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越刮越大,浪越卷越高,那條小舢板,在風浪裏,顛簸得越來越厲害。

大概人生也是如此吧?於而龍望著在浪濤裏一會兒沉沒,一會兒浮升的舢板,聯想到一生走過來的漫長道路,倒和這條在浪花飛沫間掙紮的小船,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從來也不曾有過風平浪靜的日子。命運早給這一代人特意安排好了,好比一塊燒紅了的鐵塊,在砧子上隻有無盡無休的錘打鍛壓,哪怕還有一點餘熱,一絲殘紅,敲擊就不會停止,除非徹底冷卻了,命運的鐵匠才肯住手。然而,也許隨著冷軋技術的發展,如今,甚至死去三十年的英烈,也被拖出來放在鐵砧子上,重新加以冶煉了。

那位抱住頭的地委書記有些失悔了,“也許,二龍,我不該講的。糊塗著,固然是個痛苦;明白了,那就更痛苦。”

“不,江海,我們終究是鐵,應該經得起敲打。”

他站起來,走到地委書記跟前,兩個人並肩迎著那越來越烈的勁風站立著。聞得出,這是順著晚潮而來的海風,有一點點腥,有一絲絲鹹,生活也是這樣,酸甜苦辣,味味俱全,甚至還包括殘酷的血風腥雨。“鐵永遠是鐵,但最可惜的,我們失去了時間!”

那條在風浪裏出沒的小舢板,已經清清楚楚地映入眼簾,他們先看到坐在船頭的老林嫂,然後,秋兒——那是奶奶惟一的期望,昨天清晨幫著於而龍釣魚的小助手在喊叫著:“二叔爺,二叔爺……”那模樣,那神態,多麼像小石頭,多麼像鐵生,也多麼像老林哥呀?

舢板劃攏過來,先躥上岸來的,卻是那條搖著尾巴的獵狗,汪汪地圍繞著於而龍歡躍地跳蹦,顯得極其親昵的樣子,前腿直趴在他身上,用頭頂著這位舊日的主人。因為它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獵人。會打獵的人並不急於扳槍機,而是等待、逡巡、跟蹤,耐心地潛伏在草叢裏,忍受著蚊蠓襲擾,瞄準著。這條純種的獵犬,從於而龍眼裏和習慣的動作裏,看出了這種戰鬥姿態。但是,它同這位老主人一樣,它生命中的最好年月,已經白白地虛度過去了。

老林嫂上了岸,拄著一根棍子,於而龍估計她一定會很生氣,迎上前去,等待著她瓢潑大雨式的責難。從昨天下午離開柳墩,已經整整二十四小時不照麵,連去向都未曾告訴她一聲,肯定使她放心不下了。

但她笑著走了過來,本來她倒是有一肚子氣的,為尋找下落不明的於而龍,她幾乎劃著舢板繞遍了石湖周圍幾個村莊。現在一看,沼澤地裏,隻有兩位當年的遊擊隊長,孤零零地迎風站著,一下子,好像曆史倒退回去三十多年,她那候補遊擊隊員的生龍活虎的神氣恢複了。

再不是昨天在飯桌上,有王惠平在座,那副呆呆蔫蔫的樣子了,她爽朗地招呼著:“啊!你們兩個隊長,在開什麼秘密會啊?”

“又是事務長打發你給我們送飯來了?”於而龍也是觸景生情,說出這句話的。但是話一出口,翻悔莫及,不該提那個樂觀忠誠的遊擊隊當家人,也許會觸動老林嫂的心。

不過,老林嫂倒不曾在意——“謝天謝地!”也許於而龍苦頭吃得太多了,深知心痛是個什麼滋味,所以他懂得珍惜了,生怕碰傷誰的心。老林嫂沉浸在回憶的激動之中,好不容易有這塊清淨地方,離開惱人的現實遠了一些,不再為眼前扯腸拉肚的事,勾惹起許多不愉快,倒使她感到輕鬆多了。再加上女性的那種天然規律,隨著年事日高,在她的心裏,做妻子的感情,就要逐步讓位給做母親的感情,所以盡管於而龍提到了老林哥的名字,她也沒往心裏去。相反,眼前的情景,倒使她回憶起動人的往事——當現實是苦惱和麻煩的時候,就容易思念逝去的黃金年華。那時候,濱海和石湖兩家經常互相配合行動,兩位隊長斷不了碰頭磋商,為了保密,就得選一個僻靜隱蔽的地點,於是照料的任務,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身上。她高高興興地回答著:“帶來啦!帶來啦!”她回頭去招呼拴船的孫子:“秋兒,快把那馬齒莧餡兒餅拿來!”

酸溜溜的馬齒莧,並不十分好吃,然而吞了一肚子生蝦肉的兩位隊長,可能因為是熟食,有點煙火氣,狼吞虎咽,倒吃得十分香甜。

“比你的望海樓怎樣?”於而龍問。

“妙極了,今天我算開了洋葷,嚐到了石湖美味。”

“要是有把鹽,有口鍋,我下河給你摸魚捉螃蟹,來個清湯燉,保管你把望海樓甩在腦袋瓜子後邊去。”

刹那間老林嫂臉上生起陰雲:“望海樓正為你們忙咧!”

看來,她想逃避現實也是不可能的,不去想它不等於煩惱就不存在,為了尋找於而龍,擔心他出事,又在王惠平那兒,惹了一肚子氣。一想起那張灶王爺的臉——對待他的子民,永遠是那金剛怒目的模樣,給個餑餑也不帶樂的,她心裏就堵得慌。昨大夜裏打電話,還能找到他本人,今天上午隻能找到他秘書,下午,連秘書都找不到了,說是都去望海樓忙著張羅去了。虧得她在那飯館裏有個遠房親戚,求他去請縣委書記聽電話,那親戚十分為難地說:“王書記忙得腳丫朝天,說是要招待三位上賓,正一道菜一道菜地商量合計呢,我可不敢去驚動他。”

三位?她望著眼前的於而龍和江海,除了他們兩個,那第三位是誰呢?是個什麼樣的貴客呢?她可以肯定,準是個了不起的人,因為王惠平決不交那些毫無用處的角色,那麼是誰呢?她,是無論如何想不起來的。

“為我們準備?望海樓的宴會可以赴不得的,江海。”

“哦!王惠平的名堂實在是多,幹嗎非拖你到望海樓去大宴呢,可能他記性也不太好。”

“能夠忘卻,算是一種幸福,我們倒黴,就在於感情的包袱太沉重,所以,往往在同一個地方,兩種截然不同的回憶,歡樂和痛苦,高興和憂愁,一塊兒湧過來。望海樓,蘆花和王經宇鬥過法,同樣,王經宇也請我去赴宴,為的是贖趙亮同誌。老林嫂,你還記得麼?

“怎麼能忘呢?二龍,忘不了,他爺爺那隻火油箱子,直到今天還在呢!”

啊!老林哥那隻裝著銀元的“美孚”煤油鐵桶,閃現在這三個同時代人的腦海裏。

於而龍似乎看到老林哥邁著沉重的步伐,向灰蒙蒙的雨霧裏走去。遊擊隊長的心一下子緊縮了起來,說句不好聽的話,是他驅使著,簡直是強逼著老林哥去的。他,一個支隊的領導人,在趙亮被捕以後,中心縣委責成他全麵負責,每一句話都成了命令。盡管江海也在場,他也是為營救趙亮從濱海趕來的,但終究是個客人,明知老林哥此去凶多吉少,總不能當著眾多隊員叫於而龍收回成命。因為那錢是準備收買王經宇的經費,所以即使那雨霧裏有死亡在等待著,老林哥也必須去。

——老林哥!老林哥!你要是能從九泉之下回來,揪住我的頭發,狠狠地數落數落我,也許那樣,我心裏會感到輕快些,好受些。

按說,於而龍自己也思索過,要論起辦蠢事,做錯事,整整四十多年,還得數在石湖打遊擊的時期多些。年輕,不免要莽撞些;熱情,必然會衝動。而且那是戰爭,稍一不慎,就要付出沉重的代價,甚至戰士的生命。但是,那時的人要寬厚些,沒讓他坐噴氣式,或者頭衝下拿大頂;也不會把他關在電工室裏,打得魂靈出竅。他弄不通,差點在十年無邊的專政下送了命,難道罪過就是在王爺墳那片窪地裏蓋起來一座巨大的動力工廠麼?

想起老林哥在雨霧裏漸漸走遠的形象,於而龍可真的懺悔了。

從來樂嗬嗬不知憂愁的老林哥,多少年來一直當著石湖支隊的家,解了於而龍多少後顧之憂嗬!隻要有他在,那就意味著在長途急行軍以後,有一盆滾燙的洗腳水,和鋪著厚厚稻草的地鋪;在戰鬥中打得舌幹口燥,眼紅冒火的時候,準會有不稀不稠,溫燙適口的菜粥送上陣來。即使在彈盡糧絕的日子裏——遊擊隊碰上這樣的情況是不以為奇的,吞咽著鹽水煮草蝦,野菜糠團團,他那順口溜的小曲,也能把隊員們的胃口唱開來。

然而那煤油箱子裏的銀元,有的是一塊一塊從鄉親們的荷包裏募集來的,有的是上級通過封鎖線調運來的,為的是營救落到敵人手裏的趙亮。王經宇像一條貪婪的紅了眼的老狼,拚命勒索。他在望海樓擺宴,等待於而龍,在那裏,交出第一筆贖款,五百塊鋼洋,贖回趙亮。

約定去赴宴的時間快到了,偏偏出了岔子……

通常是這樣,在危難困殆的時刻,無情的打擊並不總來自一個方麵,已成強弩之末,臨近無條件投降的大久保,和掛上了忠義救國軍牌子的偽保安團,還在不停地追剿著石湖支隊。一九四三年的“清鄉”,濱海的日子不大好過,現在一九四五年,該輪到石湖難受了。哦,那是一個不大有笑容的一年。

事情就發生在一次緊急轉移的行軍途中,老林哥那個裝著銀元的“美孚”油箱,跌進了湖中的塘河裏。天啊!這可把船上三個人嚇暈過去了……在霧蒙蒙微明的晨空裏,在細雨纏綿的石湖上,他們那份絕望心情,真是有天無日,茫然失措,不知該怎麼好了。一向比較沉著冷靜的蘆花,也慌了神,因為牽係到一個人的生命啊!那時,她生孩子以後,身體尚未複原,所以就和老林哥一起,籌集糧草,管理輜重,安排住宿,燒火做飯。現在,眼看著一箱贖款落在滾滾的湖水裏,一點蹤影都找不到,能不心急麼?她很想安慰一下著急的老林哥,和那個怵怵怛怛的王惠平,可她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五百塊銀元,對隻用過毫子、銅板的窮苦人來說,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天文數字。

王惠平,可不是現在的縣委書記,除了背影多少還有點相似,再找不到舊日那木訥、呆板、拘謹的模樣了。其實也不完全是他的過錯,那隻去贖命的油箱,是沉甸甸地放在他腿前的。一個急浪,把船打得側轉過來,什麼東西都不曾跌落進湖裏,偏偏那隻裝滿銀元的鐵皮箱子,仿佛鬼神附了體似的,骨碌一聲,好像長了腿似的邁過船幫,鑽進了塘河裏。他驚愕著,戰戰兢兢說不出話來。

“唉,你呀你……”老林哥第二句話都沒說,一頭栽進塘河,紮個猛子鑽進了湖底。

前麵,轉移的大隊人馬已經走得不見蹤影;後邊,掃蕩的鬼子正坐著汽艇,沿塘河一路搜索而來。老林哥從水下鑽出來,搖了搖頭,喘口氣;第二次又回到水下去尋找,那隻“美孚”油桶,像一根針掉進大海似的杳無信息。

鬼子的汽艇聲越來越響了,四周是茫茫一片湖水,無遮無蓋,藏身之地都難找到。蘆花也不讚成再冒險了,船上裝有糧草輜重,彈藥給養,要落在敵人手裏,遊擊隊在石湖堅持鬥爭就成問題。何況老林哥在水裏泡得連點血色都沒了,他萬一出點什麼問題,遊擊隊可是缺了根頂梁柱啊!

等他們趕上了大隊人馬,來到了新的宿營地,老林哥呆呆地蹲在鍋灶旁邊發愣,再聽不到他那歡快輕鬆的小曲,以至於灶坑裏的火苗,也那麼沒精打采的。

於二龍獲知五百塊銀元掉進塘河的消息後,火了,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發作,是狂暴的大怒,如雷地炸開了。因為馬上就要進城赴宴,再也控製不住,除了未動手之外,什麼過火的話都從嘴裏噴吐了出來。

——原諒我吧,老林哥,你死後留下的惟一幸存的遺物,那頂新四軍的軍帽,還是從石湖戴走的。現在回想當時對你的態度,我簡直後悔死了,倒好像你是偷走五百塊銀元的罪犯,或者你是殺害趙亮同誌的凶手一樣!

怎麼能那樣粗暴地傷害忠心耿耿的老同誌呢?憑什麼對多年來任勞任怨的老戰士大張撻伐呢?那些無窮的責備,沒完的抱怨,以及相當難聽的話,像雨點似的落在他身上。即使在戰場上,抓住敵人,哪怕剛才還拚死搏鬥過,也得捺住滿腔仇火,按照黨的政策,優待俘虜。可為什麼對自己隊伍裏的同誌,對親如手足的戰友,對曾經為你不惜犧牲生命的親人,卻那樣無情無義,冷若冰霜,非但不講寬大,連半點回旋餘地都不留呢?

結果,於二龍下了一道鐵的命令:“怎麼丟的,怎麼去找回來,快,耽誤了你負責。”

老林哥濕衣服還沒脫掉,失神落魄的勁頭尚未緩醒過來,臉色蒼白,嘴唇發紫,但仍舊像列兵一樣,筆直地站立,敬禮回答:“是,報告隊長,我一定把它找回。”

於二龍揮揮手:“去執行吧!”

那時,難道他沒長眼睛嗎?還不致糊塗昏庸到那種程度,分明在場的戰士們,幹部們,甚至包括江海,都不讚成他的所作所為。明擺著是去送死,汽艇還未撤走,一個人有幾顆腦袋敢去開這種玩笑?抱著剛出世不久的於蓮,坐在灶台後邊的老林嫂,盡量把頭俯得低低的,免得隊長發現她滿眶熱淚,可以想象得到,她親眼看著丈夫去送死,心裏絕不會好受的。

“報告——”蘆花走了過來:“是我和老林哥一塊撤的,我跟他一塊去。”

魯莽的指揮員,所作出的輕率決定,常是要用鮮血來補償過錯的。他們兩人,冒著天大亮時的密密的細雨,貓著腰從蘆葦叢中蹚水走了,很快,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湖蕩深處。

這時,他開始懊悔了,難道不可以稍為等待片刻,等汽艇搜索過後再尋找,現在,把他倆送到鬼子眼皮底下,還能有生還的希望嗎?

