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影(1 / 3)

夜的影

不會玷汙她姣好的玉體。我們四個都是光棍每人帶燒餅十個!圓月從棗樹的死權上掙紮出來。有燦燦的紫氣彌漫。一對苟合的男女……我什麼也沒看見!

夜來了。提心吊膽,鬼鬼祟祟,豪邁壯麗,豁然領悟……一生之中,這是最最難忘的一夜了。

這個夜將全小隊的人攏進倉庫院裏。破敗不堪的院子,有史以來還沒有負載過如此之多的血肉之軀:歡慶初級社成立的時候,十盤火爐大煉鋼鐵的時候,第一次學唱語錄歌的時候……人們感到院子在沉墜,兩腳在凹陷。初秋的風在院子裏兜著圈吹,遇到屋簷下參差躥出的苫葦,發出噓噓的尖叫;遇到那幾棵低矮的梧桐,則在枝葉間恣意地迂曲,極盡猥褻;桐葉颯颯地慘吟了一陣,就有孱弱單薄的折斷了的梗兒踅下來;這一些還沒有安眠於地,兜圈子的風又吹過來,又一些桐葉噗噗墜落,如紙錢從天撒下。人們的頭發齊刷刷地豎起來,喉嚨被一根冰涼的帶子勒住,耳邊似有無數幽靈的泣訴。難堪的靜!

一個吮著奶汁的嬰兒從母親懷裏擺出腦袋,望者夜空哭叫一聲。奶汁從他的嘴角流人繈褓,淡淡的甜腥味被風席卷而去。嬰兒再沒哭。接著是一位老人的咳嗽。佝僂宥腰,一手扶了牆——牆上的土就脫落了,飛入她的袖簡、她的白發間;另一隻手揪起脖子裏幹癟如草紙的皮,死命地咳者那口痰。痰像長在喉嚨裏的-?顆瘤子。老人恨不得把手伸進去摳出來。一位中年婦女為她捶背。老人作了三十多次努力,那塊粘粘的痰疙瘩才重重地砸在地上,——所有的大人都長出一口氣。老人每次吐痰都是同死亡作一次搏鬥。“比生孩子還難!”老人每每喟歎不已。院子裏又恢複了靜。幾隻蟋蟀在角落裏唱和呼應。

心緒安然的反倒是我們四個人。我們在院子中央拾掇著,所有的眼光都聚集向我們。地排車是全新的,葦席也是剛剛編出來的,連褥子被子也是政治隊長牛均生的老母親一那位作三十幾次拚搏才能吐出一口痰的老人趕做出的。這樣的裝備新娘子會滿意的,不會玷汙她姣好的玉體……多情的新娘,我們已經聽到了你的心跳,那是隻有聖潔的年輕處子情竇綻裂時才有的心跳,透明的露珠急急地敲在碧透的荷葉上,玲瓏的石子匆匆地投入早展的溪流……地排車連同我們四個拉車人與你一樣聖潔。你躺上去吧!這裏隻有愛,沒有煩惱,沒有槍聲,沒有喧囂,沒有你的凶神惡煞的時刻揣著手榴彈的老爹!

身材魁梧的黃東華一氣按了七百次打氣筒,輪胎的氣足了。精細又輕率的徐加力帶好了修車工具,以備萬一。當然,他也忘不了帶他的畫具:幾支筆,一疊紙。我備好了三節電池的手電筒,用來聯絡。右派孫互根隻顧檢查他的鸚鵡籠子,它經得住這一夜的顛簸嗎?新洗淨的灰色襯衣把籠子裹起來,擋風遮餌。他裝好了小米和白菜葉。除了這兩隻鸚鵡,他沒有什麼家當,沒有什麼親人。四淸運動開始,他從外地貶到我們這個偏僻的湖濱小鎮,接受改造。人們隻知道他家是黃河北。老孫是我們四個人中年齡最大的,五十四歲,相當於黃東華或徐加力年齡的二倍,相當於我的三倍。今夜的行動,是由隊委會反複思量選定我們四個人的。我,髙中畢業,肚子的墨水興許在關鍵時刻用得上;徐加力,詭計多端,應變自如;黃東華,力大如牛,地主子弟,一次難得的教宵機會;孫互根,老練沉穩,右派分子,一次難得的改造機會。我們四個人的共同之處是:身體好,腿腳快,光棍一條,牽掛甚少。我們不知道各自在想什麼,都樂意這趟差亊。我們甚至以為自己是幸運兒:每人帶十個燒餅,補助生活費伍角,記工二十分。全不想鋪展給我們的,有勞累有生命之危。

燒餅還沒有拿來。一個群眾組織包了全鎮的燒餅鋪,準備一次大的革命行動。我們的四十個燒餅,是暗暗加工的。

“雲厚了,沒有星星了!”

一位老漢叫著,喜不自禁。所有的人都抬起了頭。夜空,猶如一張破了無數洞隙的深灰色的山羊皮,顯得衰敗而寒酸,給人以一觸即碎、即大塊大塊掉下的憂慮。洞隙裏透出幽藍的光。羊皮被風扯動著,緩緩地移向西北方。一會兒,全不見幽藍的光了,天空垂下了許多。

“陰好了,今天是十五,不會有月亮。”

“要的就是陰天。”

“老天爺保佑!”

