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沉沉的大霧,似乎永遠也不會消散地彌漫著,籠罩在石湖上空。迷迷蒙蒙,渾渾沌沌,任什麼都看不出來,若不是咿咿呀呀的槳聲,船頭逆浪的水聲和遠處湖村稀疏的、不甚響亮的鞭炮聲,真會以為是一個死去的世界。那劈臉而來的濃霧,有時凝聚成團,有時飄灑如雨,有時稠得使人感到窒息難受,有時絲絲縷縷地遊動著,似乎鬆散開了,眼前留出一點可以回旋的空際。但是,未容喘息工夫,頃刻間,更濃更密的霧團又將人緊緊裹住。
這石湖上冬末的晨霧,愈接近天亮時分,也愈濃烈,仿佛什麼活生生的、有性格的東西,定要死乞白賴地纏住不鬆不放。這使得那位扶著船艙篷頂站立眺望的遊擊隊女指導員,滿臉惱怒,焦躁不安。她簡直恨透了這彌彌蒙蒙不消不散的濃霧,那對明亮的眸子,無論怎樣努力,也看不出三步以外的世界是個什麼樣子。她現在恨不能插翅飛上湖心的沙洲,因為情況突然間變得這樣緊急,時間對她來講,不但意味著親人的生命,同時還攸關著整個遊擊支隊的命運。然而,老天偏偏作對,在這大年初一的早晨,下起了沒完沒了的大霧,擋住了視線,辨別不清方向。而且蘆葦叢中密如蛛網的河道,完全有可能攪昏了頭,以致迷了路。
“老晚哥,路沒錯吧?”
“不能!”那個俯著身子吭哧吭哧劃船的人回答著。他瞟了一眼她腰間挎著的匣槍,不由得心中一冷。那槍上的紅纓,雖然已經陳舊,顏色不那樣鮮豔了,但是卻在提醒他,對待這樣一個簡直可以說是“殺星”的女人,還是以小心謹慎侍候為宜。所以壓住他那愛嘮叨的舌頭,隻揀最簡單的字眼答複她的問題。
“那你加把勁兒,快點劃!”
“打我出娘胎,也不曾這樣賣過力氣。”
“你早就該這樣踏踏實實地做人啦!四姐,她夠可憐的。你,一個當哥的,指著妹妹養活過日子,不成材啊!”
老晚沉重地歎了口氣。
突然間,那對漆黑閃亮的瞳人逼視著這個劃船的人,盡管是霧天,朦朦朧朧,但那刺人的光芒,似乎穿透老晚的心:“是他劃走了我的舢板?你實說!”
“嗯!”老晚艱難地點點頭,顯然,他不敢對她撒謊。
“他沒告訴你去哪兒?”那聲調聽來十分嚴厲,隻嚇得這個劃船人一連氣兒地說了幾個“沒有”,矢口否認地晃著腦袋。
“他自然不會說給你聽的。”這一點,她完全相信,如果他真的說出了他的去向,倒是值得認真考慮,沒準可能是引入歧途的迷魂陣呢!她又凝視著密如屏障擋在眼前的霧,不由得思索那個被她鬥敗了的對手,趁著她暫時離開的工夫,竟駕著舢板先走一步。會到什麼地方去呢?又有可能搞些什麼名堂呢?如同這看不透的濃霧一樣,難以揣摸得出他的意圖。當然有可能投靠敵人,叛變支隊,至少可以毫不費力地說出受傷的遊擊隊常在沙洲上的什麼地方躲藏著。那是很有價值的情報,敵人正撒出許多武裝特務在遍地尋找呢!立刻,她仿佛在霧裏看到了這樣一個場麵:那個背叛了革命的家夥,帶領著保安團朝沙洲密林的腹地行進,企圖一下子捉個活的,好去領功請賞……想到這裏,她不覺出了一身冷汗,趕緊催著老晚:“快點,再快點!”無論如何要搶在他的前頭。她明白,隻要遊擊隊長落到敵人手裏,決無生還之理,而且那也表明,石湖支隊這一下可就真的垮了。所以,她不得不咬了咬牙,從懷裏掏出那珍藏的五塊銀元,放在老晚臉前的船艙板上,幾乎是央告地對他說:“你不會白給革命盡力的,求求你,老晚哥,幫幫我們遊擊隊的忙吧!”
老晚起小就在石湖上載客運貨,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見到這麼豐厚的腳錢,真是大年初一,發了個利市。雖然嘴上說“用不著”,但那閃亮的銀元,給他增添了力氣,小篷船像脫弦的箭那樣,颼颼地在葦叢裏的河道上穿行著。
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的那個春節,就這樣在石湖的濃霧中,開始了它的一天。哦!多麼陰冷的日子啊!在那兵荒馬亂的歲月裏,年節也過得冷冰冰的,甚至連稀疏的鞭炮聲,也是喑啞的,有氣無力的。好了,總算快到目的地了,雖然沙洲還在濃霧的隱蔽底下,看不真切,但啁啁啾啾的鳥鳴,卻透過這密密的屏障,傳進她的耳朵裏,這使她放下了一顆心。盡管那是怕冷的鳥躲在窩裏淒淒惶惶的叫聲,但也表明了沙洲上是平靜的,不曾發生過什麼意外。有誰能比遊擊隊更熟悉這片人跡罕至的沙洲呢?隻要稍有一點動靜,那些鳥雀就會驚起,倉皇不安地飛著,半天也不肯平息下來的。現在,沙洲上靜悄悄的,靜得連小魚唼水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她的心安了。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出現了一絲倦意。的確,她太累了。過去的四十八個小時裏麵,緊張的接觸,頻繁的遭遇,血淋淋的白刃戰,生與死的決鬥,連喘口氣的工夫都得不到。她回想起來,離開沙洲的這兩天兩夜,如同噩夢一場地度過去了。一路上提心吊膽惟恐發生不幸的預感,當她跳下了船,站穩在沙洲土地上的時候,也完全消逝了。想到馬上就會見麵的,她那負了重傷的丈夫,想到終於搞到手的特效藥,想到有足夠的時間來得及轉移,兩天來,第一次臉上出現了笑容。
她向老晚告別,並且說:“這興許是你一輩子頭回趕了個早,真不容易,謝謝你!”說罷,踩著湖岸邊細細的白沙走了。但是,沒走兩步,站住了,回過頭來,痛惜地望了一眼艙板上白花花的銀洋,實在舍不得啊!揣在身上多少年的心愛之物呀!然而再寶貴的東西,也得讓位於對丈夫深沉的愛情。隻要他遊擊隊長活著,她一個做妻子的,有什麼不可以犧牲的呢?
老晚知道這個殺伐果斷的女人,是說話算數的,決不會給了錢又討回去的。然而她扭回頭來時的那股神色,使他懂得這五塊銀元的分量,於是他一塊一塊地撿了起來,放在手裏,望著那個遊擊隊的女指導員走進霧中。就在她身影快要被濃霧吞沒的時候,他聽到一條粗濁的嗓子在吼:“什麼人?站住!”
老晚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扒開蘆葦看去,隻見一個斜挎著勃郎寧手槍的武裝特務,三步並作兩步地追趕著那位女指導員。糟了,老晚不由得替她捏把汗。但是,影影綽綽地看見她猛地站住,回轉身,手起槍響,那個正奔跑追趕的特務,好像被人絆了一跤似的,臉朝下撲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死得沒有再那樣幹脆的了。這一切,全在一眨眼工夫裏發生的。老晚瞪大了眼,癡癡呆呆地望著,張口結舌,像傻了一樣。然而,他剛剛清醒過來,隻見蘆葦叢中,躥過來一個黑影,像一頭伺機偷襲的野獸,連半點猶豫都沒有,那分殘忍,那分狠毒,直撲到她身後距離隻有幾步的近處,才朝她致命的後胸開了槍。
她踉蹌了兩步,站穩了,還回過頭來,瞪著那熠熠發亮的眸子——那是老晚終生也忘不掉的——看了這個開黑槍的一眼,然後才倒在了湖岸潔白潔白的沙灘上。
當這個開黑槍的家夥,掉轉身子,偏過臉來,老晚差點嚇暈了過去。哦,可怕啊!是他,沒有錯,看得清清楚楚,是他。老晚像挨了沉重的一棒,失神地倒了下來。
五塊銀元跌在了艙板上,這亮晶晶的銀元,是一個女人的生命象征啊!她像一顆閃爍著強光的彗星,在那殘冬的最冷的日子裏殞逝了。
沉沉的迷霧啊,越來越濃重了,大概永遠也不會消散地彌漫著、籠罩著。
湖麵上的迷霧終於開始在消散了。
三十年過去了,眼前的氛圍變得明朗一些,較之早些時候,情況要好得多了。
黎明前,那位當年負傷的遊擊隊長,劃著舢板,來到湖心島上,滿天濃霧,使得咫尺之外,仿佛壁立著視線穿不透的屏障,連在船梢劃槳的小助手都瞧不清楚。好像在這天地間,隻存在著他老哥一個似的,除了欸乃寂寞的槳聲,實在讓他感到壓抑和困惑。這使他想起剛剛走過來的十年,大概人類在登上另一星球探險時,很可能會產生這種被擯棄的感情吧?
