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陽這塊平常的土地,常常悄無聲息地把一些珍貴的東西藏進她的土層裏,爾後,在她認為恰當的時候,再一件一件地亮給後人。本世紀初,她把南召猿人的生活遺址和秦時的官營鑄鐵作坊袒露給人們;三十年代,又捧出一大批瑰麗的漢畫像石刻讓世人目睹;九十年代,她再把上萬枚的恐龍蛋化石和恐龍骨架化石呈現出來,使世界很是吃了一驚。
一九八○年春天的那個上午,當南陽城西落霞村的栗麗十五歲的女兒曹寧貞,扛著钁頭去安留崗挖掘種植桑樹、柞樹的樹坑時,並不知道她也將從土裏挖出一樁新聞,挖出一處讓世人一愣的曆史遺跡。
自從村裏允許村民在四周荒蕪的土崗子上種桑樹、柞樹養蠶之後,承包村裏小桑園的栗麗和丈夫曹冬至便決定再挖一些樹坑,再栽一些桑樹和柞樹苗,以便日後能養更多的蠶。寧貞便是因此在那個陽光和暖的上午拿上钁頭爬上安留崗的崗脊的。
安留崗是一個呈東南——西北走向、長約五六裏的土崗子。崗上多細碎的料礓石,不長莊稼;眼下崗上除了剛拱出地麵的青草之外,便是才綻出葉子枝條蓬亂的矮樹棵子。寧貞爬上崗脊中部之後,脫下上身的翠色褂子,便揮钁挖了起來。
十五歲的寧貞因為勞動更因為母親的先天遺傳,已出落成了一個腰身柔韌纖長十分惹人注意的漂亮姑娘。她一登上崗脊,先她而來在崗上砍雜樹棵子作柴的小夥,便都把熱熱的目光射了過來。寧貞對那些目光渾然不覺,她隻是不停地揮钁挖著。
大約是挖第三個樹坑的第四钁時,她感覺到钁頭碰上了一種東西,這種東西既不是土塊也不是崗脊上常見的料礓石,而是一種原來沒有碰到過的易碎的物件,因為她聽到了“哢哧”的斷裂聲。她有些小心地把钁頭拉上來,這時候她看到隨著钁頭出來的是一些變朽的骨頭。
骨頭?她有些驚異。
像是牛身上的骨頭?她又揚起了钁頭。
隨钁出來的是一個破了的陶罐。
這地方怎會有這樣的東西?
她來了興趣,又一钁挖下去。
钁頭碰上了一個木製的東西,發出“咚”的一聲悶響。箱子?她憑響聲做出了判斷。這兒怎麼會埋有箱子?驚奇使她更快地用钁頭刨起了土,隨著土塊的被逐漸刨開,一口棺材露了出來。
“媽呀!”寧貞嚇得叫了一聲,扔下了钁頭。
在近處打草的兩個小夥聞聲跑過來,其中一個拿起寧貞的钁頭剛想去撬棺板,隻見一條钁把粗的五花長蛇從棺材一頭的土裏倏然爬過。
兩個小夥顯然有些害怕,吐口唾沫扔下钁頭走了。
寧貞也慌忙拎起钁頭,驚驚懼懼地離開了崗脊。她想,這大概不是種桑樹、柞樹的地方,不吉利!
寧貞挖到棺材的消息是後晌傳進城裏的,市文物科的兩個人於傍晚時分來到了現場。他們趕到現場時,一個聞訊跑來的幹過掘墓差事的農民正用他雪亮而笨重的鎬頭把那具棺材揭開。棺材的質量一般,內中盛的是一具女屍,女屍的頭和身子是斷開的。這具保存尚好的女屍正在血紅的夕陽下迅速地變形。兩個文物官員見狀叫苦不迭,說:“你怎敢亂挖?為什麼不等等我們?”那農民抹了一下鼻涕笑笑,答:“我以為能找到幾個銅錢,不想除了骨頭啥都沒有。”兩個文物官員在現場反複察看了一番之後,留下一人看管,另一人匆匆向城裏奔去。
天黑定之前,幾名公安局的人來到了安留崗脊,他們在崗脊上圍上了一圈繩子,並在旁邊豎了一塊木牌,上寫:“文物重地,嚴禁入內”。
第二天,城裏的報紙上出現了一則消息:昨日,市郊落霞村一位姑娘在安留崗中段的崗脊上挖坑種樹時,無意中發現該崗脊埋有一具女屍和不少羊骨、牛骨和陶器,據文物部門初步判定,這些均為東漢時期的東西,極具研究價值。文物部門已決定即日開始對該處進行詳細發掘。另據民間傳說,當年劉秀初起兵時,曾於此崗擺脫過王莽的追兵而脫險,故此崗起名為安留(劉)崗……寧貞從安留崗回到家後仍心神不定,那口棺材總在她眼前晃動。她給媽媽栗麗說了事情的經過和她的感覺,媽媽用手點著她的額頭笑道:“小膽子貨,挖出個破棺材也值當嚇成這樣?”
