顫抖不已地決絕地投奔。她的眼神永遠是熱烈的、渴望的、真誠的、一拍即合的、海納百川的、有教無類的,又叫你宥不出絲縷的輕浮與放蕩。“藝術館從此潺潺如舟”——我的一位同事如是說。直到熊館長東窗事發,大家才了解了呂小葦“頗風格”的深層內涵:對於理性的男人,她的眼睛是一個姹紫嫣紅的花園,對於另外一些男人,她的眼睛則是一口迷人的陷阱。
熊館長是在一個雨天裏與呂小葦談話的。呂小葦轉業到省藝術館
整整一周。熊館長不是眩暈的那類,從來不會拈花惹草。在呂小葦的眼神的召喚下,熊館長由單位工作談到個人前途,由“三講"與“三個代表”談到“兩個務必”與“二為方向”,由現實談到了曆史。談到解放前共產黨人的出生人死、忍辱負重,熊館長與呂小葦都充滿了崇敬。熊館長站起來了,呂小葦也跟著站了起來。熊館長嚴肅地說,呂小葦同誌,如果革命霈要你爬雪山、過草地,你能服從嗎?呂小葦說,能。熊館長問,呂小葦同誌,組織如果安排我和你扮作夫妻,打人敵人內部,你能服從嗎?呂小葦說,能。熊館長問,如果敵人監控嚴密,為了革命我們必須假戲真做,你能服從嗎?呂小葦說,能。熊館長說了聲好同誌,就抱起了呂小葦。呂小葦雙手薅起熊館長的頭發,大叫著“莩草蘋'熊館長感覺頭皮被她揭掉了。呂小葦怒氣衝衝地離去,出了門就又恢複了原本的眼神。
熊館長沒有料到這種結局,從此談葦色變,更沒有料到這一幕恰巧在別人的監控之下。在角逐省文化廳副廳長的過程中,本來勝券在捤的熊館長早早地落馬了。與那些成功者相比,我認為熊館長德才都大大勝過他們。熊館長是不幸的。
由熊館長我想到了Q市藝術館的祝幸福館長,祝給我的印象極好,漸漸有了隱憂,怕他重蹈前人覆轍。正是深夜一點鍾,我急迫地撥通了祝館長的電話,委婉地對他說,呂小葦看起來十分隨便,實際上傳統得很。祝館長懵懵懂懂應了兩聲,鼾聲響起,沒等我扣下電話,聽簡裏就傳來祝幸福的囈語:我是誰?我身中5彈,生俘5人……
呂小葦被任命為Q市藝術館副館長的第二天,詩人葛德從祖國的大西北參加筆會歸來。
呂小葦正和祝館長領鞞五六個人鏟草。這片荒地約有三畝大小,晚秋的風最是淒幽,一年一度蓬勃而蕪雜的百草,柔韌的或者是匍匐待斃,或者是彎腰揖別;不屈的隻有結滿刺果的蒼耳子,挑者空殼的蒲公英,更加頑強的便是屈指可數的荊榛了;當然,還有這片荒地的旗幟——或許更像靈幡——那棵棲滿烏鴉的佝倭的枯槐。荒地位處藝術館的東南角,東鄰是開發區文昌路派出所,南邊就是臨街的院牆。才兩年多的時間,四鄰都蓋起了漂亮的辦公樓寬敞的宿舍樓,庭院裏也有了假山奇石、小橋流水,臨街的店鋪也絢麗紅火。藝術館海棠依
舊,惟一的建築就是那座兼了辦公室與宿舍的六層獨單元的樓房,像一尊放大了的孔乙己,龜縮一隅,寒磣相酸了一條街。藝術館其實也是可以改善一下的,比如把臨街的地塊租出去。但是,空閑在那裏沒人在意,一旦要出租了,祝館長沒有想到民主商討時,他的部下全都是獅子大開口,要價一個比一個生猛淩厲。如果開館長辦公會決定,副館長隻有畫家唐億一個,唐億從來都是一句話:聽館長的。租地的事最後落到無人再敢問津。後來,市文化局把祝、唐二位館長叫到局裏,給他們引薦一家資本雄厚的企業,在院內聯合幵發,建築Q市最大的酒店。唐億表態很鮮明,說是千載難逢。回到館裏再一次召開民主會,唐億因病請假了,祝館長也沒有想到他的部下又是離度統一,極力反對,他們說都市裏的荒野最有意蘊,體現的是自然美、古典美,它的文化價值勝過十座大廈……市文化局長氣憤地說,這是一幫什麼人?給他們辦好他們還抵製,成於美,敗於美!這亊由不得他們!祝幸福館長無奈地說,千軍好領,一士難管,在士窩裏當頭,是前世造孽,除了苦熬還是苦熬!