他後悔起這麼早,冒著茫茫大霧,鑽進冷森森的石湖裏來。本來,他隻是做做樣子,走走過場才帶回一副釣竿,鬼才相信千裏迢迢地奔回故鄉,是為了釣魚玩。無論說給誰聽,誰都會啞然失笑的。然而,現在看來,這魚是非釣不可,所以他不顧主人的勸阻,不顧自己長途旅行沒有歇過乏來的困頓,雞叫頭遍,就把老林嫂全家都驚動了。這樣一來,勞師動眾,闔宅老小都在為他這位貴客嘉賓下湖釣魚忙碌著、張羅著,以致驚動了那小小的漁村。目的倒是達到了,但也未免太早了點,甚至此時此刻天色還算不得大明。
現在,這位上了年紀,但並不顯老的領導幹部——嗬!這種人的派頭,一眼就讓人瞧出來的。在島子的回灣處,物色到一塊可以安身立腳之地,便舒展開腰板和胳膊,來了一套八段錦。哦,看上去,這還是一個挺直結實的漢子,甚至都能感到他的關節嘎巴嘎巴響,充滿了力量。他不慌不忙地坐在岸邊的樹墩上,心想:該不會再有什麼幹擾了吧?說不定倒是他來幹擾別人安靜的時刻了!譬如這回終於成功的故鄉之行。他想著想著笑了。於是,摸出了雪茄,先消消停停地享受一番口福再說。然而,真是敗興,火柴在上島蹚水時弄濕了,沒有辦法,隻好把煙叼在嘴上,權當一種精神上的滿足。
可笑啊!他想:休看我們都是燧人氏的後代,但如今誰能掌握鑽木取火的本領呢?也許物質文明使人逐步變得軟弱,過去的十年,有多少骨頭缺乏鈣質的人,甚至好像醋泡過似的,禁不住半點風風雨雨。看那個躺在舢板裏仰臉大睡的漁家孩子,使他多麼羨慕啊!倘若他如法炮製一下,保險會著涼感冒,波及那顆已經粥樣硬化的心髒,至少要被醫生,尤其是他的老伴,強迫住上幾個禮拜的醫院。而且他從來不曾睡得如此香甜,服用魯米那也不靈,真叫他嫉妒。所以這位遠方來客,天不亮就被石湖波濤吵醒了。
但是,湖裏的水族們兀自還在沉睡,至今尚無半點動靜。既然如此,好吧!他便俯下身去,捧水拭了把臉。溫馨的湖水,使他感到舒適愜意,長途跋涉的辛苦,基本上也就無所謂了。本來,他可以坐飛機直達省會,然後,再由熟人搞輛小車送他回到石湖,那是再正常不過的途徑。他偏不,因為他這次回鄉,有他自己的目的,要尋找一把能夠打開三十年來舊鎖的鑰匙,所以他不願意落入官方或半官方的包圍之中。坐硬板車,擠三等艙,一路顛簸,渾身骨頭差點沒散了架,才回到了闊別多年的石湖。
霧稀薄得已無礙於視線了,整個家鄉的輪廓,呈現在他的眼前,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也許存在著相當漫長的時間差距,以致山脈的峰巒起伏,湖岸的曲折走向都發生了一些什麼變遷似的,和記憶裏那從來不變的陳舊線條,無論如何也吻合不到一塊去。看來,人們是容易習慣抱殘守缺的。他望著湖對岸那個矮趴趴的、不算高聳的山頭,心裏禁不住湧上來一股感傷的滋味。山頭上,拂拂揚揚的樹木,使得它像個長發披拂的老翁。他想起他的遊擊隊員曾經親昵地稱呼它為鵲山老爹。三十年前,那位女指導員犧牲以後,他像折斷翅膀的大雁,不得不離開飛行編隊,就是被人抬在擔架上,告別鵲山,離開石湖的。記得吧,老爹!這位遊擊隊長曾經暗地裏向你許諾過,傷一痊愈,立即回石湖來。然而,一別三十多年,已經是六十出頭的人囉,在滿頭華發,兩鬢嚴霜的年紀,才將諾言兌現,連他自己都覺得未免晚了一點。
並不是他自食其言,也別責怪他把鵲山、石湖以及死去的親人忘懷。原諒他吧!老爹,他確實時常在思念,而且不止一次打定主意要回來看看。如果說以前打算回鄉,是感情上懷舊的因素占主導地位;那麼去年春天以來,燃燒在心頭的這把火,就是要剖析開那不解的啞謎了。到了今年,恐怕對這回鄉之行,更多了一層意義,那就是履行一個布爾什維克的神聖職責了。然而,無論過去和現在,對我們的主人公於而龍來說,回故鄉一趟,是一樁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啊!比唐僧去西天取經還難。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麼對別人是輕而易舉的事,到他麵前,就層層設卡,處處碰壁。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阻力?而這個阻力又來自何方?過去,他的確不曾認真思考過;現在,這位回到故鄉釣魚來的遊擊隊長,坐在樹墩上,倒要好好地想一想了。
“是這樣,老爹!”他在心裏對鵲山講:“認識一個人容易,要講到徹底理解一個人,那恐怕是很費難的了。”
於而龍記得,最早萌出回鄉主意的好像是在一九六三年吧?熬過了三年自然災害和由於專家撤走,造成工廠差點停擺的局麵以後,他,廠黨委書記兼廠長,實在感到累了。於是,決定回石湖去住上十天半月。美不美,家鄉水嘛!連他老伴、閨女、兒子都嘲笑他這種要不得的思鄉症,因為家鄉連半個親人都沒有了。
飛機票都訂妥了,那位神通廣大的王緯宇,哦,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連省地兩級都給通氣打了招呼,安排得再妥當沒有,合著眼也可以回老家了。然而,遺憾極了,開不完的會議,批不盡的文件,堵不完的漏洞,以及成堆湧來的問題,使他回想起解放戰爭時,騎著他那匹“的盧”,追趕殘敵在黃河灘上,拔出了這條腿,那條腿又陷了進去一樣。有什麼辦法?萬把人的工廠,你是黨委一班人的班長,想拍拍屁股休假走人,談何容易。
好心的王緯宇敦促他迅速采取行動:“老於,橫下一條心,趕快走人,別磨蹭啦!”
但不曉得誰多嘴多舌,竟傳到了部機關和工辦的耳朵裏,他們覺得有些奇怪。按照常理,要療養休息,有北戴河、青島、從化,要遊山逛水,有黃山、西湖、滇池。幹嗎去石湖?故鄉!可連八杆子打不著的親戚也沒一個。於是,隻好理解於而龍在鬧情緒,老徐( 在工辦和部裏都兼有職務的領導幹部 ) 問:“是不是這次提了幾個副部級的,沒有他,受到一些影響啊?”
他的老上級周浩,就是那位很有戰功的“將軍”,由這個工業部調回部隊工作去了,一個電話打到他家裏,關照他的老伴說:“若萍,你告訴二龍,不要心血來潮了吧!”於是他隻好求自己的秘書小狄,將飛機票退掉了事。
誰沒有自己的消息來源呢?沒過幾天,他就獲知這情況是王緯宇捅上去的。頓時間,火冒三丈,差點要找這個“長舌婦”打架。但是,他終究不是早年間石湖上的“草莽英雄”了。耐住性子,又隔了幾天,找了個適當機會問道:“支持回鄉的是你,反對回鄉的還是你,出爾反爾,什麼意思?這不是分明在耍兩麵派嗎?”
這個從來不會臉紅的王緯宇,神色坦然地回答:“如果你願意那樣來理解,我也不攔你。不過,應該允許認識有個發展過程:一開始,我從感情上講,起心眼裏支持你回到故鄉去看看。盡管,說實在的,石湖也並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然而,冷靜下來,理智地想想,又覺得不能放你走,這樣一大攤子,全落在我副手的肩頭上,真有點吃不消咧。老兄!不錯——”他直率地承認:“是我捅上去的,別怪我!”
於而龍眼珠還是瞪了起來( 這個人哪!),“那你本可以當麵鑼,對麵鼓地對我講嘛!”
他笑了,笑得那樣自然:“誰不知道你老人家的脾氣,拿準了,是輕易不肯改變主意的。”
正如他了解於而龍的脾氣一樣,於而龍也摸透他的性格,這種“王緯宇式”的做法,他也不止領教過一次了。於而龍認為王緯宇或許有些道理。確實,工廠的事務像蒼蠅落在蛛網上,纏得他動彈不得,是很難一走了之的。何況,他也沒有什麼急迫的和必須的理由,一定要回石湖,於是,這最早的回鄉打算,就這樣偃旗息鼓地作罷了。
難道這一回的故鄉之行,我們的主人公就那麼痛快爽利了嗎?不,同樣不,照舊還有阻力。
首先,是他的老伴不讚成。
其實,去年春天,當他們全家偶然間得知蘆花——就是於而龍的第一個妻子、石湖支隊的政治指導員犧牲的時候,還有一個開黑槍的第三者在場的情況,一下子推翻了三十年來毫不懷疑的結論,謝若萍是全心全意支持丈夫去搞清楚,弄個水落石出的。但是去年這一年,在中國近代史上決不能等閑視之的一九七六年,風雲迭起,陰晴不定,就這樣拖啊拖啊,一直拖到了十月的陽光,重又把人心照亮的時候,謝若萍倒變卦了。
也許人就是這樣的習性,破罐破摔。一旦生活變得美好起來,而未來又更加充滿希望的情況下,人就會越發地珍重自己,愛惜自己。特別是一個同甘共苦,曆經憂患的妻子,能不憐惜老頭子所剩下的,應該說是不多的歲月嗎?也不知誰給她耳邊吹了風:“別讓老於瞎折騰了。這十年,三災九難,好不容易熬過來,讓他安安生生多活幾年吧。你是醫生,若萍,得過心肌梗死的人,那就等於在馬克思那兒備過案的,隨傳隨到……”
而且通過去年失望的函調,謝若萍已經不大相信於而龍能剖析開三十年的不解之謎。不可能的,她這樣想:能否找到那個劃船的老漢?能否肯定他所說的一切,是絕對準確?能否找到那開黑槍的第三者……她覺得這“或然率”實在是太低了。
於而龍是有股強脾氣的。他認為:在沒有證實為不可能之前,這種可能性總是存在著的。“事在人為,若萍!”說著說著,那眼神裏就閃爍出一種期望追求的熱烈火花。
每逢如此,謝若萍就給她老頭降溫,潑冷水,因為一提三十年前的不解之謎,他就會產生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高燒:“得得,又來勁啦!趁早,別想入非非了!我甚至懷疑,那老漢是不是信口開河?”
