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雪地梨花,宿命姻緣(1 / 3)

卷一 雪地梨花,宿命姻緣

○○一?雪上添禍事

天剛有些轉暖,明日便是寒食節。毋望早早起身,打開門,外頭尚且霧靄沉沉,日頭升了一尺來高,看著卻像個和了玉米麵的餅子。

灶房裏傳來劈柴的聲音,一會兒嬸子提了水桶出來,看見毋望道,“今日起得早,可是想著明日踏青的事?”

毋望拂了拂衣袖,低聲道,“我趕早起來替嬸子做之推燕,還要到渠邊掐些柳條,我已經十四了,豈能整日隻想著玩的。”

張氏了悟,麵上笑得和煦了些,“想是嬸子說岔了,春君原是一片孝心。”再看向女孩,見她目光盈盈,眉眼間尚有貴氣,張氏也甚欣慰,這些年的磨難沒苦著孩子,也算對得起她的爹媽。

毋望洗了手,陶盆裏已有嬸子發好的麵團,摘了指甲蓋大小一塊,便拿著細細地捏,不多時就成了燕子,各個活靈活現,竟還有細長的眼睛和羽毛,叫人看了極是愛憐,待拳頭大的麵團捏完,數來也有十七八個。此時堂弟德沛也進來了,嘻嘻笑道,“燕子都做好了,摘柳條就交給我吧,我爬上樹去,挑最好的摘。”說完歡呼而去,毋望與嬸子把剩下的麵團和了棗泥做成餅子,現下隻等著叔叔從櫃上回來。叔叔在布行替人做賬房,離家幾十裏,平日不常回家,逢年過節方才向東家告假,毋望瞧張氏頰上薄染芙蕖之色,心下也十分喜歡。

不多時聽見德沛在院外大喊,“媽,出大事了!”語調甚是淒厲。

兩人嚇了一跳,齊奔出門檻。隻見德沛光著一隻腳,臉上涕淚縱橫,一手指著村口急道,“我爹摔斷了腿,被人抬回來了!”張氏聞言,一個趔趄險些栽倒,被毋望扶住,麵上已然沒了人色。

劉宏被人用門板抬了回來,血肉滿身不停地哆嗦,兩條腿擰著,姿勢怪異,想是骨頭已經斷了。毋望見張氏隻顧哭嚎沒了主意,隻得引了人將叔叔抬到炕上,一麵吩咐德沛請郎中,一麵絞了帕子給他擦汗。

原來劉宏回家過節到櫃上支了工錢,不想被歹人盯上,一路尾隨至明渠,搶了錢,又被推下壩子,在泥水裏昏死了半日,可巧被同村的李開複看見,方招呼人將他救了上來,算白撿了半條命。張氏千恩萬謝打發了李開複等人,迎了郎中進來,劉宏哀嚎不止,漸漸有些不支,隻剩出氣沒有進氣了。

郎中忙拿參片讓他含住,一麵用剪子鉸開褲腿,毋望顧不得回避,趴在叔叔床頭,隻見劉宏雙腿斷了兩三節,一片血肉模糊,白慘慘的骨頭從皮肉裏戳出來,甚是瘮人。毋望這時方覺得天塌地陷,將躲在牆角的德沛抱在懷裏,並張氏三人失聲痛哭。

郎中搖搖頭道,“隻怕凶險!你們切要留神,定是要發高燒的,等熬過了七日方轉出了鬼門關,腿是保不住了,保得了性命就是造化了。我先將碎骨挑出來,再上藥包紮,若要活得長久恐怕要將腿鋸掉,我是無能為力的,還是上郡裏找名醫吧。”轉身將毋望和德沛趕出去,自去醫治劉宏了。

毋望失魂落魄跌坐在門外,想想劉家這些年的境遇,靠山山倒,靠海海幹,才剛過上安穩的日子,叔叔竟出了這樣的事,一日三炷香供奉神佛有什麼用。

接下來的數天劉宏果然高燒不退,迷迷瞪瞪連人都不認得了,張氏哭死過去幾次,以為他挺不過了,所幸五日後燒退了,隻是人憔悴得脫了相,腿腫得倒比身子還粗。劉家愁雲慘霧,劉宏的工錢被人搶了,家裏剩下的半兩銀子又都抓了藥,度日艱難,一日不如一日。劉宏上工的布莊隻遣了小廝來送了一吊錢,轉天就聽說雇了新賬房,把劉家後路掘了個幹幹淨淨。

沒錢再贖藥,更別提上郡裏,現下快連飯都吃不上了,一時半會熬得,三月五月是萬萬不能的。人都說大難臨頭各自飛,近來張氏待她不如從前了,三句話沒說便拉臉子。這原是人之常情,親生的父母過不下去了還賣女兒呢,何況她一個外人。

“春君啊,”一日張氏喚她,臉上帶著三分猶豫,“你瞧嬸子當真是沒法子了,你叔叔如今癱在床上,半點動彈不得,害他的仇人跑得沒了蹤跡,他心裏煩悶,每日裏隻顧罵我,我的苦處沒處說去……”

毋望惶惶退後幾步,靠著涼棚下的柱子不免失神。嬸子要說什麼她早已知道,前日齊家嬸子找張氏,她無意間聽了她們閑談,原來是要替她保媒,說來沒臉,當初也是大戶家的小姐,如今竟淪落得要去作妾,真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見毋望沒有言語,那張氏知她為難,隻悻悻道:“其實那裴相公也不辱沒了你,雖不是正房,卻也吃穿不愁,還有丫鬟婆子伺候。他家大太太是編修家的小姐,為人最是和氣,裴相公家裏隻太太一個,再沒小的,也無外宅,清清白白的人,你進了府斷不會受委屈。這親事,退一萬步,已是最好的歸宿,如今不同往日了,心氣高作不得飯吃,嬸子再壞也不能坑你,總是你叔叔的親侄女,日後我下去了還要見你慘死的爹媽,隻要你日子過得好,也不枉我背個賣侄女兒的罵名。”說到動情處竟哭了出來,“我與你媽是閨中的手帕交,隻因有你媽,我才嫁與你叔叔的,豈知過門不滿三年,便滿門獲罪,發配到這苦寒之地,靠著你叔叔的舊友方脫了奴籍,往日的富貴榮華皆如煙雲,連夢中也不得見了……好孩子,你嬸子原不是這樣的,無奈一文錢逼死英雄漢,對不住你了!”

