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北京城最能使一個外省人感到驚訝的是兩個地方:一是它的官人之多。在這個都城的任何一個聚會場所,你都可以碰到當官的,而且動不動就是司級、局級和師級官銜。尚穹如今完全相信那個在市民們嘴上流傳的笑話不是假的:一根由窗台上掉下來的竹竿打在樓下五個人的頭上,這五個人中兩個司級、兩個處級外加一個相當於司級的經理,全是當官的。不過如今那竹竿要是打在我的頭上,統計起來我也是處級了。自從半年前尚穹被提升為副處長後,他常常望著京城大街上的人流想,我也是這都城裏龐大幹部隊伍中的一員了。再就是京城所能提供的奢華生活。這裏的五星級飯店和精品購物中心以及高級娛樂場所到處都是,你手上有多少錢都可以在這裏花費出去。隻要你有錢,你想要什麼東西差不多在這裏都可以得到。一夜消費掉一萬元毫不費力。也因此,生活在北京的尚穹便在心理上感受到了兩重壓迫:官位的低微和金錢的缺乏。

他下決心改變這種境況。經過幾年的努力,地位問題如今總算有了改變:副處。官雖不大,但總算可以管幾個人了。若在下邊,就是一個副縣長了。年紀輕輕的,就有了這樣一個位置,已經是夠可以了。父親解放前出生入死地打仗,解放後又幹了這麼多年,不也才混個副地級?現在讓他最焦心的,是錢。一個月就那點工資,太不經花了,如果放開膽子,一晚上就花出去了,五六百塊錢,也就夠請女孩子出去吃頓飯嘛!他痛切地感到,中國的官俸太低。他有時真想給上邊寫封意見書,提醒他們注意:低薪容易造成腐敗。

經濟來源就這麼一個,可要支出的地方實在太多。個人的生活費用倒是所需不多,重要的是女人那邊,如今尚穹和兩個姑娘保持來往,兩個姑娘那邊都需要打發。尚穹有時回想起來,他到京城讀書、工作這麼多年,最大的收獲是在男女關係問題上獲得了徹底的觀念解放,以往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在這個問題上灌輸給他的所有東西,包括珍視愛情、建立家庭、生兒育女、夫妻互敬、履行責任、慎交女友等等,統統被遊蕩在京城青年人中的那股風吹得粉碎變得無影無蹤。如今隻有一個原則他在奉行,這就是“快樂”,隻要能給他帶來快樂,他任何事情都可以做。也就是因此,他同時和兩個姑娘保持著關係,一個叫烯,是個身子異常豐滿性格異常開朗出身於高幹家庭的姑娘,和她在一起,他常常能感受到一種征服的快樂。每次見麵,他總是使足了勁把她豐滿的裸體抱起來掄上幾圈,爾後把她扔到床上,在她格格格的笑聲裏撲上去。另一個叫韞韞,是個身材異常苗條性格十分文靜出身於教授家庭的女孩,和她在一起,他常常能獲得一種交流的快樂,他們總是一邊相擁在一起一邊海闊天空的交談,他有時在機關裏受了氣有了不順心的事,就總是把她招到身邊,向她傾訴,聽她靜靜地解勸,在她那裏同時獲得心靈的寧靜和身體的滿足。

和這兩個姑娘的交往令他絕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快樂裏。他從來沒想到要和她們中的哪一個結婚,他從來不想建立家庭,更不願生兒育女去吃那番辛苦。他想一輩子就這樣快快樂樂過去,不向任何人負責任。人為什麼一定要為妻子、兒女忙活?那樣苦熬一輩子有何意義?他現在堅信社會上流傳的那幾句話有道理:“結婚是失誤,離婚是醒悟,再婚是錯誤,單身是兩不耽誤。”

但和兩個姑娘交往是需要錢的。不說給她們送高檔禮品,不說請她們進高級飯店,不說陪她們進高級舞廳,可總要送點小禮品,吃點普通飯,進到中低檔舞廳裏玩玩吧?這樣一個消費水平也不是他的工資所能維持住的。好在烯能看出他的窘境,有時會給他帶點生活用品來。他自己也想過另外的掙錢的辦法,不過一個機關幹部正當掙錢的路子實在不多。有一段時間他想靠寫論文掙稿費,可稿費不高不說,寫一篇論文耗費的那份精力實在讓他吃不消,他明顯地感到,和女人們的頻繁交往已使他的體力大不如前了。後來,他又想搞點翻譯,把有用的外文資料翻譯過來掙稿費,他的英文水平曾經是很不錯的,無奈搞翻譯也需要精力、時間和耐性,而這些他大都已經用在了女人身上,況且譯文的稿費也不高,他最後也就罷了。有一段日子,一些企業家朝他暗示過,如果他利用手上的權力給他們一些方便,他們會給他一些報酬。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如果說他從父親身上繼承了什麼的話,那就是繼承了父親不受賄賂的傳統。他到機關工作之初,就為自己立下了決不受賄的規矩,他知道曆朝曆代的人都痛恨貪官,何必去做千夫所指的人?而且那樣做也很危險,弄不好就會被開除、撤職甚至坐牢。有點犯不著,我辛辛苦苦地讀書考進北京又辛辛苦苦地幹到了這麼一個職位,為一點錢丟了這一切有點太不劃算。我如果平平安安地幹下去,將來也許會有更好地發展,當官的雖然工資不高,但隻要到達一定職位,它帶來的東西還是很可觀的,比如房子、專車、出國考察和榮耀、尊敬,還會給你配上司機、秘書,這的確值得人為之奮鬥。

他於是決定仍過清苦的生活。他對工資的使用做著精細的安排,給女友送禮物盡量買那種花錢不多但很新奇能惹她們開心的東西。他常托到外地或出國的同事捎回一些小紀念品送給兩個姑娘。他這樣做心裏當然有些難受,但也沒有別的辦法,總不能再向父母要錢花吧?

哥哥尚天拍發的“爺爺因病去世”的電報抵達北京時,尚穹正在一家名叫“燕爾”的中檔飯店裏和烯一起吃飯。飯吃得十分愉快,烯邊吃邊給他講上流社會裏的一些趣聞軼事和秘聞。從烯那豐滿的雙唇裏出來的那些話語令他十分感興趣,他渴望了解上流社會裏的一切,好為自己日後的發展作準備。烯的父親是尚穹父親的老上級的上級,如今是國家一個部的頭頭,當初尚穹由父母領著在京城找工作時,七拐八拐找到了烯的父親,烯的父親說了話,尚穹才得以在京城留下。也是因此,尚穹和烯得以相識,並最後發展成了現在的關係。兩個人那晚喝的是貝克啤酒,大半杯酒下肚後兩人開始興奮,都用些隻有兩人才懂的情話撩撥對方,到後來兩人的腿在飯桌下緊緊夾在了一起,是尚穹最先忍耐不住,一口氣喝幹了杯中的酒說:“咱們回宿舍快樂吧!”

兩個人剛到宿舍院大門口,老傳達就搖晃著電報朝尚穹走了過來。尚穹多少有些意外:這個時候來電報有什麼急事?待拆開一看才一愣。爺爺去世了!他沒有感到多少悲傷,那樣高齡的人死是正常的;何況自小沒和爺爺住在一起,他和爺爺也沒多少感情。回不回去一趟?不回好像有點說不過去,畢竟是自己的親爺爺。那麼就回吧。他拿著電報走到烯身邊,迎著她疑問的目光把電報遞給了她。“噢,真不幸。”烯看完後說。兩個人沉默著向宿舍裏走去。進了屋,烯偎到他的懷裏問:“你回去嗎?”他點點頭,手忍不住在她身上忙了起來,有一刻,他很想把她抱放到床上盡盡興,但一想到這個時候做這事有點太不應該,就抑下了那股衝動,推開烯說:“我出去給家裏撥個電話,告訴他們我回去的車次。”

尚穹坐上南下的火車時,從報販們賣的一張小報上發現了一則消息:“中原古城南陽一百零八歲的老人尚達誌昨天去世。據說,他是該城活得年齡最高的一個人。該老人平日生活簡樸,喜食紅、白蘿卜,常在飯前、飯後踱步,除絲織之外並不關心別的……”

尚穹當時無聲地笑笑,爺爺因為年齡大也成了名人。但願他的長壽基因也能傳給哥哥和我,讓我們也能活成一個百歲老人,嗬,那可就要活到二十一世紀末二十二世紀初了……

尚穹到家時爺爺已經火化完畢,昌盛和尚天正把黑灰色的骨灰分裝在兩口棺材裏。他注意到那兩口棺材的棺內都放有一枚舊時的銅錢,他有些詫異,一問方知是爺爺生前就放好的。

接下來開始把兩口棺材分別向順兒奶奶和雲緯奶奶的墓地抬。這樣的舉動有點不合時俗,不過因為尚達誌是一個活到一百零八歲的特別的老人,所以別人也就沒有再說什麼。

因為昌盛的有意限製,來參加葬禮的人並不多,大都是熟悉的街鄰。尚穹在其中發現了寧貞,寧貞的美豔令他吃了一驚,這姑娘似乎吃了什麼變美的藥品,和上次見麵相比又有驚人的變化,身上的一切好像都更趨勻稱和標準,尤其是身上的那份莊重和自信,給人一種成熟美的感覺。尚穹突然間覺得,和寧貞相比,他在京城結識的那兩個姑娘簡直不算什麼。他在心裏第一次對故鄉有些驚奇,這樣一個四麵環山的小盆地,竟還能造化出如此美麗的女人?

他的眼睛不願再離開她,隻是出於禮貌和防止別人注意,他才不時地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他知道她如今當了尚吉利絲織廠的廠長,今天是以昌盛的同事的身份參加這個葬禮的,但他心上斷定,這姑娘一定是做了昌盛的情人,要不然昌盛哥決不會給她一個廠長的位置。再說,這樣一個漂亮的姑娘在身邊,昌盛哥也不可能不對她動手的。如今的私人企業主,有幾個不玩女人?昌盛哥,你的豔福不淺呐!他感覺到他內心裏對昌盛生了一絲嫉妒。

他幾次過去同她搭話,她都報以淡淡的一笑和得體的回答。她的那種笑容讓人看了心裏實在舒服;還有那高高隆起的胸和豐盈的臀,讓人看了雙手直想抬起來伸過去。他想,憑他在京城練就的那份同女人打交道的經驗,用不了幾天就可以讓她成為自己的懷中之物。隻是因為你是昌盛哥的情人,我才饒了你……

葬禮結束後尚穹沒有立刻回京,他想既是回來了就幹脆在家住幾天。這幾年他因為一心想把工作做好以便在京城站穩腳,也因為戀著京城裏的那兩位姑娘,一直沒有回來,他也很想借此機會在這個生養自己的小城裏走走看看。開頭幾天,他多是在朋友們為他舉行的酒宴上度過,後來才想起應該到堂哥昌盛的尚吉利集團看看。

昌盛見尚穹來看自己的企業很高興,領著他看了一遍。尚吉利集團的發展速度和已達到的規模令尚穹大吃一驚。在他的心裏,尚吉利集團仍是那個有十幾台織機的小廠,小打小鬧的沒啥意思。其間他也聽母親和哥哥說過尚吉利集團發展的事,他都沒有放在心上,沒想到如今已真正發展成了一個實力雄厚的企業集團。“看來我還真成了一個官僚,對我們家族裏發生的變化也不清楚。”弟兄倆看完一遍企業回到昌盛的辦公室裏後,尚穹笑道:“我有點低估了你的能力,昌盛哥,你是一個大企業家的材料!”