“不!”他大聲反駁:“人家言之鑿鑿,半點不錯,五塊銀元,那是鐵的事實。別攔我,也別說服我,我馬上動身!”
望著自己丈夫那股死不認輸的勁頭,謝若萍是又生氣,又心疼,又對他無可奈何,隻得苦口婆心地勸說:“很可能徒勞往返。二龍,依我說,還是安居樂業,老守田園吧!六十多歲的人,夕陽西下,該看到自己大鬧天宮的黃金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說到這裏,她有點後悔自己言辭孟浪,很可能要觸痛老頭子的心了。果然,於而龍埋在沙發裏不做聲了。如今,他喜歡沉默,喜歡枯坐,喜歡冥思苦索——一個共產黨員,曆經九死一生,要是不回過頭去,看看自己走過來的道路,總結一下成敗得失,也實在是太可惋惜了。但謝若萍從醫生的職業眼光觀察,卻認為這是一種衰老的征兆。學過西洋繪畫的女兒於蓮告訴她,歌德、托爾斯泰、泰戈爾等等文壇泰鬥,在晚年垂暮時,就出現過這種可怕的沉默症狀,有的甚至在沉默中死亡。自然,老頭子並非文豪,但也是漸近晚境的人了,於是轉而央告他:“別去吧!啊?打消這個念頭吧!你的心髒不適宜長途旅行,況且——”她說出心底裏的話:“眼下,咱們家總算好不容易攏在一起,再也不會三缺一了。菱菱從發配的遠方回來了,蓮蓮也幹淨利索地離了婚,你呢?也徹底宣告沒什麼問題。知足吧,不要節外生枝了。”
“哦,這種有限的幸福,可憐的幸福,倒夠你陶醉的。”
“二龍,難能可貴的是平靜。十年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實在經受不起,拉倒了吧。你一個勁兒地要往回奔,總像是不祥之兆,會產生什麼不幸似的。”
於而龍從沙發裏抬起頭,望著他老伴的驚弓之鳥的樣子:“若萍,你是醫生,應該講究一點唯物論。”
“決定了?不等過了年?”
“不,我想馬上走——”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也不再說什麼。其實,謝若萍是典型的賢妻良母,性格是相當溫柔的。從一九四八年把命運托付給這個鐵一般的硬漢子起,從來也不曾拂逆過老頭子的意誌。何況擔當過石湖支隊的衛生員,目睹他和蘆花深沉真摯、生死與共的愛;直到今天,深知那個犧牲的女指導員,還一直在牽係著他的靈魂。這固然使她產生一種女性本能的嫉妒,但也引起她對於而龍忠誠的敬重。這種對於同誌至死不渝的感情,是多麼值得寶貴啊!
難道謝若萍不希望把啞謎揭開,找出那個開黑槍的卑劣家夥,為蘆花報仇雪恨嗎?不!從她心裏說:不!她是蘆花引導著走上革命道路的,她們像親姐妹似的在支隊共同生活了幾年。可是,她默默地對那英武的女指導員的影子說——似乎就在她眼前呢!“原諒我吧,蘆花,我是不該阻攔的。為你背後的一槍,是應該讓二龍回石湖去查個一清二楚的。但,他老了,六十出頭的人了,你如果活著,也不會舍得讓他千裏迢迢去奔波的。”
就在這個時刻,王緯宇、夏嵐兩口子滿麵笑容,一身輕鬆地來了。同住在部大院裏,斜對門,抬腿就到。這種串門本不以為奇,然而,王緯宇一張嘴,於而龍怔住了:“聽說你要回石湖過年,可有此事?”
於而龍心裏一驚:“嗬!他怎麼會知道的?”記得還曾特地囑咐過老伴,千萬千萬別透露給這兩口子,到底瞞不住他。明人不做暗事,便坦然一笑:“如果我記性不錯,六幾年我就打算回故鄉的,直到今天,才有可能。”
“神經病,大冬天,回去幹嗎?”
“釣魚啊!”於而龍自己都覺得這謊撒得實在不高明,連忙彌補地說:“多少年也享受不到這種冰上垂釣的樂趣了。鑿它一個窟窿,先做好窩子,然後,把魚鉤沉下去,就一條一條往上拎吧!鯽瓜呀,鯉魚呀,白鰷呀,似乎赴約會地趕來咬鉤。”
“得了吧!老兄!”王緯宇根本就不相信。
夏嵐抿嘴含蓄地一笑:“若萍,老於現在可走不得。”
他望著這位一度在寫作班子裏“老娘”式的人物,心想:真不容易,如今她也能忙裏偷閑,有空賞光來寒舍坐坐了。但是,像她字裏行間閃爍其詞的文章一樣,兩口子又來賣什麼膏藥呢?王緯宇熱絡地俯身過來:“我們這些老而不死的家夥,正在為你活動使勁兒,呼籲呐喊,得給你安排工作,不能讓你總賦閑待下去,那是一種罪孽……”
於而龍現在總算弄明白:不會撒謊的人撒了個謊,為什麼總心虛膽怯、漏洞百出呢?而善於撒謊的人,哪怕瞞天過海,也絕不露餡,關鍵就在於前者懷疑自己是假的,而後者相信自己是真的。分明是他遲遲不給落實政策,推三阻四,卻還說得這樣娓娓動聽。
永遠是夫人具有權威。夏嵐止住了她丈夫的饒舌,以消息靈通人士的姿態詢問:“你們聽到什麼風聲沒有?”
謝若萍自愧弗如地回答:“哪有你知道得多,我的通天編輯!”
“你們猜中央派誰來主持部裏的工作?”十年來,夏嵐由一家報社的普通編輯,坐冷板凳的角色,風雲際會,一躍成為赫赫有名的寫作班子裏的中堅,她的有關上頭的消息,那是絕對可靠的獨家新聞。
“誰?”謝若萍挺關心。
“好好想一想!”她還挺會吊人胃口。
於而龍才懶得去動腦筋,誰來,與他無礙。反正,在那位老徐眼裏,他是一粒難以煮爛的陳年僵豆,一個不大好克化的人物,所以王緯宇才有恃無恐地給他掛著。但萬萬沒想到那位夫人,竟然一反那類似宣判書的嚴峻筆調,而以富於情感的聲音對他說:“周浩同誌回到部裏來了!”
“哦,‘將軍’!”謝若萍激動地說。
要說於而龍的心,不曾怦怦地跳得快些,或者不被這個意外信息所觸動,那是不真實的。作為一個老同誌,作為一個搞工業多年的領導幹部,多麼盼望國家、民族就此轉運,走上康莊大道;多麼盼望中央那把清除垃圾,打掃汙穢的笤帚,掃到這個工業部來,掃到這個龐大的工廠裏來。現在,可以看出,黨中央騰出手來了,他確實感到興奮。不過,他不願在這心機叵測的兩口子麵前表露出來。可是,他暗自思忖:前不久,“將軍”和路大姐夫婦還接了於蓮同去溫泉休養,為什麼死丫頭回來隻言片字都未曾提到過呀?
王緯宇接著奉勸:“因此,你最好哪兒也別去。‘將軍’來了,趁熱打鐵,你不能永遠做一個自由哥薩克,我的騎兵團長!”
就這樣,於而龍急不可耐地拖過了年。他弄不明白,王緯宇幹嗎那麼起勁攔阻他回鄉呢?不過,終於看出了這點苗頭,指望著他給你開綠燈啊,那是休想的事。於是越過他工廠這一級,直接向部裏寫了個申請,結果,無論如何沒想到,老徐批了兩個字,叫做“暫緩”。
豈有此理!於而龍去見“將軍”。剛回到部裏來,忙得不亦樂乎的周浩說:“怎麼?又要心血來潮!”
“不——”於而龍說:“電話講不清楚,登門求見!”
“坐下來,講講吧!為什麼?”
“也許是為了蘆花,‘將軍’,我覺得也可以說是為了黨!”
周浩嚴肅沉思的雙眼,從老花眼鏡上邊認真地端詳著這位老部下。這個騎兵團長,有時候橫衝直撞,甚至有些魯莽行事,但那是在頭腦發熱的情況下;可是經過深思熟慮以後的語言,“將軍”是能夠領會到它的意義和分量的。
“能不能再說得具體一點呢?二龍!”
“我隻能講到這兒為止,希望你支持我!”