張氏滿臉頹敗,毋望眼中也漸漸發酸,看看這滿手的繭子,看看這滿頭的華發,她才二十八歲,竟被磨難摧殘成了這樣,早已不是描著細眉坐在繡墩上哄她入睡的嬸子了。毋望毋望,毋要奢望,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叔叔可知道?”她無奈地問道。

張氏抹抹淚,點頭道,“他知道,你齊嬸子半年前就來要過你的庚帖,那會子他還到裴家附近打聽過,終是做小,沒好同你說,不是遭了難,這件事斷不會再提的。”

毋望歎口氣,朝她福了福道:“現下沒法子應你,容我再想想。”

說罷轉身回了房裏,插上門栓,蒙頭大睡,直睡到天黑方才起身,淨了臉,跪在父母牌位前拿銅錢占卜。隻因平素不懂這些,到最後也未卜出吉凶來,索性磕了頭禱告,“爹媽,叔叔嬸嬸叫我去作妾,女兒原是不肯的,可如今叔叔被人撞下壩子摔斷了腿,又無錢醫治,日夜疼得打滾,女兒實是不忍,六年來靠著叔叔養活,無以為報,這回且當盡孝吧。若爹媽答應女兒就叫這紙錢上的青煙卷起來,我明日便好回了嬸子,如若不然,那便收拾衣裳連夜逃出去,不管天涯海角,女兒定能活下去,望二老給我指條明路。”

複又磕了頭,燒了紙錢,巴巴地望著銅盆裏,待紙錢燒盡了,忽地見一縷青煙打著圈的往上,梁上貼的紅紙下翻飛起來,想是爹媽地下有知,也要叫她報恩了。罷罷罷,山窮水盡了還挑什麼,走一步看一步也就是了。想那裴相公與夫人倒是蝴蝶情深,成親五年尚未納妾甚是稀罕,如今不是夫人無所出,怕也不會讓別的女子再入園子了,可惜她竟要去搶別人的夫君,也不知那兩人之中可有她的位子,若沒有,想來晚景也甚淒涼。

正胡亂想著,外頭有篤篤的敲門聲,毋望起身開門,不防一個小小的人撞進了懷裏。

“春君姐姐,”德沛哭得抽抽搭搭,“你要嫁人了嗎?還是與人做小老婆?那怎麼成!村頭阮秋的姐姐前日回門,臉上鴿蛋大的一個瘀青,聽說是叫正房打的,你也要這樣了?”

毋望挑了挑眉,作勢道:“誰說的?做妾也有許多門道,阮秋的姐姐挨打是因為她笨,討不得主子的歡心,你春君姐姐豈是這樣的人,沒見我給你紮的蟈蟈籠子多好看嗎,日後定然叫主母喜歡。”

聽了這話,那孩子擦擦眼淚,悶悶坐到桌邊半晌無話。毋望心下戚然,唬得了孩子唬不得自己,若不是沒計奈何,誰願走這步呢。

德沛突然抬頭道,“你是做姨娘,又不是作丫鬟,手巧有什麼用!”

這下毋望愣在那裏,隻得戳了戳他的頭,“小孩子懂什麼,我嫁了人,好有錢給你讀書,給你爹瞧病,你想看著他落下病根嗎?”

德沛猛站起來,訥訥道,“我不讀書了,去找李先生,央他來替爹看病,明兒上野地裏揀了番薯,賣了錢還他。”

這樣小的人竟有這樣大的氣概,毋望心疼地將他抱在膝頭,“你這麼想著我,我心裏極受用,幾個番薯值什麼,你在野地裏跑,萬一遇上人伢子可了不得,還是乖乖在家裏,好叫我放心。”

一大一小又說了一會子話,隔著牆聽見哀哀的哭聲,想是叔叔嬸子也在為這事發愁,毋望雖有些惱那張氏,可想起她素日對她的疼愛,當下也不好發作,隻問德沛道,“你爹爹好些沒?”

德沛道,“用帕子絞了接骨草熬的湯敷腿,想是好了一些。”

毋望想明日還是要去鎮上一趟的,請個好些的大夫瞧瞧,當年朝廷來抄家前,母親將一顆東珠藏到她的發髻裏,拿了帶子綁緊,囑咐她小心看管,日後好換些銀錢吃飯,所幸官差押解他們入牢時隻扒去了身上的衣服,這顆東珠一直好好放著,叔叔嬸子都不知道,要不是急著用錢,毋望是不想拿去當的,留著是個念想,進了當鋪還不知被說成什麼,能當八分銀子已是萬幸了。

打開衣箱的蓋子,從角裏拉出個布袋子,毋望小心將東珠倒在手心裏,托到德沛眼前,道,“你且瞧瞧這是什麼?”

德沛接過來把玩,隻見那珠子晶瑩透徹,華彩四溢,竟然足有板栗般大小,當下愕然道:“是夜明珠嗎?滅了燈會亮嗎?”就要爬上凳子吹油燈。

毋望忙攔住,笑道,“不是夜明珠,這個是東珠,極稀罕的,皇宮裏頭才有,尋常人家不得見的。明日你陪我去鎮裏,找個識貨的當鋪當了,拿了銀子好請大夫給你爹治腿。”

德沛歪著頭嘀咕,“這樣的小鎮哪裏會有識貨的人,都是賣菜的農戶,想必當鋪裏平素隻收些破褂子爛棉襖,何嚐見過這樣的好東西!不如去城裏,定能賣個好價,這樣你便不用嫁到裴家去了。”德沛欣喜不已,拉起她的手道,“快去告訴我爹媽,好叫他們歡喜歡喜。”

兩人走到劉宏夫婦房前,掀了門簾子進得屋來,尚未開口,中藥並著皮肉腐壞的味道撲麵而來,直衝上腦門,嗆得險些一口氣上不來。劉宏見了毋望掙紮著要支起身子,張氏擦了眼淚上前扶他,被他一把推開去,想是用力太大,牽扯到了傷處,一時冷汗淋漓,撫著胸口喘了半天,方喝道,“不用你扶!你隻當我死了,家裏一應事宜俱瞞我。”

原來叔叔並不知情,隻是張氏一人的主意,毋望心中大感寬慰,忙拿了被子塞到他腰後,倒了水與他喝。

劉宏又氣又急,顫著手指指著張氏道,“你、你、你……虧你當年還是翰林家的小姐,詩書都念到狗肚子裏去了不成!我劉家是連累了你,可你斷不能將我哥哥唯一的骨血賣與人作妾,我情願疼死爛死,也不用這造孽的錢!”

張氏站在牆角掩麵而哭,淚水順著指縫落到地上,模樣極其可憐,半晌囁嚅道,“我何嚐想這樣!春君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把她當親生的,有好的先緊著她,從不叫她委屈,如今不是沒法了嗎……你若死了,我們孤兒寡母怎麼辦?”

劉宏瘦得隻剩骨頭,眼下烏青一片,聽了張氏的話更是臉色灰敗,怒道,“此事不許再提!否則我……便休了你!”

張氏霎時如聞晴天霹靂,跌坐在地上幾乎背過氣去,毋望扶她到春凳上,好言勸了一會方才好些。轉身到叔叔跟前,劉宏麵有愧色,歎道,“你嬸子眼皮子淺,我真真臊也臊死了。”

毋望柔聲道,“我不怪嬸子,嬸子也是疼我。”

劉宏卻不依,叱道,“混說!劉家女兒做姑子也不做姨娘,這條要記在心上!”

劉氏一門原是官宦世家,家規極嚴,其中一條便是不得自毀身份與人為妾,所以劉家的女子不論嫡出庶出,出嫁便做正室,從無例外。

毋望斂衽行禮道,“是,春君記下了。”

又將東珠遞給劉宏,劉宏接過隻一眼,問道,“哪裏來的東珠?”