雨和霧擋住了他的視線,陰晦昏暗的天色,使他看不見,也聽不到他們的任何動靜。每一分鍾對他來講,都是難熬的;每一個人的眼光,在他看來,都含有責怪和不滿的神色。

也許蘆花預見到這一步吧?所以她挺身站出來陪同老林哥去。不然,大家該怎麼想呢?會認為當隊長的,一點也不懂得憐惜人。她那時也剛作完月子不多久麼,自告奮勇地去了,隊長的愛人呀,同誌們還有什麼好說的,救趙亮要緊嘛!……“蘆花呀蘆花,你在走前,半句話也沒講,但從你眼神看出來,你在替我分擔責任,減輕人們對我的怪罪啊……”蘆花隻是默默地接受了他塞給的一枚邊區造手榴彈走了。

那頓麥糝粥誰喝了都不覺得香,一個個吃得萎靡不振,似乎筷子都舉不動,因為那鍋粥是他倆煮好的,但他倆卻一口也沒喝,餓著肚子上路了。

人們焦急地等待著,盼望著,同時又提心吊膽地捏著把汗,千萬別跟鬼子打遭遇。然而,怕什麼,來什麼,突然砰砰地傳來了一陣炒豆似的槍聲。

於二龍心頭一緊,好容易咽下的麥粥又湧回來,隔不多久,聽到了手榴彈轟的一響,大家馬上明白了,那是甕聲甕氣的邊區造,肯定,他們倆出事了。

霪雨霖霖,把整個天色都下黑了。其實是早晨,倒很像傍晚,雨水從頭發上流下來,抹把臉,滿手是水,大家全在雨裏站著,誰也不吭聲;於而龍的臉扭向誰,誰都把眼光避開他。他能體會得出,大夥埋怨他的荒唐決定,但又不得不同情他,因為不但出事的人裏麵有蘆花,而且他是等著火油箱子裏的錢,去救支隊政委。

終於,老林哥像水鬼一樣,背著那隻生鏽的“美孚”油箱,和派去尋找的偵察員,從蘆葦深處鑽出來。已經快晌午了,人們眉開眼笑地迎上去,把他圍著,可又把目光集中在那不見動靜的蘆葦後邊,仿佛一個必然的疑問,湧在人們的心頭:“蘆花呢?指導員呢?”

“她——”老林哥雙手捂住臉哭了。

一輩子很少流露憂愁和痛苦的老林哥,第一次,於而龍見他簌簌的淚水流了下來,和著雨水湖水,成了個水人。

又苦又澀的回憶,像蠶吃桑葉那樣,齧著他的心……

而在場哭得更響亮的,卻是老林嫂,和她懷抱裏那個嬰兒。她倆的哭聲,一個沙啞,一個尖銳,撕裂心肺地在蘆葦蕩裏飄蕩。但是該出發赴宴去了,從石湖到縣城還有相當一段路程,無法再等待了,咬了咬牙,於二龍把隊伍交給江海。然後,拎起那隻沉重的鐵皮箱,招呼著長生和幾個警衛人員:“出發!”

老林哥攔住他:“二龍,蘆花是為掩護我衝出來的,現在,不知死活……”

“你跟江海商量著辦,我得趕緊走。”

“等等!”老林哥一把拉住,從懷裏掏出一個藍布裹著的小包,於二龍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她始終珍藏著的五塊銀元:“蘆花叫我給你的。”

他把那藍布包掖在兜裏,匆匆地走了,留在身後的是他女兒哇哇的哭聲,走出去好遠好遠,依舊能聽到她在啼哭。

遠路無輕擔,那隻火油箱子,分量越來越重,他們六個去赴宴的客人,在肩頭上輪流扛著。除了於而龍和他的通訊員長生,餘下的四名戰士,都是全支隊精選出來的神槍手,每人腰裏兩支短家夥,能左右開弓,連踢帶打,說實在的,是作了充分準備的。

他們以急行軍的速度朝縣城接近,說好了王緯宇在城關等待著,一同進城,在望海樓一手交錢,一手領人。雖然政委從敵人的關押下,捎出話來,不要作無謂的努力去營救。於二龍和江海商量以後,還是決定要王緯宇去找他哥哥談判,答應付出一筆贖金。因為一九四五年開春以來頻繁的戰鬥,部隊已經很疲憊,劫獄,搶法場,除了付出巨大的傷亡外,未必能奏效。但是究竟誰先想出這個贖票主意的呢?是王緯宇毛遂自薦的?還是王經宇放出口風?或是其他人出謀劃策?事隔三十多年,已是一樁無頭官司了。

縣城已經在望了,這一天,正好趕上逢七的大集,雖然兵荒馬亂,戰禍頻仍,但是絡繹不絕的鄉親們,照舊從四鄉八村朝城關彙集而來。由於戰士都換了裝,穿的是偽軍製服,老鄉們像躲避瘟神似的遠遠離開。城關街道狹窄,加上集市臨時鋪設的地攤,和看熱鬧、做生意的群眾,越走越擁擠了。他們擔心會耽誤行程,但是身上披著的老虎皮,幫了大忙,人們自動閃出了一條道,讓他們順利通過。牲口市過去了,糧食市過去了,賣雞魚鴨肉、新鮮蔬菜的鬧市過去了,就在飯市鍋鏟叮當和響亮的叫賣聲中,他們一行六人,拐了個彎,來到一家中藥鋪子門前。那塊“丸散膏丹,應有盡有”的招牌還在掛著,說明一切正常。留下長生監視,其他人隨他邁進門檻。“老板”是自己同誌,連忙起立讓進客堂後院。

“老王呢?”他一看屋裏沒人,便轉回身問“老板”,約好了王緯宇在藥鋪會合,一塊去赴他老兄的“鴻門宴”。“人呢?跑哪去了?”

“出去好一會了,槍留在我身邊呢!”“老板”掏出一支美式轉輪手槍,於而龍認識,那是王緯宇的珍愛之物。早就勸他換一支得用的勃郎寧,當時左輪槍的子彈不大好找,而且在戰鬥中威力不大,但他喜歡它的嬌小玲瓏,像個玩具似的,總在身上揣著。

於而龍接過槍來,塞在腰裏,問著:“他進城了?”

“老板”回答:“有可能。”

“不是說都安排妥當了嗎?”他一邊說,一邊預感到可能要出問題,因為直到現在,王緯宇還不能攜帶槍支出入城門,說明連個通行證也沒搞到手,怎麼搞的?難道要出事?他把那一箱銀元交給“老板” :“快,你先把它堅壁起來,或者轉移出去。”

“是……”

他的話還未落音,長生跑進來說:“偵緝隊出城了!”

“糟糕,不是王緯宇叛變,就是王經宇翻臉,準備一網打盡,撤,這裏肯定暴露了。”

砰!忽聽外麵槍響,整個集市立刻像亂了營似的攪成一團,騷擾不安,驚惶不定的聲浪像潮水似的襲來,一個店鋪夥計走進裏屋說:“老隊長,他們把城關包圍了。”

沒想到,於二龍成了落網之魚,而且自動送上門的。“王緯宇,我要逮住你,不槍斃你才有鬼,就拿你的左輪,敲碎你的天靈蓋。上一回你挖你老子的墳,這一回看搞些什麼名堂?”他在心裏詛咒著肥油簍子的兩個兒子,白眼狼不是東西,大學生也不是好貨,無論他倆中的哪一個,都把於二龍搞得夠嗆。按照當時他氣憤的程度,即使王緯宇不曾叛變,辦出這種荒唐混賬事情,也絕不會輕饒的。

“老板”拿來老百姓的穿戴,讓他們抓緊換,裹在趕集的群眾裏,混著衝出包圍圈。

“不!”於二龍拒絕了。

他馬上想起那幾百幾千趕集的鄉親,在圍獵者和逃亡者之間,會陷入什麼樣的境地?子彈是不長眼的,共產黨人怎麼能拿人民群眾為自己搪災。所以後來他在銀幕上,看到那些遊擊隊,或者地下工作者,在熙來攘往的鬧市人群裏,製造事端,搞成一片混亂,然後趁機遁走的鏡頭,就不禁思索:倘不是他們共產黨的氣味少一些,就是我身上那種要不得的人道主義多一些,反正,我於而龍絕不幹使群眾遭殃的事。

那五個人問他:“怎麼辦,支隊長?”

“下河,截條船,走!”

“碰到水上警察怎麼辦?”

“硬衝!我們的槍也不是吃素的。”

他們從藥鋪閃了出來,踅進一條小巷,穿過去,來到河邊。正巧,一條由荷槍實彈的保安團押解的船,從他們麵前駛過。

“截住它——”於二龍發出命令。

“站住!把船靠過來,老子要搜查!”一個戰士用罵罵咧咧的腔調吆喝。

誰知船上的偽軍不買他們的賬,竟然回敬了一句:“瞎了眼啦?也不看看是誰?”

“老子們要抓於二龍,你敢不停船讓檢查,別怪我不留情麵!”那個戰士手槍一仰脖,那個偽軍的大蓋帽給掀掉在河裏。如此準確的槍法,嚇得他腿都軟了,跌坐在艙板上。立刻,船艙裏又鑽出來三四個偽軍,但是一看岸上並排站著的六個人,虎視眈眈,手裏的短槍都張開機頭等著,知道吃生米的,碰到吃生稻的,遇上厲害茬了,便趕緊嚷著:“別誤會,別誤會!”把船向岸邊靠攏。

等於二龍跳上了船,老天哪!萬萬想不到王緯宇被捆綁得結結實實,曲著身子,坐在艙裏。他真想踢上兩腳,痛罵一頓:“看你辦的好事?全給弄砸鍋了……”本想要跟這位二先生算賬的,但是他一句話說出口,於二龍什麼也顧不得了。

王緯宇冷冷地說:“你來晚了一步,政委他……”

於二龍半蹲下來,扯住那五花大綁的繩索:“告訴我,老趙他,他怎麼啦?”

“他,他被大久保弄去處決啦!”

“啊!”於二龍失聲地叫了出來。

這位石湖播火者,最早來石湖地區開拓的共產黨員,終於把他的鮮血和生命,獻給了災難深重的土地。

趙亮同誌,我的過錯呀……

於二龍後悔死了,為什麼不堅決攔阻他進城?為什麼讓他單獨執行任務?他恨不能動員更多的人站到共產黨一邊來,站到革命隊伍裏來,所以他要到城裏去開展工作。可是他是個江西老表,他的口音把他暴露了,而落到了那條豺狼手裏。他死得太早了,還不到三十五歲的播火者呀!就這樣離開了石湖。最後他的頭顱掛在了縣城西門,也許他還能看到波濤起伏的湖水吧?哦!他那像石湖一樣寬闊的無產階級情懷,恨不能使所有能站在革命行列的人,都喚醒心靈深處的革命激情。可是他自己呢?他那個贛南山村裏的家還在嗎?他那個赤衛隊的伢子還活著嗎?他的家人、親屬能知道趙亮僅有的骨骸,埋葬在縣城北崗的陵園裏麼?

“將軍”也記不得他的原籍了,盡管那是於而龍很久的一項心願,應該去一趟江西那崇山峻嶺之中尋找探詢。然而,“原諒我吧,親愛的趙亮同誌,連石湖我也是隔了三十年,才第一次回來呀!”

於二龍鬆開了王緯宇,現在,責備他還有什麼用呢?

“鬆開我,混蛋!”他掙紮著要解掉身上的繩子,見於二龍不幫忙,惡狠狠地罵著。

趙亮的犧牲,使得遊擊隊長六神無主了,橫直不能相信他會死。那樣一個結實的車軸漢子,能把於二龍從砒霜毒酒裏搶救過來,能把死神從蘆花身邊趕走,能把於蓮由溺斃的命運裏解脫。照理死亡應該和他無緣的,然而,他偏偏死在屠刀底下,身首異處地犧牲了。

王緯宇用腳踢他:“聽見沒有,給我解開繩子!”

“不……”

他誤會了:“你要拿我怎麼樣?”說著他古怪地笑了,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好極了,他們捉我去請功,你們要跟我結賬,措八戒照鏡子,內外不夠人,哈……”

於二龍真拿手槍去捅他一下,差點沒把他的魂靈嚇出了竅,臉刷地一下變得死灰死灰的,好在船艙裏光線暗淡,不引起人注意。“笑什麼,住口,先委屈你一會,得過了水上警察的柵子口。”

他又斜躺下去,拿眼睛瞟著由於得悉趙亮死訊以後,仿佛受到沉重打擊的於而龍,半天,冒出一句:“給我一把刀,讓我回城!”

“你打算幹什麼?”。

“給趙亮同誌報仇,殺下王經宇,哪怕同歸於盡。”

於二龍後悔當時為什麼不扔給他一把匕首,每個人都帶有的呀!

趙亮死了,蘆花卻活著回來了。

當他們平安地以押解罪犯的名義,渡過了水上警察的檢查,過了柵子口,釋放了那幾個偽軍,回到石湖,在宿營地,以為該拿錢贖回的趙亮,倒沒有回來;以為在蘆葦蕩陣亡的蘆花,卻出現在人們眼前。

早晨,他們六個人是在哭聲裏出發的,傍晚,又在一片哭聲裏回到營地。蘆花倒是強忍著,在湖邊站立,望著縣城的方向,努力控製住自己,不使淚水流出來。但是,於二龍把那藍布裹住的五塊銀元,掏出還給她的時候,她再也撐不住,號啕地跪在地上大哭起來。

以後她整整地為趙亮戴了一年的孝,因為這位忠誠的紅軍戰士在石湖沒有一個親人。同時,她有點迷信地認為:那一天她完全不可能活著回來,鬼子就在她潛藏的水麵上來回搜索,盲目地射擊著,但她能逃出命來,是由於趙亮代替了她。會有這種可能麼?可被趙亮在冰窟窿旁邊,指出一條生路的蘆花,偏要那樣想,也是自然不過的事。

望海樓的酒宴是赴不得的,飯菜也許是難得的美味,但想起高懸在城門上的人頭,再好的奇珍異饈也索然無味。看來,三個同時代人都在懷念那位江西老表,那個背著小鋪蓋卷到石湖開拓的革命者。

老林嫂說:“要是老趙活著……”

江海淡淡一笑:“活著也未必能強多少,他比誰更東郭先生些。”

“幸好這世界上還是人多狼少,要不然那些畫地為牢,惟我獨革,人人皆敵的家夥更有理了。”

老林嫂自然不理解他倆的對話,但她對鵲山上的狼,倒是有深刻印象的,便問道:“你們說的什麼狼啊?”

