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喲喲,丫頭,大白天你昏頭了,從來沒有聽見過叫女方陪彩電的,這種東西全應該男家弄的,你倒起勁,倒貼!”
“不要你管……”
“我是管不牢你,你反正自己有票子,私房銅鈿不少,年底又好獎金不少。”
“哪裏有,一點點,一點點,不夠的。”
“不夠?不夠麼問你阿蘇要,他討你,他不虧的。”
“人家已經出了不少了,一房家當就一千五,還有……”
“喔喲,還沒有嫁過去,已經幫腔了,和你阿姐一批貨色。”
丫頭還想講點什麼,姆媽說:“好了好了,走吧,我還有不少事體要做。”
丫頭萎萎地走出廚房間,弄堂裏有幾個小姐妹來尋她白相,屋裏狹窄,坐不下,隻好門口弄堂裏立立,講白相。
一輛自行車推過來,是琴芬。
“喲,琴芬,又去讀夜學了?”
琴芬和丫頭她們打個招呼,一歇歇也不肯停,就騎上自行車走了。琴芬老早也是和丫頭她們一起白相的,今年熱天開始讀夜學,竟忙得不得了了。
丫頭看看琴芬的背影,心裏不大適意。中學裏丫頭和琴芬是同班同學。講功課,丫頭好甩琴芬幾甩。老師當時真正想培養丫頭,叫她考大學的。丫頭全是自己作掉的,到了高中就不肯讀書了。讀書時,琴芬算得笨了,讀英語音標不識,注中文,注出來的漢字笑得煞人,啥“肉饅頭加個蛋”,啥“跌跟頭挖把泥”,笑煞人。現在琴芬倒去讀書了,白相辰光也沒有,軋好一個朋友也沒有空約會。
“一本正經……”
“哎,丫頭,你不好也去讀夜學?你又不是讀不過琴芬!”
丫頭呆一呆,停了半天,說:“我是不高興……”
“我也是不高興……”
“我也是不高興……”
“沒有勁的,苦麼苦煞,讀出來廠裏又不會叫你當幹部,坐科室,總歸還是當工人,我不好白相相啊,樂得……”
“我也是……”
“我也是……”
小姐妹開始笑了:“丫頭是不肯去讀夜校的,讀了夜學看不見阿蘇,要生相思病的……”
丫頭“去”了一聲,麵孔上熬不牢要笑。
“沒有幾日要嫁過去了,天天住在一起生啥相思病?”
“我們還早呢!喏,阿菊喏,元旦就要出去了。”
“哎,丫頭,講講麼,阿菊嫁妝有點啥?”
“我是不曉得,管啥閑事,同我不搭界……”丫頭心裏酸溜溜的。
“我曉得的,阿菊姆媽告訴人家的,阿菊不得了,嫁妝一隻頂,弄堂裏的新娘娘,一個也比不上阿菊的……”
“好啦好啦,講得起勁,你又沒有……”丫頭不要聽,不開心,自管自回屋裏去了。在跨進房門的時候,丫頭終於下了最後的決心:要一台彩電作嫁妝。
廠休日的前一天夜裏,丫頭到阿蘇屋裏吃夜飯。阿蘇的老頭子一直給丫頭勸菜,就是講出話來老是要惹人發笑,文縐縐酸溜溜的。
吃好夜飯,阿蘇就和丫頭到他的房間裏去了,阿蘇把新買的錄音機拿出來,叫丫頭聽。丫頭看看,四喇叭,不過是單卡的,不大稱心,又不好講啥,上次是兩個人商量好的,買四喇叭單卡,雙卡的要多半把價錢。
一歇歇工夫,老頭子來敲門了,在門外頭關照:“阿蘇,年紀輕輕,弄本書看看,也比吹牛皮好點兒。”
“煩煞!”阿蘇對丫頭眨眨眼睛,“不理他,老頭子……”
丫頭噘噘嘴。
過了一歇歇,老頭子又來敲門:“阿蘇,你開開門,我有話同你講……”
阿蘇不響,看看丫頭。丫頭隻好苦笑笑,有啥辦法。
“我今朝碰到你們車間主任,講起你的文化考試的事體,講你考得蠻好,蠻有希望的。”
“你煩煞了!”
“喔喲喲,坐一歇也坐不安逸的。”丫頭白了阿蘇一眼,“翻來翻去隻會講一包‘你煩煞了’!”
阿蘇張了張嘴,說不出什麼來,咽了口唾沫。
“出去走走算了。”丫頭立起來,“人家沒有房子談戀愛,隻好去壓馬路,數電線杆。我們剛好,有房子也隻好出去吃西北風,走吧走吧……”
阿蘇開門,老頭子還立在門口,父子倆差點撞了額骨頭。阿蘇不理睬老頭子,和丫頭一起往外走,到了門口,還是被老頭子拉住了。
老頭子壓低的聲音,丫頭耳朵尖,聽見老頭子說:“我是怕你們年紀輕,不懂,做出醜事體來……”
“你煩煞了!”
丫頭又好氣又好笑。一個人先走開了。
阿蘇追了出來:“嘿嘿,沒有弄頭的,老頭子真沒有辦法……”
丫頭又熬不牢笑了:“老頭子沒有辦法,還是你自己沒有辦法,滑稽,以後我過來,要是一直這種樣子煩,我是要……”
兩個人朝黑乎乎的弄堂走過去。
廠休日眼睛一眨就過掉了。明朝又要上班。早班汽車擠得要命,兩趟車一轉,好幾次差一點點遲到,不過不管怎麼擠,丫頭總歸要擠上去的。丫頭進廠以來一次也沒有遲到過。
這幾天廠裏好像有點人心惶惶。一樁大事體,年終獎。規定不許搞平均主義,要論做生活發獎金。當領導也是蠻難的,橫豎有人罵。每個人做的生活,前幾天就來額定過了,還沒有公布,公布生活就是公布獎金,大家蠻緊張,一進一出,鈔票要相差不得了。
吃過夜飯,沒有事體做了,阿蘇今朝開始上中班,夜裏不好來了。
丫頭看了一歇歇電視新聞,沒有勁,想早點困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