這時張氏也起身來看,一旁的徳沛蹲下去,將他母親裙上的泥灰拍盡了。

毋望道,“是我媽趁亂藏在我髻裏的,叔叔莫要怪我這些年沒拿出來,實在是……心中難舍。”

劉宏怔在那裏,想起了哥哥嫂子,頓時流下淚來,哽咽道,“一恍已經六年了,昨日總總尚在眼前。”

毋望道,“叔叔莫要悲傷了,我明日就同德沛進城,將它換了銀子再說。”

劉宏連連搖頭,“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怎好因我賣了!你收著吧,也是個念想。”

毋望把淚憋回了肚子裏,淺笑道,“本就是我媽給我換飯吃的,身外之物沒了便沒了,還是活著要緊,家裏無錢無糧,德沛如今長身子,餓不得的。”

張氏看看劉宏,又看看毋望,淒慘慘道,“賣了容易,再贖回來難,還是留著防身罷。”

毋望鉸著裙帶,咬牙道,“還是賣了罷,先過了眼下的難關,日後有錢再贖不遲。若叔叔還是不允,那春君隻好嫁給裴相公,換些聘金以報養育之恩了。”

劉宏無話可說,左右權衡隻得答應,複又道,“你去城中的廣聚德當鋪,找個叫鄭連生的人,我與他尚有些交情,不至於坑你。”

毋望應了,收好珠子,福了福退了出來。

○○二?進城當東珠

第二日,毋望寅時便早早起來,換了叔叔以前的袍子,綰了頭發拿木簪別住,梳洗完畢,將東珠貼身藏好,看看天還未亮,進廚房烙了幾個餅子,待餅烙好,德沛已穿戴妥貼來找她,小腿上的褲子用麻繩綁住,一副要出遠門的老道樣子。毋望不禁失笑,嗤道,“又不是上山,你弄成這樣做什麼?”

德沛眼睛黑亮,清俊的小臉上笑意盈盈,邊將餅包進包袱,邊道,“我昨日看見月亮外頭有一圈暈,恐怕會下雨呢。”活脫脫就是叔叔未雨綢繆的性子。畢竟還是個孩子,平常隻在家附近,少有機會趕集,毋望隻比他大了六歲,平輩之間不似在父母跟前拘謹,跟她出門管不得是去做什麼,竟跟玩似的。毋望心裏也高興,不痛快的事暫且擱下,與德沛手牽手蹦跳著出門而去。

現下清明才過沒幾天,路邊草木都已發芽,他們沿著田邊小路走,一眼望去綠油油與天連成一片。這時天才蒙蒙亮,早晨田徑裏尚有露水,沒走多久兩人的鞋都已濕了,卻並不十分在意,反覺得歡暢淋漓。毋望用力嗅嗅,泥土裏和著青草的芬芳,先前的鬱鬱寡歡如大夢方醒,漸漸回到四五六歲時的光景,那時家還沒被抄,劉家正是春風得意,父親官拜大仆寺卿,掌管軍馬事宜,端坐在衙門裏,頭戴展角襆頭,腰間束著玉帶,一時風光無限。每逢春暖花開便舉家出遊,去的最多的是洛陽花會,各色牡丹爭奇鬥豔,開得很是熱鬧,父親為她取得小字叫春君,大概也是盼她一生如春光明媚罷,現在想來,那是毋望十幾年來頂頂快活的時候,無憂無慮逍遙自在,隻可惜好景不長,一夜之間禍及滿門,爹爹問了斬,母親一根白綾隨他而去,隻剩下孤女隨叔嬸發配到了極北之地,如今苟延殘喘艱難度日。所幸毋望不是個死腦筋的,有時煩悶倒懂得排遣絕不自苦,現在雖無花,卻有草,另有一番清雅意境。就如人生一樣,繁花似錦未必就好,山窮水盡未嚐就壞,全看各人手段。

毋望低頭看德沛,突道,“沛哥兒,我且來考考你……‘日日惜春殘,春去更無明日。擬把醉同春住,又醒來沉寂。’下一句是什麼?”

德沛搖頭晃腦對道,“明年不怕不逢春,嬌春怕無力。待向燈前休睡,與留連今夕。”

毋望抿嘴一笑,道,“甚好。你未進學堂就能記得這些,總算叔叔沒白教你,若今日能賣個好價錢,便求你媽送你進學堂吧,進了學堂才好考生員,將來考了秋闈複再考春闈,進得國子監便光耀門楣了,隻是不知我們這樣的戴罪之家可還能入仕,若不能便白糟蹋了你。”

德沛一個孩子家自然不問這些,他摘了一根草叼在嘴裏,直跑到幾丈開外追雀兒去了。毋望快步趕上去,兩人嬉鬧在一處,在這春光裏,與陌上桑林,小河流水相映成趣。

日頭升得高了些,路上已有行人,德沛走得乏了,拉毋望在河邊坐下歇息自己又去折了柳條,編了兩個環戴在各自頭上。毋望探身在河水裏照了照,隻見一個少年頭戴柳環,言笑晏晏,說不盡的風流倜儻,複拂了耳邊細小碎發,心下甚是得意。

約又走了一個時辰,行人漸漸多起來,走路的,騎馬的,坐轎的,千人千態,好不熱鬧。毋望攔下一位挎著菜籃的農婦,做了揖道,“大娘,我要進城,走了半日了不見城門,不知多早晚方能到?”

那婦人打量了毋望和德沛,溫聲道,“你們兄弟進城是走親還是訪友?約再走一炷香就能看見城牆頭了。”

毋望道了謝,摸摸懷裏的布袋子,領著德沛急急趕路而去。因這幾年隻跟叔叔來過一次郡裏,先前的記憶都已模糊,站在城中兩眼一抹黑,隻得再靠嘴皮子,又問了人,才打聽到廣聚德當鋪,德沛剛想邁腿,被毋望攔下了,不解道,“怎麼了?到了卻不進去?”

毋望指指斜對麵的珠寶鋪,眼中似有了計較,低聲道,“咱們先去那家問問,打聽了大概值多少再進當鋪不遲,人心隔肚皮,提防些總是好的。”

進了珠寶鋪子也不說要賣,隻說是家裏人從北邊帶回來的,想問個市價再作定奪。那掌櫃倒是實在人,反複看了半日才歎道,“是顆上好的珠子,成色好,個頭也大,若送進宮裏怕也能鑲到皇上的冕旒上!客官是想做首飾呢還是想賣?若肯賣,我出二十兩銀子,再多了,我店小利薄承受不起,這東珠本是禦用的貢品,做了首飾也無人敢戴,我買來隻為了傳家不為賺錢的。”

毋望和德沛互看一眼,德沛扭過身去暗暗吐舌——二十兩啊,這顆珠子竟值二十兩!爹做賬房,天天撥算盤珠子,一刻不閑一年攏共才五兩銀子,這顆東珠頂得過一家人四年的進項!