兩個遊擊隊長笑了,站起來,望著鵲山老爹,似乎那曆盡滄桑的過來人,能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案。

老林嫂好像也悟到了一些,便說:“先別管狼啦,還是談人吧!書記忙著擺筵席,顧不上來接你們,我看坐船回去吧!”

然而那是一條舢板,即使在風平浪靜的情況下,也無法載得動三個大人,一個小孩,加上一條獵犬的。於是,他們兩個,隻好先走一個,像那個雞、米與狐狸過河的故事一樣,必須有一位留在沼澤地上守候。

中國是個講禮貌的國家,他們倆相互謙讓一番,最後,還是老林嫂痛快,她逐漸恢複了原來的潑辣性格,爽直地說:“我先把老江接到閘口,今兒晚上演電影,準能碰上些頭頭腦腦,他地委書記一句話,還怕沒人屁顛屁顛地搖船來接,別看石湖裏頭的魚越來越少,可馬屁精倒越來越多。”

“好哇!老林嫂……”於而龍看到她終於擺脫飯桌上拘束呆板的樣子,又有了那候補遊擊隊員的神氣,不由得叫起好來。

江海跨上了船:“我先走了!”

“風浪大,你可坐穩,地委書記有點長長短短,我可包賠不起。”

“你別走遠了,回頭不好找。”他叮囑著。

於而龍向老林嫂揮揮手,秋兒劃動雙槳,小舢板離岸,在風浪起伏的石湖裏漸漸駛遠了。

沼澤地裏隻留下他一個人,點燃起一支芬芳的雪茄,於而龍漫無目的地沿著湖岸溜達著。初春,蘆葦長得不算太高,蒿草長得不算太密,在勁峭的海風吹刮下,都壓彎了腰,他得以一覽無餘地觀賞著湖上的景色。隻是可惜,天色漸漸在變了,上午在三王莊被當做賣假藥的郎中給抓住的時候,那太陽光多麼強烈,多麼耀眼哪!現在,日落西山,代之以急走的浮雲,湧起的波濤,和飛濺到臉上來的水花,又是一番新的景象了。

他又回到了那個狼的問題上去,那種殘忍貪婪,毫無同情心的動物,好像從來不會絕跡,它適應生存的能力是很強的。而且無妨說,有人的地方,就有狼,人和狼是並存的,甚至攪不清,究竟誰是人,誰是狼。也許是人“狼化”了,要不就狼“人化”了。總而言之,有那麼一些人的外表、狼的實質的新動物品種,出現在人類中間。

所以人咬人的現象也就不足為奇了。

按照這些“類狼人”的哲學概念,對於自己的品德,肯定覺得無可厚非的,因為當良心這個砝碼丟了以後,道德標準就各有各的稱量法了。人要生活,狼要生存,從本質上來講,道理是一樣的,所以它咬死你的孩子,叼走你的羊,不會感到羞慚,感到對不起和在良心上受到責備的。相反,卻是理直氣壯的。要辦起報,寫起文章,照樣也會大講特講它的吃人哲學,說不定還有寫作班子為之吹捧,奉為圭臬。

但是說來說去,關鍵還是在人,究竟是我們大家的錯呢?還是應該怪罪那隻狼?過去有狼,現在有狼,將來還會有狼,而狼的本性是不會改的,不然,它就沒法過日子。無數事實已經證明:人,對於狼,特別是那種“類狼人”,是毫無辦法的。

於而龍想:王緯宇和我跳了四十年的假麵舞會,竟不曾想起揭下他的麵具看看,挨咬也是活該。四十年稱兄道弟地過來,怪誰?怪自己吧!

是的,在他身上,肯定有一種在門德列葉夫元素表上找不到的元素,姑且定名叫“變”吧!他太善於變了,有時候緊盯著他,到底想弄個明白,也是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弄不準究竟什麼色彩。他在擁護你的時候,留下不讚成的因素,而在反對你的時候,又使你感到支持和同情的溫暖。他需要你的時候,可以跪下來吻你的腳後跟,可又不讓你感到他下作,相反,他一腳無情地把你踢開,倒陽關三疊露出戀戀不舍的樣子。他會哭著笑,也會笑著哭。他能把死人說活,也能把活人推進地獄裏去,連眼皮都不眨一下。於而龍從不落井下石,認為那樣做,狗味太濃,而他,幹脆連那個推人下井的人,也一塊推下去,這才叫做無毒不丈夫。至於擁抱你的時候,摸摸你的口袋;幫你推車的時候,偷偷拔掉氣門芯。那都是興之所至的小動作,不在話下了。一句話,一切從需要出發,這是他的座右銘。

“要是趙亮活著……”於而龍想起老林嫂剛才說的話,“那麼,他說不定會驚訝,怎麼播下的是稻穀,長出來卻是稗子呢?……”

錯誤總是積累而成,存在著許多曆史淵源,絕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正如地殼下的能量活動一樣,隻是到了不能承受的程度,才會發生地震。所以,過錯既有今天的,也有昨天的,而今天和昨天又是無法分割的,稗子在稻田裏,並不是一天就長那麼高的。

於而龍,感到自己在思索中走得夠遠的了,正如他兒子、姑娘,和那個舞蹈演員給他的評價一樣:爸爸是個循規蹈矩的虔誠君子。所以決定往回走了,免得江海派人來接,找不到他。

但是,他突然站住了,那叢扇狀的灌木林,像屏風似的擋住去路。媽的,他罵了自己一聲,怎麼會把這樣一處重要的遺跡給疏忽掉呢?

他的兩腿不由自主地朝那兒——三十多年前曾經避過雨的小灌木林走去。當然,他知道,沼澤地上,隔不兩年,就要燒一次荒的,很明顯,不知是第幾代增殖的灌木林了,長得更茂密,更蒼鬱了,密不通風,成為黑壓壓的一片。但方位絕不會錯,因為鵲山千萬年蹲在湖邊,是不會移動半分的。他在心靈裏覺得,似乎蘆花還在那兒等著他,他害怕驚動她似的,輕輕地撥開蒿草和蘆葦,朝她走去。

那時,他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壯實的漢子,一個濃眉大眼,英氣勃勃的遊擊隊長,一個魁偉頎長,充滿精力,初步覺醒了的漁民。就是這座擋得嚴嚴實實的灌木林,它遮住了頭上的細雨,也遮住了四周的冷風,兩個人緊緊地挨在一起,那是第一個把身體纏靠住他的大膽女人。世界上沒有任何兩個物體,會比相愛的人貼得更緊,他都能覺察出她的心,跳動得那樣激烈,但她的皮膚卻是冰涼冰涼的。

驀地,他聽到了一個女人在說話的聲音,確確切切地聽到,不是幻覺,不是夢境,他頭發一根根直豎起來,那腔調是陌生的,但語意卻驚人的雷同,他不禁愕然地站住了。

“……你不要折磨你自己了……真的,你不該這樣跟自己過不去,他是你的……”

於而龍對於虛無縹緲,捉摸不清的,諸如命運之類的題目,有時倒會產生一點唯心主義的想法,但對於實實在在的,擺在眼前的事物,他是個嚴峻的唯物論者。他不相信返靈術,更不相信西方無所寄托的徘徊者,吞食大麻葉後產生的譫妄境界。不是的,他向前又走了兩步,聽到了另外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回答著剛才的話,但並不像是答問,而是循著自己的思路,在探索一個什麼複雜的問題。

啊!敢情沼澤地上,不光是他一個人,還存在著第二者、第三者呀!

她在娓娓地敘述,又像在輕輕的自語:“……其實,我也並不後悔自己走過的路,因為終究是自己走的,有什麼好怨天怨地的呢!告訴你吧,也許我是個不幸的人,盡管我不相信,然而生活總給我帶來不幸。我被一個完全不應該愛我的人愛過,然後,我又去愛一個並不愛我的人。十年,回想起來,好像春夢一場。我傷了人家的心,人家也傷過我的心,我破壞過別人的夢,同時,別人也奪走過我的愛。不過,也說不定我倒是個盜竊者,想鞏固住偷來的本不屬於我的愛情,他是我的,不錯,但他又不是我的。”

“你說得太神乎其神了。”第一位講活的女中音插了一句。

於而龍想象她準是一位老大姐之流,愛替別人操心的人物,但是第二位,那個清脆的女高音卻說:“你年紀還小,並不理解什麼叫做生活,那是相當複雜的現象。當然,對你講講也無所謂,因為你是個過客,小江。”

“瞎說,我爸爸希望我能在石湖待下去。”

她笑了:“那麼大的幹部,會把女兒扔在石湖,跟鰻鱺魚打交道?”

女中音說:“我哥哥複員了也要來呢!”

“為了我嗎?哈哈哈,不必了吧!”

“看得出來,你心裏還是有著那個人,所以一直到今天,也下不了決心,一刀兩斷。”

“不完全是這樣,或許我也有點賭氣。”

“真是夠矛盾的了。”

“你算說對了,生活本身就是無窮無盡的矛盾。你知道嗎?我實際上是很不走運的,因為我生來就沒有父親,我隻有一個名義上已經死去的父親……”

糟糕,於而龍想著自己應該轉身離開了,悄悄地偷聽人家的私房活,多少是屬於君子道德之外的。然而,她接著說下去的話,使得於而龍愣神了,世界上會有這種攪七念三的事情麼?

“……我媽媽的一輩子,比我還要不幸些。她瞞著我,什麼也不告訴我,眼淚也是偷偷一個人背著我流。我問過她,一直在給我們娘兒倆彙來錢的那個人是誰?她死也不說,我寫信去郵局查訪過,地址都是不真實的。但我知道,彙錢的這個人,才是我真正的父親,我的生身父親。這一點,從我舅舅那兒透露出來過,十年前,我又從一個人那兒得到了證實,這就是曆史的本來麵目。可是,直到現在,不,直到今天,他,一個多麼卑劣的人,不敢,而且也不想承認我是他的女兒。我恨死了他,真想當著他的麵問:你既然敢把我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你就應該負責,因為你是人,不是畜生,即使是畜生,也懂得疼愛它的兒女呀!”

“誰?”

沒有回答。

“誰?”女中音又追問了一句。

“我不會告訴你的,小江,盡管他不承認我是他的女兒,但是,血統的呼聲,使我還要維護他,因為我已經傷害過他一次了。”

什麼血統的呼聲?倘若於而龍知道,他本人正是那個女高音又恨又愛的,拋棄了女兒的卑怯父親時,準會跳起來衝過去的。

但是,此刻覺得他是站在漩渦之外的陌生人,旁觀者,除了認為她所講的,猶如影片故事那樣離奇外,剩下的,就是對自己這樣有身份的文明人,居然也津津有味地竊聽,深感不雅,決定要轉身走開。

這時,那個煩惱不亞於遊擊隊長的姑娘,似乎說給他聽似的,不由得使於而龍欲走又踟躕了。

“他來了,站了站腳,看看,聽聽,又走了。他大概是無所謂的,因為我聽說,經過戰爭,見過生死的人,感情是特別冷酷的。我想,多少有些道理。可我呢?受不了,真受不了啊!他走了,影子會留在心上,那是永不消失的。小江,你體會不到我現在心裏是個什麼滋味,我真想大喊大叫,讓所有的人給我評評理,為什麼對我這樣不公正?我應該得到親生父親的承認,我得不到;我應該得到我所愛的人的愛情,同樣也得不到。為什麼老天偏要懲罰我?而她,那個會畫畫的女人,倒是天之驕子?”

“誰?”

仍舊得不到回答,那位女中音也不再追問了。

沉默了一會以後,她又繼續說下去:“她的畫應該說畫得再漂亮不過,然而我恨透了那油畫,恨透了那朵玉蘭,幾次,我拿起剪刀,想把它剪個稀巴爛——”

因為提到了玉蘭花,於而龍更不想走了,那種秀色可餐的花兒,是他女兒於蓮筆下經常出現的畫題。

“……但那有什麼用呢?畫可以剪掉,但剪不掉他對畫家的愛,更剪不掉他們之間認為是誌同道合的東西。我們結婚不多久分手了,因為過不到一塊去,有什麼法子,我對他說‘聽著,我需要的不是同情,不是可憐,而是愛情。’他說什麼,‘同樣,我需要的也不是同情,不是可憐,而是科學。’‘愛情呢?’‘死了!’‘再見吧!’‘再見。’就這樣,散夥了。一個七十年代都不知怎麼過的研究生,在那裏寫八十年代的論文,最初我也認為可笑。後來,唉,女人注定是要付出犧牲的,我終於還是愛上了他,甚至也替他那篇牛棚裏產生的論文命運擔心了。”

“這樣說,你不完全是賭氣呢!”

她歎了口氣:“我媽講過,我的命不好,小江,你別笑,人在不順心的時候,容易迷信命運。”

“那你總不能永遠這樣下去!”

“我也不知道,很渺茫……”

“他還能回到你的身邊嗎?”

“淮?”

“寫八十年代論文的那位……”

“你是說陳剴嗎?”

於而龍聽到這個書呆子的名字,就像在湖裏經常發生的,一股水下的湍流,拚命把他拖進漩渦裏去的情況那樣,他害怕卷進去,趕緊快步離開了那叢灌木林。人事的漩渦,往往更複雜呀!

他根本料想不到,陳剴不曾處理好的事宜,偏是他在石湖碰上了。

也許他走得太急,而且也疏忽了沼澤地帶那些泥塘的特點,慌不擇路,一下子像踩進了軟綿綿蜂糕似的發酵麵團裏,一點一點地沉陷在爛泥窪裏。

他不得不發出呼救信號:“有人嗎?來幫幫忙!”

聽不到動靜。

也許風大,她們未加注意,他又大聲地喊了一遍:“快來幫幫忙,我要陷下去啦!”

他看到她從灌木林裏跑出來,飛快地邁著大步,但是在看清了他是誰以後,出乎意料地怔住了,不但不往前走,甚至麵對著他倒退了兩步。

“你怎麼啦,看著我活埋下去麼?”