沉吟的“將軍”踱著步:“我新來乍到,棘手的事情還很多,總不能在他批了‘暫緩’兩字後麵,來個反建議吧?這麼辦行不行?二龍,你開過小差沒有?”
“開小差?我可沒幹過,連批鬥會大小三百餘次,都從來不曾缺席。”
“那好!”周浩對他說:“這回,你就學習開它一回小差試試,如果你認為值得那樣做的話。”
終於如願以償地坐在湖心島上,坐在被露水潤濕的枯樹墩上,在洋溢著春天氣息的石湖垂釣,一種說不出來的滿足心情油然而生。這份心情裏,既有那種脫網之魚的僥幸,也有衝出樊籠、掙脫束縛的鳥兒,猛一下不知該往哪兒飛去的感覺。也就是說,回石湖的目的達到了,但下一步該怎樣去做呢?
他想,還是應該釣魚,難道沒有看到昨天那種陣勢嗎?
昨天下午,於而龍乘坐的那艘內河班輪,到達縣城碼頭。闊別多年的縣城,已經變得他完全認不出來了,隻有那熟悉的鄉音,使他感到親切。突然間,正在播放著的震耳欲聾歌曲的高音喇叭,給掐斷了,傳出來一個女孩子咬文嚼字的普通話聲。原來是特地請他於而龍到貴賓室去,縣委有車來接他。當最初喊著他名字的時候,他嚇了一跳。也許是十年來大小三百餘次的批鬥會,形成的條件反射,每逢陌生的嗓音直呼其名,都由不得一驚。但隨後,他不禁詫異起來,誰是耳報神呢?消息傳得這樣快?緊跟著,看到顯然是縣裏的接待人員,神色匆忙地和船上的負責人、服務員交頭接耳,並且挨著甲板上層的高級房艙詢問打聽。但於而龍買的卻是通艙客票,而且穿了一件他兒子的舊工作服,混雜在那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中間,和大家一樣擁擠著,像企鵝似的抻著脖子,傻張著嘴瞧熱鬧——看那些大小幹部在著急慌忙地尋找一個叫做於而龍的乘客。
他害怕落到這些誰知是真熱情還是假熱情的人圈子裏。凡是熱情到可怕程度的人,會情不自禁地圍住你。說得不好聽一些,甚至是死神擁抱似的箍住你。這種使你擺脫不開,以至連氣都透不過來的人牆,想辦什麼事都不能稱心如意。而且,曆史的教訓告訴他,這類事托付官辦是行不通的。去年函調就碰了壁,所以他才下決心要回石湖私訪,盡管他意識到這一點,已經相當相當地晚了。
因此,他第一步必須先釣魚,要讓人們真的相信,他千真萬確是回來釣魚的,所以一頭紮在柳墩這個湖心小漁村裏。
不相信嗎?請看,於而龍把魚鉤甩在了那微微冒著熱氣的平靜湖麵上。
但他的眼光卻凝滯在湖對岸的鵲山上。此刻,山腳下還殘留著未消褪盡的薄霧。飄來遊去,像紗巾輕軟地罩住那個叫做三王莊的湖濱漁村。就在那一團朦朧之中,包含著他多少甜蜜的回憶、辛酸的往事。正是這塊土地,消磨掉他最美好的青春年華;也正是這塊土地,浸透了他親人的鮮血。為什麼,為什麼總是把臉埋在霧障裏,不願展現出來?難道是為了責備他的姍姍來遲嗎?
其實,他的心早飛回來了。有什麼辦法,輪船駛進石湖,還是縣城那套陣勢,廣播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在叫他。他估計,到三王莊準也逃不脫,看來,有人撒了一個很大的網在兜抄他。所以才臨時改變主意,在三王莊之前的一個小碼頭下了船,累得老林嫂的兒子水生,那個縣農機廠的供銷員,好久才把他接到。他們穿湖而過,渴慕故鄉的於而龍,竭力想認出些什麼,但是遺憾,找不到一點當年的影蹤。正是傍晚時分,鳥雀歸窠,三王莊在蒼茫的暮色裏,什麼都看不清楚,除了響亮的廣播聲,證實那兒有人煙外,任何細節都無法辨別。
唉!真正讓於而龍向往的,倒不是那灰溜溜的漁村。他所努力追尋的,想一眼看到的,正是鵲山腳下,銀杏樹旁,那微微隆起的、極其平凡樸實的墳墓和一塊不大卻是殷紅色的石碑。正是她,長眠在地下的至親至近的女指導員,像磁鐵一樣,三十多年來,無時無刻地在牽係著於而龍的心啊!
他在心裏向她呼喚:蘆花呀蘆花,你的二龍回來看望你來了……
那絲絲縷縷飄忽著的霧,遮住了他的視線。他哆動著嘴唇,然而卻是無聲的呢喃:“蘆花,我的親人,你會聽見我的心在向你靠近。霧是隔斷不了的,聽見了嗎?蘆花!你在九泉下,也肯定會辨別出我向你走來的腳步聲。你聽見了,聽見了,我的同命共運的姐妹,我的生死相知的戰友,我的……”
像春潮泛濫的石湖,於而龍的心沸騰了,他的兩眼慢慢地被淚花蒙住,一滴,一滴,冰涼地從臉頰上流了下來。
往事如潮,思緒如同脫韁的野馬,無法羈絆地馳騁著。他驚詫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回到昨天的世界裏去了。不錯,是那個陰冷、多霧、黴濕、生鏽的世界;是人的尊嚴受到屈辱,而各類蟲豸卻在張牙舞爪的世界;是突然間散發出衝鼻的臭魚爛蝦腥味的世界;也是一個充滿了痛苦的呻吟,死亡的威脅,灑遍了眼淚和鮮血的世界。慢慢地,這世界變成了一個碩大無比的章魚,伸出許多枝枝蔓蔓的觸腳,緊緊地把他纏繞住了。立刻,他像跌進了一個暗無天日的陷阱裏,隻能透過縫隙,看到一條極其狹窄的藍空。而那藍色的、使他不曾絕望的天空裏,有一顆明亮的閃爍的星星,死死地膠著住於而龍這個共產黨員的心,使他覺得自己應該生活下去,戰鬥下去,一定要掙脫那個昨天的世界。
它像中子對鈾235的轟擊引起的鏈式反應一樣,突然閃現在他臉前,是一個女性眼睛裏明亮的瞳人。太熟悉,也太親切了,她正是於而龍盼望著的、懷念著的、永遠在心靈中激起巨大回響的那個女人啊!
霧全部消散了,整個石湖文靜地、像石湖姑娘那樣深情地映入他沾滿淚花的眼簾。但是,他腦海裏的霧境,還沒有澄淨下來。曆史和現實的交叉錯疊,使他驚訝,那分明是一九三七年的情景,然而在一九七七年聽來卻又那樣貼切。隻見她眼裏射出一股憤怒的火焰,用那種充滿了複仇心理的語言在詛咒著。他聽出來了,是蘆花的聲音,是她在對天銘誓:“有朝一日,他落在我手裏,我要把他剁成肉泥!”
她要親手殺死的,不是別人,正是從一九六七年起接替了於而龍的職務,現在叫做工廠革命委員會主任的王緯宇啊!
曆史啊!多麼無情的曆史啊!
二
王緯宇當革委會主任,已經有整整十年曆史了。
盡管最初,並不叫這個名稱,那是後來經過敲鑼打鼓,慶祝遊行,才開始叫的。然而,從實質上講,自從一九六七年於而龍被打翻在地,並踏上千萬隻腳以後,王緯宇是這座龐大工廠的第一把手。但是,他比那位黨委書記兼廠長要出息得多,竟然攀登到於而龍都攀登不到的“副部級”高峰。從去年年初,甚至更早一點,他就兼管整個部裏的運動,那是炙手可熱的差使,眼看就要坐上“紅旗”轎車了。可是和這上升趨勢正相反,於而龍開始走第二段下坡路,而且失敗得更慘些,背著氧氣袋上台檢查,一場心肌梗死差點沒見了馬克思。
這一對朋友就這樣碧落黃泉地徹底分野了。
真是“人還在,心不死”啊!偏偏這個一蹶不振的於而龍,是個不肯丟手、不肯罷休的頑固派。而且一直不認錯,不服輸,甚至連那個快坐“紅旗”轎車的角色都不放在眼裏。
“他?”
於而龍的這個問號顯然是大有文章的。
可是去年,一九七六年那個暗淡的初春以後,若是有人再給這位垮台的黨委書記提他的老戰友王緯宇時,那問號就變成了完完全全的驚歎號了,印成書麵文字的話,沒準會一連串來三個。
“他呀!!!”
真遺憾,生性精細,滴水不漏的王緯宇,竟不曾注意到於而龍這一點細微的變化。哦!原諒這位忙人吧,去年他那輛“上海”轎車,在部直屬機關,耗油量是數一數二的。
從問號到驚歎號的改變,應該說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去年春天,於而龍從瀕臨死亡的邊緣又活了過來。
也許因為他是打魚出身,要不然,就是精神上的示威,不顧老伴閨女的勸阻,又坐到護城河畔的草地上釣魚來了。背脊還是那樣挺直,像凍不死的野草,又活著鑽出地麵。
突然有人在他身後不好意思地問:“勻我兩條蚯蚓好嗎?”
“請便吧!”他信口回答,並未注意是誰,因為釣魚人的眼睛,不大願意離開水麵上的浮漂。
那人蹲下身來,在裝有魚餌的竹筒裏,慢吞吞地翻撿。撿著撿著住了手,抬起臉來望著他:“怎麼?老廠長,不認識你的老部下了嗎?”