毋望笑了笑道,“今日原是打算賣的,掌櫃既出得高價,那我回家稟明父兄,過會子再來回話。”

那掌櫃將東珠交還給她,眼中卻有十二萬分的不舍,又道,“不論賣與不賣,公子好歹差人傳話於我,我在這裏候著的。”

毋望將東珠收在囊中,拱手道,“一定一定!”領著德沛揚長而去。兩人在街角貓了一盞茶工夫,見那掌櫃退回店內方才走進當鋪大門。

進得店來,瞧那櫃台竟有一人多高,裏頭的人隻露出一個頭頂,一時不知怎麼開口。這時來了個夥計上前招呼,引著他們坐下,才道,“公子是來續當還是來贖當?”毋望道,“請問有沒有一位叫鄭連生先生?我找他,請小哥通報一聲罷。”

小二應了,倒了茶放在桌上便進了裏間,這時德沛拉拉她的衣袖道,“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

毋望略一思忖道,“先打聽清楚再說罷。”

不多會兒從裏間出來個人,約摸三十歲上下,麵皮白淨,看上去甚是和氣,他衝毋望作了揖,毋望和德沛忙還禮,道,“鄭先生,我們是劉宏的兒子與侄兒,今日有事要勞煩先生。”

鄭連生見那少年膚白賽雪,一雙眸子澄淨透亮生得極好,亭亭玉立地站著,氣若芝蘭,當下便明白了七八分,這哪裏是侄子,分明就是侄女兒!暗暗感歎,這女孩兒好大的主意,竟帶著個半大小子跑了這許多路,真真叫人捏把汗!忙又請他們坐下,隻道,“我與你叔叔私交甚好,哪裏談得上勞煩!我知道他被歹人所害摔斷了腿,本來備了些藥材和吃食要去看他的,可巧這些天忙得抽不出空,你們既來了正好帶回去。”

毋望道,“侄兒代叔叔謝過先生!我這裏有樣東西要賣,請先生過目。”又掏出東珠雙手奉上,隻道,“這是我家從前留下的,如今叔叔無錢醫治,需賣了它好救命,望先生替我們做主。”

不想鄭連生麵上有些遲疑,壓低了嗓子道,“我且替你上櫃上問問吧,我是這裏的賬房,本不管典當的事,或許典當師傅看在我的薄麵上出價高些,隻是進了當鋪,再好的東西都成了破爛,怕是不中用了!”

毋望心道,那也無妨,既有珠寶鋪子裏的老板許的二十兩,即使這裏不成還有那裏,於是點頭稱是,又拱手道,“先生受累了!”

鄭連生進了櫃內,隻聽得一陣悉唆之聲並嘖嘖之聲,鄭連生問道,“能當多少?”

另一個聲音答道,“至多八兩,再不能多了。”

德沛看向毋望,目光甚至有些驚恐,比了個十二,苦笑道,“還是春君姐姐有遠見,以後我便叫你作女諸葛罷。”

毋望嘿嘿一笑,啐道,“莫要胡說,我年歲比你大,想得自然也比你多。”尤其是經過了滔天大禍的,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遠比普通百姓想得更透徹。至於這東珠的事,想來也會是這樣的結果,當鋪本就是走投無路的人才去的去處,越是走投無路越是落井下石,恨不得把人的經骨抽出來,哪裏管你的死活!出來的客人莫不是一臉絕望痛不欲生,捶著胸口淒慘呼一聲“皇天菩薩坑死人”,可又能怎麼樣呢,當了就是當了,“當”自然不如“賣”,隻是未料到珠寶店的掌櫃肯出二十兩,與她當時料想的八分相距何止十倍,令她亦是欣喜不已。

鄭連生出來,麵有菜色,搖頭道,“我當年在鴨綠江見過進供的東珠,個頭遠不及這個大,已是寶中至寶稀世奇珍,若按著市價,百兩千兩也不在話下,如今卻隻值區區八兩,你若想賣我便再與他周旋,多要一兩半兩也不難。”

毋望道,“那便不賣了,還是另想法子吧。”收了東珠便要告退,鄭連生攔道,“且等一等,給你叔叔的東西在後頭,我去去便來。”說完匆匆奔進後院,留下他們姐弟在外候著。

這時高櫃後頭咳了一聲,兩個俱抬頭看,卻見那不曾露過臉的典當師傅探出大半個頭來,眉窄眼細,像個耗子。他陰陽怪氣道,“八兩還嫌少?人不大,心不小!瞧你們也可憐,既是鄭先生的熟人,那便再加半兩如何?賣就賣,不賣可別後悔,別處更不如我這裏呢。”

毋望聽這話甚是厭惡,轉身不與他答話,那師傅呲的一聲縮了回去。此時鄭連生氣喘籲籲地跑來,將一個包袱交予毋望,又拿了一吊錢塞在德沛懷裏,拍拍他的肩道,“沛哥兒,回家給你爹傳個話,就說我得了空就去看他,叫他好生將養著,差使的事莫去想他,養好了身子要緊。”

德沛躬身滿滿行了個禮,道,“侄兒記下了,多謝世伯。”

辭了鄭連生再轉到那首飾店,掌櫃早已望眼欲穿了,見了毋望和德沛比見著自己的親爹還高興,火速拿出銀票交與毋望,唯恐再生變化,又捧著東珠細細地看,著實的愛不釋手。

德沛懨懨地跟著毋望走在大街上,拉拉毋望衣袖道,“你不可惜嗎?”

“可惜什麼?”毋望明知故問。

“自然是可惜了那珠子!白糟蹋了,落到那市儈手裏!”德沛憤憤道。

毋望知道弟弟替她心疼,便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來,安慰他道,“賣市儈也比賣禽獸好!至少我知道那市儈買了我的寶貝是傳家用的,不似當鋪,今日賣的,明日說不定就給人磨成了粉吃了!”

德沛想想覺得有理,複又高興起來,神采飛揚道,“等我長大定要把更好的給你,你且等著看吧!”

○○三?初見裴公子

毋望與德沛是駕著牛車回饅頭村的,車上擺著米麵,兩隻母雞和兩個大包袱,德沛左手捏個糖人,右手甩著鞭子,一派悠然自得。毋望抱膝在車上坐著,不時翻出繡線瞧,滿心的歡喜。適才路過繡花鋪子買了各色花線和兩個繃子,說起來她的刺繡手藝還是嬸子帶出來的,張氏原是女紅的好手,飛禽走獸,花鳥魚蟲,高山流水,皆無一不通,隻因這幾年的顛沛流離才丟了手,如今重拾起來,繡了東西能賣錢的。毋望都打聽好了,那家繡坊還收客人的刺繡,若繡得好,簽了契約,下回的繡料不要銀子隻管拿去,隻要繡活送來,折了價再扣工本,便是無本的買賣了,豈不比毫無進項強百倍!

至於這牛,毋望想來便覺有些肉疼,花了白花花的五兩,郡裏的大夫都很拿喬,隻坐堂不出診,聽說要跑幾十裏路,頭更是搖得似撥浪鼓一般,沒計奈何,毋望開始為買牛還是買騾子糾結不已,騾子便宜牛貴,騾子跑得快牛跑得慢,騾子能拉磨牛能耕田……騾子肉賤牛肉更值錢些,又想起屋子後頭那塊荒地,毋望咬牙切齒一跺腳把牛買下了,還是一頭剛滿兩歲的新牛,倒也不算太虧。

德沛有了牛可高興壞了,摸摸牛頭,拍拍牛臀,撫掌笑道,“可算有了自己的牛,這下不知要省下多少氣力呢!”又打了保票把放牛割草的差使俱攬下了,這才套了車將毋望扶上去,在落日餘暉中急急往家趕。

遠遠已能看見村子,炊煙嫋嫋,犬吠聲聲,一派舒心愜意的田園詩意。

張氏在屋外等了許久,見姐弟二人駕著牛車回來,大大舒了口氣,一麵又奇道,“哪裏來的牛?”