晚飯後寧貞沒像往日那樣去找女伴們玩,而是早早地上床睡了。她想早點沉入睡眠以把安留崗上的事情忘掉。不料剛入睡鄉,便見一個身穿黑色長裙的姑娘在向她招手,問她願不願去看一處風景,她覺得驚奇,就點了頭。那黑裙姑娘便扭身在前引路,上坡、過橋,路曲曲折折,那黑裙姑娘最後在一處四四方方的平台上站定,說:就在這兒!寧貞便舉目四望,隻見四周白茫茫一片,隻有煙雲在翻,就回了頭問:風景在哪兒?那黑裙姑娘笑笑:在這兒!說著抬手從自己頭頂抽出一縷一縷細如蠶絲的東西,寧貞驚問:這是啥?感情!那黑裙姑娘笑著答。寧貞越覺驚異:感情原來是這樣的?她剛想上前看個仔細,卻見那女子猛將自己的頭從脖頸上取下朝她遞來,說:你看看清楚!寧貞定睛一看,竟是一個骷髏,嚇得她“媽呀”一聲從夢中驚醒,“呼”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還沒有上床的栗麗聞聲跑過來,摟住女兒驚問:“咋了?”
“做了個噩夢。”寧貞氣喘籲籲地說。“我夢見了——”
“好了,夜晚不能說夢,夜裏說夢,一夜不寧,睡吧。”栗麗重又扶女兒躺下,“媽今夜就睡在你身邊,你放寬心,再不會有噩夢找你了。”
寧貞這才算睡到天明,天亮起床後她對媽說:“我不去挖樹坑了,我到桑園裏看護蠶,讓我哥去找種樹的地方吧。”栗麗點頭說:“中。”
寧貞趕到村南自家承包的桑園時,哥哥寧安正挎著竹籃站在一棵桑樹枝杈上采摘桑葉,兩隻手如摘棉花的女人一樣,快速翻飛。看見她,問:“跑來幹啥?”
“換你,我來照護蠶!”
“你行?!”寧安瞪了一眼妹妹。
“當然。”寧貞也想麻利地爬上另一棵桑樹摘葉,但爬了幾次都未能如願。
“好了,葉子已經摘足了,”寧安跳下樹,“跟我去蠶房,我告訴你要注意的事兒。”
兄妹倆於是一前一後向早先的看園小屋如今的蠶房走去。一推開房門,“沙沙沙”的蠶嚼桑葉聲就如風一樣飄了過來。寧貞看見,十幾個笸籮裏都有白白胖胖的蠶在桑葉間蠕動。
“再過頓飯工夫,你往各個笸籮裏放一次葉;頂重要的是小心別讓老鼠進了笸籮,老鼠這東西吃起蠶來,像喝麵葉,又貪又快。你把這個小棍拿在手裏,發現老鼠,就把它嚇走!”
“老鼠咬人嗎?”寧貞有些怯意。
“吃人!它們專吃十五歲的膽小姑娘!”
“去!”寧貞把哥哥推出了蠶房門,開始小心地查看各個笸籮裏蠶的發育情況。它們的身個比前幾天又見大了。快長吧,蠶寶寶們,等你們長大結了繭賣了錢,我才能上高中一年級哩!求你們早點長大結繭吧……
門前的土路上響起一串自行車鈴聲,寧貞扭頭隔了桑樹的枝葉縫隙向路上看去,是四五個鄰村的去臥龍高中上學的男女學生,內中有一個姑娘寧貞還認得。看著他們飛旋的車輪和背上的書包,聽著他們搖響的車鈴和笑聲,一股明顯的羨慕之色浮在了她的臉上。唉,我啥時候才能像他們一樣去上高中讀書,爾後考上一所大學,再後分回到南陽城,像城裏姑娘一樣到一個機關上班?