於而龍把注意力轉移到這個沒出息的釣魚人身上。笑話,魚餌都不準備就來釣魚,還很罕見呢!可是一看見那刺蝟似的絡腮胡子,啊哈,他樂了,敢情還是個熟人。
他大概以為於而龍把他忘了,要求一個工廠的總負責人,記住全廠近萬職工的姓名,那是不可能的。便提醒地說道:“老廠長,你不記得啦,我是實驗場的。”
但他,這個騎兵團的老戰士,於而龍卻是熟悉的:“誰個不知你是咱們團的掛掌名手!”
他咧開嘴謹慎地笑了笑,湊過來:“真不容易,我在河邊候你一個多禮拜了。”他歎了口氣:“嗐,部大院的門衛真厲害,說啥也不讓我去見你,找了你的電話號碼,總機也不給接。”
“有事嗎?”
這時正好甩上來一條小鯽瓜子,在河岸草叢裏蹦躂,他自告奮勇幫助去捉。別看他是個釘掌的權威,是出色的風泵司機,好不容易才製服了那不丁點大的魚。紮煞著滿手的泥巴,站在那裏。那副尷尬樣兒,猛地使於而龍想起在三年困難的六十年代初葉,他種煙葉的事情。
巨大的實驗場地,國內最重要的動力科學研究基地,一直是綁住於而龍手腳的恥辱柱,使他有著永遠贖不完的罪愆;他本意倒是為了造福,但卻為此屢次三番地檢討認錯。竟然好像還怕罪狀不夠似的,一小片生機盎然,長勢良好的煙葉,在實驗場的空地裏迎風擺拂。
“誰種的?”於而龍那時是黨委書記兼廠長,還是市委委員,威風凜凜地喝問著。
隻見絡腮胡子在“自留地”裏站起,撣拭掉滿手的泥土,和現在捉魚一樣地狼狽。
“要發展小農經濟嗎?”
他不知所措地笑著,不過,笑得有點忐忑、有點勉強。騎兵團的戰士都了解於而龍不打雷就下雨的壞脾氣,他估計到準是凶多吉少,笑臉凝固了。
“馬上給我全部拔掉,一棵都不準剩。”
“廠長——”他有些猶豫,煙葉才剛剛長成啊!
“當過騎兵的人嘛!”
“是!”他臉色嚴肅起來,筆直地立正站著。老戰士的榮譽感,在心田裏麵壓倒了那種小私有者的習氣,一聲不吭,彎下腰去,一棵一棵薅掉那青枝綠葉的煙草。
多漂亮的煙葉啊!他的一句話,別人的心血全白費了,誰都能體會絡腮胡子拔煙草時,該是多麼心疼。於而龍甚至覺得所有在場的人,包括那位廖總工程師,都不以為然。
廖思源悄悄說:“大可不必嘛!還怕對你的起訴書裏,增加一款罪名?”
“要是現在——”這位第二次又趴下的於而龍想:“或許我該采取另外一種方法,嗐,我這永遠改不了的壞脾氣啊!說不定絡腮胡子還耿耿於懷吧?”
不,於而龍,你可錯看人啦!
這位騎兵團抱馬蹄的名工巧匠,是專程請你去喝喜酒的,他的兒子要結婚啦!
“好極啦!恭喜你當老太爺囉!”他祝賀著,同時,又把魚鉤甩上來。空鉤,護城河的魚都讓人給釣狡猾了。不過,這點聰明,卻是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於而龍不得不再掛上蚯蚓。“訂的哪天辦喜事啊?”
他本是泛泛地問了一句,沒料到絡腮胡子鄭重其事地回答:“看你的方便!”
哦!這才注意到他壓根兒不是來釣魚的,於而龍放下魚竿,凝視著他。
他有點結結巴巴地說:“我老婆叫我來,請你老團長到家喝喜酒。”
“我?”
“是的。我老婆求你怎麼也得賞咱們這個臉,說你準能高高興興地答應。”釘掌名手說:“因為我那小子能有今天,全虧了老團長。”
於而龍糊塗了:“你講得明白一點!”
“是!”他又筆挺地站著。騎兵立正的姿勢總是有些不大自然,在馬背上征戰慣了的老兵,正如水手一樣,登上不搖晃的陸地,倒覺得別扭。“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許是忘了,老團長。”
他講起往事來……
“那時,你讓我們騎兵回去接家屬,來廠裏紮根當工人,好,我那出息老婆一來就趴窩了。疼得滿炕亂滾,孩子說啥生不出來。我能給再厲害的兒馬掛掌,無論怎麼尥蹶子,我也能製伏住它;可就是按不住我那疼瘋了的老婆。我偷偷摸摸請來的王爺墳獨一無二的老娘婆,她罵我是個廢物點心:‘你不是騎兵嗎?快騎在你娘兒們身上吧!快點兒!要不就該憋死啦!我可用大秤鉤子往外掏啦!咱可把話說清楚,隻能顧一頭,要大人,不能要崽子;要崽子,就保全不了大人,你倒是說話呀,當兵的。’老娘婆容不得我同老婆商量,又轉臉數落那一直嗷嗷叫著、疼得受不了的老婆,罵了個狗血噴頭:‘你知道疼,還死命把肚裏崽子撐得那麼大,當兵的錢來得容易是不?哎唷!了不得啦……’老娘婆喊得人魂靈都出了竅:‘孩子的小腳丫都伸出來了!’說著把大秤鉤子抄在手裏,啐口唾沫就要幹,天保佑,不知哪陣風把你給刮來了。你一腳踢開門,衝進屋,二話沒說,先賞了我一個拐脖,疼得我像落了枕,然後推倒嚇得掉了魂、直是哆嗦的老娘婆,架著我老婆上了吉普車,把司機撥拉到一邊去,你一腳油門踩到底,到了醫院,才剖腹取出來的。”
“我動手打你了?”於而龍不大相信,有些細節,他記不得了。
“還關了我幾天禁閉,要不是接老婆出院,還得寫檢查呢!”
有這等事?!於而龍覺得自己當時的領導水平,十分可笑。對於戰士的無知和守舊,相信老娘婆,而不相信新法接生,竟然動武,太過分了。
他逗絡腮胡子:“你為什麼不在前些年的批鬥會上,再給我兩拐脖,算清老賬啊?”
沒想到這個老實人回答得很幹脆:“我不是那種畜生!”看來,他倒不曾計較,而且大概一直把於而龍當做是孩子的救命恩人。是啊!本來是要被秤鉤支解的嬰兒,如今成了人,要結婚了。這樣的大喜日子,於而龍要不去坐在頭席上,那可太不圓滿、太遜色了。
盛情難卻:“要去的,要去的!”願者上鉤,於而龍滿口答應下來。盡管他二次趴下,盡管他並不在乎那些禁令,但還是囑咐著:“不過,有言在先,你不要搞很多人,尤其是騎兵們,免得頭頭們說三道四,又在進行什麼反革命串聯,正催命似的逼著我去什麼轉彎子學習班呢!”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滿口應承。
絡腮胡子很高興自己完成了任務,然後,從懷裏掏出一遝子烤得金黃蠟亮的煙葉。“老團長,你煙癮大,嚐嚐自家種的,看看味道醇不醇?”
“嗬,自留地又搞起來啦?”
他紅著臉承認:“還是老地方!”
“實驗場?”
絡腮胡子慚愧地點點頭,心痛地說:‘這還是去年一次給你貼大字報時種的,如今越發沒了王法,偷的偷,拿的拿,就連大鼻子專家都磕頭的神廟佛龕——於而龍明白他指的是那台屬於禁運物資的高級電子計算機——都要拆下來搗買搗賣啦!嗐!……”
煙草的味道果然醇香可口,烤得也夠火候,然而關於實驗場的噩耗似的消息,使他再沒心思坐在護城河畔垂釣。那高高圍牆裏發生的一切吸引著他,使他關切,也使他苦惱,盡管他又一次離開那個工廠。
實驗場要這樣下去,門口也該掛起招魂幡,等於壽終正寢一樣。於是,他抬腿就走,徑直敲開了王緯宇的家門,邁腿進去,也不管人家歡迎不歡迎。
自從發作心肌梗死以來,還是頭一回登門。嗬!什麼時候房間裏裝上了菲律賓楊木的牆圍?工廠在他手裏,十年來搞得快要破產,他自己家的設備倒經常更新。於而龍不曾問他這些,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如果你多少還有點中國人的味兒,你就該去製止那些新貴們的愚蠢行動。毀壞工廠,反對機器,隻有十八世紀英國工業革命時期,才會出現的一場曆史的反動。”
“你又來危言聳聽!”
再比不上七六年的春天、夏天,一直到秋天,有誰比王緯宇更為忙碌的了,簡直是青雲直上。部裏的事,他都得過問一二,特別是有關政治運動方麵,更是當之無愧的主宰人物。不過,對於而龍,這樣一個不識時務與風向的倒黴角色,倒不像有些勢利眼,見了忙不迭地躲開,像害怕黃疸性肝炎傳染那樣。王緯宇才不在乎,現在,甚至倡議:“我給你煮點英國口味的咖啡喝,如何?”
“是賣了實驗場,換來的咖啡嗎?”