德沛大聲道,“自然是買的!”興衝衝將車上東西卸下,將牛拉到涼棚下牽好,又張羅拿蘆葦紮的薕子把兩隻雞圈起來,喂了食,還抽了幹草做了隻窩,隻等著明早好撿蛋。

毋望將剩下的十四兩七錢銀子給了張氏,提了鄭連生給的包袱到叔叔跟前回話,把當珠子的經過種種說了一遍,聽得張氏隻顧抽氣兒,“還是春姐兒有見識,虧得到別處問了價,若一氣兒找了鄭連生,豈不白扔了十二兩!”

毋望福身道,“嬸子說得極是,隻是也怪不得鄭先生,他又不是掌櫃,做不得主,可惡的是那典當師傅。”

張氏應道,“竟要坑那許多,真真黑了心肝!”

劉宏道,“可曾替我謝過鄭先生?他家裏也不寬裕,竟還想著接濟我。”又長歎一聲,“當年富貴時賓朋滿天下,殊不知貧賤之交才是真心待你的!”

毋望點頭稱是,瞧著劉宏精神頭仍是不濟,心中十分擔憂,輕聲道,“叔叔明日便去城裏罷,早些治好了腿才是正經,總這樣拖著多早晚才是頭!”

劉宏悶聲道,“看不看還有什麼,不如拿了斧子來自己砍,還省些診金。”

毋望看他煩悶,忙寬慰道,“我今日打聽到一位大夫,卸甲之前在太醫院供職,醫術甚高,或者他有別的法子治叔叔的,不論如何總要試試的。”

劉宏還是搖頭,張氏對毋望無奈道,“這一日勞心勞力也該乏了,你且回去休息吧,我再同他說說。”

毋望道是便退出來,卻見德沛拿草席攤在涼棚前,坐在上頭眼巴巴地看著那頭牛。毋望道,“又出什麼幺蛾子?”

德沛抬眼嘻嘻笑道,“我今晚就睡這裏,怕有人偷牛!明日我找章家哥哥替我搭個好好的牛棚,要有門有鎖的,這樣才能放心。”

這孩子心思甚是縝密,她竟沒想到要防賊,於是讚道,“我家沛哥兒真是長大了!隻一條,外頭可涼,仔細凍著。”

德沛道,“我省得。對了,前日文家哥哥問你可是許了人家,後一日便聽見文媽媽和齊媽媽大吵起來,隻因齊家的狗咬了文家的雞仔,文媽媽便夾槍帶棍地罵,後來我隱隱聽得齊媽媽說什麼俊哥兒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毋望吃了一驚,猛想起了文俊那張憨實又不太憨實,斯文又不太斯文的臉,頓時腦中嗡嗡作響。她撫了撫胸斥道,“你一個男孩兒家的說什麼家長裏短!看好你的牛罷,過兩日買對鵝回來,若有生人便會叫的!”

德沛麵上一紅,悶聲應是。

毋望回到房裏倒在床上,看著石青色的帳頂愣愣出神,她八歲那年與叔叔一家發配到此地時,頭一個認識的就是文俊,文俊的爹是當地的裏正,要落戶必然得找他,那時文俊十一歲,下了學坐在院子裏吟詩,什麼“閑來無妄想,靜裏多情況”,又是什麼“亂紛紛世事不欲聽,倒大來耳根清淨”,一雙眼睛卻總往門外瞅,突地看到毋望,立時扔了聖賢書跑來隻顧與她搭訕,那時毋望剛沒了爹媽沒了家,哪裏有心思聽他胡扯,隻覺得耳邊聒噪,便不客氣道,“你可知與人方便,救人危患,休趨富漢欺窮漢?你自去讀書,我們不是來找你的,莫要盤根問底!”誰知就這一句,那文俊便整糾纏了她四年,每日學堂裏歸來隻顧追在她後頭跑,究其根底大概是文俊認識的女孩兒大抵不識字,毋望的出口成章令他大大的刮目相看,更要緊的是她說的那句他竟不知出處,著實比他還高明些。他爹爹和老師平日教導他要多多結交良師益友,於是乎,他更是巴巴的送上門討嫌,直到他考童試未過,他爹一怒將他禁了足,毋望的世界才清淨了一二年。方才猛不丁聽德沛提起他,真是唬了她一大跳,這閻王怎又打聽起她來,莫不是不安什麼好心?……苦悶了一會子,眼皮子開始打架,翻個身抱著被子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了,毋望忙起身梳洗,收拾停當出門,德沛已將牛牽出去放了,嬸子笑容滿麵地捧了碗蛋羹,看見她便道,“那兩隻雞很是爭氣,今早果然撿了兩個蛋,我給你叔叔蒸了一個,還有一個在灶上,你去吃了吧。”

毋望忙道,“我不吃,留給沛哥兒吃。”

張氏笑笑,掀了簾子進屋去了。

毋望乘著風清氣爽,把昨日買的繃架子搬到院子裏的樹蔭底下,繃緊了緞子的繡底,調勻了呼吸,著手給繡品描底。

齊氏領了裴家公子來時,恰見那春姐兒在畫梅花報春圖。齊氏回頭輕聲道,“那便是春君。”

裴公子頷首,再細看,隻見她穿著淡綠的交頸長袖短衣,低著頭,露出粉藕似的脖子,月華裙上掛一宮絛長長垂在地上,素手纖纖,筆下紅梅點點,在這大好春光裏,美得似一幅畫,裴臻不禁有些看癡了。這樣姿容的妙人兒哪裏得見過,若真有姻緣,豈不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麼!當下喜不自勝。

齊氏見他那樣,心裏明白了七八分,抬腿進了院子,高聲道,“春姐兒在繡花呐!”

毋望聞言忙起身一福,道,“齊嬸子來了!”卻見她身後跟著兩個人,一個小廝打扮,肩上背著藥箱,另一個風度翩翩,眉目清朗,隻道是齊氏請來的郎中,誰知齊氏扔來的一句話把她震得天旋地轉——“這位是裴家相公,叫裴臻,先前同你嬸子提起過的。裴公子是大夫,聽說你叔叔傷不輕特來替他診治,快快喊你嬸子出來吧。”

毋望又羞又惱,麵上又不好發作,應了聲便進屋尋張氏。劉宏聽了狠狠瞪張氏一眼,低斥道,“看你做的好事!如今別人尋上門來了!快打發了他,說我不用他瞧!”