祝幸福把過去這些悄況介紹給呂小葦,意外的是,呂小葦同樣反對聯合開發。她幾乎是乞求地說,留下這塊土地吧,把它糧理成一個花園,看看花姿草色,品品花香草鮮,人躭有精神,就有生氣;我是農村長大的,我知道花草也是有靈性的,有情感的,我怕水泥建築物,在我眼裏,那都是奇形怪狀的堅硬的僵屍,再也長不出一個綠芽……祝幸福竟被她說得動了惻隱之心,她分工又是後勤,又是26歲的姑娘,沒理由不尊敢她的意見。祝幸福還提醒說,和這幫人打交道不易啊,特別是那幾個業務骨幹,你請他們開個會就很難,你像討債的一樣孬種,他們參加會就是給你的恩典!他們永遠到不齊,狗到貓不到,瓜來棗不來,什麼時候這幾個業務骨幹能坐到一塊幵個會呢?這簡直成了我工作中的一大理想!祝館長講者講猗來了怨忿,副館長唐億人不錯,就是有點滑,麻煩事一律不表態,還時不時地要辭職,黑臉全叫我唱了……想想我祝幸福真他媽有病,讓我侍候他們,我是誰?我他媽當年身中5彈生俘5人!祝幸福從呂小葦頭發上捏下一點什麼,向地上彈去,拍拍她的肩膀說,我快熬到頭了,快放學了,你呢,還是剛人學啊……
鏟草的人們正忙碌著,詩人葛德走到了他們的身後,他大叫道,誰發了神經!這裏是蒼凍之美和淒愴之美的經典之作,它是史前的回
放,更是人類無枝可依的必然命運的生動昭示!祝館長說,又是叫,又是叫,當年我在戰場上大叫的時候,你在哪裏叫!祝館長說明了鏟草的意圖,又把新來的呂小葦館長介紹給他。呂小葦和葛德對視的一刹那,兩個人都驚呆了。葛德一米八幾的大個子,瘦骨嶙峋,長發飄軹,滿臉胡須,噙者藍色眼珠的三角形小眼裏,藍色的火焰正靜寂地燃燒著。呂小葦主動伸出了手。葛德依然是凝視鞞,他忘情地說,你的睫毛上閃爍著安徒生的童話,你的嘴唇上上映著人間芳菲四月天,你的眼睛裏——我看到了滌盡塵埃的瑩澈,還有緩緩駛來的盛滿我的詩魂與愛欲的蘭舟,——我愛你,呂小葦!我一向柒拜我的第一感覺,我往往被自己感動不已!忽略自己第一感覺的人要麼是弱智,要麼是投機分子,我的第一感覺也是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我愛你!葛德說完,深鞠一躬,轉身而去。呂小葦臉上微微發燙,就外觀而言,她是討厭葛德的,就他的話語而言,她相信他是真誠的。葛德雖則細瘦,走路卻還穩健,這叫呂小葦心裏有了些微的踏實。
呂小葦住的是頂層,隔壁是去年新分來的女大學生孫遜雪,畢業於省師範學院聲樂係。孫遜霄也是位美女,是那種叫人怦然心動的美,評然之後,她眼裏的憂鬱與惶恐就使人很快靜下心來。孫遜當話語極少,不想與人交往,藝術館的人又常見她行色匆匆,她身上自然就多了一層神秘,人們也有了種種的猜忌和傳說。
午飯後,孫遜雪敲開了呂小葦的門。孫遜雪站著向呂小葦解釋,上午有急事,沒能參加拔草,表示歉意。呂小葦再三叫她坐下聊天,她才留下來。談到藝術館的人,她都說分來時間短,不了解。惟有談到葛德時,她才說這是個才子,也是個酒鬼,他平時是一種人,喝了酒成了另一種人,晚上又成另外一種人,三位一體。孫遜雪還說,就外表而言,人分四類:人麵獸心,人麵人心,獸麵人心,冉麵獸心。她說葛德大概屬於軎麵人心。呂小葦問她,你長成這樣一個絕代美人,葛德沒有追過你?孫遜雪戚然一笑說,他對我隻說過兩句話,是兩句古詩,一句是他聽了我的名字後說的,44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另一句是“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孫遜雪臨出門,又轉過身來指一指呂小葦的地麵說,這下麵住的就是詩人。