她直直地望著他們的背影……2
安留崗有古屍出土的消息抵達尚家時正逢中午來臨。達誌那陣子正眯縫著兩隻老眼在院裏曬著太陽。孫子昌盛說:爺爺,城郊的農民挖坑種樹挖到了一座古墓,其中有兩口棺材。達誌聽後既沒接口也沒往心裏去。挖到十座墓與我有啥子相幹?我馬上也就要進墳墓了,還會對一座前人的墳墓感興趣?人早晚都要躺到墳墓裏,還是手下留情別動別人的墓吧。但後來聽昌盛的媳婦小瑾說文物管理部門的人斷言那是一座漢墓,而且新挖出的一口棺材裏可能還是一具女屍,那女屍身上的衣服也可能保存完好時,他的心一動:漢代人穿的衣料不會是今天的化學纖維,可能是家織土棉布,更可能是絲綢。如果真是絲綢,在開棺後見識一下漢代的綢緞豈不是很有意思?至今為止,我還沒見過古時的綢緞哩。
達誌於是讓昌盛去問,如果屍體上的衣裳保存完好,能不能借一片給他看看。市文物科的人一聽都笑了,說:所謂保存完好,就是在開棺的那一瞬間,你能看到屍體上的衣服完好如初,但實際上一與空氣相觸,它頃刻間便焚毀成灰,手一動它就飛了,哪還能拿到手裏?達誌一聽是這樣,問清了開棺時間定在第二天,便不顧昌盛夫婦的阻攔,決心在打開女棺時親自到現場看看。
第二天頭晌是一個風止樹靜的和暖天氣。達誌讓孫子昌盛用地板車把他拉到了崗上。文物部門為了在棺材打開的那一瞬間把棺內的情景弄個清楚,請來了四名攝影記者,他們將在四個角度上同時對屍體拍照——這是在沒有能力保存棺內東西的情況下所采取的一項補救措施。
開棺的準備工作全部做好之後,達誌被允許站在棺材附近。在文物科長一聲號令下,依然結實的棺蓋被“轟隆”一聲打開。達誌急忙在老花眼鏡的幫助下向棺內看去:那儼然是一個剛剛去世的年輕女人,雙目微闔靜躺在那裏;黃綢上衣黑緞褲子鮮豔如初,腳上還搭了一匹白綢子,似乎是怕她腳冷;胸脯分明還有些高隆。果然是一名穿綢著緞的女人!達誌驚奇地看著女屍和女屍身上的綢緞,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一個真正古裝的女人。但幾乎是眨眼之間,就在記者們相機的“哢嚓”聲中,那屍體忽然塌陷變形,眼和嘴和肚子和陰部一下子塌成了深坑,身上的衣裳也像受驚的蒼蠅一樣四下裏亂飛,一股難聞的氣味鑽進達誌的鼻孔。是屍體那副嚇人的樣子和這股嗆人的味道迫使達誌移開了目光。
那些記者拍出的照片是在後晌衝洗出來的。昌盛拿著其中的四張照片連蹦帶跳驚驚咋咋地跑到爺爺身邊叫:“爺爺你快看,你快看這照片上的字跡!”
達誌不知孫子何以這樣激動,慢條斯理地戴上老花鏡去看孫子遞過來的照片。那是女屍腿部的幾張照片,女屍腳上搭著的那匹白綢很清晰,那匹白綢上竟然有幾個字也隱隱約約照了出來,達誌仔細看去,可以辨出是四個隸書漢字:“南陽綢緞”。
達誌驚奇的目光與昌盛驚喜的目光迅即相撞。嗬,南陽綢緞!謝謝老天爺也謝謝你這個不知名的女人,你讓我尚達誌開了眼界,見識了漢代的“南陽綢緞”……
達誌那天剩下的時間一直激動不已,晚飯也吃得心不在焉。晚飯後,他把昌盛叫進自己的房間,慢了聲問:“昌盛,我死的時候,你能不能在我的腿上也搭一匹綢子,而且在綢子上也織幾個字:‘尚吉利霸王綢’?”