她猶豫了一會,又走近過來,臉色遠不是那麼友好,但是她看到於而龍雙膝都淹沒在泥漿裏,惻隱之心使她咬著嘴唇,趕緊衝向於而龍。

於而龍猛地大吼著:“站住,給我站在那裏,不要往前走,打算和我一塊死麼?去拔把葦子來拽我。”

她冷冷地問:“一塊死不更好麼?”

等被她用一大把葦子拖出泥潭以後,於而龍抖去褲腳上的泥漿,心情沉重地說:“也許我來了不該來的地方!”

“說不定還聽了不願聽的話吧?”

“不要用這樣的口吻講話,年輕人。”

她挑釁地抬起頭:“用什麼口吻?你說,我該用什麼樣的口吻來跟你講?我倒要請教請教。真遺憾,自從我落地直到今天,還沒有一個人教我該怎樣講話呢!”

“要打架嗎?”

她淚水湧了上來,兩隻眼睛更明亮了。

於而龍攤開了手:“我並沒有惹你!”

她突然爆發地喊了出來:“你敢說沒有惹我,你,你,我恨不能……”她舉起手,怒不可遏地撲過來。

於而龍簡直弄不懂眼前淚流滿麵,激動萬分的姑娘,為什麼對他充滿了憤恨怨艾的感情,便問:“這就是你要贖的罪麼?”

她憤懣地叫著:“我沒罪,有罪的是你!”

“我?”遊擊隊長淒然一笑。

但是,她伸出的手,還沒觸摸到他,女性的軟弱心腸,使她縮了回去,現在,對她來講,已經不是大興問罪之師的時候,而是渴望得到她從未得到的慈愛。頓時間,她那股尋釁的銳氣消逝了,撲在他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她隻顧委委屈屈地哭,那滿臉的淚痕,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兒於蓮,那個感情豐滿的畫家,也常常這樣盡興一哭的,甚至弄不清她為了什麼,無緣無故地哭個沒完。於是,他習慣地撫摸她的頭發,“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

但他萬萬沒料到,那個女孩子張嘴喊出了一個差點讓他嚇暈過去的稱呼。她抬起臉,親切地望著他,極其溫柔地喊了聲:

“爸——爸!”

啊?一切一切都攪得亂七八糟了。

——老伴說得對呀!回到家鄉,能夠使我歡樂的因素不多,相反,使我傷感,使我煩惱的東西,是不會少的。

難道不是這樣麼?

遊艇朝沼澤地開了過來。

很明顯,那是派來接於而龍的,艇前探照燈的明亮光柱,像搜索似的在青青的蘆葦、密密的蒿草上空掃來掃去,電喇叭傳出叫喊的聲音,因為風大浪高,聽不清楚,也不知嚷些什麼。但毫無疑問,是江海到了閘口,從那裏給縣委掛了電話,然後遊艇直接從縣城開到沼澤地來。現在的江海可不比背石頭當普工的那個時期了。

於而龍對江海的小女兒,那個女中音說:“那時候,你爸爸一本正經的意見,他們當做笑話聽。現在,分明不應該興師動眾,隨便找條船來就可以的,但他的一句話,別人看做聖旨,趕忙把遊艇開來了。”

那個女孩子也許年輕幼稚,不太懂事,也許對這類事習以為常,不覺得奇怪,所以未加理會。倒是那個非認於而龍為爸爸的葉珊,哼了一聲,以一種看破紅塵的腔調說:“社會就是這樣的可惡!”

“還僅僅是個別人吧,不能一概而論。”於而龍覺得年輕人喜歡作出“全是”或者“全否”的絕對結論,便以商榷的口吻,對這個關心魚類生存的姑娘說。心裏思忖著:如果整個社會都可惡的話,那你們算什麼呢?孩子,你們來到沼澤地絕不是要躲開這可惡的社會,相反,而是為了使社會多獲得些蛋白質,才觀察鰻鱺魚從海洋回到淡水裏來的路線的。由於圍湖造田,許多通道被堵死了,可憐的魚已經無法返回故鄉了,也許正因為這樣,認為社會可惡的想法,才憤然冒出口來。說實在的,在荒涼冷落的沼澤地上,在那些掉下去會沒頂的泥塘裏,守候著,等待著魚類的信息,要沒有對於生活的熱愛,是不會產生出這種披星戴月的幹勁兒來的。然而腳踏實地的人,似乎命運作梗,卻得不到幸福。

既然喊了一聲爸爸,就得有點女兒的樣子了,再不能像昨天那樣飛揚跋扈了,葉珊笑了一笑,把話緩和了一點。恰巧,探照燈的光柱,掃到她的臉上,於而龍又看到了那含蓄的倫勃朗筆下的笑意,她說:“雖然不應該一概而論,但也是絕大部分。”

“不然,年輕人,你所見到的,隻是在水麵上漂浮著的泡沫,因為永遠在表層活動,所以首先投入你的眼簾,但主流絕不是它們。想一想吧,過去的十年,從老帥們拍案而起,到廣場上揚眉劍出鞘的青年,你不覺得曆史的主線,應該這樣聯係起來看嗎?”

但是,她說:“爸爸!……”叫得多麼親昵啊,於而龍笑了。不過,這是當她女友奔去迎接遊艇,就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她才這樣叫的。看來,她確實是個懂事的姑娘,知道該怎樣維護她父親,所以剛才在泥塘裏那樣激動地撲在他懷裏,小江的聲音一出現,立刻破涕為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啊,也是個鬼靈精嗬!大概這是年輕姑娘的天性吧?“——你講的隻是理論罷了!”

這時,遊艇的探照燈發現跑去的小江,隨著也照亮了他們,並向他們駛來。在耀眼的光柱裏,於而龍多少有些悲哀地從這個假女兒的臉上,又看到小狄那種可憐他做一個愚蠢的衛道者的同情,和於菱那種責難他毫無激情憤慨的冷漠,以及兒女們嘲諷他為虔信君子的譏笑。“唉……”他暗自歎息:“要不是果然存在著兩代人的隔膜,那就是我確實不理解今天的年輕人了。”

葉珊和那位秘書小狄一樣,不像畫家那樣張狂,和毫無顧忌,多少有些女性的含蓄和溫柔,用一種委婉的聲調說:“爸爸,世界上有許多死亡的河,為什麼死的呢?因為被汙染了,表麵的浮遊生物太多了,氧氣全被它們耗盡了,整個生態平衡被破壞了,河流無法更新,於是就成了死水。還存在什麼主流呢?社會,也是同樣的道理。”

“不!”於而龍幾乎大聲地喊出來:“太悲觀了,我完全不讚同你對社會的看法,孩子。”

她哼子一聲,“我也希望不那麼看。”

遊艇司機隨著江海的女兒走了過來,現在這位師傅比昨天中午,當於而龍拖泥帶水爬上他遊艇時,還要客氣些,熱情些。伸出手來,直是道歉,並且代表王惠平請遊擊隊長原諒,因為王書記要準備明晚的小宴並等待一位客人,不能親自來接,實在對不起等等,講了一大套。人要熱情得過了分,就像放多了糖的食物,吃起來齁得難受了。

葉珊對王惠平不感興趣,便對小江說:“咱們今晚也放假了吧!你不是要看電影去麼?走吧!”

“難得你有這一天,對電影的興趣,超過了鰻鱺。”女中音高興了,二十多歲的女孩子,是電影最忠誠的觀眾層,所以中國會生產那麼多乏味無聊的影片,主要是不愁沒有觀眾的緣故吧?她雀躍地跳上了遊艇,回過頭來招呼他們快些。

葉珊問於而龍:“你呐?”

他輕聲地說:“如果你不反對的話,帶我去看看你和你母親的生活。”

她遲疑地拿不準主意了,說不上是喜悅,還是發愁。而遊擊隊長確實想了解,她為什麼那樣對他充滿恚怨,而終於承認他是她的父親,簡直離奇古怪,誤會也多少需要些依據啊!這個年輕姑娘究竟是誰?從他昨天見她的第一眼起,他敢對天盟誓,曾經在哪裏見過她的?

“可以嗎?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走吧,請——”她變得高興起來,拉住於而龍,朝遊艇走去。

遊艇把小江送到閘口,那些大小幹部像捧鳳凰似的,把地委書記的女兒接走以後,葉珊便對遊艇司機說:“麻煩你,師傅,請送我們到陳莊去,正好你回縣城,順路。”

司機見於而龍毫無反應,便加大速度飛也似的,在深夜的石湖裏飛駛著。艇前的大燈,像一把利劍,劈開了黑暗,開辟出前進的路。在燈光照耀下,可以看到浪花飛沫和那些驚起的水鳥,在光柱裏倉惶失措地飛。毫無疑義,正如他和這個自認是他女兒的爭論一樣,在巨大的曆史性變動中間,會有許多湧上表層來的東西,甚至會把水質搞壞,如她所說,成了一條死亡的河。但是,曆史的主流是絕不能中斷的,在受到了足夠的懲罰以後,會變得聰明起來。大自然也是如此教訓著的,人類嚐到了破壞生態平衡的苦頭以後,就不得不改變原來的做法。現在,不是有許多遭到嚴重汙染的河水,又澄清下來了麼?可以設想,在不久的將來,那些鰻鱺會自由通暢地回到故鄉。人類,在漫長的發展道路上,會產生一種律己的力量。同樣,黨在成長的過程中,有淨化自己的能力。早早晚晚,錯誤終歸要改正的,即使有人非抱殘守缺不可,別人也肯定會替他揚棄的。嚐試,失敗;失敗,再嚐試,是無法避免的曆史必然性。每前進一步,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但曆史的主流,正像這艘遊艇一樣,毫不猶豫地向前飛駛。

比起那耀眼的探照燈,座艙裏的光線,就顯得幽暗,由於葉珊的目的地是陳莊,於而龍本想問一問她的身世,但是司機坐在身旁,就隻好和她繼續探討在沼澤地上展開的話題。她說:“因為你提到了代價,我想問一句,假如花了一百塊錢,隻買回來價值一元的東西,那代價是不是太大了?”在柔和的乳白色頂燈映照下,她的臉色既有點悵然若失的感情,也帶點譏誚諷刺的味道,很清楚,她並不完全同意他的觀點,不過有些話不便說出口罷了。因為這種阿Q式的宣傳“成績極大極大,損失極小極小”的謬論,已經聽得耳朵長繭了。

但於而龍出乎意料地回答了她:“不,葉珊,你總還是年輕些,要知道,有時你花一百塊錢,連一分錢的東西,都落不到手呢,隻給你留下一個慘痛的教訓。”

她淒楚地笑了笑,點了點頭,深有感觸地說:“完全可能。”

也許因為她這種慘淡的,苦森森的笑容,和那種倫勃朗式的笑,截然不同的緣故,引起了於而龍的關切。他覺得好像更熟悉了,確實是在哪裏見過她似的。終於想起來了,同樣是在船艙裏,對,不過是裝滿稻穀的船艙裏,當他打開艙門,王緯宇曾經用挑釁的口氣問過:“不認識嗎?”那時候,坐在艙角蒲團上的四姐,臉上就曾出現過這種苦澀的無可名狀的笑。

嗬!天哪!於而龍坐不住了,怪不得看來眼熟,甚至越看越像,她就是年輕時代那個標致的船家姑娘的翻版,不但臉型像,眼神像,那攝人魂魄的笑靨也一模活脫的相似。葉珊要比早年的四姐顯得聰穎些、灑脫些,還有一點過來人的深沉與世故。但她是四姐的女兒,這點確定無疑的了。她的名字叫葉珊,而那個衰邁的戴孝婦女叫珊珊娘,那麼正該是她的母親,何況,要去的地方,又是陳莊。於而龍暗自呻吟:“啊!老天爺啊!原諒我這個無罪的人吧!可是,我怎麼能被她認作是親生爸爸呢?”

陳莊到了,謝天謝地,王小義和買買提正和陳莊的鄉親一起鼾睡。在寂靜的春夜裏,告別了司機,於而龍又從昨天爬上岸的地方,悄悄地登上了他第一次坐牢,第一次遊街,也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共產黨存在的土地。

“你怎麼啦?站住了!”

“我不曉得我做得究竟是對,還是不對?因為我不止一次問過我媽,我應該姓於,而不應該姓葉,但她從來不承認你是我的父親,所以我想,你的突然出現,對她,是幸福呢?還是痛苦?”

“談不上幸福,那是屬於別人的,而我們,注定是要當靶子,誰都可以打的。”他想起那累累傷痕的木柱。

在菜園裏,她請於而龍等一等,先向屋門走去,那是預先給她媽媽打個招呼了。他隻好站著,嗅著蠶豆花和油菜花的香味,那些踩倒的蠶豆,可能珊珊娘料理過了,又恢複了原狀。

葉珊很快轉回來,敗興喪氣地說:“真不巧,媽不在家,請進屋吧!”

外表上半新不舊的房子,屋裏收拾得倒比老林嫂家更接近於城市生活。因為船家是解放後才定居下來,她們娘兒倆又與農業生產無關,所以幹淨利落,類似城市裏小康人家的模樣。於而龍從昨天清晨釣魚,今天清晨在三河鎮,馬上又要到明天清晨,整整快四十八小時不停地奔波。現在,在這間舒適的、充滿脂粉氣息的屋子裏,他確實感到自己累了,而且也真正覺得自己老了,才熬了不到兩天兩夜嘛,就吃不消了。

葉珊問:“要我做些什麼吃的嗎?你大概餓了!”

那幾個馬齒莧餡兒餅根本不頂事的,於而龍笑著承認:“方便的話,我倒有一點胃口。”

她忙碌起來,點煤油爐,下掛麵,臥雞蛋,從裏屋到外屋,張羅個不停,連她自己都認為可笑,自我嘲諷地說:“真榮幸,我長這麼大,整三十周歲,頭一回能為我的爸爸效勞。”

三十周歲,這賬並不難算,但是他還是要問:“你一九四八年生的嗎?”

“多麼負責任的父親啊,連我是哪年生的都忘懷了。”她拚命往鍋裏灑味精,借此發泄她心頭的怨恨,多少年失去父親的日子不好過啊……

於而龍又追問一句:“確實是一九四八年嗎?”

她把煮好的麵給他端來:“難道你還懷疑嗎?怕什麼義務需要你承擔嗎?”