張氏也急出了一腦門子汗,直說道,“原也沒有這樣的理,才說了媒就巴巴地跑來,我倒要問問齊氏,她這是作踐我們家呢,安的什麼心!”就要出去哄人。

那齊氏素來是個大嘴巴,得罪了怕要生事端,毋望思忖了道,“不如請他瞧瞧罷,診金照給,叔叔的腿總要治的,齊嬸子那裏也好交代,待人走了嬸子就同她說,咱們小門小戶高攀不上,叫他另尋佳偶。”

劉宏權衡後允了,張氏出去引人,毋望亦步亦趨地跟著,出了門檻便轉回自己房裏,再不露麵了。

裴臻見了劉宏先是深深一揖,隻道,“先生恕晚輩冒昧了,此番前來不為別的,有個同年病了,去那裏探望,路過這裏給我舅母送些東西,聽舅母說先生傷得甚重,晚輩恰巧略通醫理,便想盡盡綿薄之力,一來是精進醫術,二來醫者父母心,便是不相識的也要幫上一把的。”言之鑿鑿,形容不卑不亢。劉宏張氏聽了,麵上方有些笑意,遂隻將他當尋常的大夫,這般那般將這月餘的症狀俱同他講了。裴臻把了脈,又掀開被子細瞧,劉宏的病腿腫脹如桶,破損之處的皮肉有些潰爛,其狀真真慘不忍睹,齊氏瞧了嚇得倒退幾步,直呼造孽造孽!

裴臻麵色如常,問道,“先生可怕疼?”

劉宏苦笑道,“如今都疼慣了,還怕什麼。”

裴臻示意小廝將藥箱打開,又吩咐張氏點了油燈,取出一根銀針在火上烤著,邊道,“今日先醫一條腿罷,怕先生疼得受不住。我先以三棱針直刺血腫處達骨膜為度,因日久了,需加拔火罐,待瘀血流出後再行手法整複,以夾板固定,靜觀幾日,若得好轉再治另一條腿。”

張氏喜道,“不用鋸腿了嗎?”

裴臻微微一笑,露出一排齊整的牙齒,篤定道,“截肢是下策,我以前曾遇過同樣的病況,是靠的這個法子。”

那廂毋望在房裏坐著,擔心叔叔的傷,又因治病的人身份特別,不好在跟前候著,正心煩意亂,突聽得劉宏一聲痛呼,直唬得她魂飛天外,像隻沒頭蒼蠅在屋內團團亂轉。劉宏喊了約摸有一炷香的時間,後來再聽不見什麼了,毋望才癱坐下來,摸摸臉,竟是滿頭大汗。

裴臻取了紙筆,寫了張接骨湯的方子,又說了這幾日需注意的事項,便拱手告辭,張氏送到院外要付診金,那裴臻推辭了一番,叫小廝收下了,複騎上了馬,絕塵而去。

張氏原以為他要納毋望,診金斷然不會收,沒曾想他這般爽利,暗暗長出了一口氣,頓覺輕鬆。轉念又想,莫不是沒瞧上?怎的無半分留戀之意?自家侄女長得如此相貌,那小子竟這般有眼無珠,氣煞她也!

一旁的齊氏拿肘頂頂張氏,笑道,“我那夫家的外甥如何?相貌人品都沒得挑吧?”

張氏敷衍道,“果然翩翩濁世佳公子,我家春姐兒是鄉下的野丫頭,怕是配不上這門貴婿的。”

齊氏笑道,“你莫要自謙,春姐兒的樣貌做派,恐怕大戶人家的千金都趕不上,你沒見那外甥看得眼睛都直了!”見張氏不哼不哈,又道,“你可是為那診金不痛快?裴臻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不想拿恩惠壓你一頭,卻教你想岔了,你還以為人家圖你那三錢銀子不成!”

這麼一說,霎時把張氏剛剛的氣憤變成了惶恐,如今當真是兩頭為難了,隻得囁嚅道,“怕是不成,我當家的不肯。”

齊氏倒也不急,推說道,“來日方長,又不是今天就要定親,等治好了腿再說。”施施然去了。

裴臻的小廝看主子滿麵春風,又想起適才在劉家見著的姑娘,推想著公子爺好事將近了,奉承道,“劉姑娘當真天人之姿啊,竟比我們奶奶還強出三分去。”

裴臻笑道,“你如今不怕你奶奶撕你的嘴了?”

那小廝縮縮脖子不敢言語了,卻聽得裴臻低低吟道:“開時似雪,謝時似雪。花中奇絕。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

○○四?竹馬伴青梅

章家哥哥是好人,敦厚老實,雖不識字,卻謙恭守禮,待人極是和氣,毋望初來此地時與他並無往來,隻是每日清早見他背著背簍從她家門前過,日子久了便會點頭微笑,慢慢熟識起來了。在毋望看來,這世上似乎沒有章家哥哥不會的事,他會修屋頂,會砌灶台,會打魚,會種地,如今到了德沛這裏竟還會搭牛棚,真真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章家哥哥的爹給他取了個與他甚配的名字,叫章程。章程今年十七歲,前幾年父母相繼病死了,如今同她一樣,是無父無母的可憐人,隻是她尚有叔嬸,章程卻是孤苦伶仃一人,每日地裏回來清鍋冷灶,甚是可憐!也隻因此,毋望待他分外親近,越看他越喜歡,反觀文俊,不事生產,隻顧傻笑,十足的像個大倭瓜!每每此時文俊便嚷,“你如今才幾歲,便想著找女婿!我都替你臊得慌!你是貪他那張臉還是什麼?若真要找女婿也不能找他這樣的,無親無眷,連個幫稱的人都沒有,隻這一股子傻勁便能當飯吃了嗎?”

聽了這話,毋望直想拿扁擔上去招呼,怒道,“我何嚐要找章家哥哥做女婿了?你滿腦子男盜女娼,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文俊說話素來刻薄,一個連秀才都考不上的文人說的酸話,其實也不用太過理會,直接哄出去便得了。毋望想好了要這樣做的,隻可惜後來文俊被他爹禁了足,再沒來過。

眼看著章程給牛棚子蓋了頂,又拿樁子將四個角拉住,裝上厚厚的門板,落了鎖,德沛前前後後轉了幾圈,誇道,“章家哥哥果然好手段,竟比河邊鐵生家花銀子請工匠搭的還好!我媽說了,今晚定要留哥哥在家吃飯,好生謝謝哥哥!”

章程靦腆一笑,擦了擦汗道,“這值什麼,還要謝!”

毋望端了茶來與他喝,笑道,“我嬸子到王屠戶家割肉去了,還請章家哥哥賞臉。”

章程見她臉頰曬得微紅,皺皺眉道,“你站在日頭底下作什麼,仔細曬傷了。”

毋望聞言心頭一暖,麵上更是發熱,低頭應了聲,提著茶壺進屋去,坐在灶後愣愣發呆。

其實嫁給章程也不錯,他老實會疼人,家裏有屋又有幾畝薄田,上不用服侍公婆,下不用謙讓小姑,隻要兩口子好,那日子不似蜜裏調油麼,不知誰家姑娘有這樣好福氣……她不由又有些煩悶,章程沒了爹媽,親事自然也無人過問,不如自己同嬸子說,就說她要嫁章程為妻?……

猛回過神來,毋望嚇得直拍胸,複又吃吃笑起來,這樣豈不真叫文俊說中了!自己貪章程的男色?

“這丫頭,拾著寶貝了不成!”張氏提了一刀肉放在砧板上,見她一人傻笑,便也跟著笑起來。

毋望正正神色道,“沒什麼。嬸子可曾看了我們的新牛棚?這下沛哥兒不必睡在外頭了。”

張氏也道,“可不是!他人還小,身子也弱,沒的再受寒。”

毋望想了想,昨晚像是沒聽見叔叔喊疼,便問張氏,“叔叔的腿好些了沒?”