昌盛怔怔地望著爺爺,半晌之後方開口:“我眼下隻是‘國營尚吉利織絲廠’的一個供銷科長,啥時能造出‘霸王綢’我確實不敢——”
“行了,你走吧!”老人朝孫子揮了揮拐杖。
尚達誌在過了九十六歲生日邁進九十六歲的門檻之後,沒想到還有三個考驗在等待著要檢驗他的生命強度。
頭一次考驗發生於一個陽光很淡的午後。在那個午後他忽然很想吃幾顆山楂,可那陣孫子昌盛和孫子媳婦小瑾都已上班,重孫子旺旺也已去了學校,沒人為他把山楂拿來。他知道應該把這個陡起的願望壓下去,可他壓抑不住,滿嘴裏都是因想咀嚼山楂而湧出的唾液。他最後決定自己動手去拿。盛山楂的壇子放在立櫃的上邊,他拄杖走過去才發現自己的手夠不著壇子,沒有辦法,他隻好借助一個矮凳,他想他隻要站到這個矮凳上他就一定可以拿到山楂。在這一刻他有點像個孩子,他用拐杖把矮凳撥拉到立櫃下,爾後顫顫地抬起一隻腳踏到上邊,就在他準備把另一隻腳也抬起的時候,矮凳很不聽話地翻了,他理所當然地倒了下去。他摔得不輕,胳膊和腿都出了血,他躺在地上好長時間沒有站起。還好,骨頭沒有受傷,他後來是自己爬起來的,爬起來時他很想?自己一個嘴巴:你個饞嘴的老東西!那天傍晚孫子媳婦小瑾回來見他那副受了傷的樣子,驚問原因,他隻能淡了聲答:不小心絆著了一個凳子,摔了一跤,沒啥大不了的事……
第二次考驗是在一個晚上到的。那天晚上他睡下之後,正要拉滅電燈時忽然看見床前的地上有一隻蠶——一隻身形巨大體長半尺的蠶,通體發光,爬動時“沙沙”作響。那隻蠶在他的床前地上爬了三圈之後向門外爬去。他第一次見到這種蠶,他驚奇地起床,隻穿襯衣短褲拄上拐杖想看它要爬到哪裏去。那蠶出了門徑向前院爬,而且爬一陣回過頭來看看他。他越發驚異,就隨了那蠶走,他看見那蠶爬到前院那塊刻有形圖案的石頭上,最後臥在了那個形圖案的中央。他呆呆地看著那蠶,那蠶也昂頭看他。所幸這時剛好昌盛起來小解,見爺爺直直站在院中,忙跑過來扶住他問是咋著回事,他指了指石頭說:“別管我,你看那隻蠶!”昌盛用手中的手電朝石頭上一照,詫異道:“哪有什麼蠶?”達誌眨眨眼睛,也是一愣,發現石頭上果然空空的。那天的後半夜達誌開始發燒,昌盛估摸爺爺如此高齡經這一凍,恐要大病一場,未料三天後爺爺竟退了燒,神清氣爽地下了床。
第三次考驗差不多是小瑾一手製造的。那幾天達誌小腹不適,昌盛請一名中醫給他開了三副中藥,藥是小瑾到藥鋪買的。抓藥的人在把三大包藥遞到小瑾手上時又交給她三個小包,告訴她每大包藥煎二十分鍾後再放一小包藥進去,繼續煎十分鍾後再倒出藥湯交病人服用。並再三告誡小瑾,一定不要忘了放小包藥,因為大包藥煎出後是帶毒的,沒有小包藥的攙配,人服食後就會中毒。小瑾回家後依囑煎藥,但煎第三大包藥那天,她因為旺旺吃飯打碎了碗燙了手忙著給兒子包紮,而忘了把小包藥放進去,她伺候爺爺把藥喝進去後,返回廚房去刷藥鍋時才發現出了大錯。她嚇得麵孔發白手足無措,她想爺爺這次必死無疑,一邊叫兒子去隔壁的廠裏喊昌盛回來一邊雙腿發軟地向爺爺的睡屋走去。她想爺爺或是正躺在床上呻吟或是已經死了,未料推門一看發現爺爺正坐在床幫上聽收音機。她又驚又怕地問:“爺爺,你身子有啥不適沒有?”達誌搖頭說:“沒有,喝了這副藥我左嘴角哆嗦的病好像也好了,你看,一點也不哆嗦了是吧?”小瑾聽完這才噓一口氣把懸吊起來的心慢慢放到原位。
昌盛回家後聽妻子說了事情經過,仍不放心,又去把安泰堂的安老大夫請了來,讓他看看爺爺身子咋樣。安老大夫把脈良久之後對達誌說:“我給不少過了九十歲的人把過脈,隻有你的脈最正常,這說明你的內部髒器都還完好運轉正常,你很有可能活到一百多歲!”