人們欣喜地為黑暗祈禱,兮汝.貪火坎的微光也是我們的對頭。孫互根笑著:“還是晴天好,樸勝在明處,死也死在明處。望宥太陽挨皮鞭,也比麵對酒席當瞎子強能不啃嗎?月亮能不出來嗎?”

政治隊長牛均生走近孫互根.責說:“老孫,怎麼能說挨皮鞭?怎麼能說望若太陽?太陽就是己〗:席,毛土席就是太陽,你這樣不注意,是特別花崗岩的。”

牛均生是文盲天才。臉瘦得刀削尤泠,擠滿了雀斑。他身子卻健壯結實,真如?頭牛。他的品性也如間'丨樣憨厚、執拗、樸實。他幹了十年糞便管理員,以他的任夯任怨人r黨。學“毛選"剛開始,公社舉辦學習班,不識丁的他,短短--個月內奇跡般地背熟了《毛澤東著作選讀》中的二十篇,他當之無愧地成了政治隊長。“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學:命的打要問題把他的腦袋攪得疼痛混亂。我們小隊一個地主分子死了.除了孫互根以外,都是朋友。右派孫互根又是如何與人民為敵的呢?他實在宥不出來,他實在為此而遺憾。他背過的文章大都是不帑其意的,他偏偏愛上了“特別”-詞。眯起眼睛,口裏念上三遍,一遍比一遍悛,一遍比一遍有力。三遍念過,他就沉浸於不可名狀的亢奮之中.品嚐了一種令人全毋舒服的味道,這樣的亢奮與舒服能持續好久。“特別花崗岩!”“特別趙公元帥!”“特別無產階級!”哦哦,他醉了……

“雲稀了!”有人驚叫。

疏落的星星嵌在淡藍的天艏_he深灰色的浮雲變為鉛灰色,眼宥著稀薄,不一會便痕跡不見。人丨H在歎息,看著東方。東方浸出一片橙黃,如一團畚了色的水氣冉冉上升、世間的人都覺出了它的潮潤。升若升若,橙黃成了杏黃了,杏黃下探出一個亮亮的弧形的額,人們踮起腳的同時,-?輪金黃色的閼月浮上來了。它徐徐雍近院子東邊祜死了多年的老棗樹,擦過棗樹的細權:,貼向那個令人生畏的大樹杈,月亮W也不能動了。它如一個球,牢牢地片在那裏……那是個“死杈”呀!那兒垂下幾根繩子,送走了一個去往九梟的人:黃東華的老娘含淚走了,為的是給兒子減鉍政治壓力;從黃河北乞討而來的孫互根的老娘從這裏走了,為的是割斷兒子對她的牽掛思戀;牛均生的哥哥牛老大從這裏走了,貧困使他四十多歲還娶不上媳婦,他嚐夠光棍的苦滋味了……

燒餅來了。

人們圍h來,我們轉身都艱難。叮嚀,囑咐,抱住我們的手,輕撫我們的頭。科位老漢倒過四杯酒,叫我們喝下以壯行色。院子裏亂紛紛的。牛隊長捧上兩本嶄新的《毛主席語錄》,送給黃東華和孫互根,勸告他們任何時候堅持學習。徐加力的母親塞給兒子岡個雞蛋、一個紙蛋兒,老人哭了:“加力,再喊一聲娘“娘。”“給娘磕個頭。”……我們去的地方,武鬥正激烈,牛均生的老&父死不同意這門親事,他又是作戰部長,全副武裝……難道我們真的要成為廉價的犧牲品?真的要成為啜泣異鄉的冤鬼?……我的母親呢?我正尋找,母親擠過來。左手擎起一個手指大小的東西,右手中指噙在嘴裏,我還沒冇反應過來,鮮紅的血就從母親中指流出。血染在那左手擎苕的木棒上。母親為我係在腰間,我看淸了,它是一隻桃木鐧,刀削得很精致,一切鬼魅都將在它麵前發抖!“娘——”我跪下。娘擠到人群外去。

—輪圓月從棗樹的死杈上掙紮出來,升到樹梢。它耗去了多少血液。它不那麼豐腴了,它麵容慘淡了。

“老孫,你的鸚鵡叫得真好聽,再讓俺們聽聽行嗎?”兒位婦女央求。

老孫正神不守舍地在密密人群裏尋覓著什麼。他揭開裹了籠子的灰襯衣,從我手裏接過手電簡,朝籠子裏照。他吹聲口哨,兩隻鸚鵡似兩葉彩雲翩翩起舞,院子裏寂然無聲,人們的魂兒全都附在那彩雲上,身子也輕盈如絮,似在夢鄉裏暢遊。鸚鵡站在了籠中的兩根鐵絲上,相對而鳴。那個典梁呈藍色的雄鸚鵡叫得清脆熱烈,玉白色鼻梁的雌鸚鵡偶爾酬答,卻脈脈情濃。叫了一陣,它們跳到一處,親昵地相互搔癢,脖項相纏,抖首交喙……婦女們低了頭。灰襯衣寬又襄好籠子。老孫脫口背道:“問人間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是中更有癡兒女……”我知道,這是元好問的《摸魚兒》。