張氏道,“那條正過骨的腿退了腫,想是沒大礙了,阿彌陀佛,可算叫我睡了個囫圇覺!隻是另一條腿可怎麼辦呢,難不成還要去求裴公子嗎?”

毋望緩緩道,“若他真不來了,到底還是要去求的,留一條瘸腿算怎麼個事!頂多多出些診金,他若還不依,我便給他跪下,隻是這樣的人,果然不是能夠依附終身的良人。”

張氏道,“你莫說,那裴公子醫術真真是高,相貌長的也甚好,若非已有了妻室,倒真是一門良配呐。”說完頗覺可惜地搖搖頭,轉身自去切肉了。

那位裴公子麼……那日隻打了個照麵,話都不曾說上半句,長得好是真的,醫術好似乎也是真的,隻是再好也是別人家的,況且又是不請自來,這般的舉止草率,她惱還來不及,並不覺得他是什麼良配。

日頭漸漸落下去了,毋望將晾幹的衣裳收進屋,又站在瓜棚底下仰頭瞧,結出的黃瓜上竟生了蚜蟲,這時章程淨了臉正走來,毋望沒了主意,問道,“可有什麼法子滅了這些蚜蟲?”

章程道,“明日我拿些煙絲來,泡了水,拿毛筆蘸著點就是了。”

落日的餘暉照在毋望臉上,眉目如畫,說不盡的婉轉風流。章程怔了怔,忙調開頭,麵上赤紅一片,半晌才道,“前日我的一個遠房表叔來找我,說要過繼我做他的兒子,他家有些產業,卻後繼無人,聽說我爹媽皆不在了,便要接我過去替他養老……”

毋望不由有些失神,麵色愈發蒼白,咬著唇,人微微顫抖。章程見她如此心中急躁,沒頭沒腦道,“你若能等得我,我過去了必定向二老稟明,請了媒人過禮下聘,風光將你娶進門,決不辱沒了你官家小姐的出身……”說著躬身察言觀色,猶疑問道,“你……可願意?”

毋望暗暗思量,隻怕到時他也身不由己了,既過了繼就是人家的兒子,自古兒女婚配須得聽從父母之命,那家自要替他尋個般配的好人家,哪裏有他自己旋摸的道理。遂澀澀道,“章家哥哥你莫要多想,我看你日後有了祖蔭為你高興,咱們相識多年,情同兄妹,什麼娶啊嫁的,沒得叫人笑話!我叔嬸俱全,自有他們給我做主,自己可不敢亂了規矩。”

章程聽她如是說,隱隱有些失望,也覺得自己甚唐突,反倒覺得對她不住。頓了頓道,“我聽說齊家媽媽給你保媒了?男家家世頗好,是世代行醫的?”

毋望苦笑道,“什麼保媒!那家是要納妾,讓我去作姨娘的。”

章程頓時大為惱火,疾聲道,“齊家那婆娘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怎不叫她女兒去作妾!人家的女兒就不是爹生娘養的嗎?”

毋望很是意外,隻道章程平時像個鋸了嘴的葫蘆,今日竟也會發怒,果然人不可貌相!旋即笑道,“我嬸子已經回了,你放心,我不予人做小。”

章程這才作罷,又道,“我同沛哥兒說好了,趁著我還在,把屋子後頭那片荒地耕了,種些小麥高粱,屯些糧食總是好的。”

毋望登時又覺造化弄人,這樣兢兢業業的好男人竟要走了,此生不知可還有機會見麵著實是憾事!

章程和德沛說幹就幹,第二日一早便給牛套了犁頭,往屋後的空地去了。毋望在家繡了一個時辰的花,撫撫發酸的脖子走到院子裏,梧桐根下擺著個毛竹筒,拔了塞子,一股子嗆人的水煙味,想是殺蚜蟲用的。再看旁邊地上,一根竹枝兩頭裹著棉花,斜斜靠在梧桐上,毋望不由得笑——章家哥哥果然聰明,沒有毛筆自然尋得到別的替代!試了試,拿著也甚是稱手,這才卷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卻見張氏挎著籃子,裏頭放著幾個番薯並四五個芋頭,一路愁眉苦臉而來。

“上年雨水多,把菜窖給淹了,那許多的青菜蘿卜,還有蘆粟,都爛完了,如今隻剩下這些,虧得今年的薺菜茼蒿都能吃了,不然必定頓頓吃醃醬瓜。”張氏懊惱說道,又招呼,“你去瞧瞧爐子上的藥煎得如何了,這幾個番薯塞到灰裏晤著罷,過會子就能吃。”

毋望應了,端下藥罐子,封了爐子,就著沒燒完的柴,把番薯一股腦投進去,又拿火鉗子捅了捅,登時火星子一通亂竄,張氏看了忙囑咐道,“仔細燙著,拿鍋接了水在上頭擺著吧。”

張氏濾了藥端給劉宏吃,毋望又舉著竹枝點蚜蟲,一麵哼唱道:“天堂地獄由人造,古人不肯分明道,到頭來善惡終須報,隻爭個早到和遲到……”

背後突地有人輕咳一聲,回頭一瞧,竟又是那裴臻!毋望心歎道真是巧啊,為何每次他來她都在院子裏,想照麵偏偏躲不開,定是八字犯衝的!無奈一福,道,“裴大夫來了!我叔叔嬸嬸在屋裏,請隨我來吧。”

裴臻聽那少女嗓音嬌嫩,麵容端莊,似比上次還美上幾分,當下整整衣冠躬身一揖,不敢有半分冒犯。

毋望側身避開,斂衽還了禮,便要引他們進去,誰知那裴臻站在瓜棚下,並未打算挪動,隻問道,“春君姑娘適才唱得是什麼曲子?”

毋望道,“叫大夫見笑了!是鄧玉賓的叨叨令。”

隻見那裴臻笑道,“詞甚有野趣!”毋望看了看他,見那公子長身玉立,儒雅溫文,一雙眉眼隱隱含春,恍惚間腦中便蹦出兩個字“美人”來,轉會又腹誹,男人竟長成這樣,把一幹女子都比下去了,怪道守不住那嫡妻,還想著要娶偏房,為人定是輕狂孟浪,白糟蹋了這如花的麵皮!遂又道,“請隨我來。”

裴臻見她麵有不豫,也不好再說什麼,帶著小廝進了屋子。毋望將他引到門口並未進去,隻聽得張氏一聲“皇天菩薩你可來了”轉身出了院子,到地頭去尋德沛與章程了。

那兩人正忙得熱火朝天,立了夏的日頭,無風便熱辣辣的,毋望拿手遮了額頭遠眺,地隻耕了一小半,縱向卻有百丈遠,這麼大片的地,將來要下種澆水、施肥除草,隻怕不是等閑之事啊。

放下水罐瓷碗,摘了片荷葉戴在頭上,毋望坐在田壟上等他們轉回來。

德沛指著那半片地,神情頗為得意,“你瞧見沒有?我們耕的!”

毋望老實點頭,“瞧見了,是牛耕的,章家哥哥扶的犁。”

德沛噘了嘴,悶悶坐下喝茶去了。毋望倒了碗水遞給章程,笑道,“真真辛苦章家哥哥了,臨走還不得省心!”