“我哪有啥本領,這都是在爺爺的指點下幹的。”昌盛歎口氣,他還沒有從失去爺爺的傷感裏走出來。“爺爺這一走,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靠山,心裏有些慌起來。”

“如今你的固定資產早過五千萬了吧?”尚穹笑問。

“也沒有去計算。”昌盛答道,他一向不想向人誇耀也不想暴露企業的實底。兩個人正說著,寧貞拿一個材料進來讓昌盛簽字,望著寧貞含笑讓昌盛簽字的模樣,尚穹突然間感覺到原來心裏對堂哥的那份妒忌變強變大了:昌盛哥,沒想到你這個沒有上過大學的人竟然是金錢、美女都有了!而且是這樣多的金錢,是這樣一個從身高到體形,從五官到膚色,從舉止到神態都無可挑剔的美女嗬!……2

尚達誌的去世在寧貞的心上並沒造成什麼影響,她隻是見過那老人幾次,除了對他活到一百多歲有些驚奇之外,其他並無什麼印象。她那天所以參加他的葬禮,隻是因為他是尚昌盛的爺爺。昌盛給過她那樣大的幫助和信任,他的親人去世她當然應該前去表示哀悼之意。她在葬禮上注意到昌盛十分傷心,於是便在心上決定,這段日子自己一定要精心把絲織廠的事情做好,不留下任何紕漏,以免給昌盛再添負擔。

絲織廠這些天正在織造一批彩錦緞,是應美國紐約夢宛綢緞公司的要求而織的。夢宛綢緞公司的栗振中新近通過尚吉利集團在香港的分公司訂下了這批貨,而且要得很急。寧貞於是組織織工們馬不停蹄地趕織著。

這天正要下班的時候,在廠部負責文秘事務的一個姑娘喊她去接電話。她跑過去拿起話筒,電話裏的男子聲音很陌生,開口便稱她曹女士,而且要她猜一猜他是誰。話音裏帶一點開玩笑的味道。寧貞略有些意外,因為她一向莊重嫻靜,從不同人開玩笑,所以周圍的男人包括女人們同她說話,都是要麼叫寧貞要麼叫小曹要麼叫廠長,語氣都是一本正經,還沒有人這樣嘻嘻哈哈的給她打過電話。她猜想了一陣,確實辨不出這個帶有點普通話口音的人是誰,對方於是笑著說明:“我是尚穹。”

“噢,你好!”寧貞在短暫的驚愕之後急忙禮貌地開口。她想不起這個尚穹給自己打電話的理由,她和他隻是見過幾次麵,除了那次在昌盛家的酒桌上和他說過應酬話之外,另幾次見麵也隻是點點頭而已。給她留下點印象的見麵也就是這次在昌盛爺爺的葬禮上,她看到他黑色的西裝十分筆挺,黑皮鞋擦得鋥亮,給抬棺材的人們散煙時散的是555煙,她當時隻是在心裏覺得尚達誌的這個在北京工作的孫子還真是有點派頭。僅此而已,並沒有更進一步的交談,他這會兒打電話幹什麼呢?

“我想今晚上請你吃飯,順便同你商量點事情,不知你肯不肯賞光?”

寧貞嘴張了張,但沒有聲音。她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她還從來沒遇見過這樣的情況:一個男人主動請吃飯。咋著辦?去?有點不成體統,一個未婚的姑娘單獨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吃飯,讓別人看見會怎樣想?而且也確實不習慣,和一個陌生的一點也不了解的男人相對而坐吃飯,怎能吃得下去?那麼回絕?他是昌盛的親堂弟,傷了他的臉麵似也不好,再說他講有事商量,萬一有重要的事商量自己這樣回絕豈不是要耽誤事情?自己畢竟是個廠長,負有責任呐!“請問尚穹先生,有什麼樣的事要商量?”

“呃,是關於綢緞方麵的一點事。”

寧貞一聽這話立刻回答:“我去。”既是關於綢緞方麵的事,自己當然責無旁貸,即使別人看見了有些誤解和議論,也必須去。這是工作,是對尚吉利絲織廠負責,也是為昌盛分挑擔子。她問清了飯店的名稱和位置之後,便放下了電話。

她臨離廠前去找了一趟昌盛和家福,想把今晚吃飯的事情給他們說一聲,不料兩個人都不在辦公室,她隻好作罷。

她到達“伉儷飯店”的門口時,心裏又生了一層別扭:為何要挑這樣一個飯店?這店名明明標著是為夫婦們開的,進出的都是成雙成對的人,自己這樣來和尚穹吃飯,讓熟人看見可真要糟糕。不過這時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她隻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尚穹坐在角落裏的一個桌子前等著她。

這是寧貞第一次單獨坐在一個陌生的男子對麵吃飯,她努力不讓自己顯出慌亂。尚穹要的菜挺豐盛,話語更加豐盛,一個勁地誇寧貞年輕能幹,是南陽出類拔萃的姑娘,是昌盛的得力助手,為尚吉利集團立下了汗馬功勞。寧貞不習慣這種當麵奉承,臉頰通紅神情越發不自然。她隻是應付性地吃幾口東西,一心靜等著他提出要商量的事情;可尚穹似乎忘了,遲遲不說,隻管勸寧貞吃東西,並向寧貞介紹自己在北京的見聞。隨著時間的延續,寧貞漸漸感到尚穹望向自己的目光裏添了一種東西,一種侵犯性的很不禮貌的東西,那目光分明是要鑽進自己胸衣縫隙的樣子,她下意識地摸摸胸前的衣扣,有點不高興了。而且她也有點看不慣對方那副自視高人一等誇誇其談的樣子。她出身農家,自小對城裏那些富家子弟就有一種不服氣,尤其不願看他們做作炫耀的那個姿態。於是臉上有了點隱約的冷色,就幹脆提醒他:“尚先生說要找我商量事情,是什麼事情?”

“商量事情?”尚穹明顯一愣,不過隨後“嗬嗬”笑了,“噢,是有點小事情,我隻是想問問你願不願到北京去玩玩,如果願的話,我可以建議我昌盛哥讓你帶一批綢緞到京城裏去銷售。”

寧貞立刻明白了對方今晚請自己吃飯的用意,她有一種上當的氣惱,不過她盡量沒讓自己的氣惱顯露出來。她隻是平淡地說:“謝謝你的好意,眼下廠裏太忙,沒有去北京玩的閑心,以後得空,再麻煩你。”說罷,她就以家裏還有急事為由起身告辭了。

寧貞第二天上班時沒有再對昌盛、家福和任何人提起昨晚上和尚穹的見麵,她想把這場無聊的約會盡快忘記。她一上班就把全部心思投到了彩錦緞的織造上去。幾個繁忙的日子過去之後,她差不多已經把同尚穹的見麵忘了個幹淨。

星期六的後晌,寧貞按慣例去給昌盛彙報這一周的生產進度和存在的問題,彙報結束後,昌盛說:“寧貞,我有一個想法,想同你和其他幾個廠長商議。”正要走的寧貞停住步,靜等他說下去。

“我們的產品如今在北京還沒有完全站穩市場,而北京是首都,那裏不僅是有錢人聚集的地方,而且有大量的有購買力的流動人口,還有各個國家的駐華使館的工作人員,倘是咱們在北京打開了局麵,一方麵會使我們的產品在國內的銷售額大大增加,另一方麵也會使咱們的產品在國際上知名度更高,各國的使館工作人員會替我們做義務宣傳。”

“那你的意思是——?”寧貞瞪大了好看的眼睛。

“想在北京搞一個大型的展銷活動。”

“哦?”

“你覺著咋樣?”

“倒是值得,這幾個月由於日本、法國、美國幾個公司退貨,我們綢緞的外銷量有所下降,如果有這樣一個活動,興許會打開通往其他國家的銷售渠道。”寧貞答道。由於在廠長位置上的鍛煉,她分析起問題來也總是頭頭是道。

“好,既然你也這樣看,我這心裏就又多了一分把握,如果最後定下來幹,我想派你和家福先去京籌備。”

“那咋能行?”寧貞急了,“我和家福都沒去過北京哩,連北京是個啥樣子都還不知道,哪能去籌辦這樣大的事?!”

“看把你嚇的,”昌盛笑了,“你懂綢緞,家福懂廣告宣傳,北京還有我堂弟尚穹在那兒工作,他大學畢業,聰明能幹,如今年輕輕已在經濟部當了副處長,有他的幫助,我相信你們會把事情辦好!”

一提到尚穹,寧貞突然想起那晚和尚穹在伉儷飯店的見麵,心裏立時升上了一股別扭:還要和他打交道?不過轉念一想,人家那晚也沒有什麼太失禮的行為,不過是想和你在一起坐坐,也許那是在大城市生活過的人的正常舉動,你不要太小家子氣。

“你先做點思想準備,事情定下之後我再給你說。”

寧貞這下子腦子裏再不能平靜。去北京,這是她自小就有的願望,可是一個農村窮人家的女兒,哪有去北京的可能?她進尚吉利絲織廠之前,對這事連想也不敢想;當了廠長後,有了點錢,可慣於節省的她也從沒有動過去北京旅遊的念頭,那要花多少錢呐?!沒想到忽然間機會要來了,要來了!北京,我真的能見到你嗎?

她那天傍晚下班回家時,高興地抱住媽媽的脖子轉了幾圈,媽媽嗔怪地用手指捏住她的耳朵叫:“傻丫頭,看把媽轉暈了!”

晚上吃飯時,在蠶繭基地當主任的哥哥和在蠶繭基地當工人的嫂嫂晶子也回來了。望著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吃著比前些年豐盛得多的晚餐,寧貞又一次在心裏感歎,幸虧有了尚昌盛辦的尚吉利集團,要不然,我家還要多少年才能過上今天的日子?