“不,孩子,我現在一點也不懷疑,而且非常相信……”下麵的話他咽住了,因為他確實知道她的生身父親是誰了,但那還是由在等待與絕望中度過一生的四姐,親口告訴孩子吧!他想:有什麼瞞著的必要呢?曆史應該回複它本來的麵目。錯的就是錯的,對的就是對的,遮掩起來反倒不好,而且會既害人,又害己的。

“是鹹還是淡,滋味怕不太好吧?”她瞥了他一眼。

他回答:“味道倒是蠻鮮的,隻是那些譴責、埋怨、憤恨的佐料,放得太多了,叫人受不了。”

她給逗樂了,然後坐在他對麵,也吃起來,她用筷子挑起麵條,邊吃邊說:“你猜,我曾經多麼恨你,恨死了你。”仿佛於而龍就是麵條,用牙狠狠地咬斷。

“你不應該恨我的。”

“那我恨誰?”

“先不說這些,我問你,你怎麼一下子,就猜準我是你的父親?你說過的,你媽媽並不承認。”

“血統的呼聲!”

“胡說。”

“我認為我的性格、精神,繼承了你的某些特點。”

“更玄了。”

她憨直地一笑:“那都是我以後逐步發現的,因為我一開始懂事,媽媽就送我到省裏去念書,那時,你用假名給我們彙錢。後來,我問過我那糊塗舅舅,寄錢的人是誰?他隻肯講是石湖支隊的一個大幹部,再詳細的,就不說了,逼狠了,他就講,‘我這老不死還想多活幾天呢!’十年前,我從省裏回來落戶,因為我學的是水產,石湖是理想的天地。一回家,像當時所有的幼稚娃娃一樣,革命得厲害,自己先抄起家來,翻了個底朝天,許多東西都當做四舊,劈的劈、燒的燒。結果,在我媽媽的妝奩盒子裏,發現一張粉紅色的字帖,上麵寫著你和媽媽的名字,還有年月生辰。我媽媽看見了,一把奪了去,扔在火裏,我從來很少見她那樣異常過,趕緊從火裏搶了出來,她整整哭了一夜,別提多傷心了。我逼著間她,‘到底我姓葉,還是姓於?’她搖頭,說什麼也不敢承認。正巧,我去省裏醫院在把小江她爸押回來的路上,碰上了一個人……”

於而龍放下了筷子,心裏在詛咒著自己:“老天,懲罰我吧!”坐在他對麵的不是別人,正是毀了蘆花的墳,揚了蘆花的屍,那個不共戴天的仇敵。如果是個有血性的漢子,是絕不能輕饒她的。他的拳頭開始攥緊起來,胳膊的肌肉逐步在扭曲糾結,恨不能一拳衝她的臉擊過去。

“……爸,麵涼了吧,我替你再熱熱。”

他搖搖頭謝絕了,對著這樣一對清澈明亮的眼睛,好比萬裏晴空,毫無半點雲翳似的澄淨,是下不去手的。倒不是他優柔寡斷,因為他相信江海說的話:她不是邪惡之輩,肯定,有人借她的手,假她的嘴,在辦他的事,說他的話,一杆被利用的槍罷了!但是,於而龍還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手,生怕不知哪一句話,點燃了傳爆線,把滿腔的炸藥爆炸出來。於是,他摸出了一支雪茄叼在嘴上,她連忙劃亮火柴趨過來,在煙霧裏的葉珊,他看來是多麼矛盾著的實體嗬!她既是一個溫順的體貼的女兒似的人物,又是一個粗暴踐踏他心目中聖地的,無可饒恕的凶手——一點也不過甚其辭的誇大,難道她不是褻瀆英靈的罪人麼?

她接著講下去:“他說……”

“他!他是誰?”

“你的老戰友……”

“王——緯——宇?”

也許於而龍控製不住感情,嗓門放寬了些,夜靜更深,萬籟俱寂,葉珊怕驚動左鄰右舍,開始壓低了聲音說:“……我把那個合婚帖子請他看了,因為我聽說石湖支隊活著的人並不多。他說,當然,他講得比較技巧,比較策略,但他的話是最可信的。”

“他說些什麼呢?”

“他說,‘要是那棵銀杏樹下的女人,不從你母親手裏,把英勇的支隊長奪走的話,也許今天你就不在石湖了。’我請他證實帖子是真的,還是假的。他說,‘那時候沒有結婚證書,再說有什麼必要偽造。’後來,有一回問得更明確,‘我真正的父親是不是於而龍?’他告訴我,‘我隻能對你說,你肯定不姓葉,如今是子教三娘的時代,你自己會作出判斷的!’還能要他說得怎樣明朗呢?夠了,足夠了。爸爸,你說,我能不恨那個過去擋媽媽道,現在擋人們道的所謂女烈士嗎?”

於而龍霍地站起,把她嚇了一跳,厲聲地責問:“誰給加上‘所謂’兩個字的?”

她並不示弱:“我!”

“你憑什麼把救過你媽媽命的恩人,叫做叛徒?告訴我,誰教你的?”

她仍舊倔強地說:“要算賬嗎?告訴你吧,我!”

要是葉珊確確實實是他女兒的話,大發雷霆的於而龍肯定一巴掌打過去了。幸虧手裏有雪茄,提醒了他,也阻止了他。他知道,她不是真正的敵人,她不應受到過重的賈罰。然而,她又不是沒有過錯的。但是,葉珊也夠衝動的了,胸脯一起一伏,氣咻咻地,認為到底是來算賬了,活著的人,為你這多年忍辱負重地過來,竟得不到一句同情熨帖的話。她確實有點於而龍那樣的不肯服軟認輸的性格,他們倆僵持著。葉珊負氣地認為他不夠資格責備誰,因為活著的人要比死去的人,更難熬些。於而龍恨她不該把分明不是自己的過錯,一股腦兒全攬在自己頭上。終於,遊擊隊長決定讓步了,她是無罪的,真正的罪人是那個挑唆青年幹壞事的人,他倒在一邊看笑話呢!於而龍長歎一聲坐了下來,幾乎就在同時,她精神上的警戒線也垮了,衝到他的跟前,雙膝軟了下來,抱住他,把頭紮在他懷裏,痛心疾首地悔恨著:“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我不該傷害你,也不該傷害那位……”

那本來要打她的手,落下來,拉她坐好,問著:“珊珊,叛徒兩個字,你是從他嘴裏聽到的嗎?”

她一個勁地抽抽搭搭地哭。

“告訴我,是不是他第一個講的?我需要知道這一點,你明白嗎?”

她不肯回答,隻是說:“你要打就打吧,爸爸,別問我,別問我。”

——好一個糊塗東西啊!

於而龍不耐煩地站了起來:“好了,我也實在是太累了,你休息去吧,讓我在這張藤椅上打個盹,天也該快亮了。”

“不!”她止住了哭,擦幹眼淚,像所有勤快能幹的女性那樣,一邊哽咽著,一邊盡到女性的職責,把裏屋匆匆收拾了一下,便招呼於而龍到她屋裏去休息,她準備在她母親的房裏住。

這間一明兩暗的屋子,她們娘兒倆一人一大間,倒是相當寬敞。於而龍謝謝她的好意,因為褲腳上還沾著沼澤地的泥漿,實在太狼狽了,“行啦!藤椅挺舒服,別弄髒你小姐的閨房了。”

她說:“不礙事的,我給你找了件替換的衣服,不知合不合身?”

他奇怪了,娘兒兩個怎麼會有男人的衣服?她看出了他的疑惑,便領他進到裏屋,抖開了一條軋別丁的褲子,多少帶點苦味地,向他說明:“這是我那沒有愛情的婚姻,所留下的一點紀念品。”

“什麼?沒有愛情的婚姻?奇哉怪哉,年輕人哪,如今這類奇特的名詞,我們上了點年歲的人,確實有些接受不了呢!”

“奇怪嗎?半點也不奇怪。介紹,結婚,生孩子,是今天中國青年男女組織家庭的三部曲,這種結合,說心裏話就是缺乏愛情,不,是缺乏那種強烈的愛情。嚴格講,談不上幸福,但誰也無法不這樣辦。我也逃不脫,按照三部曲嫁了個人,結果我發現他根本不愛我,心還在從前的女朋友身上。也許換個人,就忍了吧,慢慢讓他回心轉意,不,我辦不到,要麼我,要麼她,愛情上怎麼能搞和平共處呢?”

“那麼,他就不該同你結婚!”他在心裏埋怨陳剴。

“不能怪他,其實是我自己的過錯,憐憫不是愛情,那樣一個有學問的人,竟會因為家庭問題,沒有人敢愛他。可他呢,也夠認死理的,又是個不會撒謊的人,要是有一點點說瞎話的本領,也許直到今天,就相安無事了。”

“當時,你是甘心情願忍受那種狀況的囉?”

“不瞞你說,爸爸,我確實是這樣的,他一開始就說他忘不了那個畫家,而且永遠不會忘。但是他答應體貼我,同情我,甚至憐憫我。”

“弄不懂你們這些年輕人哪……”

“等我後來真的愛上了他,那種體貼、憐憫、同情,簡直是對我的侮辱,我不需要那些隨便製造出來的廉價品,我要的是真正的愛情,全部的愛情。”

“看起來,你最初也不是真的愛他。”

她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麼要結婚?”

她把頭低了下去:“因為我要保全我的名聲。”

於而龍呆了,太可怕了,難怪她眼光裏有著一種玩世不恭的詭譎,她媽媽,那個赤誠真摯的四姐,永遠也不會有的。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你還是別問了吧,已經過去的事了。”

“現在打算怎麼辦?”

她的聲調提高了,臉又揚了起來:“我要得不到他,誰也休想得到他。”她的嘴角露出了一種殘忍的笑意。

他想:難道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同名同姓,寫八十年代論文的書呆子嗎?“珊珊,有他的照片嗎?”

她從抽屜裏找出一張照片遞給他,正是那個不折不扣的研究生,一個差點被驅逐出境的倒黴蛋,照片背麵是葉珊寫的即興題詞,逗得於而龍笑了,因為相當準確地形容了他:“一個被拋棄的家夥!”

“怎麼樣,欣賞欣賞你老的乘龍快婿吧!”

他端詳著陳剴的照片,心裏像翻了鍋似的,由於自己的過失,造成了蓮蓮、陳剴,以至眼前的珊珊,還有小農在內的一連串的不幸啊,該怎樣來了結呢?……

自己的罪愆,別人的禍殃,他深深地感到不安了。

亂了,兩天兩夜得不到休息的腦子,成了一鍋糨糊,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了什麼,竟那樣輕率地,毫不估計後果地說出來了,他問葉珊:“你知道那個女畫家是誰?”

她意識到什麼,眼睛瞪圓了。

“葉珊,你別激動,她是我的女兒,叫蓮蓮,一九四五年在石湖生的,比你大三歲!”

葉珊像噎了一口似的透不過氣來,然後,發出古怪的笑聲:“哦!比電影還要電影哪,我們姐妹倆居然在共同爭一個男人!哈……”傻笑著衝了出去。

遊擊隊長實在太困了,再打不起精神來,隻好相信年輕人吧!相信他們的聰明才智,也許會處理好的。剛挨著枕頭,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仿佛早年間在石湖裏浮沉似的,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但是,神經衰弱症患者,總是很容易驚醒的,於而龍才躺下不多久,就被那屋的哭聲,弄得睡意全消。他揉了揉發漲而頭疼的前額,像所有失眠之夜一樣,困得要死,可就是睡不著覺,隻好等待天明了。

他在黑暗裏思索著,那是失眠的人,無法擺脫的胡思亂想,即使自己發狠從一數到一千,數著數著,又會陷進無窮無盡的思索中去的。

那個正在哽咽的女孩子,剛才說得多麼堅決啊!“我要得不到他,那麼,誰也休想得到他!”現在,不知為什麼,倒哭個沒完沒了,也許在埋怨命運的安排,偏使她們之間,構成了一種充滿敵意的關係。於而龍想,或許她的哭聲,是在考慮到姐妹骨肉的聯係上,作出犧牲的預兆;但是,一旦她明白了她和於蓮之間,毫無任何關聯的話,那麼,她會讓步嗎?

但是,她還能得到陳剴麼?

“由於出現了‘將軍’和路大姐,珊珊,你呀……”於而龍歎息著,“不但過去,陳剴不會屬於你,現在,甚至將來,就更加不可彌合的距離了。”

他已經不再是個被拋棄的角色了。

實在是非常偶然的,而且還是勉強的,因為是在極不可能的情況下,出現了可能。所以連當事人都有點不大相信,但那的確是言之鑿鑿的一些事實,想象力再豐富的人,也編造不出,何況那是一位善良誠摯的婦女,在臨終前吐出來的遺言呢!

從飛機場送走了廖思源,回到了部大院以後,於而龍便讓孩子們去幫助陳剴,料理善後事宜,趕緊把房子騰出來,交還給公家。

其實這正是攆走陳剴的一種手段,王緯宇的眼睛是何等精明,玉蘭花下,他看出了於蓮和陳剴之間的蹊蹺,就覺得這個書呆子是個障礙,稍微添些油鹽醬醋,陳剴便接到了克日離開的命令。於而龍趕緊給無家可歸的陳剴設法,到處聯係,結果也是碰了一鼻灰,氣得直罵街:“真他媽的人走茶涼,一點情麵都不講,使人寒心哪!”

廖思源走了,也不曾留下個“遺囑”,對他那一屋子亂七八糟的書籍物件,究竟作何處理?自然,這是陳剴的事。偏偏那個書呆子,除了要那幅瞪大眼睛,麵露驚嚇之情的廖師母的肖像外,餘下什麼都不感興趣,隻好暫時堆積在於而龍家的過道裏,等待廢品公司來收購。啊!快堆得連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於菱、陳剴,還有把頭發包紮起來的演員和畫家,像耗子搬家似的,一趟一趟從樓下往樓上搗騰,年輕人幹起活來咯咯的歡樂笑聲,衝淡了早晨在飛機場,似乎送葬般的壓抑氣氛。這位知識分子的遺產,除了書籍,還是書籍。幸好,那許許多多科技書籍,都是硬麵精裝,個個像鎧裝的騎士,一本本比城牆磚還厚,所以十年來在痞子們三番五次的光顧下,居然能保存得完好無損,倒全虧了這副硬骨頭。這使於而龍悟透了一個道理:應該挺起腰杆,應該理直氣壯。於是,走出書房,對陳剴講:“他們越是這樣攆你,我還偏要留你,不走啦!”

正說到這裏,客人光臨了,路大姐陪著一位部隊的同誌登門拜訪來了。於蓮迎了上去,並給於而龍介紹:“爸爸,你不認識吧,這就是那幅《 靶場 》的買主啊!”