他寬宏大量地笑笑,因為他理解,凡是在野的草芥君子,免不了滿腹牢騷:“大概如此吧!我空掛了十年革委會主任的牌子,廠裏弄得山窮水盡,工資都開不出去,真沒想到。唉!看起來退居二線,放手讓高歌那幫年輕人去幹,還是值得考慮呢!”他將咖啡壺的插銷插在電門上,不多一會兒,就咕嚕咕嚕地響開了,水晶球裏滾動著茶褐色的香噴噴的咖啡。
“你在犯罪,明白嗎?”於而龍從來彈不虛發,這一點有些像犧牲的女指導員,那個百發百中的神槍手。
“可是人民法院並沒有給我發來屆時到庭的傳票呀!”他嘻嘻地笑著。
於而龍懂得他那笑聲裏,意味些什麼。“老朋友,你操的哪門子心呢?連你自己,至今還是個梁上君子,沒著沒落,結論也做不出,倒有閑情逸致,去過問完全不用你過問的事。要不是你耗資千萬,去建實驗場,也許你今天的日子會好過一些。”
“你不要高興得太早,總有一天,會有人站在被告席上的。”於而龍望著那毫無一絲邪惡的臉,認為有必要這樣說。
“可你,已經提審過,並且嚐著甜頭啦!”他斟上咖啡,推過來方糖罐:“如果你嫌不甜的話,還可以再放點。”
是的,於而龍自忖著:耗資千萬是我的過錯,直到今天,我不是還為這個實驗場,在贖我的罪嗎?但是一想到那巨大的動力實驗基地,已經飽受劫掠,再大拆大卸,連電子計算機都要變賣,怕是魂都招不回來。於而龍從來不曾乞求過誰:“你得說話呀,老王,你去對那些少爺們講,我們中華民族不能活了今天,不顧明天。對一個有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國家來講,實驗場決不是太大。這不是我的話,建廠時中央的決定。老王啊老王!那是我們花了多少外彙買回來的呀,老王,得要多少列車雞蛋、蘋果、豬肉才換到手的呀!”
“幹嗎這樣激動,注意你的心髒病才好!”
也許是濃咖啡的興奮作用,要不,就是他關切實驗場之情溢於言表,果真覺得心前區有點不太舒服,似乎是發病前的不祥之兆。立刻想起幾個月前,背著氧氣枕頭被逼上台做檢查的情景,趕緊含了一片硝酸甘油。
王緯宇那時飛黃騰達,一個實驗場算得了什麼,真是燕雀安知鴻鵠之誌。於而龍,你和頑固的“將軍”一樣,隻知守著一棵樹吊死,那種樸質愚拙的情感,是又可笑,又可憐啊!“……不過,要是建廠初期我在的話,一定也不會讚成你那種做法的。”
“什麼做法?”
“正如後來大家批判你的,貪大求洋唄!”
“啊!你——”於而龍氣得手裏的杯子都顫抖了。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六十年代,王緯宇剛調來工廠,曾經竭力稱頌實驗場是皇冠上的一顆明珠,讚譽廖總工程師的動力理論為諾貝爾獎金的可能獲得者。當時,他興奮地拍著於而龍的肩膀:“你不愧是條翻江倒海的蛟龍,真行啊!這雙撈魚摸蝦的手,倒有搞一番大事業的氣魄……”
他當然不會忘記的,但現在卻臉皮一點也不紅地說:“那有什麼可以奇怪的,老於,你別瞪著你的牛眼睛。我是研究過曆史的,時間的辯證法,總是不停地修正人們的陳腐觀點。過去,曾經視之為正確的東西,隔了一些日子,可能變為謬誤;反過來講,一些荒誕不經的、別出心裁的事物,倒可能是頂禮膜拜的真理。要不斷以新的眼光去衡量,要有勇氣去改變昨天的觀點,甚至一個小時以前的觀點。沒有什麼神聖的準則。再說,這樣龐大的實驗場,對工廠來講,很像雞窩裏臥著一隻鳳凰,不倫不類啊……”
“你給我閉嘴!”於而龍實在壓不住火,他快要爆炸了。
“幹什麼?幹什麼?”連忙遞給於而龍一條毛巾,擦那潑濺出來的咖啡汁。“活見鬼,肝火這麼旺,你算是聽不得半點不同意見。”心裏想:也就看在多年共事的份上,擔待罷了。真可笑,此人至今還拉不下架子,就像孔乙己那樣,不肯賣掉長衫,怕丟了斯文一樣地令人可悲。很難理解於而龍對於工廠的奇怪情感,難道還有什麼牽連嗎?沒啦!六七年第一次被打倒,七六年第二次被打倒。事不過三,曆史已經給你作出判決,老朋友,承認現實吧!
於而龍也覺得自己過分,推開了王緯宇送來的聽裝中華牌香煙,從口袋裏摸出一支雪茄,點燃了。然後婉轉地,同時也有點痛心地說:“你大概不知道,那個乳毛未褪、狗屁不通的專家組長,也曾經像你這樣嘲笑過我!”
王緯宇調工廠前,外國專家在一夜間就全都撤走了,那時,他剛來,和於而龍並肩度過了一些難忘的歲月,使差點停擺的工廠,又正常地運轉起來。
“……也許出於高人一等的優越感,要不,就是嫉妒心理作怪;那個剛拿到文憑就來中國當專家的別爾烏津,對實驗場發表些什麼感想:‘尊敬的廠長同誌,你想在一個早晨,就把天國建成,使我欽佩。可是,除了密斯特廖,原諒我提個問題,使用實驗場的中國專家在哪裏?怕還在小學一年級課桌前坐著吧?’聽,老王,他就這樣挖苦我們,瞧不起我們。那種妄自尊大的習性,並不隻是一個別爾烏津,我在那個國家實習過兩年,我有發言權……”
於而龍站起來踱著,由於腳底軟綿綿的異樣感覺,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踩在地毯上。哦,大約不久該裝上空凋設備啦!確實也該武裝一下了,如今來走訪王緯宇的,除了他於而龍是個不官不民的半吊子,都是屁股後邊冒煙的黨國棟梁。連個阿貓阿狗一朝得誌,還搬進一整套院子去住,他這就算不得什麼了。於是笑笑,接著把故事講下去。
“……那時小狄還是翻譯,我叫她按我的原話,一字不落地翻給別爾烏津:‘親愛的專家同誌,如果你不介意,我給你介紹一篇中國古代的文章好嗎?那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的著名作品,很值得一讀。他寫道,在中國西南地區,有個叫做貴州的省份,那裏奇怪的是,從來沒有見過一種叫做驢的動物。一次,有個好奇的客人,用船運去了一頭,放在山野裏……”
王緯宇笑得前仰後合:“我就知道你不會善罷甘休的,挨了批評不是?”
“老王,實驗場花掉人民小米千千萬萬,錯是我鑄下的,我已經受到懲罰,也甘心情願永遠接受審判。現在,隻求你本著一顆中國人的心,想著民族,想著未來,即使廖總此生此世搞不出個名堂來,還是那句老話,失敗的教訓也是可貴的,千萬別再幹那些蠢事了!”
十年,在曆史上隻是滴答一聲而已,而一個多麼龐大的實驗場,成了失去靈魂的軀殼,像曆經兵燹的廢墟。王緯宇不曾開著火車頭去踏平實驗場,也不曾混水摸魚去偷白金坩堝,但他決不是清白、幹淨和無罪的,正是他用最最“革命”的理論,慫恿和支持那些頭頭們、少爺們、敗家子們,把一個好端端的工廠,砸了個稀巴爛。尤其是於而龍半生心血澆鑄的實驗場,幾乎隻剩下一個空架子。
真是痛心啊!他記得終於磨破嘴唇,使廖總工程師到實驗場上班去了。老頭兒倒也不挑工作,隻要讓他幹就行。可是一踏進實驗場的大門,看到他追尋探索了一輩子的動力理論——其中有些部分在國外都運用到生產實踐中去了,沒想到在這個設計師的祖國,僅僅有的這個實驗基地,竟落到了這種慘不忍睹的模樣。這位工程師,甚至得知他摯愛的妻子逝世的消息,也不曾哭得這樣傷心,好多有良心的老工人,都禁不住陪著落淚。是的,毀了,全毀了,而且是自己把自己毀了……
可是,王緯宇還覺得實驗場死得不夠,連那台電子計算機也要變賣了。
暴徒固然是可恨的,但製造出這批暴徒來的元凶才更可惡,就憑這一點,應該先把他們送上絞架。
於而龍不禁回憶起那些騎兵,在婚禮宴席上,從心田深處吼出來的話。至今,這些洪鍾般的響亮語言,還在他耳邊響著。在那次作為“反動集會”記錄在案的婚禮上,正是那些騎兵,使他把多少年來的問號,改成了觸目驚心的驚歎號。
“領著我們同他們幹吧!老團長!”
多少雙騎兵的眼睛望著他,多少雙工人的粗手伸向他,於而龍那顆共產黨員的心,活了。十年來,頭一回跳得那樣勻實、有力,像一個拳頭要從胸膛裏打出去。是的,三個驚歎號!!!
哦!那個被他弄得一團糟的婚禮啊!