尚吉利集團,願你還有更快更大的發展。尚昌盛,願你的絲織業更加昌盛,我願意為你去幹一切!……3

爺爺下葬幾天後,昌盛下班回來,還總要習慣性地先去推開爺爺睡屋的門,直到看到那張空床,才記起爺爺是永遠地走了,再不會拄著拐杖一邊咳嗽一邊向他詢問尚吉利集團的事情。從今往後,尚家的絲織祖業真要靠你一人來操持了。

他感到心裏有些空,覺著原先依靠的那根柱子沒有了。過去,雖然集團裏的事都是他拿主意,但他內心裏總有一種仗恃,背後有爺爺在看著,倘是出了什麼事爺爺會為他補救的,可現在這種仗恃沒有了。

也就是因此,去北京搞展銷活動的決策,他猶豫著不敢很快作出,如今做每件事必須更加慎重,一旦失誤沒有人來幫你收拾敗局。經過再三的考慮和同下屬們商量,他最後決定了搞。作了決定之後的那個晚上,他提了一包營養品向承達叔家走去,一來是看看承達叔叔,二來是想把這個決定告訴就要返京的堂弟尚穹,請他在京幫助預作一些準備。

承達還躺在床上,昌盛走到他床邊的時候,他隻能咿咿呀呀地發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聲音。昌盛握住叔叔的手,望著他那因無法表達而充滿痛苦的眼神,看著他那因長久臥床而顯虛腫蒼白的麵容,心裏湧上了一陣難受,人生為何總要與磨難苦痛做伴?上帝為何不允許人痛痛快快地過完他其實不長的一生?

他說了些安慰叔叔的話後,就出來到客廳與文琳嬸子和尚天、尚穹聊家常。然後才轉入正題,同尚穹說起想在北京搞展銷活動的事。尚穹聽罷沉思了一陣,說:“可以,這件事值得做,弄好了會擴大尚吉利綢緞的影響和銷路;那兒是國家的中心,什麼事在中心造成了影響,才能引起全國和世界的注目。隻是如今在京城辦事,樣樣需要錢,租場地、搞布置、請記者、做廣告,什麼事都離不了錢,你要想把這事辦成,得舍得花錢才行。”

“花錢就花錢,這我有準備。”昌盛說著,就從衣袋裏摸出了一個紙包放到了尚穹麵前的茶幾上,“這是兩萬塊,你這次回京帶上,到那裏先替我做點準備,主要是把展銷會的場地商定下來,把租金談妥,然後我派人把展銷的產品和場地的租金帶去,等一切都布置好了,我再去。這期間啥時候需要錢,你可隨時來電話,我會立馬寄上。”

尚穹望著那兩萬塊錢,心上倏然一動。說實話,他雖然出生在副市長家,如今又在京城裏當副處長,可由於父親從不接受他人禮物也由於尚穹給自己定下了不受賄賂的原則,還很少有兩萬塊錢一下子放到他麵前的情景,而且接受這錢不帶任何危險性,既不會影響到他在仕途上的發展更不會犯罪。在這一刻,他猛然意識到他其實有一條解決自己經濟拮據的道路,這就是從昌盛哥這兒取。他是私人企業家,和自己又是親屬,花他的錢不會遭任何人議論,可算是天經地義。兩萬塊錢,他一次拿出兩萬塊錢輕輕鬆鬆,可這卻夠我花好長時間了。像他這種已成氣候的私人企業家,每年拿出十萬二十萬也隻等於從身上拔下一根汗毛。嗨,我過去怎麼就沒想到這一條路?直到昨天,我還在為回京給烯和韞韞買什麼禮物發愁:太貴的東西,買不起;太賤的東西,拿不出手。現在不是已經解決了問題?兩萬塊錢就擺在麵前,是堂哥自動自願送來的,僅僅是替他把展銷會的場地商定下來,定個場地還不容易?眼下隻要你能出租金,在北京啥樣的場地都能定下。嗬,這次回來的收獲還是有的!“行,昌盛哥,你放心,我回去就跑這事,保準管你滿意!”

昌盛見尚穹痛快地應允下來,輕籲一口氣。好,這件事算是開了一個好頭了。這是爺爺不在後自己辦的第一件大事,看來會辦好的。爺爺,你可安心在九泉下歇息,昌盛不會負了你的囑咐……

昌盛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裏,就是忙著組織去北京展銷的產品的生產。在麵料上,他要求寧貞負責的絲織廠要把“綾、羅、綢、緞、絹、紡、紗、縐”八大類都生產出一部分來;在服裝上,他要求時裝廠要保證襯衫、夾克衫、連衣裙、休閑衫等品種都有;此外,他還在時裝廠新設了一個車間,製作真絲領帶、絲巾、真絲被麵、真絲空調被、真絲工藝品座墊、真絲台毯、真絲床罩等日用品。他計劃展銷一千個品種,把尚吉利集團的實力向世人作一次全麵展示。

整個尚吉利集團的職工那些天都在忙碌之中。昌盛就在這忙碌之中接到了尚穹由北京打來的第一個電話。尚穹在電話上說,展銷場地已基本商定,就在北京西城的一個大型會議廳裏;裏邊可以容納兩千人;每天的租金還沒有最後談妥,但會往最低處努力;他已同時和新聞界接觸,為屆時的新聞宣傳做準備。昌盛聽了很高興,連說“老哥謝謝你!”不過接下來的交談有點令他意外,尚穹在電話上說:請他再寄兩萬元活動經費去。他當時驚得雙唇張開許久沒有闔上,老天,僅僅找到一家會議廳同人家談談願意租用的意向就把兩萬元花完了?依昌盛的想法,他當初拿給尚穹的那兩萬元作為展前的活動費用差不多已經夠了,沒想到轉眼間可就光了。也許北京如今辦起事來花銷太大,也罷,就再寄兩萬去。他沉吟了一霎之後說:“行,立馬彙兩萬過去,你注意查收。”

自從爺爺去世之後,昌盛意識到從此再不會有人來監督他的財務支出,他必須自我約束,把每一筆錢都用到該用的地方,這樣才能保證集團的積累和發展。那天旺旺在繅絲廠擅自從廠會計那裏拿錢請幾個同學到餐館吃飯,回來遭了他一頓痛罵。也因此,在給尚穹寄走兩萬元之後,他暗自心疼了兩天。不過後來又自我解勸:這也是為了發展需要,展銷會辦好了,賺得的錢不是更多?

他實在沒有想到,僅僅過了一個月,尚穹在電話報告展銷場地的租金已經談妥之後,會開口再要兩萬元活動經費。昌盛對著話筒瞪大了眼睛,似乎在審視電話那頭的尚穹是不是在同他開玩笑。事情八字還沒一撇,隻是有了一個可租的場地,四萬元可就沒有了?這錢是怎麼花的?可尚穹在電話裏的聲音一本正經:“我正在同中國絲綢總公司的有關人員聯係,希望屆時他們會有人出席開幕式,這會提高展銷會的規格。不過如今要想請人參加這類展銷會並不容易,需要疏通……”

昌盛咬了咬牙,朝肚裏咽了口唾沫之後開口說:“好吧,兩萬元馬上寄去,你注意查收。”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隻有寄了,倘是不寄,尚穹一氣之下不管這事了,花的錢就會更多,事情總不能半途而廢吧?說完寄錢的話後,昌盛真想再叮囑幾句:老弟,節約點花,我手頭上的流動資金也很緊張,我剛剛進了一大批原料,又動手建造工人宿舍和幾棟廠房,手上的錢有限呐!但他最後還是忍住了,怕這話出口後會傷尚穹的心,人家畢竟是為你辦事,幹嘛那樣小量人家?再說,北京的情況你又一點不了解,也許那邊辦事花錢原本就厲害。

昌盛現在就盼望計劃中的展銷產品早點生產出來,這樣就可以早點進京展銷,以免再次加大活動經費。

他的心有些焦躁起來。4

卓月給學生講完第二節課趕到外爺尚達誌的墳上時,田野裏其他清明節上墳的人都已經開始往家返了。她匆匆點上火紙擺好祭品後,用隨身帶來的鐵鍁給外爺的墳上培了幾鍁土。她知道自己的行動若讓學生們看見,會令他們目瞪口呆,她這個綜合大學的校長在課堂上講的可是不信人死後會有一個陰界的。不過講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這是外爺去世後的第一個清明節,我怎能不來?我是真願人死後魂靈還在,還能感受到人間的一切,還知道子孫們對他們的思念與摯愛的。

尚達誌的去世,使卓月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可訴說心裏話的親人了。卓月有時想想,自己這大半生真正可以傾心交談真誠摯愛過的人也就五個:媽媽、卓遠外爺、雅嫻外婆、達誌外爺,再就是彼此傷害過的那個左濤了。前四個人都已去世,最後一個也不知到了哪裏,人世上的來來去去真是快呀。

她拎起竹籃,拿了鐵鍁,又向不遠處的卓遠外爺、雅嫻外婆和媽媽的墳上走。但願真有一個陰間而且那裏允許彼此接觸,那樣,達誌外爺就可以再見到我的媽媽,也可以和卓遠外爺再次成為朋友……

她那天上完墳回到家時,見穿戴一新的寧貞站在門口等她,很有些詫異,一邊讓著進屋一邊就笑著問:“你這年輕的大廠長怎麼有空閑到我這兒?”寧貞羞羞地一笑說:“尚總經理要我和另外幾個人明天啟程去北京籌備展銷會,我來問問你在北京有沒有要買的東西要辦的事情。”卓月一聽這個急忙擺手:“謝謝,謝謝,我在北京沒有啥事要辦,我聽昌盛表哥說過你們要在京辦展銷的事,祝願你們一切順利。”“還有一件事,左居士想讓我問問,你是不是還在研究安留崗上那個出土文物現場的事情?”“當然,”卓月一聽這話來了興趣,“我的研究文章在《考古新發現》雜誌發表後,引來了一批讀者來信,有人同意我的看法,也有人反對我的結論,我眼下很想再就一些問題寫篇文章,同一些讀者商榷,隻是這段時間裏學校裏事情太多,沒有得空去做。那個左居士問這事是什麼意思?”

“左居士最近在蠶繭基地給樹苗澆水時,發現了一個石片。”

“石片?”卓月的眼睛裏湧滿了急迫,“啥樣的石片?”