“老孫,是毛主席詩詞嗎?”牛均生問。

“不是,是……歌頌貧下中農的。”老孫說。

牛均生如釋重負,對大夥說:“他們四個人為我搶媳婦,也是為大家。貧下中農萬歲!唱——”

全院的人都自覺地轉向北方(白天唱語錄歌則麵向太陽——和向日葵一樣,這是牛隊長的規定),盡管人們看不淸北鬥,還是仰望看天空。心誠則靈,我們小隊唱語錄歌時所有人的心都是虔誠至極的。於是在人們各自所凝望的那塊迷蒙的幽藍的地方,都看到有燦燦的紫色向著這個敗落的小院照射,向宥這群赤膽忠心的人們遊移。所有的眼睛都睜大了。所有的眼睛都矇朧了。所有的心都在一片金波粼粼的溫煦的海麵上劇烈地跳蕩。

“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培是中國共產黨……”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

“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人民好比土地……’’

和以往不同,這次唱的聲音並不箅大,卻格外深悄,格外有力。它是整個環宇惟一的聲音?是人類的靈魂?是的,一定是的!

歌聲還在繼續。

我懷著一顆負罪的心退出來。下午我喝的生水太多,此刻小腹錐刺般地疼,雷在裏麵隆隆吼叫。從老棗樹的位置向南走,穿過一個土牆和麥秸垛夾成的胡同,又現出一個僻靜而陰森的小院。那是隊裏牲口點的舊址。幾堆墳似的幹草、瓦礫,兒間塌了頂的少門無窗的土屋。我正解腰帶,忽然聽得有人竊竊低語。我駭然地蹲下、後退。這裏是極少有人來的,尤其在夜裏,沒有誰冒險到這個常有鬼影跳舞,鬼魂哭泣的廢墟上來。我是高中生,是唯物主義者。我終於聽清那聲音是從一個爛草堆後麵傳來的,如秋蟲唧唧嚶嗖,哀婉悱惻。我狐疑地逡巡而近。月色好暗。

“明天這個時候如果不來,就娃……”

“甭說,甭說。你來了咱就去公社。”

“來不了呢?”

“什麼都是你的……怕什麼?……來吧!你沒出息,我想叫天下的人都看見……來啊!……”

“啊……你……”

我的魂兒被什麼開玩笑似的摘去了。巨大的壓力從身子的周圍擠過來,我沒有身子了,我隻是一棵豎立宥的稻草;我沒有腦袋了,隻有一對昏花的眼睛懸在稻草之上。秋風使我沉醉,在我十八歲的水靈又聰恝的年齡,我有幸早早地看到了人間特有的一種悲喜,造物主特有的一種奇妙之力……啊啊,那兩個赤裸者的下身迅速地消融,瞬間化作一潭盈盈的瓊漿玉液……那個遠在一方的鳥籠子姅了我。我又是我了,不再是稻草,不再沒有腦袋。然而,我向浩瀚的太空起誓,我什麼也沒宥見!我什麼也沒聽見!

“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誌昂揚……”

每次唱過語錄歌,都要再唱一遍劫夫的這首名曲。遠遠的有槍炮聲響起,須臾又靜了。

嶄新的地排車離開院子了。

牛隊長的老母親攔在車子前,給我們磕頭。

所有的母親都邁動著小腳追在我們後麵。風勢大了一點,有血腥味撲人鼻腔。母親們的小腳密如鼓點。

再見,母親——

世界是屬於我們的!

我們都詫異地發現夥伴們都是那麼俊美。這是條就要臨產的母蛇。棗樹。“我畫的是我的媳婦們。”那條蛇跟來了。“重陰必陽,重陽必陰,陰陽失調,禍國殃民……”黃東華堅決地說:“我不想女人!”

平坦的大路並不安全。

每一個十字路口或者三岔路口,都有荷槍實彈的人來回走動。刺刀就在月光下閃昔寒光。天上不時掉下什麼野禽的慘叫,恰似被刺刀挑中。也有過往的人力車、機動車,多數被卡住,少數放行,極少數不知因了何故被推進路溝。哀求,表白,訓斥,觸及皮肉,哭泣,哭泣宥真誠地唱“抬頭望見北鬥星”……灑遍月光下的大道。橋頭上架起了機槍。