這是他病後第一次出現在工廠附近的馬棚住宅區,盡管他故意去得晚些,天都快擦黑了,但還是碰到了一些熟悉的麵孔。那是回避不了的。握手、問好、交談,一個傳倆,兩個傳仨,都羨慕絡腮胡子好大的麵子,竟把老廠長弄來參加他兒子的婚禮,立刻,這消息不脛而走,傳遍了馬棚一帶。
當他跨進釘馬掌名手喜氣洋洋的屋門,哦,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一片。嗬!那麼多騎兵啊!房間裏擠得滿滿當當,快成了那剛打開來的沙丁魚罐頭。還陸續不斷地往裏擠,不亞於趕早班的公共汽車。於而龍有點埋怨絡腮胡子,違背約法三章,搞來許多人。再說,騎兵和酒,就如同汽油和火一樣,一點就著,肯定要鬧出些爆炸性的名堂來。絡腮胡子的老伴,直埋怨這位掛掌中土的嘴不嚴實,發誓要往他的嘴裏塞土塊馬蹄鐵才算解恨。不過,她還是滿高興的,終究老團長來做客了,所以也並不怎麼攔著大家。因此,大家興致一來,弄得哪像個婚禮啊!倒像個校友同樂會。沒等上席,五六瓶酒——都是騎兵聽說老團長來了,從自己袖筒裏掏出來的——就著花生米、罐頭和不知誰揣來的狗肉,全灌進肚裏去了。
釘掌能手無可奈何地朝於而龍表示歉意:“老團長,我要不告訴他們你來,眾人還不得生吞活剝了我!”
年輕的新婚夫婦,緊挨著於而龍的身旁坐著,新娘也是騎兵家的後代,有著爽直潑辣的家風。和當今社會上年輕女性一樣,毫無羞澀之意地做新媳婦。她勸著公婆:“讓大家都進來吧!擠一擠!老廠長難得來一回馬棚,就是大夥兒的客人啦!我記得小時候,老廠長常來馬棚串門,如今來得少啦,不怪他嘛。大家說是不是?來吧,能喝的喝,能吃的吃,讓老廠長一塊跟咱們高興高興。”
“好哇!好哇!新娘子先敬老團長一杯!”
他舉起杯來。騎兵們都挺體諒他,知道他發作過一次險些喪命的心髒病,知道他來一趟馬棚,應該說不那麼容易,不知什麼帽子又在準備給他扣上呢!所以隻要求他碰一碰杯,象征性地抿一口就行。這時,於而龍想起了他特地帶來的禮品,是他女兒畫的一幅油畫,多少有點不合邏輯似的,一隻強勁有力的巨拳,砸在了鐵砧子上。他估計人們未必欣賞,誰知那位新媳婦卻先爆出一個“好”!決不是捧場,看得出她的確很中意,很喜歡。後來知道她正是工廠鍛壓中心的女鍛工,怪不得她一連說了兩三句:“真帶勁!真夠味!”來誇讚這幅畫。
於而龍笑著告訴她:“這是一種被批判的畫派,印象派,不怎麼樣!”
新娘子豪爽地回答:“批判?聽拉拉蛄叫喚,還不種地呢!別看這拳頭跟砧子連不到一塊,逼急了,照樣往下砸,我看畫裏的這股勁,正對著大家夥的心思,你們說呢!”
好幾個人讚同地說:“別以為我們拳頭是吃素的!”
看,酒喝多了不是?於而龍心想:議論漸漸出格了。
正當新娘捧著那幅油畫,放得離眼遠一點,打算仔細端詳的時候,突然間,她的臉色變了。不光她,在座的騎兵們端著酒杯的手,都在空中像靜止鏡頭一樣停在那裏,怎麼回事?正在驚詫間,在門口進不來的人群裏,一條粗濁的嗓子,帶點半官方的味道問:“新娘新郎,恭喜恭喜,於而龍送你們倆什麼禮物?怕不是白金坩堝吧?”
隻見剽悍粗壯的小分隊負責人康“司令”,從人群裏擠了進來。這位康“司令”幾年前在市裏部是打出名的,隻要有他介入的派仗、武鬥,打出手,總會有幾個腦袋瓜子開瓢的。
新娘,就是那個鍛工,站起來,用手指著門,命令地喝斥著:“出去!”
哦!一個多麼勇敢的騎兵後代啊!
“馬上給我出去!”
他還是不識相地往席前靠攏:“好啊好!於而龍,給我站到前麵來……”在幹校,這位十年中突然發跡的,當過“盲流”的“司令”,每一次苦楚地“幫助”於而龍之前,總是以這樣的口吻開頭的。在座的客人中間,也有在幹校待過的,那種對付異教徒的辦法,又浮現在眼前。人們實在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呼啦一聲,總有七八位吧,全都站了起來。其中有一個,歲數數他最長,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吼著:“滾!”
發怒的騎兵,最好不要去惹他,縱使一匹頑暴的劣馬,也會叫它趴在地下起不來。康“司令”光棍不吃眼前虧:“好啊好!於而龍,你等著,我去把小分隊拉來,你不去學習班,膽敢跑到馬棚來搞陰謀活動……”他邊說邊撤,搬兵去了。
於而龍仿佛從這些騎兵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勇氣、一種力量、一種覺醒。便淡淡一笑:“請吧!你有多大能耐,請使吧,咱們大家接著喝酒。”
那個差點被秤鉤拉扯碎了的新郎,向尊貴的客人道了個歉,離席走到外間屋去,一會兒,絡腮胡子和幾個騎兵——都是膀大腰圓的,也請老團長先喝著,嘀嘀咕咕,在外間屋商量些什麼,於而龍警告了一句:“可不要胡鬧啊!”
新娘說:“老廠長,對付那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家夥,鞭子比說話更有效果,信不信?”真是馬背人家,連一個女孩子說出話來,也這樣威風凜凜。她端起酒杯,顯然有點生氣地:“幹嗎愣著呀?不就是讓條狗給攪了一下,理他呢!喝!”她給眾人滿上,但誰都不舉杯。
於而龍隻好端起來:“我借主人一杯酒,祝在座的全體同誌和你們的全家老少,身體健康!”說罷向那位年長的騎兵碰碰杯,全都喝了下去。
“老團長!……”那個老騎兵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他不請自飲,又給自己倒滿一盅,咕嘟咕嘟倒進了嗓子裏:“老團長,我心裏有底了。你是不會服軟的,還是當年一馬當先,衝在前頭的樣子。那時候,哪怕死就在眼前,可我們誰打怵過?眉頭都不帶皺。幹革命嘛!為了黨嘛!就應該那樣嗷嗷地往前衝。可現在,老團長啊!你給我們上上大課吧,為什麼人倒是活著,可活得窩囊,簡直都憋屈死了的難熬難挨啊?……”他大概酒勁上來了,有些語無倫次,而且每一句話都有進康“司令”專政隊的危險:“……我從來沒有活得這麼顛倒,這麼糊塗過,好人成了壞人,壞人成了聖人,婊子成了觀音,烏龜王八都上了台。我想不通,要不是找思想反動,是個天生的反革命,那我就要說句不客氣的話,今天這個共產黨和我昨天認識的那個共產黨不一樣,要不,就是有一個好人的共產黨,還有一個壞人的共產黨。老團長,老團長,我們騎兵團多少弟兄的血流在黃河沙灘上呀?我們挖了多少坑,埋掉那一個個為國犧牲的同誌,為什麼?到底為了什麼?你告訴我,我們死了那麼多的人換來的江山,就是為了今天,為了讓剛才那樣一個王八蛋,騎到我們工人頭上拉屎撒尿嗎?我們這些年拚死拚活圖什麼?那些犧牲的烈士圖什麼?……”很清楚,他實實在在地醉了,於而龍奪下他的杯子,但他還是要說下去,抓起那幅油畫,指著那鬥大的拳頭,突然,擂了一下桌子:“老團長,你有沒有膽子?官逼民反,不得不反,你領著咱們一塊兒反吧!……”說著說著抱頭嗚嗚地哭起來。
糟透了,把好端端的婚禮給攪了個亂七八糟,於而龍抱歉地望著當年在炕上打滾的難產母親,似乎在說:“看,非把我弄來,結果——”但她好像並不在乎,歎了口氣:“句句是理,酒後吐真言哪……”
於而龍等了半天,也沒見康“司令”把小分隊拉來。
“他,隻不過是桌底下啃骨頭的一條狗罷了!壞透了的是他們背後的老板。”工人們直率的話,震動了於而龍的心。
這時候,來了更多麵熟的人,把屋裏門外都塞滿了,不得不輪換倒班來同於而龍碰碰杯子。不知為什麼,大家臉上都流露出會心的笑,似乎小孩搞一件背著人的惡作劇那樣,擠擠眼睛,大口大口地把酒灌下肚去。有些剛建廠時的年輕人,現在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還像當年共同野遊爬山時那樣,調皮地拍拍於而龍,給他做鬼臉。於而龍真想展開臂膀把他們都擁抱住,對他們說:“我於而龍算老幾?是你們,是你們兩隻手,才把王爺墳建成了一個強大的動力基地,你們這樣款待我,我倒真是受之有愧呢!”
從人們的笑臉上,可以分明看出來,如果於而龍第一次打倒在地時,他們還半信半疑對待那鋪天蓋地的宣傳攻勢,那麼這第二次趴下來,王爺墳所有正直的人,都認為於而龍是條真正的漢子,是為黨、為國、為民的好人。這大概是屬於物理學範疇的反饋現象,王緯宇恐怕是料想不到的。但於而龍卻深深地感到內疚,過去,他在騎兵團衝鋒的時候,總是一馬當先,現在,這些戰士的馬跑到前頭去了。
“等著我吧!同誌們!”他在心裏說,並且自慰地想,今天明白,還不算晚。
新郎回來了,絡腮胡子回來了,那些個騎兵也耀武揚威地回來了:“沒事了,老團長!”