寧貞把手上一個報紙包著的東西遞給了卓月,卓月急急地打開,見是一塊近乎三棱形的石片,石片上有陰刻的三個隸書漢字:“此崗乃。”

卓月直直地盯著這三個字。

“左居士說,從這石片的質地和上邊的字以及它不規則的兩個斜麵上判斷,它是從一座石碑上碎裂下來的,曾經是一座石碑的組成部分。從字的刻法和寫法上看,它出現的年代是在東漢。從發現它的位置上看,石片上邊殘留的三個字中的‘此崗’兩字,指的應該是安留崗。因此,左居士認為這石片可能與崗上的方形土壇有些聯係,所以特讓我捎來給你看看。”

“有道理,”卓月一邊翻轉著那塊石片審視一邊說道,“看來那位左居士還真有頭腦,而且對漢字和篆刻有些研究,請代我向他轉達謝意……”

送走寧貞後卓月仍長久地盯著那塊石片出神,但願那個左居士的分析與曆史事實有些接近,倘若這石片真是一座石碑的殘片,而這座石碑又和那個出土的方形土壇有聯係,則碑上就應該記載了那個方形土壇上當年發生的事情。這樣一來,隻要找到了那通石碑,安留崗上留下的曆史之謎就可以解開了。

應該去看看那個不願見人的左居士?說不定他能給你更多的幫助!……

卓月再次登上安留崗是在一個春風暖人的上午,滿崗的桑樹、柞樹剛剛綻出新芽,讓人心神為之一振的勃勃生機充滿著這個十分年輕的樹林。卓月在樹林裏穿行時腳步輕快,她今天是特意來見那個叫左居士的工人的,他對那個石片的分析更令她覺得他肚裏很有點東西。

她在林中的蠶房門口被一個工人告知:左居士正在崗的東南坡上給小樹澆水。她於是向東南坡走去,透過林隙,她看見有一個白發滿頭的老頭正在一片剛栽下的小樹中扯著黑色的膠皮水管忙碌,根據他的背影她猜著他的年齡:也就六十多歲。

離他十來步時她喊了一句:“左大叔。”那老頭慢騰騰地轉過身子,那是一張皺紋滿布的麵孔,她的雙唇在她目光審視那張麵容的同時已經張開:“左大叔,你好,謝謝你讓寧貞——”話到這兒她突然噤聲,一個寒戰猛然搖撼了一下她的身子,使得她急忙扶住了近處的一根小樹。天爺嗬,這不是左濤?左濤!是他!盡管他的頭發已經全白,麵容老相得厲害,腰也顯出了傴僂,但他麵孔的輪廓還在,還有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雖有些混濁,可看人的樣子一如當年。哦,原來你在這兒?!在這兒!

“我隻讓寧貞把石頭交給你,沒有讓她告訴誰揀到的石頭。”左濤極慢極慢地開口。

“她沒有說你是誰,她也不知道你是誰,我是自己找來的。”她望定他喃喃說,他的外貌變化之大讓她驚懼:他這樣的年紀怎會變成了這個樣子?她感覺到了一直壓在她心底的那股愧疚像一個冬眠初醒的蟲兒一樣向上拱動。許多年前她用錐子向他下體刺去的那個場景也倏然回到了她的眼前。

“走吧,你!我隻是幹活時揀到了一塊石頭,又從報紙上看到了你在研究這個,就托寧貞捎去了,我沒有別的事,快忙去吧。”左濤揮了揮手,彎腰重又抓起了澆樹的黑色水管。

“你這些年都在哪裏?我一直在打聽你。”卓月沒動,啞了聲問。

“走吧,我得幹活了。我今兒個得把這二百多棵樹都澆一遍,你看這些小樹長得多精神,要不了二年,就都可以養蠶了。”

“告訴我,”卓月向前跨了一步,聲音顫抖而飽含委屈,“我一直在找你,我當初——”

“眼下正是給樹澆水的時候,”左濤打斷了她的話,“它們隻要喝飽了,一天都能長高一寸。”

卓月沒有再說話,隻是定定地站在原地,直直地盯住他。

左濤也不再言語,隻是低了頭,不時拉動黑色橡皮水管,把水注入一棵又一棵小樹的根部。四周很靜,隻有水流注樹坑發出的響動。一隻黑色的長尾鳥在空中盤旋一圈,似乎怕驚動這幼林中的兩個人,又不動聲色地向遠處飛走。

兩個人的沉默在繼續,這種沉默因為卓月目光的攪動而帶有了一種擠壓人的力,左濤最終沒能忍受住這種擠壓,扔下水管歎口氣說:“你都想知道些啥?”

卓月依舊沒吭也沒動,隻是盯著他。

“文革一結束我就因為文革中的焚書行為被開除了公職,我無臉回老家,跑到桐柏山裏一家大理石廠給人家采打石頭,我在那裏結了一次婚,是上門女婿,可後來因為我那方麵……女的提出離婚了……我被趕出女方家門後,去了水濂寺……我想就在寺裏剃度了……可主持聽說我家裏還有老母要養活,就勸我當居士。後來,為了掙錢養老母,我來到了尚家辦的這個蠶繭基地,我已是信佛的人了……你還想知道什麼?”他的目光忽然冷冷地放了過來。

卓月仍然什麼也沒說,隻是讓兩行淚水,順著雙頰滾了下來,那些淚水經由她的下巴落向地麵時,被燦爛的春陽耀成了五彩的顏色……5

寧貞和家福是帶著一卡車展銷綢緞進京的。這兩年尚吉利集團為著原料運入和產品運出的方便,自己買了八台東風牌卡車組成了一個車隊。這次進京展銷,昌盛決定所有的展銷品都由自己的車隊拉去,不再經過火車托運以免延誤時間。

寧貞和家福帶的這輛車是首車,按昌盛的計劃,一待他們和尚穹接上頭整理好了展銷場地開始布置時,後邊的車隊便即刻啟程。

車是早上五點鍾離開南陽的,他們計劃第二天中午趕到。年輕的司機技術很好,除了路上吃飯和偶爾停車打盹以驅趕疲勞之外,車幾乎一直在跑。寧貞坐在駕駛室裏默望著路邊那些一閃而過的裏程碑,知道京城正在被車輪一點一點向她身邊拉近。我就要見到你了嗎,古老的北京?!但願你給尚吉利集團帶來好運,讓我們的展銷成功!

車到石家莊已是晚上十點,經過十五個小時的奔馳司機已經疲勞到極點,司機說我們得停下睡它幾個小時。寧貞擔心司機太累出事立刻答應。不巧的是他們在郊區停下的那個帶有停車場的旅館隻剩了一個床位。眼見著下了車的司機眼都不想再睜,寧貞決定不再啟動車去找別的旅館,讓司機去旅館裏睡,她和家福就在駕駛室裏對付著睡幾個小時,順便也好看護那些展銷的綢緞。

這是寧貞和家福第一次在夜晚同睡一處,盡管兩人都不脫衣服,寧貞還是覺到了一點別扭。但也沒有別的法子,兩個人輪流去了一趟廁所,回來又把車上的篷布捆緊,之後就一前一後地進了駕駛室,“嘭”一聲把兩個車門關緊隔絕了遠處的市聲。

“貞。”

“嗯?”她聽出他的喘息有些變急。

“就睡?”

“睡吧,明天還要趕路。”她聽出了他的話意,但她假裝沒有聽懂。

一隻手在黑暗中伸了過來,怯怯地放到了她的一隻肩膀上。她沒動。兩個人的來往持續到今天,她心裏是早已把他看成自己的丈夫了,隻是因為她對這件終身大事的看重,她才想再仔細觀察了解一下自己要與其相守一生的男人;也是因此,她在平日兩人的相處中沒有允許他做太出格的舉動。

旅館裏的燈相繼熄滅了,躲在車場近處的黑暗見狀立即擁了過來,將車場上那盞不大的燈泡也撞得一搖一動。就在這突然濃起來的黑暗中,她感覺到他放在她肩上的那隻手在用勁拉她,有一刻,她想伸手把他的那隻手拿開,但又覺得那樣會令他難堪,就在這猶豫的一瞬間,身子被他拉到了他的懷裏。她沒再掙動,她估計他是想親親她,他過去曾在她耳邊說過,親她的臉蛋會讓他感到整個身子在飛起來。他果然是要親吻,灼熱的雙唇和舌頭幾乎親遍和舔遍了她臉上的每一個部位,但他並沒有滿足於親吻,他的手已經在她不注意時伸進了她的胸衣,她再一次想要製止他,但他的手指對一雙乳頭的按壓是那樣令她舒服,是這股舒服令她壓下了要製止他的心願。時間在安寧的夜暗裏延續,寧貞漸漸感到心裏原有的那股抗拒被他的親吻和撫摸抽走了,一種想要抱緊對方讓對方擠壓的渴望生了出來。不知不覺中,她將舌尖伸進了對方的口中,一雙手開始在對方的脊梁上急切地抓撓,她知道他的雙手開始在解她的褲帶,但在體內洶湧奔流的欲望一點也沒讓她感到害怕,相反她還為他久解不開感到了著急。終於解開了,她的下體猛然感到涼涼的夜氣,她被平放在了駕駛室的長座位上,她已經做好了獻出一切的準備,沒想到就在這時他說了一句:“這鬼地方真小!”這句話在一直持續的沉寂中顯得那樣突兀,像石塊一樣給寧貞那滾燙的腦子和身體以訇然一擊,讓她一下子意識到了她是在一個多麼可笑的地方做這件鄭重的事情。當家福脫完衣服壓過來時,她的身體已完全冷卻下來,她一下子推開了家福,三幾下穿好衣服,“嘭”一下打開車門跳了下去。聚集在四周的夜氣圍攏過來,讓她打了個寒噤,她望著遠處石家莊市區裏那些粲然的燈光,緩慢地把頭搖搖。

“你咋了?快上來!”家福在駕駛室裏焦急地輕喚。

“你睡駕駛室,我到大廂裏睡!”她向駕駛室扔進這句話後,便毅然向後車廂板走去……

——你心裏現在在後悔!

——是的,我剛才不該在他麵前顯得那樣順從,竟然沒有一點抗拒。

——你讓他看出了你心中的欲望,你心中原來也有這種欲望。你在為自己的舉動羞愧!

——我沒想到這種欲望會被他引發出來,而且一旦引發出來就會失去理智,我差一點失去理智,在這樣可笑的地方去做那樣的事!

——你仔細想一下你剛才拒絕他的原因,那不全是因為這個地方可笑,人們其實可以在更可笑的地方做這種事。

——也許,我可能是意識到我不能和他在這種可笑的地方——

——和他?歸根結底,是因為你在內心裏對他不很滿意,所以你才不願隨隨便便地在一個地方向他交出自己。你希望他鄭重地把你迎娶過去,希望他履行所有該履行的儀式,你想要用那些繁複的儀式來對付心裏的那份委屈,你想讓他有一種得到你不易的感覺,來對付你心中的那份不滿意!

——我隻是想這種事不能草率,不能這樣輕易地就開始,就過去。

——這恰恰證明你不是百分之百地全心全意地毫無保留地愛他,一個女人真要愛一個男人,是願意為他去做任何事情的,甚至去死。

——我承認我和他沒有達到這一步。

——也就是因此,你可以挑揀做這種事的地方,你可以很幹脆地拒絕他,而不在乎他是否痛苦。試想,你要真愛他,他要提出這種要求你敢你會你願拒絕?你恐怕早就酥倒在了他的懷裏,你會聽任他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

——可我已經從心裏接受了他、我已經真的做好了和他結婚的心理準備。

——你接受了他、你做好了和他結婚的心理準備,這都是在理智層麵上完成的事情,你並沒有在感情上完全接受他,隻有感情上的接受才能消除男女之間的一切隔膜和障礙。

——自從和他交往以後,我從來沒有去想再和他分開,再和別的男人……

——但你今晚的舉動就證明:你心裏依然有不甘,遺憾之感還存在於你的心中,你其實還在企待!