怛願我們的小鎮平安。我們回首望著它,股紅殷紅。我們總相信這一片紅海洋是幸運的,我們的父老兄弟是幸運的。

我們抄小道前進。小道距大公路並不遠。踩者酥軟的土地,說不出是怎樣的愜意。圓圓的月亮髙高地懸照著,我們的臉上都溢光流彩。我們都詫異地發現夥伴們都是那麼俊美。高大魁梧,平素裏人人譏笑笨手拙腳的黃東華,真正成了偉男子。他的呼吸強健有力,是夜的鼓蕩的脈搏。他隻要朝肴東南方深深地-?吸,明鏡似的月亮就會被他含在屮。他的臉很粗糙,人們常說手指一碰就簌簌地掉下肉渣子。如今看來,冤枉他了!那是一張豐滿而細膩的臉,猶如浸在水中的一顆碩大的雨花石,赭色的麵容延示出山巒的粗獷與大地的無私——那是所有勞作的人們的依附;那雙不大的眼睛淸澈深邃,閃射著赤子的純莨與若漿般的熾熱的渴望。平素裏尖頭尖腦、詭譎如鼠相的徐加力,則成了一位文質彬彬的奶油小生。五十四歲的孫互根盡宵身體硬朗如靑壯,然而塗了一層蠟的臉無法掩飾其哀老,蛛網般的皺紋牢牢縛住了他的一生,他的靈與肉都在萎縮。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對他的觀察是何等偏頗!人的?一生呀,如白日與黑夜、表象與內涵平分,為什麼要僅僅盯住白日裏的他呢?你看,他一手扶定鳥籠,一手平放於膝,端端地0視車後的路,物我皆忘,榮辱皆忘,仙風道骨,超然於塵世。他真年輕!他真年輕!……

車輪飛轉著,沙沙地吟唱。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月夜啊!自從有f武鬥,誰也不肯來田野裏冒險。初秋的田野陌生極了,我們四個人都像是第一次領略它的風采!

擬爽的風爛漫任性,能夠從四曲吹進你的三萬六千個毛孔,再彙聚於肺腑,再液化為奶汁,潺混的,洗滌著你積澱了若幹年月的汙濁之氣,令你從沒有過的暢快,你毫不懷疑你的冰淸玉潔,毫不懷疑你已經變得通體透明。

田地裏有了濛瀠的霧氣。月華潑下來,地裏就扯起一道乳色的河曲一樣寬的霧障,渾如薄綃,似靜似動,似沉似浮,似遠似近。奇怪的是它並不阻礙你的視線,你可以看到遠方的樹木,遠方的黑黢黢的村落;在一個遙遠遙遠的地方,有你的親人,你看得清他們動人的憂思,看得清他們褐色眸子中的你——你怎敢有一絲一毫的不安分?

霧障下的翠綠正偷偷地變黃。立秋十八天,寸草結籽,田野趨向成熟。地裏呈現出諸多的層次,有光禿禿的一片,有蓊蓊鬱鬱的一片;行稀疏的一塊,有稠稠的一塊;這一方稻高草矮,那一方草長稻低。水稻收成不會好。半荒蕪總比全荒蕪強。該生長的就任其生長吧!大自然本不應該雕琢與塗改。

小路兩邊的小溝裏流淌者淸清的水。露出水麵的水草,蘆葦不住地在水麵勾出無數的漣漪。水麵下的柳葉笮疏密有致,像是大地的經絡,在間然的月色裏飄飄欲上……

鎊然有肯蛙從路的邊跳到另一邊。

騫然有一對水雞比興飛起,消失在天輅。

轉然有一個赤身兒童迎麵來,沿著小溝,一手提隻尼龍網兜,裏麵裝滿吹畚氣沫的蟹子。他並+理我們,從容而來,從容而去。

鑄然有幾聲槍響,響徹原野你為之精神抖擻,打一個噴嚏似的叫你心曠神怡……

迷人的夜啊,股你永恒!我們真希望用這嶄新的車子拉宥你,一代一代!

車輪靜止了。

—出鎮我們就分好了組,我和孫互根…組,黃東華和徐加力一組。先由他們倆拉,我和老孫坐車,一小時一換——老孫的懷表跑得很準。黃東華掌把,徐加力拉梢子。出鎮裏路.東華就把徐加力攆到車上去了。他習慣一個人拉車子,和別人一起,他配不好步子,節奏混亂,心裏磕磕絆絆;況且,他有的是力氣,拉上一下斤,他也像兒戲。

“累啦?我來拉。”加力說^

“兒才累。”東華甕聲甕氣。

“不累就走呀!……想媳婦啦?"

“兒才想……長蟲(蛇),我踩著了長蟲。”

老孫無動於?衷。

我和徐加力跳下來。

東華習慣赤宥腳拉車。他的右腳果然踩著一條蛇。蛇頭從他的腳後掌K擠出半個,被他壓住,左右動彈不得。蛇的身子倒豎宥沿著他的腳踝向上盤去《—圈一圈地勒纏了三周。我用手電一?照,嚇得手腕酸麻,手電滑落在地。強烈的光束照射它的一刹那,它如同被烈烈的火焰灼疼了,如同突然被剝光衣服的女人韃跳忿憤了。你看得淸它滿身澀鱗恍若炸開了一般,金光跳進你的眼簾。你的眼如同竭蜇似的;你看得淸它渾身蜣動抽搐,暗用氣力,要在這次你死我活的搏鬥屮取勝,它的尾巴狠狠地抽打東華的小腿,多麼有力!多麼痛快!分明似?條皮鞭,抽得叭叭作響,你不山得瑟瑟發抖了;你看得淸它的兩眼逬出了火星,火星團閉圍住你的腦袋,你驅趕不去;你宥得清從它的逍受眷h大壓力的嘴裏,暗紫色的分了杈的長舌迅疾地吞吐,你以為它凶殘地舔在你的心上……