四
晚飯前,呂小葦接到葛德的邀請,Q市幾位詩人為他接風,地點
就在藝術館斜對麵的“真人酒樓",藝術館被邀的還有祝館長、副館長畫家唐億。呂小葦猶豫一番,還是跟著另兩位一同去了。
??真人酒樓”論規模及消費標準,在Q市隻能算個中低檔,在情調上劃歸一流並不為虛妄。幣個裝飾自然古樸,水車、石磨都真實地吱吱呀呀地轉動著.客人還可以綰起褲腿赤腳走進這個偌大的池塘裏,重新撿起兒時摸魚的樂趣,迂回的分了諸多岔岔的竹籬笆牆上,掛著紅辣椒、綠豆莢、金苞穀、黑木耳,而隉目的鬥笠和蓑衣,最能喚起人們草草披掛、河邊獨釣的逸興;這裏的音樂也是清純如寐,除/《春江花月夜》幾首名曲,氤氳於?酒樓的是更具感染力的奶聲奶氣的兒歌,這裏的另一大特色是沒有等級分明、自我封閉的雅間,籬笆墒象征性地一圍,就是一個雅座了,——這一點深為詩人葛德激賞,他說,心理陰暗的小人必定喜愛那樣的思似的雅間^
一切都是精心準備的。籬笆牆上貼了一張葛德的漫畫頭像,長發集成一束向斜上方飄去,中間幾個曲折極富力度,顯然,這是一把火炬的構圖。十個人的麵前,各點燃了一支纖巧的蠟燭。餐桌的中心,紅色的綢緞上擺者葛德的十幾部詩集。一位女詩人朗誦葛德的《我是》,揭開了酒?的序幕:我是詩中的詩/我是光中的光/我是酒神中的酒神/我是涅槃後的鳳凰/……女詩人的淚水流進酒杯。當主陪的詩人說,藝術館三位領導可以隨便喝,所有的詩人,幹了這杯!一陣清脆的碰杯聲之後,緊接著是汩汩的吞咽聲。這一杯就是三兩三白酒,呂小葦沒有見過這樣凶悍的喝法,驚得花容失色。詩人們又全體起立,向祝館長他們三人敬灑。祝館長行伍出身,豪氣尚存,居然一口咽下去半杯,博得一片叫好聲。祝館長興奮地說,這算不了什麼,想當年我他媽身中5彈,生俘5人……詩人們打斷了祝館長的話,催促呂小葦和唐億,他倆端起三錢三的小杯,各喝了一杯,也贏得了牮聲。呂小葦其實是有些酒量的,莕於打持久戰。唐億連脖頸都紅了。呂小葦看得出,自從詩人們打斷了祝館長的話,他情緒低落,表情漠然。呂小葦在心裏告誡自己,中老年也是很脆弱的,絕不能打斷他們的話。
接下來的內容是葛德談西北詩會的盛況,以及新詩群與新新詩群的白熾化的論爭。唐億中途告退,一是腰椎間盤突出,一是輔導孩子。唐億說,我真佩服你們,有理想有激悄,我呢?我過的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快絕望了!腰病治了4年,跑了5+城市,吃過33種藥,貼過15種資藥,越治越重。我平時最羨慕淮?羨慕狗!牛!羊!羨幕一切
爬行動物!它們永遠不會腰椎間盤突出。我老婆說,我夜裏說夢話都喊我是狗我是狗……還有我孩子,才上小學二年級,我們就要開始給他請家教了,他的作業都要做到夜裏11點了,太可怕了!我每周都被老師叫去兩次,每次都被人家指贓審賊一樣訓得抬不起頭。這才二年級,小學、初中、高中,何時到我姓唐的出頭之日?詩人們哪,千萬別要孩子!旃億快要聲淚俱下了,葛德揮揮手說,唐副館長,你是不是想叫我們陪你大哭一場?唐億這才悻悻而去。祝館長低聲對呂小葦說,你看這個所億,我們說不來,他說拒別人的麵子不好,我們來了,他又提前溜號了!