“今天,我請路大姐陪著來,上門提貨啦!準備搞個展覽會。”

“怎麼?老爺們點頭了?”於蓮問。

“我們決定不理他。”部隊同誌回答挺幹脆。

於蓮笑著說:“過去那幫老爺沒有說錯,是有點印象派咧!所以眼下新掌大權的老爺,有點害怕。”

遊擊隊長一直為那位布爾什維克不平,憤憤地說:“弄不懂他們幹嗎那樣怕新鮮事物?恨不能把社會主義像捂韭黃似的悶在小屋子裏!”

最可樂的是陳剴,他又提出了一個冒傻氣的問題:“怎麼?我有些糊塗,這幅畫又不是毒草啦?”

“陳剴,陳剴——”於而龍讚賞地拍拍他肩膀:“你問得好,一部藝術作品的好壞,究竟由誰說了算?我不明白,九億人民是什麼時候把藝術作品的生殺大權交給這些老爺的?讓他們拿出委任狀來,否則,他們的話就是放屁!真奇怪,他點頭,就通過;他擺手,就槍斃。以一些人的胃口,代表九億人的食欲。十年,文化大沙漠吃夠了苦,其實,他們何嚐輕鬆過,難道不是有目共睹的事,不都綁在恥辱柱上過嗎?可他們太健忘了。”

“不奇怪,爸爸,挨過鞭子的奴隸,手裏有了鞭子,照樣要抽人的。”於菱重複剛剛離去的那位工程師的警句。

路大姐說:“細想也夠悲哀的。”

“走吧,抬到車上去,讓真正的評判員,人民群眾去鑒定吧!”部隊同誌倡議著,大家都幫著把那幅油畫,裝到卡車上去,麵壁了多年的老兵,在初春的陽光裏,依然是那樣神采煥發。

路大姐在書房裏憑窗看著,幾個年輕人充滿生氣的笑聲,特別是兩個姑娘銀鈴似的花腔女高音,嫋繞在部大院裏,使這位失去兒子,然而疼愛青年的老大姐笑了。他們多麼像畫幅上那些細細的白楊樹,筆直地向上長著,很快就會成材了。可是,斜對麵那棟樓上,也許年輕人的歡聲笑語,影響到編輯的文思,隻見夏嵐把原來敞開的窗戶,乒地關了起來。但是路大姐從另外一個角度同情這位編輯,“這是可以理解的,到了應該做母親年齡的女人,還是膝前空空,肯定是有點淒涼的。”其實,夏嵐卻站在百葉窗後,端詳著畫麵上的老指揮員,咬著牙狠毒地說:“算你走運,老東西!如果七八年再來一次,我保險不拿筆,而拿刀!”

那幅油畫在卡車上怎麼也墊不平穩,於菱找了塊磚頭,他姐姐嫌硬;柳娟尋了片木板,畫家又嫌髒。還是陳剴有辦法,“我上樓給你扔下幾本精裝書來,又軟又硬,富有彈性。”一切都是這樣湊巧,第一本書扔下去了,第二本書又扔下去了,第三本書正要扔,樓下於蓮嚷著:“夠啦夠啦,穩當了!”於是,就把這本書放在窗前,正好在路大姐的麵前。那是一部馬克·吐溫的小說《 王子與貧兒 》,狗屁不懂的暴發戶抄家時不認識外文,錯當做技術書籍給疏忽了,其實那個湯姆和愛德華倒是有點階級調和論的嫌疑。路大姐順手拿過來翻看,要不是其中夾著的一張放大照片,她絕對不會毫無分寸地拆看和照片放在一起的信。事情往往怪就怪在這裏,倘若照片放得小一點,或者信封稍大些,那該像蘆花犧牲時,開黑槍的第三者一樣,是個永遠的秘密了。然而夾在《 王子與貧兒 》中的這封信,倒使王子成了貧兒,或者貧兒成了王子。

雖然陳剴還是陳剴,並沒有絲毫變化。

照片上起伏的矮矮丘陵,沿著丘陵蜿蜒的曲折山路,以及山路上的那座頹敗的歇腳涼亭,一下子,把路大姐的魂靈給勾住了。

誰照的呢?照它有什麼用呢?既無人物,又無景致,更談不上名勝古跡。路大姐做過幾天公安工作,倒覺得很像一張以供查證的現場照片。如果她記憶力不錯的話,照片照的地方,正是她解放後兩次去尋找小兒子下落的刀豆山。

她顧不得一切地打開這封沒有封口的信,老花鏡也來不及戴了,越往下看,兩手顫抖得越厲害,而且,字都一個個跳動起來,她的心像懸在一根燈草芯上,在激烈的擺動,隨時有斷的可能。果然,當她看到“咖啡色毛衣”幾個字樣的時候,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往後一仰,跌倒在窗旁的電視櫃上,碰翻了養著熱帶魚的玻璃箱,那種叫做“黑瑪麗”的小魚,在地板上亂蹦著。

“怎麼啦?路媽媽!”陳剴連忙回身抱住,也許真是血統的呼聲吧?——於而龍想起葉珊才說過的話,隻聽那位非被趕走不可的書呆子,大聲地向樓下喊叫,至少整個部大院以為出了什麼事,那位女編輯重新拉開百葉窗,幸災樂禍地瞧熱鬧。

等到在醫院急救室裏蘇醒過來,路大姐便追問那封信的下落,真是巧,那封廖師母臨終前寫的信,已經被魚缸打翻在地板上的水泡濕,勤快的舞蹈演員收拾屋子的時候,把它團成一團扔到垃圾箱裏去了。

要是早一年,於蓮對這位弟媳無意中的過失決不會原諒的,現在她拿這位純淨無邪的天使怎麼辦?隻好哭笑不得地說:“隻有你幹得出來,我的寶貝!”

“我去給你找,姐姐……”於菱弄不懂他姐姐幹嗎著急?更不明白路媽媽會對一封與她無關的信,發生興趣?隻好穿上靴子,在垃圾箱裏尋找,總算上帝慈悲,在眾目睽睽之下,找到了那個紙團。“是嗎?”

柳娟點點頭,但並不覺得做錯了事。

一直等待著的路大姐,連忙把它裝在塑料袋裏,去求她的老同事,運用近代迅速發展起來的偵破手段,想辦法在已成紙漿的一團裏,將廖師母的遺信複原出來,趕緊坐著“將軍”的紅旗車走了。

大家都莫名其妙,因為人們已經習慣於高度的警惕,那根緊繃著的弦,馬上猜測到和早晨剛走的廖工程師有什麼聯係,是不是那個老人有什麼嚴重的叛國罪行?……那時,他還在波音飛機上,進行著最後一刻的激烈思想鬥爭,想不到又被人冤枉了一陣,而且還基本上是自己人呢!唉……沒多久,路大姐匆匆回來,一定要在廖總留下來的寥寥無幾的衣物裏,尋找一件咖啡色舊毛衣時,大家才鬆了一口氣。萬幸萬幸,總算不是什麼圖紙之類的東西丟失了,因為國產電影藝術家老是這樣教導觀眾的。

滿屋的人誰也不露聲色,因為,除了陳剴,所有的人,差不多都聽說過路大姐在“皖南事變”中失去兒子的故事,但誰也不想講穿,而是懷著一種激動期待的心情,希望趕快尋找出那件毛衣,由實物來講出人們衷心盼望講出的話。

於而龍回想起那天晚間,他家書房裏,走廊裏成了處理舊貨的破爛市,望著那些雜亂無章的東西,不由得慨歎一個孤老頭子,由於失去老伴,竟會把日子過得如此糟糕。“是的,老廖確實是失去了信心啦!原來他是個多麼一絲不苟的人。”

坐在沙發裏焦急地等待年輕人翻檢尋找的路大姐,輕輕地說:“別忘了人是生活在社會裏的。”

謝若萍正在端詳著那張照片,她記得廖師母曾經說過,“我要眼睛閉了,誰也說不清楚了,也許我該把實實在在的情況告訴孩子。”那時候,謝若萍憂慮的是關在廠裏的丈夫,竟不曾多過問一句,但照片是有印象的,然而信呢,信是什麼時候寫的?她在回想,所以於而龍的歎息,路大姐的答話,都沒往心裏去。

“他是深感回天無力才走的,其實,並不舍得離開祖國。”

“即使那些有補天之才的人,也感到棘手的,這個爛攤子呀!二龍……”她望著屋裏屋外亂糟糟的一切,深有感觸地說。

猝然間,舞蹈演員在走廊裏“嗷”地一聲,叫了起來,她從一個紙箱裏,找到了那件舊毛衣,人們立刻哄了出來。於蓮一看,便搖了搖頭,“大驚小怪,我剛才就翻到了,顏色不對頭,這是煙色,不是咖啡色。小姐,再說,這哪是毛衣,而是麻袋。”畫家的眼睛,對於色彩,有種職業性的敏感。

一聽到麻袋,路大姐也走出書房,柳娟為了彌補剛才的粗心大意,把毛衣捧到路大姐眼前。對失去兒子的母親來講,顏色不是主要的,質量也不是關鍵。她趕緊抖開那件對襟織起的舊毛衣,摸了摸,有點不相信,又回到書房,在明亮的燈光下,仔細地看了看。果然,一個紐扣都沒有,這是做母親的無意中做下的記號;當時,她隻不過怕硌著孩子,才把所有的紐扣都用牙咬掉的呀!她還是和來時一樣,不露任何表情,拿著那件還是在大生產時期,用自己紡成的毛線織起來,在農村染坊裏煮得黑不黑、煙不煙的毛衣走了。

人們總是在事後才聰明起來,那位文靜的廖師母把這封信夾在馬克·吐溫的小說裏,肯定是有些什麼寓意的,多麼聰慧的婦女啊,這不是王子和貧兒馬上變換了位置嗎?哦,所謂黑五類式的家庭出身,頃刻之間,幾乎是諷刺喜劇似的,再填什麼登記表的時候,在那成分欄裏,該寫上“革幹”兩個字了吧?海外關係那也該一筆勾銷了!然而,在這一天以前和以後的陳剴,難道會起什麼質量上的變化嗎?不會的,他照舊是他。所以說,寫在紙上,印在書上的東西,並非都是非常準確的,而永遠真實的,隻有生活,歌德的那一句名言說得多麼好啊,“生活之樹常青……”

他的學術論文弄不下去了,一個碰壁碰慣了的倒黴蛋,突然發現每扇大門,都朝他打開,而且每一扇大門裏麵,都有一張笑容可掬的麵孔;每張麵孔的嘴裏,都同樣用唱小夜曲的柔和聲調,向他表示歡迎,實在使得陳剴有點接受不了。因此,他向於而龍提出:“看樣子,七七年的春天,好像還不太正常,明年我再來為論文戰鬥吧!”

“打算回南方去嗎?”

“火車票已經買好了。”

“你把車票給我,陳剴。”

“幹什麼?”

“給我。”

於而龍拿著火車票去見周浩和路大姐,他們老兩口,正戴著老花眼鏡,逐字逐句,在看著終於“破譯”出來的原信。“將軍”示意讓他坐下,把那些一張張洗印出來的底片遞給他,雖然是東一句、西一句,前言不搭後語,於而龍終於看明白:陳剴正是他們失去的小兒子。湊巧,廖師母因為丈夫赴美留學,就去廖總的姐姐家暫住,那家是一位江南著名的辛亥元老,有點聲望,和新四軍關係不錯,所以廖師母才從部隊的駐防區域穿行趕路,誰知正好趕上“皖南事變”,就這樣一個機會,在頭天晚上激烈戰鬥過的刀豆山下,涼亭裏等著挑夫的時候,發現了用毛線衣裹住的陳剴。江南的一月份是相當淒冷的,好心腸的廖師母便抱著他,來到親戚家,正巧廖總的姐姐沒有孩子,便留下撫養。名字是廖師母起的,她堅持要用一個“剴”字,這樣,就把發現他的地點,也是他親生父母失去他的地方,巧妙地像謎底似的組成了一個字,永遠嵌在了他的名字裏。

啊!她是一位多麼細致的婦女!

而那件舊毛衣,她一直珍藏著,曆經“革命”的洗劫,能夠保存下來,倒多虧了它那樸實無華的外表,那些海盜們對項鏈更感到興趣些,不知誰揣在兜裏拿走了。但那實際卻是不大值錢的開金首飾。由此可見,真正的價值並不體現在閃閃發光的外表。同樣,無論王子,還是貧兒,陳剴最可貴的還是那顆孜孜不息的心。

於而龍問:“那應該告訴陳剴,他還蒙在鼓裏呢!”

周浩說:“不,我看暫時先維持現狀吧!”

“他打算回去吧!”

“老家還有什麼人嗎?”

“記得廖總得知他老伴死去以後,曾經說過,隻有他和陳剴在這塊土地上相依為命啦,別人都到上帝那裏去了。”

“那好吧,他不是要搞論文麼?我來想辦法安排吧!”他望著苦痛的母親,便把陳剴的火車票接在手裏,看了看,撕作兩半,然後,對路大姐說:“不過,現在我們並不夠資格去承認是他的父母,因為我們並未盡到做父母的責任。”

“你的意思是責備我嗎?”

“不,應該受到責備的不是你我,但必須為錯誤做出犧牲,付出代價的,倒是你、我,還有二龍這一代人。”

“包括我們的孩子……”母親在發言。

“是的,是這樣。等吧!既然那麼多年在絕望中都等過來了,我想在有希望的情況下,多等等也無妨。讓我們重新開始吧!來得及的,既然春天來了,花總會開放的。”

於而龍望著桌上那些從紙漿團裏分析出來的底片,心想,要是三十年前,有這些科學偵破手段的百分之一,或者千分之一,蘆花的死因,也不會成為永遠的秘密。惟一能知道一點線索的老晚,就是那在隔壁屋裏哭泣著的姑娘的舅舅,偏偏在兩天前死了。

看來,幸運,是和於而龍無緣的。

那個年輕漂亮的倫勃朗式筆下的姑娘,似乎也命運不佳,她最後終於愛上了的陳剴,還有可能屬於她麼?

“唉,哭吧,哭吧!”於而龍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狀態中想:“我們倆都不是幸運兒……”他又接著往下數數,但是記不得數到幾百幾十了,隻好再從頭數起:“一、二、三、四……”

直到他回到石湖第三個早晨的太陽透過窗簾,把整個房間照亮,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睡過去,現在精神健旺地醒了。

屋外的動靜和低聲細語的交談,使他立刻意識到該是珊珊娘,那個四姐回家來了吧?便翻身起床,發現自己那條在沼澤地泥塘裏弄髒的褲子,已經刷得幹幹淨淨,壓得平平整整地放在旁邊。他想:要真有這樣一個可心懂事的女兒,倒也是一種福氣。蓮蓮,從來不會在生活上替別人操心,相反,需要別人來照料她。唉,什麼家庭出什麼樣的孩子啊!