達誌聽罷笑了:“你不必寬慰我,我是今晚脫鞋上床,不知明早能不能下床穿鞋的人了,小鬼們怕都做好了拿我魂靈進地府的準備啦。”
安老大夫搖搖頭說:“我一向隻寬慰年輕的病人,過了九十的人對人生都已看得透透的,還用得著我來寬慰?我接觸過幾個過了百歲的老人,發現他們除了注意飲食適度、經常運動、能很快從不好的精神狀態中解脫出來之外,大都有一個特點,這就是終生隻選一個目標。”
“哦?”達誌來了興趣。
“一生沒有選擇目標的人,很容易陷入懶散和放縱,讓自己的生命活力漸漸降下來;一生選擇多個目標的人,很容易陷入緊張、苦惱和疲累之中,這當然會加快生命活力的消耗。”
“噢?”
“我知道你這一生想的隻是織出好綢緞,因為有了這個目標,你自我約束,潔身自好,沒有不良生活習慣,這使得生命活力日漸蓄積;又因為目標惟一,你雖然也思慮很多事情,也為很多事情奔忙,但和那些生活目標一個連一個的人相比,你消耗掉的東西就相對要少一些。所以我說,你會活一個別人很難想望的歲數。”
“但願你的話能夠應驗。”達誌摸住安老大夫的手搖著,“我還真想再活幾年,再做一點我想做的事。”
“是織綢緞的事?”安老大夫笑問。
達誌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輕輕歎了口氣。3
一吃過晚飯,南陽師專曆史係年輕的副教授卓月就坐到了書桌前,開始如往常的那些夜晚一樣,聚精會神地校對外爺卓遠生前寫完的那部專著:《時間的痕跡》的清樣。自從一年前外爺卓遠去世之後,她一直在為外爺這本書的出版奔走,現在總算有了結果,清樣校對完就要付印了。
院子裏很靜,偌大的卓家院子隻有她這一盞燈在亮著,也隻響著她筆尖舔紙的沙沙聲。遠處街上夜市的喧鬧仿佛被這院裏濃濃的書卷氣息所嚇,根本不敢踏進院門。
外爺,你寫的東西就要與世人見麵了!我不會忘記那些你口述我速記的夜晚,你完全憑記憶去翻查曆史的冊頁,你坐在那把朱漆剝落的圈椅裏,背向著燈,用一隻手撐著額頭,一句一句地說著,你那全白了的頭發隨著你的口述在紛然搖動。外爺,我根本沒想到那個滿月之夜會是你離開我的時刻。我像往常一樣把稿紙攤開在桌上,我聽見你很低地說了一句:“咱們開始吧。我擔心……”我等待著下文,我望著擁擠到窗前的月光在猜,今晚你會口述多少文字。隨即我便聽到了你拐杖落地的聲音,你的拐杖經常靠在你的腿旁,我以為你不小心碰倒了它,我轉身彎腰替你揀起,在我把拐杖往你腿上靠時我發現你的頭耷拉下來,這時我仍然沒想別的,我以為你累了,想歇息一會兒,你過去口述前也有過歇息的先例。我靜靜地坐在那兒,等待著你把頭重新抬起。時間過去了許久,這時我想起該給你披件衣服,免得你在這種假寐中著涼。當我把你那件灰夾襖披到你的肩上觸到你的手時我才吃了一驚,我才去喊你搖你,但你再沒有答應我一聲,你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你無比關注的世界。你最後說出的一句話是:“我擔心……”你沒有說完這句話,我不知道你擔心什麼,是擔心這本專著不能出版?是擔心你走後我的生活?還是擔心人們對時間的揮霍?擔心人們漠視了時間的痕跡?……
月兒搖搖頭,止住自己漂移的思緒,把目光和精力重新注向清樣上的字跡。
這個無月的夜晚在月兒對清樣的校對中一點一點向深處走。又一頁清樣翻過之後,月兒聽到了一陣敲門聲。
“誰?”