呂小葦和葛徳坐得麵對麵,葛徳感到呂小葦正牢牢地盯著他。呂小葦館長是不是在欣賞我的醜陋?葛德問。呂小葦說,我在琢磨你的藍眼珠,你難道有外國血統?葛德說,我是純種的中國人,沒有烏克蘭血統,也沒有法蘭西血統。小時候我的眼珠烏黑烏黑,是酒改變了它。酒不是一種液體,而是一種火,一種藍色的火。酒使我覺悟了,我相信白色的火、黑色的火也是存在的;人有此岸、彼岸,第三條岸同樣存在。真正的詩人,當是新火的探求者、新岸的抵達者……
詩人們輪番向葛德敬酒,呂小葦也敬;T—杯。祝館長找了個理由,起身離席,兩個女詩人留住了呂小葦。詩人們推杯換盞,10斤白酒喝完,又要了兩瓶,醉態畢現,燭光盡熄,桌子上已是杯盤狼藉。呂小葦把葛德的詩集收拾好,把籬笆牆上葛德的頭像折疊好,剩下的酒也藏起來。詩人們動作誇張變形,話題雜亂,正野混合,葷素勾兌。從申奧申博談到反腐倡廉,從中東的肉體炸彈談到了中國的飲食文化。有位男詩人站起身來,指著桌上的那盤炒鞭花,給他身邊的女詩人講段子:有個女詩人喝多了灑,筷子發抖,她夾的一塊鞭花正巧掉在她的兩腿之間,女詩人手指那盤鞭花驚呼道,它真不是個好東西,把它切碎了,煮熟了,它還認路!眾詩人一陣大笑。女詩人說,你們男人嘴裏,吐不出象牙。她對那位男詩人說,給你出個文明的題吧,你不楚《三國演義》倒背如流嗎?請問,諸葛亮、周瑜、張飛的母親各姓什麼?男詩人們麵麵相覷,無一能對。女詩人說,也真難為你們了,這個題歸類腦筋念轉彎:既生瑜何生亮無寧生非麼!眾人都說有趣。那位男詩人又對那位女詩人說,那就按你的路子來,你不是李白專家嗎?請問,李白的妻子和女兒各叫什麼?女詩人說不知道,大家都說不知道。男詩人說,真笨喲,小學課本裏都有李白的七絕《望廬山瀑
布》,第一句就把他妻子和女兒的名字說出來了——“日照香爐生紫煙”麼!眾人醒悟,大笑不止,女詩人雙手卡住男詩人的脖子罵流氓。
呂小葦注意到,在這幫詩人中,有一位男詩人長得儀表堂堂。他不像別人那樣笑得毫無顧忌,而是微低了頭,半是拘謹半是羞澀地笑宥。呂小葦心裏想。原來詩人也還有儀表堂堂的,原來現在還有羞澀的男子……這時有人笑得吐了灑,呂小葦見機行事,要去買單。儀表堂堂的羞澀詩人對呂小葦說,哪能叫你買?我們相聚都是我請客,能者多勞。呂小葦說,你是個大款詩人?羞澀的男人說,我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真正的詩人越寫越窮,越窮越寫,不出書對不起自己,出了書又對不起家人。呂小葦問,像葛德這樣的詩人也要自費出書嗎?男詩人說,他的部分是,我們全是。
詩人們勾肩搭背出了酒店,呂小葦留戀地看了看水車、石磨。喝酒的人都知道,人借酒膽,酒借人力,人一活動,灑力才完全發作。有位男詩人來了邪勁.扛起一位女詩人踉踉蹌蹌地走了,女詩人還唱著:我是女生,溧亮的女生,你不要寫古怪的詩給我,我現在還不想交朋友……剩下的人簇擁著跌跌撞撞的葛德。經過派出所門前,葛德指者派出所的樓房罵開了,他媽的,誰都知道,派出所的樓是醃日的樓!計生委的樓是逼養的樓!羞澀的男詩人給呂小葦作解釋。前者是罰嫖娼,後者是罰偷生。
這個夜晚,呂小葦做了一個荒誕的夢:她領者大家鏟了一小時的草,才發現自己一絲不掛,葛德和那位儀表堂堂的羞澀的詩人鄙夷地看苕她,她羞得用手遮上捂下,東奔西突,總找不見宿舍。參加工作以來,她的夢總是在重複一個畫麵——碧草連天。沒草的夢讓她惴惴不安。
五
藝術館的早戾是安詳的、文靜的,也像一個慵懶的貴夫人,隻是吝嗇地向者晨光打出幾個哈欠。第一個哈欠當屬祝幸福了,在部隊養成的早起的習慣,幾十年來從不咎有過違背。傳達室的牛師傅快70歲了,得了嗜睡症,終日大夢沉沉。祝幸福另配了一套大門鑰匙,每天早晨開門,灑掃院落,大都由他承攬了。牛師傅大致在9點半酲來。醒後的牛師傅非常敏感,隔三差五地去找祝幸福,館長,活都叫您幹了,要我還有啥用?我是當過民兵的,懂得什麼叫信號彈,辭退我吧!