——我沒有!

——先別否認,這種企待是一種隱藏很深的東西,隻有對自己的內心進行反複翻查才能發現。其實每個女人,包括已有了如意郎君的女人,隻要潛入她的內心,也還會發現那其中藏有一種企待,企待更有魅力的男人出現。人的欲望從來沒有盡頭。

——我該怎麼辦?

——什麼也不要做,把一切交給時間,時間會根除你心中的不甘和遺憾的。

——我會最終變成一個妻子、母親和奶奶?……

寧貞在汽車大廂裏似睡非睡地躺著。她看見有兩個人在她麵前激烈地爭辯,她饒有興味地聽著,評判著,努力不讓自己偏袒任何一方,直到司機用力敲著車廂板叫:廠長,咱們上路吧!她才一下子睜開眼睛。

石家莊市已在晨曦裏顯露出了它闊大的身軀……6

尚穹這段日子過得可真是爽心快活,再也沒有感受到金錢的壓力。昌盛先後給的那六萬塊錢,他隻用其中的幾千塊錢就把展銷場地聯係好了,剩下的錢他做了三件事:一是給烯和韞韞分別買了點首飾。這是他過去一直想送而送不起的。看到兩位心愛的姑娘戴上珍珠項鏈和金手鏈時的那股歡喜,他感到很舒服。他願意看到她們的笑容,他認為她們的笑容是除去他在官場拚搏所帶來的疲累的最好藥物。第二件事是給司長送了點禮物。司長平日很賞識他的能力,在提他當副處長時起了決定性作用,對此他一直心存感激。他很早就想送點貴重禮品以表示心意,可苦於沒錢,這次總算把這件事辦了。下一步的提升還要靠他,在他身上花點錢是應該的。第三件事是到銀行存了點錢。這是他第一次見存折,盡管他是副市長的兒子且又在京城工作,由於工資低也由於和兩個女人來往支出的地方太多,他還從來沒有存過錢。這一下好了,有了這個存折,心裏頭就踏實多了。他現在有點理解為什麼外國那些政治家都和企業家有聯係,你背後有了企業家的支持,你才能在政界站穩腳跟。不錯,我剛好有一個堂哥昌盛,這是我得天獨厚的地方,我過去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呢?這段爽心快活的日子已經使尚穹有了一個更大的計劃——爭取在京郊買一套房子,一勞永逸地解決“藏嬌”的“金屋”問題。如今讓烯和韞韞都來宿舍裏與他幽會,有兩個問題令他擔心:一是兩個姑娘頻繁地輪流來找他,難免不引起同樓的住戶的注意,而這棟樓上住的基本都是經濟部的人,時間長了,難保不會有風聲傳到領導的耳朵裏;二是兩個姑娘通常是按他規定的日子來的,到目前為止兩人還從沒有碰到一起過,彼此誰也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但萬一有一天哪位姑娘心血來潮臨時決定來找他,與另一位他召喚來的姑娘見了麵那多尷尬?即使兩人沒有碰見,一位姑娘離開他的宿舍後,他都必須對房間做一次嚴格的檢查,在確信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之後他才能迎接另一位的到來。這也讓他十分煩惱。一個女人一旦來和你肌膚親熱,通常總有許多痕跡留下,包括她的拖鞋、內衣、發卡、牙刷、手帕,甚至頭發和香水味道,有一點沒有收拾幹淨都會引起另一位的懷疑,所以每一次檢查都讓他煩躁無比,都讓他想到什麼時候自己能再有一套房子才好。現在這個想法有實現的可能了,我手上已存有幾萬元,下一步再從昌盛哥那兒弄一點,在京郊買一套房子的可能是真的有了。他這些天已開始留意報紙上的售房廣告,他注意到亞運村北邊一些鄉村蓋的公寓樓售價較低,兩室一廳帶雙氣的單元房售價隻要十三萬元,這使他很興奮,應該找時間去看看。

尚穹在那個星期天的正午聽到敲門聲拉開門後,看到站在門前的是寧貞時,多少有些意外。昌盛在給他打電話說首輛車將在今天到京那刻,匆忙中並沒說來人的名字,尚穹沒想到會是這個漂亮的寧貞來了。“這是劉家福,尚吉利集團的秘書。”寧貞含笑向他介紹。他點點頭,忙把他們讓進屋,他手上沏著茶,目光已經忙著欣賞寧貞的身段了。

他再一次在心上承認,故鄉來的這個姑娘是一個天生的尤物,上天把該給一個女人的東西都給她了,倘是把京城姑娘們的那身行頭再給她配上,烯和韞韞是沒法和她比的。他再次感受到了她發散出的那種吸引力,他搖搖頭,強使自己對她這種美麗保持一種淡漠和平靜,——上次請吃飯的失敗讓他知道她不是那種輕易可以俘獲的女人。

簡短的寒暄過後便開始談到了展銷場地的問題,他介紹了一下情況,爾後領他們去了展銷的地方。

那是一個多用展覽廳,麵積的大小和所處的位置都很合他的心意也很合昌盛當初給他說的標準,他從內心裏也期望這次展銷能夠辦好。

他看見寧貞和家福也很滿意,兩個人在大廳裏邊看邊比劃著怎樣擺放產品。他點燃一支煙悠然吸著,目光一直跟隨著寧貞的背影移動,有一霎,他的目光就停在她那豐盈顫動的兩瓣臀上,他想象著手撫上去會是一種何等美妙的感覺,心髒便隨著那想象漸漸跳得激烈起來。他擔心自己固定的注視會被他人發現,急忙強製自己扭過了頭。

那天的事情辦得都很順利。順利地和展覽廳的管理人員接上了頭;商定好了第二天開始整理展廳布置展銷產品;給寧貞、家福和司機就近安排好了住處;給昌盛哥打去電話讓其餘運送展銷產品的車輛明晨出發。該做的都做了,他離開展覽廳時心情很好,但到家後卻又變得心神不定做不成什麼事情,到吃晚飯時他不得不承認,是寧貞的身影擾亂了他的心緒和心境。她的身影總在他眼前和腦子裏晃動,這讓人怎樣安寧?糟糕,你竟被一個鄉下來的姑娘弄成這樣,多少有點不成體統!

他那天晚上是在對自己的譴責中上床躺下的。臨閉上眼睛還看見了寧貞那清純明麗的笑容……

尚穹第二天第三天都在機關裏忙一份公文。他對起草公文有一股濃厚的興趣,寫起來總是全神貫注。他知道在國家部委這一級機關,公文撰寫能力的高低成為衡量一個人水平的重要方麵,是一個人晉升、提拔的重要依據,所以他對交他撰寫的每一份公文,都是極其認真地對待,力爭做到盡善盡美讓上司滿意。

第三天半下午的時候,正在給公文結尾的他聽到了電話鈴聲,坐在對麵的另一位副處長拿起話筒後遞給了他。他聽出話筒裏傳出一個女聲後多少一怔:他平時不準烯和韞韞向他辦公室打電話。他在機關裏一向是以不喜和女人拉扯來往的正派小夥麵目出現的,他知道在政界男女來往仍是一個敏感的問題,弄不好就會給自己的前途帶來影響。他不高興地嗯了一聲,待對方說出第二句話後他才辨出是寧貞,她的南陽口音把他從公文裏完全拉了出來。

“對不起,打擾了你的工作,我有一件急事想找你幫忙。”

“我再有一會就下班,你可以到我的宿舍樓下等我。”他不帶任何感情地說罷就掛了電話,掛了後又對坐在對麵的那位副處長解釋了一句:“老家來的人。”

但放下電話後他的心卻忽然有些亂起來:既是讓她在宿舍樓下等自己下班,那今晚要不要兩個人在一起吃飯?飯後要不要邀請她上樓?怎樣留住她在宿舍聊天?聊天時應該聊點什麼她才感興趣?……

他發現他無法再把心思全都集中在公文上,他草草地完成了公文的結尾,爾後有些心神不安地等待下班鈴響。他一向堅持不早退一分鍾,每天都是踩著下班鈴聲走向門口。

寧貞果然等在樓下,她顯然有急事,看見他如同看見救星似的跑了過來,她這副著急的模樣反而更添了一種嫵媚,讓他看了以後心中忽然感到了一股燥熱。

“五輛拉展銷品的汽車都到了,但其中有一輛被警察攔到了公主墳的一個路口,警察說司機嚴重違章,車這會兒還扣在那裏,麻煩你快想個辦法。”寧貞一連聲地說。

尚穹笑了,尚穹一邊笑一邊遞過一個手帕去,柔了聲說:“先把臉上的汗擦擦。”

寧貞也害羞地笑了,她沒接尚穹的手帕,從衣兜裏掏出自己的手絹擦了擦。

尚穹向附近的一個公用電話亭走去,他打了幾個電話,二十多分鍾後,他對站在一旁的寧貞說:“問題解決了,司機這會兒已開車向展覽廳駛去。”

“謝謝你!”寧貞高興地握住了尚穹的手。尚穹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沒有馬上鬆開那隻綿軟的小手,而是含了笑問:“就這樣謝我?”

“那你說咋樣謝?”高興中的寧貞也少有的露出了一點調皮。

“一起吃飯。”

“好,請你吃飯!”寧貞爽快地答應了。

那是一頓氣氛很好的晚餐,寧貞向尚穹說著他們這兩天的整理、布置情況;尚穹則向寧貞介紹著北京市的一些見聞。兩個人說著吃著,不時還伴一陣有節製的笑聲。最後賬當然是尚穹搶著結的,這使得寧貞有些不好意思:“說好是我請的。”

兩個人出了小飯館後,尚穹好像忽然想起似的說道:“哦,對了,昌盛哥在電話上交待,說在展銷會開幕前想先搞一個新聞發布會,我在電腦上準備了一份新聞單位名單,你是不是去看看?”