“棗樹!”我失聲叫起來。蛇的舌頭格外像我們隊倉庫院裏那棵祜死的老棗樹!不論是顏色,還是分薦的杈。

“棗樹!”徐加力也神經質地叫宥。

老孫依然無動於衷。

我和加力緊銥著,說不出話來。

“你倆還看啵?”黃東華一直坦然地挺希身,不慌不忙的。

我和加力都不怕蛇,但我們從沒經受過蛇的絞纏,我說:“不看了。”

東平打幾個哈欠,彎腰捏了蛇尾,-?圈閣把蛇身從他小腿Jr.“解”下,然後腳一鬆,蛇被倒提起來,他不住地抖摟它。

“快弄死它吧,趕路要緊3”我說。

東華的手反而抖嗦得輕了:“放T它。”

“放?為什麼?”

東華指了指它的腹,我們湊近看清,這是條就要臨產的母蛇。這—帶沒有毐蛇。東華把它丟進水溝。水溝裏沒有一點兒動靜。東華把我們攆上車,車輪又轉動了。

月兒隨著我們。田間小路更為靜謐了。公路離我們遠了。時有槍聲傳來,為我們增添了昴揚之氣。孫互根坐在車後,五個手指托起了鳥籠子,兩隻鸚鵡恣意地飛蹦。老孫很濕傲岸,仿佛手上托定了一片湖泊,一個森林,一座山巒,一個地球!你看看他,不由得十分羨熱了:這個夜域於他了!徐加力坐在車廂的中間。他是業餘畫家,他極少公開獻技。他隻畫女人,隻畫漂亮的年輕女人。這與形勢是格格不人的,他擔著不小的風險,一有可乘之機,就拿起他的畫筆。他畫的女人有的秀麗,有的豐腴;有的嬌柔,有的妖嬈;有的倔強,有的靦腆;有的笑靨動人,有的淚光點點;有的仰首閉目,有的低頭沉思……千姿百態,無不是俊俏無比,風韻迷人。“我的媳婦。我畫的楚我的媳婦們。”他不苟言笑地對你說。他腳了多少張記得很準。他一張張地珍藏起來,誰也找不者,誰也要不來。“我的媳婦能給別人嗎?你配有這樣的媳婦嗎?"他輕蔑地投你一臀,你怎能不為他擁有如此之多的絕色女人而大發妒意與醋意呢?

我沒有鸚鵡。我不會畫畫。我隻望者月。月兒姍姍地朝我走來,我躊躇滿誌了。我在品晶的月亮中宥到了我的前途,熠熠生輝。在農村大有可為,改天換地任我馳騁!我沒有趕上槍林彈雨的年代,趕上了文化大革命的大波大瀾。為了毛主席,為了黨中央,為了貧下中農,我會不惜一切的。我渴望一次壯烈的犧牲,英名同月亮一樣長久……

從我的前邊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均勻有力,不易聽辨,節奏鮮明又中調乏味我前探了身子,終於聽淸:

……我、們、現、在、思、想、戰、線、上、的、一、個、裏、要、任、務、就、是、要、幵、展、對、修、正、主、義、的、批、判、敗、東、華、背、語、錄、丟、了、一、個、字、“對”、後、丟、了、個、“於”、字、這、是、嚴、重、政、治、錯、誤、特、作、深、刻、檢、奄、同、地、主、階、級、劃、淸、界、限……

黃東華結滿序繭的腳板短促地拍者潮潮的路麵a邁一步吐一字,葉一字邁一步,車輪在勻速地轉動。他的兩個肩在優美地一起一伏。

哦哦,東華!

我為這個文百的赤誠與不懈動情了。他不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誰又是呢?

“唉!……唉唉!”上路以來一言未發的孫互根連連歎息。鳥籠子放在車尾,他畏葸地抱起兩膝。

“老孫,你哪裏不舒服?”我問。我想起了在那堆墳似的幹草垛下,他與那個不知姓名的女人的苟合。我一陣惡心……

“那條蛇跟來了。”老孫說。

大約在七八米外的路中央,真的是一條蛇翹若頭搖擺蓿身子蜿蜒追隨。我們誰都相信它就是剛才扔掉的那一條。我們沁沁然了。

“它是報仇還是報恩?”加力說。

“它不會報仇的。它許是陪我們。”老孫說。

蛇漸近了。東華跑起來,蛇也似乎親離地皮,乘風追來;東華幹脆停了腳步,蛇也就地盤踞,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瘮人!”徐加力想起了臨行前他母親塞進他口袋裏的那個小紙蛋,連忙掏出來,看也不看就狠狠地拋在車後了。孫互根猛然向車後伸過上身,險些兒一頭栽下,扶定鳥籠子的手撒開來,劃一個弧,要把那個逝去的紙蛋兒抓回。徐加力扳住他的肩,莫名其妙:“老孫,你要千啥?”