等他走到客堂間——農村裏都這樣稱呼正中間的大屋,隻見母女倆在桌旁忙著捏糯米粉湯團,葉珊笑著迎上來,分明是為了減輕她媽媽的窘態,問著:“睡好了嗎?”

於而龍注意到了那雙哭腫了的眼睛,笑著說:“很好很好,比我住在國外第一流的旅館還舒適些,你媽什麼時候回來,我都不知道。”

珊珊娘說:“昨兒個又去她舅家辦點事,一早到的家。”

“你昨天猛地認不出來了吧?”

她酸苦地說:“哪能呢,慢慢就想起來了,你沒變,支隊長。”

“你還是叫我二龍吧!你的姑娘挺招人喜歡,也真像你,怪不得一見麵就眼熟。”

“你孩子都好嗎?那大姑娘,我見過的,要比珊珊大點。”

於而龍沉吟著:“可不,孩子催人老啊……”

葉珊手托著下頦,望著她媽:“媽,你認識蓮蓮姐?”

“怎麼不認識,跟她媽媽長得一模一樣,好多年前,回過石湖,成天追著我畫像——”珊珊娘回憶地說:“聽說她到外國留過學,可一點架子也不拿,我們娘兒倆話不多,可挺投緣。”

“媽,聽得出你挺喜歡她!”

“怎麼?你不高興啦!”於而龍開玩笑地說。

“珊珊可霸道哪,是個任性的孩子,我管不了。”

“媽,你算說錯啦!珊珊不糊塗,我不是那種人,你看,我馬上就去發信。”

“什麼信?”她媽趕緊追問。

“昨天夜裏,我寫好了的給法院的信。”

於而龍沉不住氣了:“什麼?”果真應了他的猜測。

“是的,我決定跟陳剴了結這段姻緣,算了,強扭的瓜不甜。再說,蓮蓮姐也不是外人,我怎能破壞她的幸福。完璧歸趙,就是這麼回事……”說著說著,淚水又在她眼裏打轉,割舍是痛苦的,何況由自己下狠心來割舍。

珊珊娘弄得不懂起來:“又犯神經啦,死命鬧離婚的是你,後來不肯離的還是你,今幾個又想起變卦。嗐,你到底有個準主意嗎?”

“我本來不打算離,拿定主意的事啦,我要不舒服,他也別想痛快——”她歎了一口氣,望著於而龍,“可現在,她成了我的親姐姐,這你們也不是不明白。”

“怎麼出來個親姐姐?”珊珊娘糊塗了。

“蓮蓮,就是你認為挺投緣分的蓮蓮!”

“她怎麼是你的姐姐,老天爺,你亂攪些什麼?”珊珊娘轉臉看於而龍,希望他能解答她的疑問。

葉珊幾乎是朝她媽媽叫嚷:“媽,我早不是三歲兩歲的孩子了,你打算瞞我到幾時?”

一提到瞞字,顯然女兒的話說重了,湯團不能再捏下去,珊珊娘失神地坐在那裏,雙手拄著桌子,半天也不說話。

於而龍決定結束這種局麵,於人於己,都有好處,那些屬於曆史的過錯,孩子大了,也自會正確對待,便按著葉珊坐下:“聽我說,珊珊,蓮蓮確實不是你的姐姐。”

“什麼?”她瞪大了眼睛,失望地說:“你到底害怕承擔責任!”

“你媽媽是對的,蓮蓮和你無關,毫無你認為的血緣關係。”

“哈哈,得了得了,不要串通演戲啦!親愛的爸爸同誌!”她多少有點神經質地笑著。

“不,我不是你的爸爸,珊珊,你完全給弄誤會啦!”於而龍認為應該當著四姐的麵解開這個結。

但葉珊一陣風地衝到自己屋裏,很快找來一張已經燒掉四隻角的紅紙帖子,攤在了他的麵前:“請看看吧,聽說你是個勇敢的遊擊隊長,可不是一個敢作敢當的爸爸,不要懦弱啦,想一想,讓它幫助你回億回億吧!”

珊珊娘盡管說不出,也聽不大懂他們之間的新名詞,但從那張充滿青春幻滅的夢,齧心般苦痛的訂親帖子,分明看出女兒誤會了,連忙對葉珊說:“你別瞎說了,珊珊,不是,他不是……”把糯米粉推過去,“快包你的湯團吧!”

“不,再也不能包下去,也包不住的,講清楚,必須講清楚,而且,隻有你們能講得清楚。”她大聲地嚷:“我要求知道我的生身父親是誰!作為一個人,活在世上,這不能算過分吧?”

於而龍看著珊珊娘,懂得她此時此刻是多麼艱難啊!這終究是不光彩的事嘛!難以啟口啊!何況當著自己的女兒,揭自己的瘡疤,那是一個對女人來講,是至關重要的問題啊!“珊珊娘呀!……”他摸出了一支雪茄,葉珊生氣地把火柴遞過來,也不主動點火了,見她煩惱到這種地步,便歎了一口氣說:“孩子大了,應該明白她想要明白的事,何苦再瞞著呢?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還能活多少日子?瞞著,對孩子,對自己,都不輕快。再說已經是過去的事,三十年了吧?是對是錯,心裏什麼滋味也嚐遍了,還有什麼講不出口的呢?相信孩子是明理的,你的珊珊是個好姑娘,你該把那個人的名字告訴她。她原來一直以為我是她親生父親,說實在的,這樣的聰明孩子,我並不嫌多。可假的真不得呀!今天她明白了不是我,早晚也要打聽出來的,人都活在世上嘛!珊珊娘,珊珊娘,你就告訴孩子吧!”

珊珊娘站起來,要往外走,她女兒攔住,喊了一聲:“媽——”那目光是相當嚴厲的,並且啪地關上堂屋門。

“媽不講,媽不能講啊……”她掙紮著向門口靠近,想撥開門閂走出去,避開這難堪的困境。

葉珊拉住她媽,恨絕無情地說:“你別走,媽!聽我說一句話,你要我,還是要那個不能講出口的人?”

“珊珊,媽要不是你,早不活在世上了。”說著摟住她女兒號啕大哭。

但是葉珊推開了她媽,走到於而龍跟前:“你告訴我吧,我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

那個要躲出去的母親倒不打算走了,她轉回身恐懼地望著於而龍,囁嚅地求著,眼睛睜得很大,仿佛看到一個妖魔快要鑽出來似的,有些魂不附體了,“我求求你,二龍,求求你……”她顧不得哭了,屏神斂息地等待著命運最後的判決。

遊擊隊長站起,他萬分同情這個可憐的四姐,她的良知在這一生中受過多少次審判了啊?“我不曉得你是要我瞞,還是要我講。不過,你的珊珊是個聰明人,不用跟誰去打聽,隻要想一想,這些年給你們彙錢的,要不是我,還能有誰?”

珊珊娘還未來得及反應,那個倫勃朗筆下出現過的嬌俏麵龐,突然臉色大變,轉回身,緊緊地抓住她媽,連聲音都不同尋常,問道:“是他?”

“誰?”

葉珊火辣辣地噴出三個字:“王——緯——宇——”

“哦……”珊珊娘驚叫了一聲,捂住臉。

她女兒重複地問了一句:“是他嗎?”

可憐的母親在指縫裏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登時,那個女孩子像受了過度刺激似的,臉上的五官都有些挪位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撥開門閂,往屋外衝了出去。

“珊珊,珊珊,我的珊珊呀……”

在門外,陽光暖融融地照著,那兩個快樂的小夥子,又大聲地在擴音器裏舒展開歌喉,顯得那麼輕鬆,那麼調皮,而瘋狂地奔去追逐著女兒的母親,和已經不見蹤影的女兒,她們倆卻生活得多麼沉重啊……

藝術永遠是藝術,生活總歸是生活。

要作為一個人生活在這世界上,艱難哪……

石湖的天氣,似乎形成了規律,每逢刮起大風的日子,吹得波高浪湧;吹得湖麵上的船隻,紛紛落帆回航。但是風平浪靜以後,準會有一個響晴響晴的好天氣。萬裏無雲的天空,暖洋洋的陽光,灑在碧波萬頃的湖麵上,像是跳躍著的一池碎金,等待著漁民的,將是一場滿艙的豐收。

生活也是同樣的道理,離亂動蕩,災禍頻仍的時期過後,接著就是興旺發達,繁榮昌盛的年代。人也不能例外,經受了疾風暴雨的磨煉,會更堅強,更勇敢地去生活,去戰鬥,去迎接明天,去創造未來。

“放心吧,珊珊娘,你的孩子絕不會丟的。”

於而龍站在蟒河與石湖的夾角,那塊原來蓋著炮樓的地方,安慰著四姐。那個被腐化了的無產階級,正恓恓惶惶地害怕著她女兒出些什麼事。

“不,她是個烈性子,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是個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人。書念得好好的,不念了,要去找工作;在省裏工作得好好的,不幹了,回石湖來落戶;找了個對象,結了婚,過不了幾天,鬧崩了,說散就散。就拿改田的事說吧,礙著她什麼啦,魚斷子絕孫,也不是她一個人不得吃。啊呀!她到處告狀,七鬥八鬥,碰釘子挨批判,到今天,還不死心……”

於而龍知道做母親的絕不是誇說自己的女兒,但她的話倒描繪出這個有性格特點的姑娘。他覺得她至少不唯唯諾諾,有股敢想敢幹的勁頭,也許她所作所為不一定正確,正如於蓮偏要在畫裏運用一點印象派的表現手法一樣,那種敢的精神,總還是有可取之處,於是誇獎了一句:“我看珊珊這種樣子,也不能講她不好。”

“還好哪?蘆花的墳就是她給鬧的,弄得好多人都怨恨我。”

現在他理解葉珊為什麼要贖罪。正因為不完全是她個人的過錯,所以才敢理直氣壯地承擔,而且總用那種負氣的口吻講話。他絕不是想為她解脫,但良心使他要說:“不能怪珊珊。”

“那該怪誰?”

“怪王緯宇。珊珊是孩子,懂個啥?是他!”即使王緯宇馬上站在他跟前,他也會客客氣氣指出這點的。當然他要對天賭咒發誓,說明自己如何清白。但是,這是一道隻需要用減法就可算出的問題,除了他,沒有別人。

但是珊珊娘搖頭,她不相信。

“是他,半點都不會錯的。”

她一口咬定:“不——”

可憐的女人哪!於而龍哀歎著,三十年都過去了,她的心還係在那根不存在的船樁上,除了讚美石湖姑娘至死不渝的愛情外,也忍不住想對至今執迷不悟的珊珊娘講:三十年,你都不能將他看透,就不是什麼愛情蒙住眼睛,而是可怕的愚昧了。可他也隻是在心裏想想罷了,因為她非常堅決的,不容絲毫置疑地反駁:“不,不,他不是那種人,怎麼能做出那種傷天害理的事?不是他,不是他。蘆花活在世上的時候,那年大年初一……”說到這裏,她把話咽住了,說了句別的,“二龍,他下不了那個毒手!”

“你相信?”

其實於而龍也是多餘追問,她要不相信,不深愛,甚至不是五體投地地崇拜王緯宇的話,是不會作出如此摯誠的保證。她已經被他征服了,三十多年來,她是在幻影中生活的,一旦那個幻影破滅,她將會是個什麼後果?也許隻有天知道了。

然而,她那句不經心說出的“大年初一”四個字,使他不禁多看一眼這個蒼老而又怯懦的婦女,說不定她會知道一些什麼吧?老晚是她的哥哥呀!

“求求你,二龍,幫我把珊珊找回來,我怕她出什麼事,她是我的命根子啊!”

突然間,前天下午給於而龍自告奮勇當向導的廢話簍子,跑了過來,一口一聲珊珊娘,大驚小怪,神色慌張,唾沫星子隔多遠就噴過來了。在晴朗清新的空氣裏,幹唾沫的臭味更使人敗興了,就像我們突然從儼然正統的文章裏,嗅到了聲名狼藉的幫味一樣,忍不住要掩鼻子了。

他看到了於而龍,立刻把來由全扔到腦子後邊,笑著問:“你找到那位船家老爺子了嗎?”

對著這一臉諂笑,真遺憾,於而龍在口袋裏摸不出過濾嘴煙卷。

珊珊娘問他:“你叫我幹什麼?滿世界嚷嚷!”

他這才想起他來的目的,臉色倏忽變得可怕,仿佛他是親眼目睹現場發生的一切:“……了不得啦!你們家珊珊,跳上了剛開走的班輪,在湖心裏,撲通一聲,尋了短見,跳湖自盡啦!蹦進去就沒影啦!”

“啊!”珊珊娘被這想不到的一聲霹靂,擊昏過去,她的命根子,她活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的實實在在的聯係,跳湖了。她仰倒在柴草垛上,差點暈厥過去。但是,她又掙紮起來,問道:“我的珊珊在哪?我跟她死到一塊去!……”

“公社,電話,我是從那兒聽來的。”

珊珊娘哭喊著她的女兒,踉踉蹌蹌地往莊裏奔去。

於而龍也被這消息嚇了一跳,曆史竟會出現如此雷同的現象,母親遭遇到的命運,她的孩子也該重蹈覆轍嗎?

懦弱呀!年輕人,你幹嗎走你媽媽走過的路呢?那是上代人走的不成功的路,一條失敗的路,一條無能的路,一條事實上已經證明是碰了壁的路呀!

他站在河湖夾角的半島尖端,拿下定主意是走還是留。但他終究是遊擊隊長,就衝這四個字,也不能撇下別人苦痛不管。他怎麼能不關心這母女倆的命運,她們和他一樣,都曾和那個“需要就是一切”的人,打過交道,並且是深受其惠的同命人啊!是的,有形或者無形的聯係,使他決定站在這個半島的尖岬頂端,等派去追尋葉珊下落的船隻回來。

鬧嚷了一陣以後,半島上又清靜了,隻有那個女知撅起屁股逃跑的豆腐渣,還在陪伴他,可能煙癮又犯了,很希望抽上一支過濾嘴的香煙。

“你真是石湖支隊的?”

“千真萬確,半點不錯。”

“你到底認不認識於而龍?”