牛老了,拉不動了,該殺的時候手不能軟!祝幸福說他早起是習慣,幹活是鍛煉,還要買份報紙。牛師傅說,我要是尿頻就好了,想多睡也睡不成.現在是一夜不尿,沒辦法,前列腺好得很!膀胱好得很!除了肯睡,方方麵麵都好得很!牛師傅說完雄赳赳地走了。祝幸福也不與他計較,如果他十天八天不來發一通牢騷,祝幸福還擔心他得了病,擔心他睡死在傳達室裏。
祝幸福自己訂了一份《Q市日報》,每天早展,他都從掛在藝術館大門上的簡易郵箱裏取回報紙。別的版隻看個標題,“Q市名流"專版他必定一字不漏地閱讀。這個專版開辟了一年多了,從古到今,各個行當的名流介紹了100多個,他的藝術館就有6人作為藝術名流上了專版。他多次接待來藝術館的報社記者、史誌辦編輯,他充滿了希望,充滿了熱情,榮畨感、自豪感油然而生;然而,每一次都是他搞錯了,他的作用僅僅是向導,他們與藝術家一見麵,他立即變成了一次性的筷子,被人隨手丟棄。他百思不解,身中5彈,生俘5人,當年的越戰英雄算不上名流?他對人們的驚人的遺忘深表憂慮。成為英雄的那些年,天天披彩戴紅,在人們崇敬的目光和暴風雨般的掌聲中走上講台,他為上萬個青年簽過名,他的那件血衣印滿了無數純情少女的吻……才短短20年的光陰,落花流水,雁過無痕,他還比不上院內那棵佝僂的枯槐,它雖然死了,但還記錄昔曆史的沉思,他雖然活者,隻是一個會移動的空殼,真正意義上的他早已了無蹤跡。當初,他被授予英雄稱號的那一刻,大地抖動,天昏地暗,周身痙攣,是誰在他背後猛擊一窣,他才睜開了雙眼,迎接他的是風和日麗,萬象一新。那個深夜,他悟出了白天的怪誕的感覺其實是再生的體驗,他幸福得熱淚滂沱,他知道自此而始,過去的他已不複存在,一個作為英雄的他站立起來了……
兩年前,他收到一封來自谘城某編輯部的信:您的事跡已被收入《華夏英雄譜》叢書……請速彙款郵昀。他寄去了1800元,卻是泥牛人海。他一方麵憎惡這些騙子,一方麵又獲得了孤寂、落魄時的撫慰,——他們畢竟還記得他這位英雄!他把那封信壓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每每望者它出神。有一天,他從信中獲得了勇氣,撥通了報社的電話,他問道,“Q市名流”登不登越戰英雄?對方回答說目前尚未考慮。他震怒了,摔了電話,眼前出現了密密麻麻的火星,它們彙聚為流,湧向他對麵的牆,刹那之間,萬籟俱寂,當時的場景再現了:
他像一隻猿揉,輕捷地爬上一棵大樹,一隊越南兵走在樹下了,他兩手同時向敵人投下了4個手雷,並用越南話大叫:繳槍不殺——敵人放"F武器後,他從天而降,6個敵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成了俘虜。其中一個頑固分子突然拾起槍,對者他狂射,他跪在地上將他擊斃。他的血洇紅了地,他的戰友們飛奔而來……場錄徐徐淡出,白牆重新為白牆。整個過程,就像現場錄製的一樣,毛發畢肖,一個細節也沒忽略。他漸漸緩過神來,淚水潸然。這樣的真實的幻象,半年之內重複了6次,都是他麵對白牆的時候。他把這個秘密鎖在了心裏,連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
這一天的淸核,祝幸福再一次觀賞戰爭場衆,副館長畫家康億盯上了他。