“什麼東西?你亂扔。你知道是什麼?”

“不用看。我娘愛畫符,避邪的。”

孫互根垂了頭。徐加力指者盤踞的蛇說:“鎮住了!鎮住了!”

我下意識地換了摸我的桃木鐧,冰棒般的刺骨的涼,——老人們說,避一次邪,桃木鐧就要涼半天的。我是唯物主義者。冰棒般的涼也是切實的。

徐加力和東華換了班,車輪沙沙地輾著路麵。那條蛇不苒追隨。忠實伴隨我們的隻有月亮。月亮附近的幾顆星星黯淡下來,像一枚枚白色的石子在溶溶月華的深潭中下沉,下沉。田野的風更為瀟灑。浮在稻田上麵的長長的霧牆開始舞動,我們的衣襟、我們的頭發開始舞動,我們的車子宛如一隻隨波逐流的輕舟,我們的行迸就像那條蛇一樣蜿蜒婀娜。

一個拳頭般的黑東西在車前方的路麵上吃力地蹦著,徐加力喀喀著--腳踢飛,說道:“搞破鞋的!一男一女!半夜三更癮大者咧!”

我淸晰地看到孫互根搖晃了幾下身子。他手下的鳥籠子裏一陣亂糟糟的跳躂。他惴惴地半轉身,問道:“哪裏有啊?”

我明白。徐加力無心的戲言實實地灼疼了他內心的最隱秘最敏感處。我聽得出他的問話裏有幾分默認,有幾分祈求,也有幾分試探。我發現我愛憎的砝碼並不是那麼恒定,我同情他了!

“聽他胡唚!”我說。

“誰胡唚!兩個蛤蟥一上一下壓得緊!”徐加力嘲笑地問貨東華,“東華,你沒看見嗎?”

“沒。我正背……可教子女那段語錄。”

孫互根將頭抵在鳥籠上,感慨地說:“世間萬物,都要力求生存。青蛙也好,長蟲也罷,人則更不必說,都要一代一代繁衍生息。……”“所以牛隊長要搶老婆!”徐加力搶嘴說,“髙中生,十八歲的小哥舟,你想不想女人?”

“現在不想。將來想不想不知道。”我說。

“將來會想的廣徐加力繼續問,“東華,你想不想女人?”

“……”東華不應。

徐加力反過手撥拉他一下,又問了一遍。

“我沒聽準你問的啥。我正在心裏背……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那一段。那次開四類分子子弟會,這段我沒背熟,在公社裏罰了三個鍾頭的跪……女人?我不想不想。我咋能想女人?我二十七了,一回女人也沒想過。……你呢?”

徐加力微笑著,“我嘛,就不用問了。老孫五十四了吧!騾子!東華是地主子弟,騾子!高中生還是個童男。你們三個,哈哈哈,連女人的那東西是橫的是豎的也小'知逍……”

“我真不知道。知道了不是人養的!”黃東華爭先表白。

徐加力炫耀起來:“可憐!我不光知道,我什麼滋味都嚐過了!”如同一個雷滾到了車廂裏,我們三個人邡被徐加力炸懵了。我們都失去了大腦.失去了嘴巴,幾個木偶似的儸硬地活動了一番:彪形人漢筘東華抱起膀鋝,如一個碩大的肉球在車廂前部左右衝攛r幾個回合,廂幫咯咯吱吱地叫著;我不知被什麼撥弄得半側了身,一支胳膊夼拉在車廂外,鍾擺般的+時地碰著橡膠輪胎;孫互根一手高提了鳥籠,一手伸向車前方,如展翅欲飛的老鷹。徐加力看看我們失態的樣子,樂陶陶地上下掀起車把,蕩得我們前仰後合,魂兮歸來。

“有機會我給你們講講,叫你們浪漫浪漫。”

“加力,黃色的東西少講、毐少放吧!”我說。“浪溲”一詞,太可惡太可怕了!

“你懂個屌!”徐加力厲聲厲色。

我正要爭辯,孫互根擺擺手ih住。他挺直了身子,遠視著茫茫的天際,侃侃講授:“世間萬事萬物,都分陰陽兩方。陰與陽相互製約,相互鬥爭,無止無息。銻如戾季本以陽熱盛,但是夏至以後陰氣卻隨之而生,用?以製約炎熱之陽;冬季本以陰寒盛,但冬至以後陽氣卻隨之而生,用以製約嚴寒之陰。所謂‘動極者鎮之以靜,陰亢者勝之以陽’。陰與陽又是相互依存,誰也不可脫離對方。背如熱為陽寒為陰,無熱就無所謂寒,無寒就無所謂熱;男為陽女為陰,無男就無所謂女,無女就無所謂男,……記住,這就叫‘陰陽互根’,互為根基……”

“明白了,這就是你的名字的出處吧!”徐加力說。

“陰與陽又相互消長,相互轉化……萬萬記住陰陽要保持平衡,保持和蒔,這樣社會才能發展,人類才能進步。否則,重陰必陽,重陽必陰,陰陽失調,於同有禍,於民有殃,於人體則有病也!……”

“東華,聽明白了嗎?男人少了女人,就是陰陽失調,要害病的!”徐加力說。

黃東華沮喪地張著大嘴,許久許久才咽F—口苦澀的唾沫,依舊堅決地說:“我不想女人。”

“騍子!”徐加力罵了一句,乂問孫互根,“用你的陰陽能解釋所有的亊情嗎?”