“不是吹,哪怕骨頭化成灰,我也認得出。”如今,吹噓已經成為一些人條件反射的本能,隻要一張嘴,就是什麼“我早就進行過抵製,十年來我沒少跟他們鬥爭”之類的大話,可忘了過去分吃一杯殘羹時,那沾沾自喜的神色了。

於而龍決心戳穿這類人物,“你說我是誰?”那位豆腐渣撓弄頭上幾根不多的禿毛,不知該怎麼回答。遊擊隊長告訴他:“這兒原來有個炮樓吧?就是我扒掉的。”

“哦!”他一下子跌坐在柴草垛上,結結巴巴地:“你,你,你是……”

“對了!我就是於而龍,不過,還沒化成灰。”

他驚恐地問:“你是回來算賬的吧?看,挖指導員墳的珊珊跳了湖,該輪到我們啦!”

“我們?”

“我們幾個都打過證言,說你是叛徒。”

於而龍爆發出一陣強烈的笑聲,笑得那個作偽證者直是發毛。在同一個世界裏居住著多麼不相同的人啊!就在這個禿頭構陷遊擊隊長的時候,三河鎮的老遲卻咬斷自己的食指,柳墩的老林嫂進省上京為他於而龍辯筮。他望著那一片茫茫的湖水,心裏感歎著:“天哪!幸好這世界不那麼絕望,要不,真不如一頭栽到湖裏去呢!太可笑了,為了按比例地製造出敵人來,為了把同誌打成叛徒,竟乞靈於一張偽證,連不謀一麵的豆腐渣放的屁,都奉為至寶,古往今來,到哪裏能找到這些比貝克萊還貝克萊的唯心主義者嗬!”

“支隊長,我有老婆孩子,也是萬般出於無奈,才幹出這種下作的事。十年前,緯宇同誌回石湖親口對我們講的,叫我們大膽懷疑,活著的,死去的,過去的,現在的,都可以打問號。我想,橫豎你倒台了,也不會在乎那一張證言,田雞要命蛇要飽,頂多你受點罪,我們可就立了新功啦!”

所有出賣靈魂的人,都會尋找一些依據來安撫自己的良心。像他,隻是為了生計,倒也可憐。他真希望送這位作偽證者一包紙煙,然而抱歉,空空如也。

那個廢話簍子看到失去了抽煙的希望,站起來,訕訕地走了。於而龍相信,隻要價錢相當,賣過一次身,還可以再賣第二次。這種寡廉鮮恥的人是不會絕跡的,有買才有賣,商品是為消費生產的。倘若大家都光明磊落,告密者必然失業。問題全攤在桌麵上,打小報告有什麼用呢?一切皆繩之以法,作偽證豈不自討苦吃。作風要是很正派的活,馬屁精還會有市場麼?在過去十年裏,這些新興行業所以生意興隆,是和銷路相聯係著的。

但是,廢話簍子的話,倒使於而龍更進一步認識了王緯宇,他那些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語言,都帶有相當程度的彈性,既可以打出來擊中要害,達到目的;又可以縮回去不負責任,溜之乎也。如果說他是個混蛋的話——於而龍笑了,一種無可奈何的笑,那一定是雙料的。因為上帝給狐狸以狡猾,給狼以殘忍,而賦予王緯宇以狐狸加上狼的雙重天性,所以他常常是無敵的。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哪!”那位老秀才的喟歎之聲,又在於而龍的耳邊響了起來。

鄭勉之終於不同汪偽政權合作,也不去第三戰區給國民黨顧祝同之流裝潢門麵,這位腿被蘆花打傷的老秀才,在外地治好傷以後,回到石湖,決定擁護赤腳大仙,參加抗日民主政府,從那開始,跟共產黨在一起,直到死。

“你這個秀才先生,跟泥腿子、漁花子、光腳板的共產黨混在一起,也不怕辱沒先人!”他的兒子、他的女婿,都托人捎來話,諷喻他,勸導他。

但他的回答倒很簡單:“將相王侯,寧有種乎?”

王緯宇口頭上稱呼他為前輩,背後,並不十分尊敬他,開玩笑地喊他“棺材瓤子”。因為人人都知道,老夫子的後事早給自己準備好了,有一口油漆了許多遍的柏木棺材。

“要不是那口壽材,二龍,我敢給你打賭,你的抗日民主政府,拿繩子都拴不住他。”

“你說他終究不和我們一條心,會走?”

“那是自然。”

“你放心吧,他不會離開石湖,也不會離開我們。”

“走著瞧吧!”王緯宇嘴角往下一撇,不相信地說。

於而龍耳畔響著老夫子的哀鳴,那是一句發人深省的話,就在這裏,就在原來的炮樓底下,就在他生命最後一刻說出來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是多麼語重心長呀!

現在,經過了三十年以後,石湖支隊的隊長才陡然間領悟到,這位老夫子的遺言,是在對他進行一種同誌式的告誡,正如伏契克那句“要警惕呀”的名言一樣,希望通過那茫茫湖水,傳送到他遊擊隊領導人的耳朵裏。

——老夫子,站在你被處決的這塊地方,我體會到了,你把你的思想,你的看法,同時,還把你的忠誠,你的關切,甚至你的焦慮,你的希望,都凝聚在這句話裏麵了。這是一句有分量的話,你在死亡前最後一口氣時說出來,更加重了它。然而,三十年來,我並沒有牢牢記住。可現在,連生活現實也在提醒我,確實存在著那種“類狼人”,或者是人化了的狼,他們是以吃人為生的。

王經宇就在這裏警告所有追隨石湖支隊的漁民、船民,誰要是不服從黨國的命令,敢同共產黨來往,就是被他們抓住的六個人的下場。

他下令當場槍斃了那六名黨的基本群眾,第六顆腦袋,就是至死也和黨一心一意的鄭老先生。

當時,那五個人都倒在血泊裏了,王經宇站起來,喝了一聲:“住手!”讓人把老秀才帶上來。

行刑隊剛要端起的槍,隻得放下。

他嘴角緊摳著,盯著鄭老夫子,慢悠悠地問:“老東西,看見了吧!現在是一步即生,一步即死,前腳是陰,後腳是陽的最後機會,你要三思而行,回頭還是來得及的。”

剛強的老秀才顫巍巍地回答:“人活七十古來稀,我已經七十六歲了,相當知足了。”

“你和他們不一樣!”王經宇指著那些倒在湖邊,血流遍地的屍體說:“他們是漁花子,是泥腿子,是愚民,是蠢材;而你有功名,有學問,有地位,有家產,怎麼能和他們為伍,就是去陰間路上,也不該與他們同行!”

他仰望著藍天,長歎了一聲:“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和他們在一塊同生共死,那是理所應當的。”

王經宇大聲吼了起來:“你這個不識抬舉的老貨,他們給了你什麼好處?”

老夫子沉靜地反問:“你又給了我什麼好處呢,大先生?”

白眼狼勃然大怒:“好吧,那我就給你一點好處,成全你,讓你跟他們一塊走!”

“謝謝——”

老秀才轉回身去,站在那五位已經倒下的烈士中間,望著眼前一片茫茫的碧水,似乎是自語,又似乎是向石湖傾訴:“記住吧,這話是一點也不錯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哪!”

這位和石湖,和石湖上的人民,和石湖的第一支共產黨領導的隊伍,永遠站在一起的鄭老夫子,昂起腦袋,背抄著手,動也不動,隻有淒冷的風,吹動著他那長衫的衣襟,王經宇把手一揮,他便成了那次屠殺的第六個犧牲者。

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有他們自身的特點,於而龍記得他的至友、那位廖總工程師曾經剖析過,還用了一個不大恰當的比喻:“唉!中國的知識分子,很像俗話講的‘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那樣,熱戀著這塊土地啊!”

那是在優待室裏,閉門思過時的事情了,於而龍接著問廖思源:“所以一九五二年,你想方設法要回祖國來……”

他承認:“沒有辦法,我像得了病似的想念這塊生我養我的土地。”

“所以,現在這樣折騰你,你也並不想去你女兒那裏。”

他沉吟了一句:“故土難離啊……”

“我看你還是走吧!既然你女兒來了信,也許我不該這樣慫恿你。”於而龍那時態度是明朗的,他讚成這位老夫子離開苦海,要不然,他會走上他老伴的路,死在那種無端的恐懼之中。

“不。”那時,廖思源是堅決不走的。

他倆因為臭名昭著,罪行嚴重,被隔離在工廠大倉庫後邊,一間九平方米的優待室裏。當時,這種叫作牛棚的民辦監獄,是無邊專政的產物,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究竟有多少,現在神仙也統計不出了。所以後來法家紅了一陣,濫觴恐怕自此起始的。倉庫的大牆後邊,人跡罕至,大白天,黃鼬都敢在草叢中出沒。起先,這些膽怯的小動物,看見他們倆一會兒被彪形大漢押走,一會兒渾身像散了架地被拖回來,都嚇得躲在洞穴裏不露頭。但是時間長了,它們發現這兩個人並無傷害別人之心,而別人卻是可以隨便傷害得他們。

小動物恐怕也有些奇怪:“你們幹嗎不敢反咬一口?”於是它們膽子大了,公然在這兩個被折騰得連翻身都困難的“囚犯”眼前,竄來竄去,毫無恐懼之意,但恐懼症卻壓倒了廖總工程師。

“你還是申請出國,到你女兒那裏去吧!”

他連一絲走的念頭都不抱,倒反轉來勸於而龍:“我認為你還是認真寫份檢查,搪塞一下,可以少受好多苦,放下你那種殉道者的自尊心吧!”他指著於而龍手裏那本牛津版的《 英語初階 》:“學那勞什子還有啥用?”

“我花錢也請不來的私人教師啊!老廖,精通三國語言的小狄,誇你的英語口音是標準的牛津腔調,雖然書麵氣味濃點,但很有紳士風度,她認為適合我學。”

“我越看你越怪,什麼時候還有閑情逸致學英語,知識即罪惡,明白嗎?要不是你懂俄語,人家哪會批你的修正主義?要不是你看那些外國著作,而且動不動就引用,小將們也就不能打你個崇洋媚外了。”

“照你說,白癡最安全了。不,老廖,那對我來講,還不如死去好呢!我認識一位老同誌,解放前搞城市工作,被國民黨抓起來,判了五年,坐在牢房裏。感謝馬克思,也不知以前哪位難友,留下一本列寧著的《 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 》,別的難友都不感到興趣,他整整啃了五年。老兄,你現在要去聽聽他的關於經濟危機的報告,保管比那些照本宣科的政治課教員講得精彩。給我講講被動語態吧,別惦著晚上的批鬥會啦!”

他歎息著:“我實在沒心腸啊……”

“我弄不明白英語的被動語態和俄語的語法習慣有何不同?你是學過亨雷的《 比較語言學 》的,給我講透徹些,被動語態在科技書籍裏經常出現,我要搞通它。”

“搞通它到英國去讀伊頓公學、哈羅公學?”老頭子一臉苦笑。“不是那年紀了!”

“我才五十多歲,老廖,你也剛六十出頭,怎麼,今日悟道,明天就死麼?虧你白有那麼多學問了。”

“好好,我給你講,被動語態是最簡單不過的了,亨雷教授認為,每一個民族語言的形成過程中,總是會……”他講著講著又想起來:“老於,我們已經在一分廠、九分廠、一零一車間作了檢查,接受了批判鬥爭。今天是鍛壓中心,哦,那些個哥兒們的手勁兒可是挺大的,敢扭斷咱們脖子,真要命咧……”

“噯,老廖,動詞改為過去時態加上be,可是我要問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你最好去請教薩克雷、狄更斯、笛福,或者蕭伯納去吧!哦,還有個四分廠,轉業兵多;對啦,鑄造中心的關不好過,那些模型工,翻砂工的火氣可不小。”他轉回來問捧著《 英語初階 》的於而龍:“老於,咱們還有幾處沒有磕過頭?”

於而龍見他掰著指頭計數:“你不在算?”

“糟,搞亂了,重新算,一分廠、九分廠、一零一車間……”每提到一處,兩個人心裏就一咯噔,望著那些藐視他們的黃鼬,想著當初設計工廠時,廠區惟恐不大,車間惟恐不多,兩個人有著無可名狀的悲哀和悔恨。《 聊齋誌異 》裏有個故事:一個財主在地獄裏,被獄卒灌著他生平暴斂錢財所熔化的銅汁。蒲鬆齡歎息著,生前惟恐其少,此時深恨其多,但那是自私貪婪的報應。“可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動力學家莫名其妙地問著自己。

廖思源怎麼也算不清,盡管那是道最簡單不過的加減題,關鍵就是恐懼,他並不羞於承認,連自殺都打算過的,還在乎這點醜麼?“……是這樣,當時我得了一種恐懼症,老伴大概也是如此,她頂不住,就先我而去了……”

也許總工程師最使於而龍喜歡的性格,就是坦率。

但是,到了陽光普照大地的時候,他卻走了。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一個熱愛土地、熱愛人民的知識分子,終究是要和符合曆史總趨勢的大多數站在一起,並且生死與共的。

甚至在那架載有廖思源的波音飛機,離開跑道,騰空而起的時候,這兩代知識分子的影像,在於而龍腦海裏同時交叉出現。一個飛到外國去了,一個留在了石湖,都是和黨有過密切聯係的知識分子,為什麼會產生這樣大的差異?不僅僅是個人的責任吧?但是,他還是向那越來越小的機影說:“廖總,你無論如何不該走的呀!”

鄭老夫子卻是死也不曾離開石湖……

一九四七年是石湖支隊相當困難的一年,也是於而龍和蘆花生死離別的一年。好容易打下的地盤,差不多重新落入敵人手裏,日子很不好過,他們又過起流動轉移打遊擊的戰鬥生活。已經派幾起人去接鄭老夫子,要他離開石湖,到老根據地去,或者到他認為可以藏身的地方去。但固執的近乎迂腐的老先生,拒絕了同誌們的好意。最後,支隊研究了一下,決定把他接到遊擊隊裏來,多派幾個人照顧就是了。因為他和民主政府一直合作到今天,是很遭國民黨嫉恨的,尤其是卷土重來的王經宇,肯定不會輕饒。於而龍親自來到閘口勸說動員,由於部隊撤出湖西,這一帶越來越緊張了。

他執拗地晃頭不同意:“無非一死,何足懼哉!”

“毫無必要的犧牲嘛,你老人家還可以為革命做許多事。”

“我不能給你們出力,反而添累贅,二龍,你別講了,我是寧死也不從的。快走吧,敵人說來就來,太危險……”果然,教堂響起槍聲,還鄉團進了鎮,他們占領著製高點,控製住鍾樓,居高臨下地射擊著,吆喝著。

“出來,共產黨,今天你跑不脫啦!”

“不投降國軍,老子們就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