“我們給你備好了馬!”
嗬!還從車庫搞來一輛吉普,他向所有人告辭,等他走出門外,天哪……他的眼眶頓時熱了起來,還有那麼多的人進不到屋裏,在樓道等候著。當他沿著樓梯往下走的時候,許許多多的親切麵孔,熱情大手,朝他迎了過來,本來不太寬敞的樓道,就顯得更擁塞狹窄了。
走吧,走吧!快些走吧!他催促著自己。要是再多待一會,還不定出些什麼事呢!但是他的心被人們的熱浪烘托著,盡管才喝了不多的酒,倒確確實實暈了。
那是一個沒有春意的春天,隆冬的殘影還盤桓在大地上,然而,在人們的心中,於而龍確實感到了春天的溫暖。
等他回到了家,已經很晚了,沒想到書房裏還坐著一位客人,他估計到會有這一出戲要唱,但料不到這麼快就掀開了上場門的門簾。
“赴宴去了嗎?”王緯宇抬起頭來。
他點了點頭,倒在沙發上,琢磨這場戲該怎樣收場。
“喝了什麼好酒?”
“十全大補!”
王緯宇站起來在室內來回踱步,終於在他跟前停住腳,問道:“二龍,我不知道你到底還想幹些什麼?”
於而龍沉默著。
“你我不多不少,已經交往了快半個世紀,聽我說,你就承認現狀了吧!生活,應該使每個人變得聰明,以卵擊石是沒有用的。”
於而龍還是不做聲。
這使一旁坐著的謝若萍驚奇,那是一個無論在口頭上,行動上都不服輸、不讓步的倔強水牛,今天怎麼啦?竟俯首帖耳地聽著,不反駁,不抗議,是近年來鮮見的。她想:十全大補是種什麼酒呢?竟會使老頭子變得和昨天迥不相同,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
王緯宇開始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你知道嗎?就在你喝十全大補的時候,他們把康‘司令’給揍了。這可是性質相當嚴重的問題,人家一下子就上了綱,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事件。要不是我捂著,捅到指揮部,就鬧大發了……老兄……”正當他要奚落於而龍,沒病找病,自作自受,炫耀自己斡旋有功的時候,隻見那個喝了十全大補的闖禍家夥,把身子佝僂著彎了過來,腦袋垂下,幾乎貼在了膝蓋上。“咦?……”
“二龍——”謝若萍頓時覺得天昏地轉,撲了過來。
“快……快給我輸氧……”於而龍吭吭唧唧地吐出了這幾個字。
“蓮蓮,蓮蓮——”她抱住他,喊著:“快拿氧氣袋來!”
正在畫畫的於蓮,一陣風地進來了,一見這陣勢,嚇得臉都白了。“爸,爸,不要緊吧?”
“沒什麼關係……現在好多了!……”等到老伴把氧氣枕頭的透明膠管粘在他鼻孔附近,於而龍仰臥在沙發上,顯得極其疲憊軟弱地回答著。然後,他呻吟地對客人說:“老王,你接著,接著往下講吧……”
“好吧!你先休息吧!”王緯宇要告辭了。
“你,你再坐會兒嘛!我,我好多啦!……”說著,似乎相當累乏地合上了眼睛。
王緯宇走了,謝若萍和於蓮送他出來,在樓梯口,他攔住她倆:“別送了,快照顧老於去!”徑直回到斜對麵的樓裏。
謝若萍和她女兒回到屋裏,正要責備他不該赴宴、不該飲酒( 當著客人怎麼好說這些呢?最初她就不同意 ),發現於而龍已經在沙發裏站起來,正扯著粘住膠管的橡皮膏。
“你怎麼啦?”醫生不解地問。
“我沒病——”於而龍回答:“而且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健康!”
謝若萍瞪大了眼珠子,莫名其妙地望著她的丈夫。
三
在平靜的湖麵上,忽然,顏色鮮豔的塑料浮漂,像蜻蜓點水那樣,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客人”光臨了!
於而龍壓根兒就不是釣魚來的,忽略了這個突如其來的信號,但他是石湖風浪裏熬煉出來的捕魚老手,雖說手上的老繭挺厚,但職業性的感覺神經相當纖細。他馬上把那支冷雪茄塞回口袋裏,站起來,對自己講:這回,可得假戲真做了。
他苦笑了一下,生活總是這樣跟他開玩笑,刻意追求什麼事物,往往碰壁;無心獲得什麼成功,常常不費力氣就到了手。他是個天生的打魚人,哪有把到手的美味放走的道理。然而他知道,要對付這條魚,看它咬鉤的神態,還得拿出點精神來呢!然而他並不是幹這個營生來的呀!
這條造訪的水下貴客,先是猶豫了一下,拿不定主意是張嘴吞掉食餌,還是斟酌斟酌再說;大人物通常不急於表態,水麵上的浮漂又平穩地站住了。倘若不是它早晨醒來胃納較佳,恐怕就是判斷多少有些失誤,以為是什麼敵害之類。於是吧嗒一口,把釣餌吞在嘴裏。哦,親愛的,吞下苦果子容易,要想吐出來,可就難了。所有犯過自食其果的錯誤,大都是些充滿自信的家夥,總是滿不在乎地邁出第一步而悔之莫及。
塑料浮漂被它拖下了水,頃刻之間,無有影蹤。釣竿上的線軸開始轉動,尼龍絲一圈一圈地鬆了出去。根據他多年的經驗,這條上鉤的魚,不是無足輕重之輩,而是一個說幹就幹的龐然大物。於而龍猜不透碰上它是幸運還是倒黴?因為通常魚在發覺上鉤以後,免不了要驚慌失措,東遊西躥,以致方寸全亂,被人提出水麵而結束一幕短劇。可它,像吃了定心丸似的鎮靜,像付過巨額保險似的自信,壓根不當回事,安詳沉穩地遊著。看得出來,是一條不好對付的魚,是一個老江湖,恐怕要費番周折。
但是於而龍思忖:憑你輕率地咬鉤,說明我們彼此彼此,還算不得爐火純青,這種不慎上鉤的教訓,我是領教過多次的,為那些誘人的釣餌,我曾付出多麼沉重的代價啊!
甚至差一點付出了生命呢!
他想起了一九三七年,在心裏對那位工廠革委會主任說:“咱倆的交情,應該算是從這一年的早春開始的吧?”
迷霧又卷了回來,在心靈裏,在他那胸臆間的空際彌漫著……
一九三七年的早春,冰封的湖麵上,峭厲的北風,夾著沙粒似的幹雪,撲打在人臉上,使人有著透不過氣來的憋悶。除了於二龍——他原來不叫於而龍——和他哥哥大龍,偌大的湖麵上,看不到半個人影。遼闊清冷,顯得窒息似的死氣沉沉。
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但那一年的倒春寒拖得很久,以致靠石湖為生的船家和漁家都凍結在湖冰裏,差不多戶戶落到了傾家蕩產的地步。要不是出於萬般無奈,於二龍對於高門樓的釣餌是不屑一顧的。但生活、債務,以及那種精神上的負擔,逼得他孤注一擲地鑽進了圈套。當然,也怪他太相信自己,直到今天,他也還是如此呢!
約摸有尺把來厚的湖冰,終於在大龍的冰鑹下鑿開了,小小的冰洞猛地躥上來碧綠的湖水和一些小魚。在弟兄們之間,老大通常要憨厚些,老二、老三一般要活潑些、伶俐些。但於家哥倆,二龍未免太生龍活虎,因此越發襯得他哥老實巴交,拙於辭令,連動作都慢吞吞的。他琢磨冰洞鑿開到這種程度大概可以了,問他弟弟:“該行了吧?”
“鑽進去就成。”於二龍在冰上蹦跳著,活動著筋骨。然後,扒掉破棉襖,一仰脖,咕嘟咕嘟把那兌了砒霜的半瓶燒酒,全倒進了嗓子裏。
那可不是他如今愛喝的五糧液。
“試試我今年的運氣,來個開市大吉!”他雙手伸進冰洞裏,舀起一捧冷徹骨髓的冰水,拍了拍腦門,強作歡樂地說;正在給弟弟腰裏係救命繩的大龍,聽了這話,臉上湧出痛心的苦笑。他懂得他兄弟為他才豁出命去的,再三叮囑著:“下去別遊遠了,沒魚就上來!”一麵在他腰裏,係了一個結,又係了一個結,把他滿腔的愛和感激,緊緊地係了進去。因為事情清楚得很,鑽到冰下去捕魚,憑著那一葫蘆空氣,是以生命為賭注的遊戲,也許一腳下去,就是生死異域,永不相見了。
就在這一步生、一步死的艱難時刻,聽到有人呼喊著奔過來:“二龍,二龍……”
哥倆怔住了,回過頭去,不約而同地:“蘆花,誰告訴了她?”隻見她飛奔在滑溜溜的冰上,跌跌撞撞,不顧一切地喊著、跑著。這樣,大龍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蘆花那時在這個水上家庭裏,雖說是外姓人,但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因為她不僅是大龍沒有成親的媳婦,而且上一年娘死去以後,哥兒倆的家實際是由她當的。因此,如此關係到性命的大事,他們竟背著情同骨肉的蘆花,實在是太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