“能嗎?”我也催問。我一直在認真地傾聽老孫的講述。我極力地把他的陰陽學說與哲學課本上的物質與精神、矛盾的同一性與矛盾的鬥爭性相對應起來。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似風馬牛不相及,又似月亮與星星那樣相近。

“能。”孫互根肯定地說。

“你解釋一下文化大革命吧!”徐加力說。

孫互根低低地說:“治為陽,亂為陰;光為陽,暗為陰。亂極則治,暗極則光,天之道也!”

徐加力點點頭說:“老孫,打你個右派不虧你呀!打得真準!”

“老孫,階級立場的轉變真難!”我真的從老孫的話裏嗅出了階級鬥爭的火藥味。老孫一向是謹憤的,今夜的氣焰有些“囂張”了!

徐加力陡然停了車子,失聲叫道:“棗樹!”

距車子三步遠的路旁,果然挺立著一棵棗樹。你要知道,這是在沒有人煙的曠野!這是一棵孤苦伶仃無任何大小種類的樹木為伴的突兀而生的棗樹!你能不為之震驚萬分嗎?一它幹枯,佝僂了腰,有—個大的樹杈,它同我們隊倉庫院裏那棵分奄不差!天下不會有這樣的巧合與逼真,它分明是那棵老棗樹的移植。

“今夜要出亊了!”老孫說。

“要出事了……”我暗中摸了摸我的桃木鐧,它又一次透骨的涼。我閉上了眼睛,我感覺到他們三人也都閉上了眼睛。車輪子帶出了嗚嗚的風。

“陽邪致病,可使陽偏盛而陰傷,因而出現熱症……”?

當那棵怪異的棗樹從我們視野裏消失的時候,激烈的槍聲在前麵響開了!

“他是個右派!”腦漿凝成了幾個疙瘩,一個個活似歪例的帶把兒的圓圓的公章!不知是一片桐葉還是楊葉從空中踅下來。老孫唱起了黃河灘上的水鬼的歌。

老孫的懷表哢嚓哢嚓地跑到了十一點。

橫橫的展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幅長長的水墨畫。月華如篏,就在你眼前閃閃爍爍,總引逗你憧憬即將發生巨變的世界;每一粒飛霰都像一個逝去的青春的夢,你盯著它,它越來越大,風姿綽約地撲向你的留著青春淚痕的胸懷;你多情地去將它捧回,它卻輕佻地從你指縫裏滑走,複又捧,複又滑,你什麼也沒有得到,你沒有什麼得不到,你於這循環不息的得到得不到之中,倍加感到自然魅力的無窮與你的生命的無垠及生活的充實……你可看到槍炮對於這個夜的獻身?槍口吐出的火舌,那裏熄了,這邊亮了;這邊的火舌向天上吐,那裏的火舌朝地裏鑽,仿佛有位醉漢提了飽蘸的朱筆,在四下裏肆意地亂抹亂挑,使這幅長長的水墨畫兼有了非同一般的美……

硝煙如雲,一團團地湧起,從四麵八方,從你的腳下,從半荒蕪的稻田裏。流螢般的飛霰不見了,月色慘慘,有淚珠從月亮裏滴下來,愈見稠密,競成了罪霏的細雨。槍炮的火舌被潑滅了。橫橫的癱倒在我們麵前的蘇魯邊河似乎挺了挺身軀,深黛色的樹林裏恢複了窸窸窣窣的甜軟軟的樹葉的輕彈曼唱。一片片桐葉飄悠下來,一片片槐葉楊葉職悠下來。叫不淸名字的昆蟲繁雜細碎地叫著,站在樹梢的貓頭鷹嶸喋地叫者,為落下來的樹葉奏起挽歌。

一派勝利了,一派戰敗撤退了。

橋頭上人影綽綽。勝利者抓獲了幾個俘虎。有冷嘲熱諷舉腳相加,俱是對靈魂與皮肉的觸及。俘虜中沒有變節分子,幾個人唱起了“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迷路時想您有方向,黑夜裏想您心裏明”,聲淚俱下,亦悲亦壯。