“是我們,文物科的老解和小唐。”
月兒聞答急忙起身去開門,她在教授曆史的同時兼搞點文物研究,和文物科的每個人都熟。
“我們是來求助的,”老解進院就說明來意,“安留崗挖出的陶器和牛、羊的骨殖越來越多,骨殖擺放的位置也有些奇異,而且兩具有棺女屍的頭骨是被砍斷的,這既不像一個私人墓地也不像一個刑場,我們很想請你和我們一起工作,以便早日得出發掘結論。”
“我們所以來得晚是因為先去找了你們學校校長,已經代為你請了假。”小唐笑著補充。
“好嘛,這不是逼著我去給你們幹活?我可是正在校對外爺留下的一部關於時間的書稿。”
“搞文物發掘也是研究時間,不過是研究已經過去了的時間,研究物體上凝結的時間。”
“好吧,我去。”月兒點頭,“據傳,安留崗在劉秀的政治生涯中起過作用,王莽地皇三年,也就是公元二十二年冬,劉秀與劉起兵反王莽以複漢室,欲攻進宛城,不想進攻當日天有大霧,漢軍大敗,劉秀隻身徒步逃至安留崗,後邊追兵迫近,正惶急間,忽見一匹黑馬在崗上疾步朝他奔來,他遂飛身跨上跑走,免遭了追兵殺戮。今既在崗上發現了文物和屍骨,其間一定藏有故事!”
“那麼我們明天崗上見?”小唐笑問。
“崗上見!”
連續十來天的發掘讓卓月每天都處在一種驚奇之中,在這個長寬不過三十米的地方,出土的東西竟是如此豐富:一大一小兩口棺材;陶罐、陶缽、陶缸、陶燭台、陶雞、陶鴨等陶器三十來件;牛骨十六具;羊骨十六具;環首刀一把。
令卓月意外的是,一大一小兩口棺材裏的兩具女屍的頭都是斷的,骨頭都是從脖子那裏斷開,斷茬很齊。
令卓月驚訝的是,現場的文物全部清理完畢後,發現棺材下的土層是經過夯實的,夯土層厚達兩米。經丈量之後,發現夯土的地方成方形,邊長為三十米——九丈。這就是說,棺材和文物是放在這個方形的土壇上的。這種埋葬方法在南陽地域出土的古墓葬中還是首次發現。
更令卓月驚愕的是,當棺材和文物全部拿開、對夯土壇進行清掃之後,發現土壇上用一種奇怪的顏料畫著一個巨大的形圖案。
這圖案和卓月外爺家院中那塊石頭上刻的圖案一模一樣。
隨著發掘工作的結束,一連串的問號出現在卓月的腦子裏:在埋葬死者的地方出現隨葬的陶器可以理解,可為什麼會出現牛、羊等動物的骨頭?在埋葬女人的墓裏為何會出現環首刀?那兩位死去的女人是誰?她們的頭為何會被砍斷?為何要把棺材下的土層夯成土壇?而且夯成方形?為什麼在土壇上畫出形圖案?這個圖案在這裏的含義是什麼?
全部出土文物運回南陽城裏是在一個後晌,當運文物的車駛走之後,月兒一個人站在發掘現場,目光直直地盯著那個土壇。你保存了不少秘密,你把自己變成一個待猜的謎,你什麼時候向我公開謎底?看來那句話說得有些道理:曆史越是久遠的民族,曆史的奧秘也就越多……
直到西天的霞光完全消失,冰涼的夜風爬上崗脊的時候,她才慢慢抬腳向崗下走。倘是外爺卓遠在世,他大概不會被這問題難住吧?土層下埋住的秘密太多了。這一切都是因為時間,是時間給我們造成了麻煩。外爺,你在你的專著裏說過,時間會把一些原本明白的東西變成不解之謎,我有點懂得這話的含意了。
卓月是那種一旦接觸一個問題就想把它弄清楚、不弄清楚不願罷手的人。她當晚到家之後,為了思索方便,把發掘出的東西按位置畫出了一幅圖:
幾乎在這幅圖畫出的最初一瞬,她的心就一動,她覺得在正對著大棺材的地方,應該還有東西,牌位或者石碑——反正是說明土壇用意或死者是誰的東西。目前的發掘還未發現,但應該找,也許能夠找到!
她急忙走出書房和院門,在大街上找到了一個公用電話。撥通了文物科老解的電話之後,她對著話筒急急地說:“明天還應該發掘,在正對著那口大棺材的前方,應該還有物品出土!我相信我的判斷,也希望你能相信。如果那個物品被找到,我們差不多就可以寫發掘結論了!……”4
天才剛剛有點亮的模樣,昌盛就聽見爺爺喊他。他以為爺爺有啥急事,慌慌張張地提上褲子向爺爺的睡屋裏跑,進去看見爺爺正把耳朵貼到一個小收音機上聽,就問:“有事,爺爺?”
