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彎就是大街(2 / 3)

第一個是阿大姆媽,開出門來:“眼皮薄的人,破財活該。”

那邊馬上接上話頭。等了半天了,急鼓鼓:“良心黑的人,沒有好結果的。”

第二個是老頭子,阿大阿爸來勸老太婆,不過閑話是講給人家聽的:“回去。隻要你沒有偷,怕人家敢憑空咬你?”

“閑話講講清爽,一件衣裳事體小,下趟再偷掉大東西,啥人負責?”

“滑稽,偷脫東西麼總歸賊骨頭負責,啥人負責?”

“沒有這麼便當,不開這種觸黴頭的棧房……”

“嘴巴裏清爽點,要用馬桶刷子刷一刷嘴巴了,啥人觸黴頭棧房,啥人……”

“回去!”阿大出來了,一手推一個,老頭子光太婆毫無反抗的餘地。“同這號人相罵,不好省點力氣多賺幾個鈔票?”

好戲沒有看成,氣沒有出透,總歸要想辦法出掉的,不然要脹破肚皮的。

吃了中飯,弄堂裏人頂少,便清爽。大娘娘同周好婆兩個老太太坐在牆跟頭曬太陽,大娘娘幫人家帶一個小毛頭,兩歲半,放在坐車裏,一個人在白相一隻皮猢猻。一歇放在嘴裏咬咬,一歇歇往地上摜摜,吱吱哇哇。兩個老太婆不理睬他,自管講閑話。

弄堂口那邊進來兩個人。全拎的大皮包,一身的灰塵。大娘娘用腳踢踢周好婆,周好婆嘴巴癟癟。

兩個人走到老太太跟前立定了,開出口來倒文縐縐的:“老人家,請問,這裏的旅館在……”

兩個老太婆白白眼睛,不響。

“哎,請問,”聲音提高了,“這裏有一家私人開的旅館……”

“哼!”周好婆還是白白眼睛。

大娘娘眉毛一彈,笑笑:“喏,拐彎就是大街,大街上好旅館、好棧房多的是,尋到這種角落裏來,有啥好東西。”

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點尷尬:“我們也是聽人家介紹,講這家人家開的棧房幹淨,條件好……”

“好個屁!”周好婆吐了一口唾沫,嚇得兩個人退了幾步。

大娘娘又笑笑:“說得好聽,住進去你就觸黴頭了,床上有跳蚤的。”

“什麼跳蚤?”

“跳蚤麼就是跳……嗅噢,你們大概叫,叫什麼?要咬人的,咬人咬得癢癢的,一個一個紅塊塊的,叫……”

“臭蟲?”

“對對,臭蟲,臭蟲,不好住的,齷齪得不得了,拐彎就是大街,大街上的旅館清爽……喔喲喲,陳家姆媽!”

阿大姆媽眼睛靈,在自己屋門口,看見有兩個人問訊,問了半天不見進來,曉得兩個老太婆又在惡死人,蹬蹬蹬跑過來,大娘娘的話全聽見了,氣得麵孔血血紅。不過第一要緊的不是相罵,是拉牢這一筆生意,不曉得兩個客人倒真的怕臭蟲的,拎起大皮包,走了,一歇歇,拐上大街了。

阿大姆媽眼睜睜看見一筆鈔票叫兩個老太婆挑撥掉了,急得張開口就罵人:

“你兩個老東西,畜牲不如!”

一場好戲終於演出了,不過沒有觀眾,隻有一個兩歲的小毛頭,聽見阿大姆媽大喉嚨一響,就在坐車裏哭起來。大娘娘根本沒有心思管小毛頭。小毛頭哭了一歇,看見大人吵相罵,指手畫腳,覺得蠻好白相,倒不哭了。

阿大姆媽雖說一個對付兩個,但畢竟年紀比兩個老太婆輕不少,不占便宜也不吃虧。罵了一歇,大家罵不動了,歇一口氣。

大娘娘嘴巴還凶:“開啥個棧房,這種拉客,像婊子行了,索性開個婊子行好了,賺大來頭!”

江北人是最重名聲的。阿大姆媽走過去對準大娘娘“嘩啦”一個嘴巴,大娘娘反應特快,還沒有覺得痛,就“哇”地一聲哭出來了。

鬧到居委會,打人總歸不對,也不問問原因,總歸是有錢的人不好,你這麼有錢,還同人家吵架呀,人家老人年紀一大把,還幫別人領小人,賺幾個鈔票,也作孽兮兮,你有那麼多的鈔票,還同人家吵,還打人!要麼向受害人賠禮道歉,要麼罰款。阿大姆媽吃癟了,公家她是有點怕的,隻好帶信叫阿大來。阿大跑過來一看,一聲不響,掏出五塊頭一張,往台子上一拍,拉起姆媽就走,居委會調解委員叫等一等,要找還四元五角錢給他。阿大揮揮手說:“送給大娘娘買藥吃吧!”