我和黃東華禁不住小聲唱起來。我們不知道勝利與戰敗的各是什麼派,然而一聽到這支歌我們就心潮起伏。

騫然有勝利者武器走了火,子彈呼哨著從我們的幾顆腦袋間穿過。

驀然有一顆流星將天空撕開個丈多長的裂口,瞬間即彌合得毫無痕跡。

苺然孫互根的鸚鵡驚惶地叫了起來。

幾支還吐著火藥味的烏黑的槍口逼住了我們。

我們是藏伏在離河堤三十多米的鬥渠上的。鬥渠上長滿了紫穗槐。地排車也被我們藏在兩墩紫穗槐之間。我們夠隱蔽的了,還是沒有逃脫人家的火眼金睛。正如我們逃避不了蘇伢邊河的阻隔。新娘子的家在江蘇豐縣,離我們的小鎮五十多裏。過了蘇魯邊河,再行二十裏。附近十裏八裏隻有這一座橋通向江蘇地界,這裏不寐集鎮村落,沒有船隻,深深的河水使帶有地排車的我們不易泅渡;孫互根不諳水性,膝蓋深的水也可以把他送歸西天……

“哼哼,到處都有隱藏的反革命分子!”

“策劃於密室,點火於基層!”

“你們是幹什麼的?哪一派的?”

徐加力像魔術師一樣機靈地拿過孫互根的(毛主席語錄>,高髙地舉著,侃侃而答:“革命造反派!你們是幹什麼的?!”

“我們?"一位彝子大如兒童的拳頭的持槍人冷冷地笑漪,舉起槍托朝徐加力身上搗。徐加力一閃身,把《毛主席語錄》推到那人麵前。徐加力大叫:“誓死保衛毛主席!”

幾個持槍的人愣怔少許,相互看了看。

“你們深更半夜幹什麼去!”

“幹革命。”徐加力說,“我們隊的一位老貧農到豐縣親戚家裏介紹學毛選經驗。我們要連夜把他接回來,明天一早我們隊開會,請他講革命傳統。你們知道嗎?他是老革命,戰爭年代跟林副主席牽過馬!”兒支烏黑的槍口立刻收回向上了。

“我們盡量減少不必要的犧牲。”徐加力抽出地排車,對我們說,“快走吧!”

“你們幾個都是什麼成分?”有人指者孫互根。孫互根偎近那人,彈彈袖口上的塵土,說道:“貧農。”

這時,彪形大漢黃東華雄赳赳地跳過來,指者孫互根說:“我揭發,他……他是個老右派!”

長著拳頭鼻子的人提一隻小疽雞般地提起了孫互根,拋出三步之外,幾個人圍上去,施展了“專政”的威力n孫互根的呻吟比在石頭上磨刀的聲音更令人悚然。

徐加力與黃東華麵對麵地站著。徐加力說:“東華,你揭發得好哇!”

東華謙恭地笑笑。

“好。”徐加力諂媚地點點頭,右手捱了兩支削得尖尖的鉛筆,不聲不響地戳了東華的胸肌。東華退了幾步,傻乎乎地看者加力。

徐加力對帶槍的人解釋說:“別打了。這個右派是我們的車夫,罰他出力低頭認罪的。全靠他拉我們。萬一打傷了他,我們反倒要拉他了,那就便宜他了,叫他沾了貧下中農的光了。別打啦!”

帶槍人住了拳腳。其中一個說:“拉吧,一分也不能停,不老實就一槍崩了你!”

徐加力揪住老孫的領子:“拉吧,不老實就騸了你!”

—個帶槍人嘿嘿笑苕:‘‘對,割了你的蛋,右派就絕種了!”

孫互根-?拐一瘸地架起車把。我們三個人坐上去。加力悄悄提上鳥籠子,對著帶槍的人說幾句“再見”,又唱起語錄歌“我們都趄來自五湖四海……”

地排車好不容易上了橋。帶槍的人沒有蹤影了。我們脫險了。一具黑色的屍體躺在橋頭。他是不屈的。看他躺的姿勢多叫人敬佩!兩腿直直地並攏,成立正的樣子。一手貼了褲縫,攥實了拳頭。另-?隻手放在胸上,手裏正正地拿一本《毛主席語錄》。他的頭沒有歪斜,盡管它被打爛。一隻眼珠從眼眶裏甩出來,泊在血裏,與圓圓的月亮對視,與我們幾個人的眼睛對視,這隻眼珠是非常完美的眼珠。看者看者,那眼珠忽地一動,我們居然聽見一聲會意的笑!這真是怪物了。離眼珠半尺遠,是流出的腦漿,凝成了幾個深棕色的疙瘩。“再見!”加力與死屍握握手。

“咱快走。”東華很不安。

孫互根搖搖頭。他脫下死者的上衣,包裹好死者的腦袋。他以驚人的力童輕易地抱起比他高大得多的屍體,向橋下走去。

我們齊動手,在河灘的沙地裏扒出一個坑,讓死者有個永久的棲身之處。埋他的時候,我為他擱正身子,他的腰部有硬硬的東西硌了我的手。我摸了一下,從他的腰帶上扯起一個繩兒,那一正麵係了七個帶把兒的圓公章!徐加力摸了摸,掂了掂,說道:“快一斤重了。”東華也試著掂了掂,說道:“半斤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