寧貞遲疑了一下,顯然是在擔心時間是不是晚了,但轉念一想這個名單自己應該心中有數,而尚穹就住在近處,便點了點頭說:“行。”

“這是我自己組裝的一台電腦,花錢不多質量還行。”進了屋裏,尚穹在電腦前坐下時說。

寧貞滿眼欽佩,她對電腦隻是會用,而尚穹已經可以組裝了。她又一次痛感到自己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尚穹敲了幾下鍵盤,屏幕上出現了一長串報社的名單、地址和記者的名字,寧貞一個一個地看著,想要把它們記到心裏,就在她用心讀著的時候,屏幕上字跡突然一晃,隨之消失,代之而出的是一幅兩個赤裸的男女緊抱在一起的畫麵。

寧貞驚呆在了那裏。

“這是怎麼搞的?誰往我的電腦裏送了這樣的東西?”身旁響起了尚穹有些吃驚的低語,他急忙敲擊鍵盤,但隨之出現的畫麵更是寧貞連想也沒想過的東西。

血嗡一聲湧上寧貞的臉頰,在短暫的驚愕之後,她慌忙扭身向門口走去,但這時手已被尚穹抓住:“小貞,真是抱歉,我也沒想到……”說著,手已在用力把寧貞往懷裏拉,寧貞一感受到這種拉力,便猛地把尚穹推開,飛跑過去拉開了門。

她在沿著樓梯向下飛奔時才明白:這一切都是預先設計好的……7

原本立在寧貞心中的尚穹形象,像突遭了狂風襲擊一樣,一下子傾斜欲倒了。寧貞那晚回到展覽廳沒再對任何人包括家福說什麼,隻是問了一下新來的幾個司機的住宿安排情況,就早早地上床睡了。但她預先就知道,今晚的睡眠不可能安穩,果然,由意外、震驚、氣憤、傷心所造成的思緒翻滾,使她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黎明還沒有闔上眼睛。這麼說,我第一次赴他的吃飯之約時對他的感覺是對的?但電腦上的圖像會不會真是出了什麼故障而導致的?他當時要拉住我會不會不是另有存心而隻是想表示歉意?

她的這些疑問被第二天上午的那樁發現最後澄清了。

第二天上午在布置展銷品時,她去找展覽廳的工作人員想再借一張展台。那工作人員初時不想借,說擺在廳裏的展台已經夠用了,寧貞就笑了說:“我們一天給你們四萬元的租金,你們應該滿足我們的要求。”不想那工作人員聽了很不高興地回道:“我們何時收你們四萬的日租金了?我們不論對誰收的日租金都是三萬五千!”寧貞聽了不由一怔:她來時昌盛讓她帶了一張支票,上邊寫的是六十萬元,昌盛親口告訴她,說尚穹已同人家談好,日租金四萬,共租十五天。她一來就把支票交給了尚穹,難道這中間——?

她打了個冷顫。

展台後來借到了,但寧貞的心卻像塞了石頭一樣墜得難受。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她下午去了展覽廳的財務室,找到會計說:“我們總經理來電話催問租金給你們交了沒有,剛好我們承辦這事的尚穹同誌這陣子不在,隻好來問你了,麻煩查一下。”那女會計一邊回憶說:“好像是交了。”一邊去翻賬本,寧貞看得清清楚楚,賬本上邊寫著尚吉利集團每天交的租金是三萬五千元,展覽廳收款總額是五十二萬五千整。

寧貞霎時感到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她從財務室出來,站在陽光下久久沒動,隻是目無所視地望著大街上往來穿梭的車流。嗬,尚穹,你和尚昌盛可是親親的堂兄弟呀!

也就是在這一刻,原本存在寧貞心中的疑問呼啦飛走,尚穹立在寧貞心中那尊搖搖欲倒的形象,轟然倒塌了。

噢,你原來是這樣一個人!

寧貞立時決定,再不與他打交道。自此,凡要與尚穹聯係的事情,寧貞都讓家福去。展銷廳全部布置好的前一天上午,寧貞讓家福去找尚穹商量第二天新聞發布會的開法,家福回來後說:“尚穹要我們先交給他兩萬元的公務活動費!”寧貞一聽錢便提高了警惕,她臨來時昌盛讓她帶有現金,但她沒有立刻答應給尚穹,隻讓家福告訴他:昌盛傍晚就到京,錢由昌盛當麵交他,他可以按兩萬元的計劃準備。

昌盛終於到了。

他先看了一遍展銷大廳,對寧貞、家福他們的布置表示滿意;爾後詢問第二天的新聞發布會的準備情況,寧貞告訴他此事由尚穹幫忙安排,並說了尚穹要兩萬元的事情。昌盛一聽眼就瞪大了:“怎麼又要錢?為新聞宣傳的事我當初不是已經給過他錢了?”

寧貞猶豫了一陣,覺得還是應該把展廳租金的事給昌盛說一聲,以讓他心中有數。作為尚吉利集團的一個廠長和這次展銷會的具體組織者,她實在不願看到尚吉利集團利益受損。她揮手讓家福出去,輕聲把展廳租金的事說了一遍。她根本沒想到昌盛的反應是那樣激烈,聽罷“啪”一聲捶了桌子一拳就向門外走去:“我去找尚穹!”她急忙讓家福去攔,但家福哪裏攔得住總經理?隻見昌盛鑽進一輛出租車便向尚穹住的方向駛去。

寧貞本能地知道事情壞了,急得在展廳門口團團轉。她本想趕去勸阻昌盛別說開這事,又怕碰見尚穹,她實在不願再看見他。她有心讓家福跟去勸阻,可又不願把尚穹借租金撈錢的事說給他,擔心擴散出去影響所有參加展銷人員的情緒,況且尚穹是昌盛的親堂弟,事情傳出去等於在挑撥人家家族內部的關係。

寧貞隻能站在展銷大廳門口著急。

她那時隻是預感到事情壞了,根本沒料到會壞到那樣可怕的程度——

寧貞在展銷會開幕的第四天晚上流下了悔恨的眼淚。

新聞發布會沒有開成。

一定是因為尚穹遭了昌盛的斥責,一怒之下給各家報社打了什麼招呼,第二天上午,昌盛、寧貞在大廳裏準備好了桌椅和水果、飲料靜候記者們的到來,但直等到中午,也未見一名記者來到。原計劃是新聞發布會和開幕式一起開的,昌盛見是這樣,就鐵青著臉讓寧貞和家福他們把桌椅、水果、飲料收起,宣布展銷會開始。

但這個無聲的開始能引起誰的注意?

全國到北京展銷產品的企業太多了,而北京又是那樣的大,沒有新聞媒介的宣傳介紹,誰知道西城區的這個展覽廳裏在展出尚吉利集團的產品?誰知道這種產品就值得買?隻靠展銷廳門前家福寫的橫幅和幾個臨時廣告牌,能招來多少觀眾和顧客?

整整一天,隻有不到二百個從展廳門前經過的人走進來看看,零售出的綢緞不到十米,時裝沒有賣出五件。

寧貞被這種沒有料到的局麵砸懵了。在她的想象中,展銷會開幕以後,應該是人聲鼎沸人如潮湧,人們爭相購買,要求批發、訂貨的絡繹不絕。她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開始。她現在才意識到她不該對昌盛說出租金的事,尚穹撈的不就是七萬五千塊錢嘛,可現在一天下來損失的是多少?你呀,咋這樣不會辦事?你這是在怎樣幫助昌盛?!

當夾著幾絲寒意的晚風開始搖動展廳門前的花籃時,寧貞走到一直冷著臉站在一個展櫃前的昌盛身邊說:“我們明天是不是到各大報社去一趟,請他們來人看看給做點宣傳?”“可以,我們離了他也能辦事!”昌盛用指頭恨恨地敲了敲展櫃。

寧貞哪裏想得到,在這個巨大的京城,記者並不是好請的。沒有關係沒有交情沒有背景沒有巧妙的禮物饋贈,很少有記者願來采訪這種每天都有的展銷會。第二天她和家福跑了一天,每到一家報社都是先在大門口登記,後找主管這類新聞的部門懇求,可人家不是說人手太緊就是說版麵太緊,根本不應允。後來到了一家報社,著急中的寧貞幹脆先上來就把一千元錢掏出來往桌上一放說:“請去幫幫我們尚吉利集團的忙吧。”記者見狀嚇了一跳,說:“你是不是想把我們送到紀委會去?我們這裏可從來不搞有償新聞!”寧貞從來沒跟新聞界打過交道,哪知道給新聞記者送錢的秘訣?她這樣瞎闖瞎找了一天,最後總算找來了一位小報記者,那位記者來展銷廳看了一陣,對尚吉利集團的產品讚歎不已,遂於展銷的第三天發了一條挺長的消息。可惜那張報紙小發行量少讀者不多,並未造成多大的影響,也沒有給展銷廳裏帶來多少觀眾和顧客。

展銷會的第四天也在冷清中過去。就在這天的晚飯後,寧貞流下了悔恨的淚水:你個多嘴的東西,事情毀到你的手裏了!

尚吉利集團租用這個展覽廳的總時間是十五天,扣除掉整理和布置展廳的四天,隻剩下七天正式展銷時間了。

看著尚昌盛因為焦躁上火嘴唇上起滿了燎泡,寧貞真是心急如焚。還好,家福想出了一個主意:花錢到晚報社做整版廣告。晚報是京城絕大多數人都看的報紙,整版廣告能夠引起人們的注意。昌盛和寧貞聽了都覺得可以一試,昌盛遂決定第二天帶寧貞和家福一起去晚報社商談做廣告的事。

廣告談判也不輕鬆。對方不僅堅持一版二十萬元錢,而且要在四天以後見報。展銷再有七天就要結束,四天後廣告出來還有什麼意義?那一刻,焦急中的寧貞一把抓住那個麵色冷峻的男子的手,含了眼淚懇求:“權當是幫助我們,請把廣告安排在明天行嗎?”那個男子可能從來沒遇見過這樣的談判場麵和對手,內心顯然受了震動,默然片刻之後點頭說:“小姐,請擦去眼淚,我答應了。”

第二天也就是展銷會開幕的第六天,晚報上出現了一個整版的由家福擬定的廣告:買“軟黃金”——真絲綢緞去!

千年絲綢老廠——南陽尚吉利進京展銷。

公元五世紀,橫跨中西亞大陸的“絲綢之路”,其東端的起點在中原西南部的南陽尚吉利大機房。

自北宋以來的曆代皇帝,都穿過用尚吉利的綢緞做成的服裝。

展銷品種:真絲麵料,絲綢時裝,被麵,領帶,絲巾等1000多個品種。

展銷方式:零售、批發、訂貨、貿易洽談。

展銷期間價格優惠……8

尚穹,我將永不原諒你!

爺爺曾對你懷過怎樣的期望嗬,爺爺直到臨死還在囑咐我,要依靠尚穹,他在京城做事,見多識廣,是咱們尚家最有能耐的人,他會給你幫助。可你就這樣幫助你的親堂哥?!

我對你懷著多大的信任呀,我把這次展銷會的全部籌備事宜都委托給了你,你啥時候要錢我啥時候寄,可你咋能變著法子來坑我?你需要錢為啥不明著向我要?要耍這種騙人的手腕?你知道你傷我的心傷得有多深?