廟億是藝術館清晨的第二個哈欠。某一天的5點多鍾,唐億被腰疼弄醒了,想到了幸運的狗時,這個絕頂聰明的畫家靈感突現,——何不模仿狗的運動形式呢?久違了,親愛的亞裏士多德!他想聽取妻子的意見,妻子說,你腿短胳膊長,自然條件多麼有利啊!他就戴上一副舊皮手套,在家裏練習爬行。一開始有些別扭,控製不好手與腳的距離,距離小了腰部效果差,距離太大了又堅持不了多久。練了一星期後,就自如多了。他的妻子也盛讚他的進步,說他已經是一條頗具紳士風度的狗了。他從這句話裏聽出了差距,提出在院子裏鍛煉的想法,得到了妻子的首肯。到了院子裏,他就被自己的英明決策感動了,他獲得了如虎歸山的舒暢,想想那個小小蝸居,實在是委屈了他。最為實際的是,他的腰疼明顯地輕了,他感覺腰椎間盤突出的部分,正向原位進二退一地回收音,是一種脈衝的精妙。如果不是怕打擾別人,如果是在一個風高月黑的曠野,他會學著狗的聲音汪汪大叫,他的叫聲必是驚世駭俗的、驅災降魔的。現在,他隻能在心裏呐喊了。
這一天的清晨,唐億在院子裏爬行,嗅出了一股臭味。在他踟躕之際,前方傳來了笑聲。唐億循聲看見了蹲在荒草裏解大便的少年,唐億是認識他的,是文昌路上一個著名弱智。唐億罵道,真是個弱智!那少年口裏咬著大拇指,輕蔑地說,你才弱智,你又不是狗。唐億覺得祗氣,起身走到_邊做俯臥撐。他給自己製定的標準是25分鍾爬行,5分鍾俯臥撐。才做了十幾個,又聽到少年在笑。唐億說,真是個弱智!少年說,你才弱智,那地上又沒人。唐億撲哧一笑,全沒了力量,胳膊-軟趴在地上,心裏想這個時代真是個解放的時代了,連一
個少年弱智都幵化了。少年弱智又說,弱智,地上又沒有人。唐億惱火了,在少年弱智的耳朵上擰了一把,說道,滾吧!少年弱智就走了。旃億拍拍f-上的土說,不信收拾不了一個小弱智。唐億的話音剛落,就見少年用一根樹枝抹了屎,喊費白粉白粉,朝他殺了回來。唐億嚇得如鼠一般,慌忙竄進了辦公室,把n銷死。少年進不了屋,把屎往門上抹了一陣子,斜歪宥身子,腦袋一聳一聳地走了。
唐億在樓道裏遇上了妻子和兒子,妻子嘲弄說,狗也有進家的時候?就轉身回家了。廟億和妻子是有分工的,送孩子上學鳩於唐億。F了樓,兒子說,罰你繼續學狗爬!唐億就跟在兒子身後爬行。出了院子不遠,兒子碰到了同學。同學問,你爸怎麼爬著走?兒子說,你眼瘸?這不是我爸,是我家的狗o同學說,你眼瘸?明明是個人。
這是一個叫唐億晞噓不已的清晨。在這樣的淸晨裏,他真正明白了什麼叫脆弱,什麼叫不堪一擊,他甚至對戰爭也有了新的理解。他.先把不快歸咎於弱智少年,繼之歸咎於牛師傅,再繼之又移怨於祝幸福館長,他決計要與祝館長好好談一談了。他敲響了祝館長辦公室的門玻璃,祝館長沒有理會。納悶的唐億終於看淸了直麵牆壁的祝館長,以及他那變化萬千、神鬼莫測的表情,唐億禁不住瑟縮了。他正想躡手躡腳退回去,祝館長打開了門。唐億三言兩語講了弱智的亊,祝館長說,三個館長,咱們倆都同意了,呂小葦也不會有意見,就這樣定了,是該叫老牛回家了!
祝館長是個雷厲風行的人,牛師傅剛起床他就進了傳達室。牛師傅見他臉色不好,遞過一杯茶說,祝館長,好像沒休息好?也不是小年紀了,不是當年身中5彈、生俘5人的身體了,多多保重吧!牛師傅的話春風投懷,叫他心頭一熱。牛師傅又說,現在不提階級鬥爭啦,不提無產階級專政啦,人就容易忘本,你這樣的英雄我再老也還記得,誰又記得我?Q市解放那年,我可是給省長牽過三天馬的!