“你聽!”達誌把耳邊的小收音機的音量旋鈕擰大,把喇叭正對著孫子,收音機裏的聲音便傳了過來:“……中國今年蠶繭生產形勢喜人,預計總產量可達五百餘萬擔,從而可能使全國的生絲產量創曆史最高水平,成為世界上產絲最多的國家……”
昌盛有些疑惑地看著爺爺:一大早喊我來就是為了讓我聽這個?
“聽了這個你有啥子想法?”達誌望著孫子。
“想法?”
“對。”
“想法嘛,”昌盛抓著頭皮,努力想著應該答的話語,“要馬上動手買絲,趁絲多價低大批購進。”
“沒有了?”
“得珍惜絲,提高生絲整理的技術,絲多不一定能織成好綢。”
“嗯,這還像個尚吉利織絲廠的供銷科長。”達誌點點頭,“這兩天還有兩個消息不知你留意到沒有?”
“啥?”
“一個是北京有人開會討論允許私人雇幾名工人合適;一個是廣州表揚了一位私養三千隻雞的人。”
“這與咱有啥子相幹?”
“再想想!”達誌頓了頓手上的拐杖。
“這有啥想的?咱又不去養雞——”
“可隻要讓私下裏養雞,就有可能也讓私人養牛私人織綢!”
“真的?”昌盛瞪起了眼睛。
“隻要允許私人雇三個工人,就有可能允許雇三百個工人!”
“爺爺,你是說——?”
“我啥也沒說!”尚達誌一下子閉上了眼睛,“我隻是提醒你注意琢磨,你眼下的任務就是當好國營尚吉利織絲廠的供銷科長,明白?”
昌盛默默地看著爺爺。
“去吧,你!”達誌揮手讓孫子走開,自己拄起拐杖到院子裏散步。天這時才算真亮開了,雞籠裏小瑾養的幾隻雞開始不歇氣地叫了起來。
吃早飯的時候,承達的次子,前年考上北京大學的尚穹來了。尚穹長得清清秀秀,文文雅雅地提著一袋北京果脯站在達誌麵前說:“爺爺,我送一個因病休學的同學回湖北,返校時順便回家看看,這是給你的!”
昌盛、小瑾聽見尚穹的聲音,都出來親熱地問候。尚穹是尚家出的惟一一個大學生,而且考上的又是北京大學,尚家的每個人都覺得高興、榮光。
達誌眯縫了眼看著麵前長得高挑俊美的孫子尚穹,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在心裏彌漫開來。這也是我的親孫子,是我們尚家的一個成員,他身上也有我的血在流哩。雲緯,為此我要永遠感謝你!是你,讓我真正地成為了一個兒孫成群的人。“學習緊不緊?”他藹然問。
“還行。”尚穹多少顯得有點局促。他是文革後才知道尚達誌是自己的親爺爺的。他在奶奶麵前可以無拘無束,可在這位爺爺麵前總不能放鬆。也許是沒有在一起住的緣故,他在心裏對自己解釋。
“好好讀吧,我們尚家日後還真需要大學生哩!”
“就是,”昌盛接過去說,“咱尚家還從來沒人去北京上過大學,今後這個家說不定就要指望你哩!你在北京,聽沒聽說上頭有讓人辦廠的意思?”
“辦廠?”尚穹茫然地反問。
“就是——”昌盛說到這兒看見爺爺正拿眼瞪自己,急忙改口喊自己剛剛起床跑到門口撒尿的兒子旺旺:“旺旺,快來看看你在北京上大學的叔叔!”
爺爺的話像石頭一樣砸進了昌盛原本平靜的心中。辦一個自家的絲織廠,這是父親和爺爺早就在他心裏種下的希望,但這希望很久以來他從未敢給它澆水,隻讓它埋在心底深處;每當它自己搖搖晃晃地從心中露出細芽時,他便緊忙把它掐掉。辦一個自家的絲織廠?你想要幹什麼?你想把全家再拖入一個深淵嗎?
但是現在似乎有了這種可能,爺爺說得有幾分道理,既然允許私人辦養雞廠,那麼私人辦一個絲織廠也應該可以,它們的性質不是一樣?難道這個國家真要發生一次根本性的變化?
倘若真有這種可能,死去的父親該會怎樣的高興?尚家的先祖們也許會在那一邊來一次慶祝。斷了若幹年的祖業得以重新接續,這是不是神靈的保佑?