也罷,從此我們各走各的路,你在京城當你的官,我在小地方織我的綢,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堂哥這回算是花錢認識了一個人……

昌盛這些天一直在氣惱中度過。當初尚穹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要錢時,他的心裏就犯了一點嘀咕,但他從不許自己往別的地方想。尚穹是你的親堂弟,又是上過大學知書識禮的人,你怎麼可以對他也生懷疑?正是這種真誠的信任才使他獲知真相後格外氣惱和傷心。那天晚上寧貞說出展廳租金的事後,他心裏起了怎樣的震驚和氣憤?!他在氣憤和傷心中奔向了尚穹的宿舍敲響了他的房門,他在開口責問的最初一刻,其實是希望尚穹辯駁的,希望他為隱匿的那七萬五千元說一個可以信得過的花銷處,但是沒有。尚穹顯然沒有料到他會知道真實情況,會來當麵責問,所以也就沒有準備用來辯駁的理由,尚穹隻是滿臉尷尬張口結舌地麵對著他,到最後也隻能囁嚅著說:“……我分這兩室一廳的房子太小,想積點錢再買間房子……”

房子?為了房子你就來騙你的親堂哥?!你對得起誰?這可是在辦尚家祖傳的絲織業呀,你對得起列祖列宗?你不怕爺爺在陰間怪罪?!

我永遠不再登你的門!就是這次展銷全砸鍋,我也決不會再去求你!

在晚報上發的那版廣告總算起了作用,到展銷會開幕的第八天,展覽廳的冷清局麵開始改變,來參觀和購貨的人多了起來。到第九天,顧客開始川流不息摩肩接踵了,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忙得不可開交,一直愁眉緊鎖的寧貞第一次笑了。到第十天,有路過的記者主動報道了展銷會的盛況,稱讚了尚吉利集團的產品,這下子吸引了更多的顧客,到第十天下午,展銷廳幾乎擠得水泄不通了。但這時離展銷結束隻有一天,不可能完成計劃中的交易額了。

昌盛決定延長展銷的時間,但同展覽廳交涉時對方拒絕了,說另有一個音像製品展銷會緊接著在這裏舉行,你們必須於明天晚上結束展銷,後天騰出展廳。

“咱們再換個地方?”寧貞著急了。

昌盛緩緩地把頭搖搖:“再找一個合適的展銷地點需要時間;布置起來也需要幾天;也需要再做廣告;再說,這麼多人和車留在這裏,家裏的生產也受影響。罷了,我們按原定時間結束吧。”

最後一天的展銷開始了,寧貞給尚吉利集團來的每個人都發了一袋麵包幾罐飲料,要求大家一刻也不離開展銷台,力爭接待更多的顧客。這是繁忙的、緊張的、交易額最多的一天,尚吉利集團來的每個人都知道時間寶貴,人人都拚了命幹,但黃昏按時來臨了。

根本用不著統計,昌盛憑估計就知道,展銷以來的全部交易額不會超過七十萬元,而對這次交易會的所有投入加起來已近百萬,還不算人員的忙碌和心力的耗費。

失敗了。

那一刻,他望著在黃昏裏亮起來的街燈,望著在街燈裏往來穿梭的車流,深深地歎了口氣。爺爺,這是你去世後我辦的第一件大事,沒有成功,孫子愧對你,你不會生氣吧?……

車是天黑前裝好的。尚未賣出的綢緞和時裝差不多裝滿了四輛卡車,這些都將再運回南陽。這是一場多麼無意義的長途搬運嗬。

昌盛讓寧貞和家福領著所有的工作人員去一家小飯店裏吃飯,自己留下來看車。他已經宣布,飯一吃過就啟程南返。他想連夜離京,不想讓京城裏更多的人看見他兵敗撤退。

這是一個陰沉的傍晚,幾大團烏雲懸在頭頂的天空,一副要掉下來的樣子;裹有沙粒和塵土的風撞到蒙了帆布的卡車上,發出沙沙的響聲。昌盛這會兒忽然想到,如果自己那晚沒有跑去斥責尚穹一頓,而是把氣先咽到肚裏,讓他幫忙請來記者請來名人開好新聞發布會和開幕式,那會是一個什麼結果?帶來的展銷產品會全部賣完?訂貨的人會來很多?尚吉利集團的產品會在京城造成很大影響?他感到有一絲後悔在心裏慢慢膨大。哪樣做對尚吉利集團有利?昌盛,你辦起事來還是沒有三思而行,你處世分明是操之過急,你沒有吞咽氣惱的肚量,你沒有學會忍!爺爺的遺囑上是咋給你說的?和當官的打交道時要學會忍。可你是怎麼忍的?尚穹騙占的不就是七萬五千塊錢嘛,你就忍不住了?你忘記了他是京城裏一個當官的,他對你一個外地人翻臉還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尚總,你去吃一點吧,我來看車。”寧貞這時走了過來。

昌盛搖搖頭:“我不餓,你吃好了?”

“尚總,這次全怨我!”寧貞低下頭說。

“什麼怨你?”昌盛沒聽明白。

“要是我當初沒有給你說租金——”

“我們不談這個,”昌盛截住寧貞的話,他知道寧貞全心想把展銷會辦好,他看見了她這些天的辛勞,他內心裏充滿了對她的感激。他再一次慶幸自己選準了這麼一個廠長和助手。“這次忙得你連天安門也沒去看吧?天安門其實離這兒不遠!”

“我是說——”

“將來會有機會的,”昌盛努力讓自己笑著,“日後你和家福就來北京旅行結婚!也許要不了多久,我們尚吉利集團會在北京設立一個分公司,分公司裏吃住都方便。分公司的任務除了做生意之外,就是疏通同新聞界、中國絲綢進出口公司和輕工業部等部門的關係,我們再不能受製於人,我們想啥時候開展銷會就啥時候開……”

車隊啟程時已近八點。

昌盛坐在最後一輛車上,車行至嶽各莊轉盤要駛入京石高速公路時,他讓司機停車,他下車向一個電話亭走去。應該給尚穹打一個電話,告訴他我們走了。畢竟是堂兄弟,他無義,我不能無情。再說,他做官,雖然不大,但是一個京官,京官無大小,他一個電話朝下邊的機關打下去,下邊的人就可能要當成事來辦。爺爺曆來主張不能和當官的硬頂、鬥氣,何況這還是一個京官?罷,就低下頭,忍下氣,給他打個電話告個別,把關係緩和下來。

他知道尚穹宿舍裏沒電話,就呼了他BP機的號碼。昌盛怕他不好意思回電話,對傳呼台沒報自己的真名字,還好,沒過多久,電話來了。昌盛拿起話筒,以盡釋前嫌的語氣說:“尚穹,是我,你昌盛哥——”

線路那頭的電話“啪”的一聲掛了。

昌盛提著話筒呆了一陣,眼神倏地陰沉下來。嗬,給你臉你還不要臉了!明明是你有負於我,騙了我的錢,現在倒還在我麵前擺起了架子。罷,罷,既是如此,我倒不低頭了。你在北京城不就是個副處長嘛,你還能把我吃了?!從此以後我們徹底斷絕來往,我不忍這口氣了,爺爺,我不忍了!不忍了!他猛朝電話亭上踹了一腳,電話亭發出“嘭”的一聲悶響,驚得路邊幾個騎自行車的人都向他扔過來驚詫的目光。

他跑向自己的卡車,一邊拉開車門一邊對司機大聲說:“開車,回家!”……9

尚穹一直以為,隻要把與展覽廳簽定的租用合同放到自己身上不讓昌盛他們看,他們就不可能知道真相。誰會想到要再去查驗合同?誰能夠對他表示不信任呢?也就是因此,他一點也沒做事情敗露的準備,那天晚上當昌盛進屋氣衝衝地責問為何把日租金由三萬五說成四萬時,他一下子呆了,以至於竟沒想出辯解的詞來。他當時的第一個感覺是太丟臉了,這件事要是傳回到南陽,他將如何有臉再回南陽去?那可真真是無顏見江東父老了。一個在北京工作的副處長,竟然坑到了他親堂哥的頭上。他仿佛已經看見南陽的市民在交頭接耳傳送這個驚人的消息。他被這個想象中的場麵嚇得真想鑽到牆縫裏去。真是財迷心竅,傻到了這樣的程度,做出了這樣的事?!那一刻,後悔像一顆豆子一樣,是從他心裏滾過一回的。緊接著,他開始害怕。尚昌盛要是把這件事捅到我的機關裏去,那後果將是什麼?單位裏的人將投給我什麼樣的目光?將會把我當成什麼樣的人?騙子?無情無義的小人?誰還會再看重我提升我?那我的前途不算完了?我辛辛苦苦幹了這幾年,竟讓此事把我毀了?不,不能!幾乎在昌盛責斥罷剛走出房門,尚穹就想出了挽救辦法:明天一上班先把那七萬五千元從銀行取出來,尚昌盛一旦對我的單位和在南陽公布此事,我即刻把這些錢拿出來示之眾人:我從未想多占他一分錢,隻是為展銷會的其他花錢項目預作準備;完全由於尚昌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造成了這個誤解,弄得兄弟反目。之後,再扔還給他!在想出了這個處理危機的辦法之後,他心裏的慌張才算過去,才開始對尚昌盛生氣:好哇,我辛辛苦苦地在北京為你奔波,你一來就查我的賬目。七萬五千塊錢對於你算得了什麼?我給別人辦事,他也總得給我勞務費吧?我倒要看看你在北京離了我能不能把事情辦成!

他當晚就給各報社的朋友打了電話,告訴他們新聞發布會不開了。同時通知預先約好為展銷會開幕式剪彩的名人和領導:開幕式取消了。

第二天,他去銀行取出了錢後徑去上班。

我要看看你尚昌盛有多大能耐!

那天下班後他給南陽家裏撥了個電話,電話是媽媽文琳接的。他在電話上要媽媽留意尚昌盛回南陽後對外界說的話。媽媽問為什麼,他答是因為一樁誤會,他想把昌盛給的一筆錢放在手中以用於展銷會的其他開支項目,不料昌盛以為他是想悄悄貪占。媽媽聽了冷笑一聲說:“啥叫貪占?你也是尚達誌的孫子,尚家的錢也應該有你一份!你幫了他反倒落下不是了?……”媽媽的話像一道閃電,一下子照亮了尚穹腦子裏一個昏暗的角落:對呀,我也是尚達誌的孫子,尚吉利集團的財產按照法律規定應該也有我的一份,我拿這七萬五千元不僅不應該害怕,而且要理直氣壯!我過去怎麼沒想到這一層?爺爺當初在遺囑裏怎麼說的?——這個集團留給你們了。這“你們”中當然也包括我尚穹!還有,我過去聽媽媽說,尚吉利集團所以能辦起來,得力於爺爺埋藏在地下的幾十根金條,這些金條是祖產,祖產當然也應該有我一份;在祖產基礎上滾動發展起來的資產,還應該有我一份。哈哈,我現在還怕什麼?我這是在花爺爺給我留下的遺產,任何外人無權幹涉!遺產?爺爺留下的遺產總數是多少?尚吉利集團的整個財產都應該算是爺爺留下的遺產,應該算!嗬,那總有幾千萬吧?這筆遺產按照法律規定,應該有尚昌盛、旺旺、父親、哥哥尚天和我共享,如果把這筆財產分成五等份,每一份都是幾百萬元吧?嗬,我會擁有幾百萬元嗎?要是那樣,我在仕途上幹可是有堅強後盾了!得先向律師請教,不要盲目高興,要從律師處弄清三個問題:第一,我有沒有繼承尚達誌遺產的權利;第二,尚吉利集團的財產算不算尚達誌的遺產;第三,如果尚吉利集團的財產屬於尚達誌的遺產而我又有繼承的權利,現在可不可以就討要這筆遺產。

第三天的傍晚,也就是當尚昌盛為展銷會第三天的冷清局麵急得團團轉時,尚穹走進了前門附近的一家律師事務所。

我要弄個清楚!