六
呂小葦的手機響了兩遍信息提示,摁了讀取鍵顯示出??天氣預報”:預計上午多雲有點想你,下午陰有小雨轉為較強想你,受延長低情緒影響,今夜到明展大霧伴有大到暴想你,心悄由此驟降8—12度,預計此類天氣將持續到躺在你身邊為止。呂小葦笑得非常甜糯,把枯燥的天氣預報改得妙趣橫生,也真是夠聰明的。信息的最後有一個發信人的手機
號,呂小T;斷定焙詩人萵德所為。夜裏她曾讀了他的一本詩集,盡管讀得朦朧迷離,似詩中對自然的赤子的歌吟,開在作者骨子裏的淒美之花,以及以身為燭照亮歧途的楮誠,都叫她感慨不已,她幾次為之流淚,而她是個絕少流淚的人。再想想他的熱烈大膽、奄無顧忌、毫無防範,她覺得孫遜雪的評價是正確的:一個獸麵人心的男人。
晚上[0點多,葛德給呂小葦打來電話,想和她披肝瀝膽地談一談,是一個嚴肅的裏大話題,呂小葦說天太晚了,明天白天再談。葛德說,希槊你能鞟重我的請求,我是以分秒汁算生命的,我做事曆來講究齊劌論戰,勝負另算,絕不拖延。呂小葦答應了,心裏很不安,就給隔壁的孫遜雪打電話,希望她能做個伴,或者嚴密關注這邊的動靜,可惜她打爛了電話也沒人接。葛德上樓的聲音踩在了她的心上,她本能地把-把水果刀放在枕頭下麵。
葛德一身酒氣,並沒有醉態。呂小葦說,詩人,我隻能給你10分鍾。葛德霸道地說,也可能是10分鍾,也可能是整整一個夜晚,一個優美的夜晚。從你的眼睛裏我看出了你的心神紊亂、警惕和怯懦,我先讓你鬆弛下來,講一講我的童年。我說我有60多個父親你相信嗎?你不會信的。30多年前,一位40歲的瞎子領#他5歲的兒子來到了Q市。瞎子本是個藝人,他有一把祖傳的三弦,他視它為生命。兒子3歲那年得了肺病,他把三弦賣了。他有一個師兄送的漁鼓,兒子4歲那年,又患了菌痢,他又把漁鼓賣了。他們父子是懷裏揣著一副竹板來Q市謀生的。當時Q市的貧民窟是“三街一管子”。三條小街拚成一個“丫”宇形,60多戶人家,隻有一個自來水管安在中間。從白天到夜晚,從夜晚到天明,都有人排隊接水。瞎子早早地袞老了,吧不了快板了,就由5歲的兒子唱。守者水管子,麵前放個大塑料袋子,接水的人帶來的剩菜、剩饃、舊衣服、小錢,都放在袋子裏。兒子唱C_:郎擔山趕太陽》、《趙雲大戰長阪坡》,最愛唱的是他自己編的那段快板《想娘》,說是唱,其實是哭:“……狗進窩,貓上牆,兩歲俺就沒了娘。俺娘河裏洗衣裳,把自己換了一袋糧。端起碗,想俺娘,放下碗,餓得慌。睡到夜裏怨俺娘,撇下孩子啥心腸。張大爺,李大娘,捎個信兒給俺娘。俺娘是個花大姐,俺爹就是說書郎……”聽唱的人都抽抽搭搭。有一天,“三街一管子”來了紅衛兵,把他父子倆帶走了,晚上冋來,瞎子氣息奄奄了。他叫兒子排門挨戶地給人家磕頭,見丫年齡大點的喊爹叫娘,見了年輕的喊叔叫姑,見了小孩喊哥叫姐。
兒子的頭磕得血肉模糊。瞎了-臨死前告訴兒子,他一輩子沒睡過女人,他是他在一個破磨房裏撿來的。瞎子死後,兒子被送到孤兒院,住了三天就跑回來,他離不開“三街一管子”。一天換一家,家家戶戶輪流養他。他死了一個爹,多了60多個爹。後來,他進了工廠,又自學成才,當了詩人……呂小葦說,你現在還和他們有聯係嗎?葛德說,10年前舊城改造,“三街一管子”早不存在了,人們住得分散了,但是隻要一提“三街一管子”,馬上就親熱了。呂小葦,你覺得我的竟年好嗎?呂小葦說,苦得很。葛德說,不,應該說很美。這種美是一粒種子,外殼最厚,深埋地下,經年累月才可能被人們認識。幸運的是,少年的我就感觸到r這種美。所以,我的心很硬,悲而不哀,瞎子爹死後我再也沒哭過。我說自己是“惡之花”,看到垃圾堆上長出的一棵小草,我知道這就是我,但我不會流淚。我每一次到“真人酒樓”,都在心裏對宥那個石磨跪拜,把它當成我的親生父母,我幻想總有一天,我要把中國的老磨房跪拜一遍,正如我見到所有的盲人都想五體投地