大娘娘算倒黴。還被小毛頭的大人怨了幾聲。小毛頭撒了一屁股的屎,等到大娘娘吵完相罵,騰出工夫來看的時候,黃蠟蠟的屎已經弄了一身,不曉得怎麼,麵孔上也有點。

鄰居裏傷了和氣總是蠻尷尬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一開門就要打照麵的,下趟碰到點什麼難處要求人家,倒開不出口了,一個人,一家門,難免總有為難的時候。陳家兩個老人想同大娘娘講和。阿大強頭,不肯。有錢能使鬼推磨,真真,我隻要有鈔票,用不著求她,什麼事體辦不成,真真。鈔票是好壯膽的,不過卻不大好焐心,同大娘娘吵過,阿大姆媽心裏一直不適意,不暖熱,冷絲絲的。老老頭曉得老太婆的心思,到底幾十年的夫妻了,老老頭出於好意,等阿大出去,老夫妻兩個到小店裏買十隻雞蛋糕,一袋半斤裝的麥乳精,再加兩張笑麵孔,送到大娘娘屋裏。大娘娘也不想作對了,同這家人家作對是沒有便宜揩的,三塊錢的禮收下來,還落個高姿態,好名聲。

大娘娘一個老太婆,六十歲了,在小弄堂裏講聲閑話倒還蠻有威信,年紀輕的人不算,聽她的人倒也蠻多,大娘娘的麵孔一變,弄堂裏不少人的麵孔全變了,一天一天過去,陳家有辰光人手不夠,弄堂裏有人會跑過來相幫;一時缺點什麼,有人會送過來,熱乎得有點嚇人。

大塊頭講,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粘如漆,這種樣子,總歸要有點事體出來的。屋裏人想想是有點心慌。

事體真的出來了,而且蠻快。周好婆的兒子周阿寶,連著幾天,上門來講白相,周阿寶也不是小年輕了,自己的兒子讀高中了,真的吃得太空了,沒有事體總來講白相?到第四天夜裏,周阿寶支支吾吾,說阿大棧房裏缺人手,阿大姆媽同貓貓全都點頭,最好有個有點力氣的男人來幫幫,重生活沒有人做。阿大不響,不曉得周阿寶有啥花樣經,也不去引他的話頭。周阿寶進了大一歇,終於問出來,問棧房要不要添人手,要的話,他的兒子可以來,高中不要他讀了,笨得肚腸筆筆直,不轉彎的,讀書讀不出來了。

周阿寶剛剛走,陳家屋裏吱吱哇哇,各人有各人的意見。阿大喉嚨最大,不想人家來拆分他的紅,要一個人獨吞,貓貓講他黑心,老太婆怕得罪街坊,差不多要求兒子了。倒是老老頭同意阿大的意見,不要收,不過他不是想獨吞好處,他覺得收一個人,開棧房的性質就變了,以後不曉得怎麼回事體,還是小心點好,隻有大塊頭不參加,自管自看書。等到未了,還是阿大最凶,有啥辦法,這幢新房子,這家棧房主要是靠他撐起來的。

收買了大娘娘而緩和了一點的鄰居關係,又僵了,周阿寶一家門看見陳家的人恨不得生吞下去,阿大姆媽不曉得多少次熱麵孔去換人家的冷屁股。想想也有點怨自己的大兒子,鈔票人人歡喜的,也不好弄得隻認得鈔票,日腳也不好過的。阿大一點點的年紀,已經弄得這樣,以後不曉得會變成啥樣子。老太婆急了,就在老頭子麵前囉嗦,老頭子聽煩了,就對兒子發火,兒子不買賬,你不依我不饒,陳家屋裏的相罵聲也慢慢地多起來、響起來了。

阿大姆媽老是歎氣,蠻太平,蠻安逸的日腳,怎麼弄得相罵當飯吃了。

大塊頭也不太平了,本來蠻老實一個小囡,廠裏看他本分叫他做團支部書記,積極得不得了。開了棧房,夜裏一直同客人講白相。不曉得撞了什麼鬼,聽了啥人瞎串,野心大起來,團支部書記不高興當了,太小了,沒有權,自薦當廠長,還發表什麼演說,講現任廠長怎麼無能,不可能領導好改革,後來弄得團支部書記撤掉,廠長肯定當不成,人家廠長多少厲害,弄不過你一個毛頭小夥子?大塊頭倒弄得自己一身臭烘烘,在廠裏朋友也沒有了,講閑話的人也沒有了,有的怕他,有的怕廠長。

大塊頭不開心,屋裏人也不會開心。都怨大塊頭自己不好,阿大擺出點大阿哥的派頭,教訓兄弟,兩句閑話一講,弟兄兩個喉嚨又大了。

“你有力氣不好自己做自己發嗎?”

“你當是你自己悶聲大發財就萬事大吉了,鼠目寸光,告訴你,你看看曆史,一個人兩個人發財,有鈔票,這種日腳不會長的,要共同富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