律師的回複是在一個下午抵達尚穹的辦公桌上的,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撕開那個信封——尊敬的尚穹先生:

我們對你提供的情況做了仔細研究,現就你的谘詢答複如下:

1、尚吉利集團既是在你爺爺生前建立起來的,是用你爺爺存下的金條為基礎發展起來的,而他又是實際上的一家之主,他去世前留下的遺囑中又明確表示尚吉利集團是他留給你們諸位兒孫的,那麼尚吉利集團的全部財產可視為他的遺產。

2、你作為他的嫡孫之一,雖未具體從事尚吉利集團的建設,但同樣具有繼承這份遺產的權利。

3、你可以把這筆遺產交目前尚吉利集團的經營者繼續經營以獲取利潤,也可以一次性地收回到自己手上。

4、如果你索要遺產的事情遇到了什麼麻煩,我們願意隨時為你提供法律服務……倘不是在辦公室裏,尚穹真要高興得跳起來:我就要有很多很多錢了!

看來,前人說的“壞事可以變成好事”是至理名言!我原來為拿七萬五千塊錢遭人斥責心中惶惶不安,沒想到它倒促使我去追回了幾百萬元財產。從今往後,我可以安心工作,再不會為錢發愁了。

他跑到樓下,用公共電話要通了韞韞,告訴她今晚見麵。他要和她共享這份歡樂。他原來計劃要買的那套房子,是準備交韞韞來管理的。就在昌盛來京的前一天,他領韞韞去亞運村北邊的一棟公寓樓上看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韞韞,現在我不買兩室一廳的房子了,我要買四室兩廳的!我知道你是個勤快而又有藝術眼光的姑娘,一旦那四室兩廳的房子到了手,我相信你會把它收拾得十分雅致舒適,到那時我每星期去住兩三個晚上,那將是我的又一個宿舍,我會在那裏得到徹底的放鬆和休息,爾後再精神飽滿地去官場奮鬥……

那是一個歡樂的黃昏,韞韞一進屋尚穹就把她抱放到了床上,韞韞像往常那樣害羞地把胳膊放到臉上遮住眼睛,任憑尚穹在身上忙碌盡興。當事情告一段落之後,興猶未盡的尚穹又要接著玩遊戲:他拿來一根長長的黃瓜,讓韞韞和他分別從兩頭吃起,直吃到兩雙嘴唇挨到一處。就在尚穹吞咽最後一口帶著韞韞唾液香味的黃瓜時,放在床頭櫃上的BP機響了,他伸手拿過一看,見上邊顯示著一句:有急事速回電話。號碼和人名都很陌生。他擔心是機關裏的什麼人找他有事,那個龐大的機關裏有許多人他還叫不上名字,便急忙穿衣下樓去回電話。他給自己製定了一項原則:什麼時候都不能誤了工作。

電話撥通後他聽到了昌盛的聲音,他先上來非常惱火,你竟敢化名把我從床上叫到樓下?!但隨後他浮了一個冰冷的笑容——他下午下班時專門坐了一輛出租車,他讓司機把車開到展覽廳附近把車停下,他隔著車窗玻璃看著昌盛他們向車上裝尚未銷出的產品,他清楚地知道展銷會沒有辦成功。他此刻很想對著話筒挖苦他幾句,同時告訴他已做出了索要遺產的決定。但隨後他又改變了念頭,犯不著打草驚蛇,待一切計劃好了再說。他隻是“啪”一聲掛了電話。再見,尚昌盛,這次展銷會的失敗讓你知道離了我不行吧?我以後還會讓你知道新的東西,讓你知道我不是一個平凡平常的可以受你斥責的人,我是北京大學的本科優秀生,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部裏的一個副處長!我會讓你為對我的斥責而後悔終生!你會後悔的,會的!……10

與左濤的相見使卓月的心境失去了原有的寧靜。過去,她平平靜靜地備課教書,平平靜靜地搞文物研究,平平靜靜地處理尚吉利綜合大學的各項教務;而現在,不論幹什麼,左濤那張蒼老憔悴的臉總在她眼前晃動,那瘦削傴僂的身影總是跟著她走進她去到的每一個地方。而且她分明覺著耳邊總響著他的聲音:你把我毀了,毀了,毀了!……

我是把他毀了。他結過一次婚,但女人把他趕走了,趕走的原因還用問嗎?那麼這場婚姻其實也是我毀的,是我毀的!

他毀壞的,是卓遠外爺的書,那些書當然寶貴;可我毀壞的,卻是一個人!人不寶貴?!我們都毀壞了東西,但我的罪似乎更大,更重,更不可饒恕?!

一天晚上,無法安心在家裏備課的她,緩步走到了白河岸上。前些年幹涸無水的白河,因為新近在下遊建了橡膠壩而重新變得水麵寬闊波光粼粼,幾艘小遊船在水麵上劃動,夜風送過來船上年輕男女們的清脆笑聲。又是一代人了。他們不會知道我們當年經曆的那些事情,那時候為什麼不讓人們這樣泛舟笑鬧,而偏要讓我們去互相仇視爭鬥?假若當年沒有焚書,沒有我對左濤的傷害,那如今的生活會是一個什麼樣子?我們會有一個家庭?一個孩子?那孩子是男是女?……

一陣從河麵上漫過來的飽含水氣的風,令她打了個寒噤。別瞎想了,沒有假若了。對於過去,上帝隻給了我們回憶的權利,沒有給我們改變的權力,回家睡覺吧。

她轉過身時,看見一對熟悉的身影踏著月光迎麵走來。是昌盛哥和小瑾嫂子。“月兒,是你!”小瑾最先招呼。

“昌盛哥,聽說你回來了,正想去找你。”卓月朝表嫂笑笑,向昌盛轉過頭。

“是學校裏有事?”

“三件事,一件是計算機係想再買十台微機,以保證每個學生上課時都有機器操作;另一件是想再蓋四間平房,給剛請來的兩位老師住;再一件是,我想聘請一位老師。”

“前兩樁事先緩緩。”昌盛歎口氣。

“為啥?”

“我手上的流動資金沒了,因為前一段幾個國家暫停了進口咱們的綢緞,產品積壓;加上這一回在北京的展銷會辦砸了,錢扔了不少。”

“哦?北京的展銷會不是有尚穹幫助嗎?”

“唉。”昌盛又長歎一口氣,“他也盡了力,可事情很複雜。”他搖了搖頭,接著說:“聘老師的事你可以辦,這是你當校長的就可以決定的事,隻是不知你想從哪裏聘?”

“蠶繭基地。”

“嗬,蠶繭基地還有可當大學老師的人?”昌盛驚奇了。

“他姓左,人們喊他居士。”卓月的聲音低了下去,她不想讓昌盛知道真實情況。

“噢,左居士,我想起來了,是有這麼一個人,腰有些駝,隻是他教學行嗎?他懂哪一門?”

“蠶。”

“蠶?這倒也是,他在基地幹了這麼些年,對蠶應該是懂得的,行,你下聘書吧,我沒意見。”

卓月望著又重新沿河岸向遠處踱步的昌盛哥和小瑾嫂子,忽然發現他們的步態中已有些老人的樣子了。唉,歲月真是要把我們這一代也推入老境了!左濤,我們也真的要老了……

卓月重新走上安留崗是在一個正午。這又是蠶繭基地忙碌的時候,幾千個荊條笸籮擺放在桑樹下和空地上,工人們按照各自的分工,不停地摘下桑葉放進笸籮。無數條蠶歡快地扭動著白胖的身子,放開肚子吞吃著鮮嫩的葉片。崗尾和遠處另外幾條崗上的柞樹林裏,健壯的柞蠶們根本不用笸籮,直接爬在樹上,在樹葉上翻上翻下地吃著。

因為忙碌,卓月的到來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她也沒有向誰詢問,一個人在樹林裏尋找,最後終於在崗尾的一叢柞樹棵子前找到了左濤。左濤那會兒正踮著腳尖,把掉落在地的一條蠶放到樹葉上去。“忙呐?”她說。

他扭過臉來,看清了是誰之後,渾黃的眸子驚跳了一下。

“我找你有事!”她凝望著他。

“是為那塊石頭片子?”

“不,”她搖了搖頭,“我想請你去尚吉利綜合大學。”

“幹啥?”他害怕似的後退了一步。

“教學,當老師。”

“耍笑我?”

“不,是真的。學校裏需要老師。”

“但不需要我,你隻是覺得我可憐——”

“我希望你去!”

“我已經是無意世事了,咋個會再——”

“那也可以帶徒弟,你去可以給絲綢專業的學生們講講‘蠶’。”

“我不會講蠶,我也不去!”

“要我跪下求你?!”卓月的眼瞪了起來。

左濤的目光倏然間驚起,棲落到了頭頂的一個柞樹枝上。

“你有功勞了是吧?要讓我像三請諸葛亮那樣來請你?!”

左濤無語,四周隻有蠶在樹葉上的爬動聲。

“那你就死在這裏吧!”卓月恨恨說罷這句,猛然轉身走了。直到下了崗走進城區,她再沒有把頭扭回去一次。左濤,你個東西,你還要在我麵前擺譜?還想讓我再三求你?!卓月,你根本就不該再去理他!

整個下午,一股莫名的氣恨一直在她心裏盤旋,氣左濤?氣自己?晚飯她不想吃,剛要插門上床歇息,門口忽然出現了一個挑擔子的人。

“誰?”

“我。”

卓月沒有說話,雙眼直望著那個黑暗裏的身影,慢慢舒一口氣:左濤,你到底來了!

左濤放下擔子,取下擔子一頭的鋪蓋卷,啞了聲問:“我去學校找誰能尋到住處?”

“傳達室的老黃,就說是我說的,讓他先給你開一間學生宿舍。”

左濤轉身向院門外走去。卓月咳了一聲,問:“你這些東西——?”她指著他放下的擔子的另一頭。那是一個挺大的紙箱子。

“那是給你的。”左濤說罷,拉開院門出去了。

卓月狐疑地看著那個紙箱:什麼東西給我了?她上前提了提,沒提動,好重。她用力把它順地拉到屋裏,用剪子剪斷紙箱上的麻繩,打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