呂小葦看了看表說,葛德,對不起,你該走了,真的對不起。葛德說,你眼裏不再有警慯和怯慊,卻還沒有平素裏你那讓人傾倒的眼神。我再給你講一個男青年的故事。9年前,一位靑年騎車到某個縣城辦事,行至中午,又渴又餓,他好不容易發現了一個孤零零的路邊店。進去之後才看到髒亂至極,台布和“雅間”的門簾像剛剛從垃圾堆裏撿出來,蒼蠅成陣,桌椅發黏。叫他瞠目結舌的是,七八個所謂的“雅間”,名字分別叫“滿江紅”、“蝶戀花”、“一剪梅”、“醉花蔭”、“念奴嬌”……靑年胸臆酸涼了,中國古代那些卨雅餺學的文人,從民間文化中提煉、淘浣出的經典品牌,居然花墜泥淖,任人蹂躪。他要了兩瓶白酒,先往地上灑上一圈,算是祭萸,不等上菜,自己對著瓶嘴喝開了。一位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從樓上走下來,打著哈欠,揉著惺忪的睡眼,問他,大叔,你要南韓走私來的汽車嗎?他瞟了她一眼,把一瓶酒倒進肚裏。小女孩見他不理,一手繼續揉眼,另一手搭在他的脖子上,問道,大叔,你打炮嗎?靑年怒不可遏,一巴掌把小女孩打個趔趄,他怒吼笤,你才幾歲?你還是個孩子!他舉起了椅子,砸了門窗,砸了收銀台,砸了廚具……結局呢,靑年的左腿股骨被對方打得粉碎性骨折,不得不做了截肢手術……葛德問,呂小葦,你如何評價這位青年?呂小葦說,魯莽的英雄。葛德說,得莽的英雄可愛嗎?
呂小笮說,當然。總德說,假如我是這個英雄,你會怎樣對待他呢?呂小葦笑著說,這怎麼可能呢?
葛德來冋踱了幾步,故意把地弄響。他說,現在我終於看到你的燦若雲餿的眼神了!現在流行說女孩子滿眼“菠菜”,少有人再說秋波了,這樣的區分我是讚同的。“菠菜”是隨風而散、順水而去的,波光卻是風雨無阻、顛撲不破……葛德表情變得莊嚴了,呂小葦,我有許多女友,許多女性崇拜者,隻要我滯要,她們隨時可以向我投懷送抱、上床做愛,那隻是作為朋友之間,用肉與肉的結合以使兩情相悅、互利互惠,彼此牽掛就難能可貴了,在一些人眼裏已經是陳腐的奢侈了。我曾經給朋友開玩笑說,做愛是個含混的概念,應該一分為二,一類叫做愛,一類叫交媾。我沒有向我的女友說過一個愛字,絕對沒有。我的瞎子父親臨死說他一輩子沒睡過女人。他十世的艱難都抵不上這-?條的殘酷,我與女友做愛時常常想到他,有時我荒唐地把自己當作他,是上蒼在懺悔,給他一個填補缺憾的機會……還有,我是一個拒絕婚姻的男人,我不可能給妻子孩子帶來幸福,隻會給她們痛苦與不幸。尤其關鍵的是我有一個預感,——我的生命將同我的瞎子父親一樣短暫,我深信不疑,每天都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葛德走近怔愣錯愕著的呂小葦說,我的演說結束了,現在要說的隻一句話:愛你並想立即做愛,讓你給我一個新生!葛德兩手抱住了呂小葦的肩,緩緩往懷裏用力。葛德的唇貼近呂小葦額頭的那一瞬間,怔愣的呂小葦被激活了,她竭盡全力朝他胸ii推去。葛德倒退幾步,摔在地上,隨之就有了十幾聲淸脆的響聲,一條假腿滾到了呂小葦的腳呂小葦驚駭地退到一角,觳觫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葛德平靜地說,沒關係。他把假腿扛在肩上,問道,你知道文化人和流氓的區別嗎?文化人能在一分鍾之內把少婦變成少女,流氓能在一分鍾之內把少女變成少婦。葛德扶著牆單腳跳著下樓去了。呂小葦感到幣個樓都在抖動。呂小葦是在嚶嚶的啜泣中入睡的,她夢到葛德的假腿在她麵前跳舞,還夢到葛德的胡須全都長到了她的臉上,她用水一洗,又變成了綠草,任憑她使多大氣力,一棵也未能拔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