章程低頭道,“你叔叔病著,我沒別的本事,隻好出把子力氣,耕出塊地來好叫你們日後有糧吃罷,況且累的是那牛,我隻扶犁罷了。”

毋望知道他說客套話,也不應,拿帕子蘸了水絞幹,遞與他擦臉。

章程似有些遲疑,吞吞吐吐道,“我昨夜想了大半夜,去做人養子沒什麼好,隔層肚皮便是隔著萬水千山的,再孝順恭敬怕也不中用,日日還要提著心過日子,哪裏及眼下逍遙自在……”

毋望歎了口氣,才剛想勸他,突聽得馬蹄聲聲,馬上男子白衣翻飛,又是那裴家公子。不知是怎的,她霎時有幾分驚慌失措,竟像是做了賊被拿住了,可轉念一想,有媒無聘親事作不得數,況且嬸子也已回了,她這裏還怕什麼,同誰說話與他人無涉。遂遠遠一福,複又老神在在。

那廂的裴臻麵色陰沉,嚇得小廝不敢出聲,心想這下怕是要出大事,這位爺動了怒可了不得,如今吃起了醋,更是酸氣衝天。這春君姑娘真好手段,若將來迎進了門,必叫大爺做了寵妾滅妻的昏聵之人。

○○五?明月藏溝壑

“她這個……”裴臻咬牙切齒,拳頭握了又鬆,鬆了又握。不願嫁他為妾,原以為是她心高氣傲,誰知是為了眼前這個傻小子,這口氣萬萬咽不下!心火燒得正旺,隻聽女孩說道:“多謝大夫與我叔叔診治,大夫好走,恕春君不遠送了。”聲音嬌嬌柔柔,直叫人心頭滴出水來,裴臻火氣先是消了大半,不消半刻又騰地毛躁起來。什麼大夫大夫,竟真拿他當搖鈴的遊醫嗎?若不是為了她,他怎會一日騎馬跑幾個時辰,從縣裏路遠迢迢到這荒僻的饅頭村來!兩次見麵攏共說了一句話,果然是字字珠璣,想不到他裴臻也有如此不值錢的時候,奔波半日隻為看她在田間地頭與人談笑!

小廝看了暗道不好,忙勸道,“大爺,我們走吧,找著了老舅奶奶再作計較。”

裴臻聽了,衝毋望一拱手,調轉馬頭便走,一路上心煩氣悶,半聲不吭。

那小廝叫助兒,是個極伶俐的,看主子如此,便道,“我的好大爺,氣壞了身子不值當,那劉姑娘原就是個半大丫頭,哪裏來那樣大的主意!定是她叔嬸想多要些定禮聘金,這才推三阻四不答應,咱們找了齊大娘,叫她說去,千金難買爺喜歡,多給些也就是了。”

裴臻緩緩道,“你哪裏知道!我看她舉止言談不似個鄉下丫頭,聽舅母說她父親本是從三品的官,後來不知哪裏獲了罪,問了斬,這樣的女孩怕不是多出聘金就成的。”

助兒道,“一個罪官的女兒能精貴到哪裏去,今時不同往日,隻怕大戶人家的庶女都不如,爺隻管放心,隻要家裏的大奶奶答應,這事自然就好辦。”

裴臻臉上露出不屑來,嗤笑道,“她素來就是個會拈酸吃醋的大醋缸子,要她答應是萬萬不能夠的,隻是如今肚子不爭氣,讓她點頭也不難,前兒在家鬧了一通,討了個沒臉,老太太發了話,若她再蠻纏便要按七出休了她。”

助兒嘖嘖道,“按說我們作奴才的原不該說主子的不是,隻這大奶奶從前也是極好的人,這會子竟成了這樣,都是她身邊的幾個丫頭婆子使的壞,成日調唆主子。”

裴臻拂了拂衣袖緩緩道,“才成親那會子是新媳婦,總要顧些臉麵,現如今家裏一把抓,打量老太太不問事,膽子愈發大起來,還敢同我動手,若不是爺還念些往日的情分,早就窩心腳把她踹回娘家了。”

助兒一時嘴快,啐道,“潑婦!”

裴臻一眼橫過來,斥道,“掌嘴!多早晚輪到你來啐她?”

助兒心道,我也是心疼你,果真一日夫妻百日恩,隻許自己罵,旁的人半句說不得。一麵腆著臉作勢打自己嘴巴,念道,“叫你渾說!叫你渾說!”裴臻並不真罰,臉皮上剛沾了兩下就叫停了手,主仆二人往齊家去了。

進門時齊家主母高氏正在罵小丫頭,隻因小丫頭嘴笨,沒在人前喚她太太,便揚言要拉她出去配人。助兒掩嘴偷笑,愈沒落愈要撐門麵!那齊老爹原是太太娘家兄弟,吃喝嫖賭五毒俱全,早年家裏尚有些家產,後來迷上了個戲子,把祖屋都賣了,才搬到這饅頭村來,身邊就剩一個粗使丫頭伺候著,還非要太太太太地喚,聽著甚是矯情,如今打發了可靠誰伺候!

裴臻是個沉得住氣的,聽了這個隻道,“我當什麼樣的大事,叫舅母生這樣大的氣。這丫頭也實在不知事,趕出去也是應當。”說著坐下,悠哉哉喝茶品茗,倒叫高氏麵上訕訕的,半晌才笑道,“明日我差周順送兩個省事的丫頭來給舅母使,每月工錢從我體己裏扣就是了。”

高氏這才緩過神來,嘴上客套道,“怎麼好叫你破費,這丫頭調教好也能使得。”

助兒插杠道,“求老舅奶奶給我們哥兒把親事說成就是最大的恩惠了!您可不知道,我們哥兒這幾日茶飯不思,可要了我們這些奴才的命了,您隻當可憐我罷,待新姨奶奶迎進了門,助兒就給表舅奶奶立個長生牌位,日日燒香供奉,求菩薩保佑表舅奶奶長命百歲!”

高氏麵上有些為難,慢慢坐下了,思量了會子才道,“如今我也不敢打保票了,連日來春姐兒的嬸子都避我,提到你們爺的事也拿話搪塞我,現今把劉宏的腿治好了怕更是沒了顧忌,也不知哪裏來的銀子,又買牛又吃肉的,要納春姐兒啊……不易!”

“得了二十兩銀子,隻出不進禁什麼用,總有用完的時候,我等得。”裴臻淡淡道,扶了扶束發的累絲金冠,麵上氣定神閑。況劉宏的骨是正了,要走動還需打通經脈,若這就當是治完了,未免高興得早了些。

高氏疑道,“窮得都要賣女孩兒了,哪裏平白得了二十兩銀子?”

助兒得意道,“是顆東珠,龍眼那般大,定是往日私藏的。”

高氏歎道,“原來哥兒都打探好了,竟連賣的什麼都知道!”

助兒脫口道,“這有什麼,天下還有我們大爺打探不著的事嗎?”才說完,叫裴臻一腳踹在腿肚子上,打著橫地撲倒在地上,痛得直呻吟。裴臻沉著臉,眼裏似有寒光,襯著如玉的麵皮,活像個閻王,指著助兒道,“平日裏由著你,愈發把你寵得沒了邊,滿嘴的胡謅,這話是能混說的嗎?下回再叫我聽見,仔細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