要真是辦一個自家的絲織廠,這副擔子當然是自己來挑了。爺爺老了,旺旺還小,承達叔叔和堂弟尚天、尚穹他們,興趣都不會在這上邊,你不挑誰挑?可你自己有辦一個絲織廠的本領麼?
試試?就是,既然爺爺、太爺爺他們當初能辦,我也就應該能辦。我自小就在自家的絲織廠裏幹活,這些年又一直在國營廠裏幹,技術總是懂一點,經曆總是有一些,隻要肯鑽,幹成應該不成問題。
剩下的就是等待時機了,會不會真有這樣一個時機到來?
昌盛那些天一直被這個問題弄得坐臥不安,有天下班回家時忽然想起,應該去問問卓月,月兒在學校教書,整天讀書看報,對世事的發展應該比爺爺和自己更明白、更清楚一些。
昌盛去時卓月正一邊翻書一邊看著從安留崗方形土壇上出土的一塊木片。月兒聽完表哥的問題後笑了,月兒說:“你和外爺的感覺很敏銳,你們一下子就聞到了你們需要的氣味。全盤公有製的控製經濟,使我們的國家和人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使富裕離我們越來越遠,現在國家已經認識到了這一點,並真的開始允許私營企業出現,隻是這股風目前還隻刮在沿海,你們要想在南陽辦一個私家絲織廠還需要再等一段時間,這段時間不會很長。”
“真的?”昌盛高興地站起來,一拳捶到月兒的書桌上,把月兒的書和那塊木片震得跳了一寸來高。
“輕一點!”月兒急忙抓住那塊木片,“這是剛出土的文物,弄壞了你可是包賠不起。噯,對了,我回答了你的問題,你現在幫我想想,這木片上的‘?’字是啥子含意?”
昌盛接過木片看了一陣後搖頭:“說不清楚,不過我那年到河北給廠裏賣綢緞,記得經過的一個地方叫?鎮,這會不會是一個地名?”
“地名?”月兒眼睛慢慢瞪大,片刻後雙手猛拍在一起叫:“對呀,我為何就沒往地名上想呢,?,是一個古縣名,公元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二日,劉秀就是在?縣南郊即皇帝位,改年號為建武元年的。謝謝你提醒了我,這真是局外者清,我一直在琢磨?字在漢代的含義和用法,從未往地名上想,謝謝你的提醒。不過現在我得催你快走,我要忙我的工作了!”
“對你哥哥下逐客令可不是禮貌的態度。”昌盛笑著說罷,轉身出門。他的心情很好,月兒的分析將他心中對能否開辦絲織廠的懷疑差不多全都消去。剩下的隻是等待,等待並不可怕,我們尚家已經等待了這麼久,再等一些日子當然可以。重要的是要等的東西差不多已經可以看見,我正在向你走近。爺爺,你的感覺很準,盡管你不能出門,可你對世事還保持著高度的警覺,看來我還真得跟著你學……
晚霞在昌盛輕快的腳步聲裏飄落在地,暮色和昌盛一起走到自家院裏。
昌盛那些天開始對時事產生興趣,得空就看報紙聽廣播,十分留意各地關於私人辦企業的消息。昌盛的這種舉動自然引起了小瑾的注意,有天晚上,小瑾問起原因,昌盛就說了。小瑾當時正在鋪床準備睡覺,聽罷昌盛的話驚得手中的被子都落了地:“天嗬,要是自家辦絲織廠,日後你不就成了資本家了?”
“資本家其實就是指有資本的家庭,這個詞本身並沒有貶義,有錢有資本的家庭總比沒錢沒資本的家庭好,人不是都願富裕一些?”
“你甭給我胡亂解釋,”小瑾惶惶地搖頭,“咱才過了幾天安生日子,你又想惹禍?忘記當初把你和爺爺和爹關起來的事了?資本家可不是一個好聽的稱呼,你趁早把這份心死了,咱一家平平安安就成。”
“你看你,八字還沒一撇就把你嚇成這樣?咱即使真辦了廠,也是老老實實給國家交稅,國家辦廠不也是為了掙錢?咱給國家交稅不也算給國家掙了錢?”
“你甭說得那樣好聽,一旦日後又鬥起了資本家咋辦?我可是沒有膽量再經那樣的場麵。”
昌盛笑笑,昌盛也被小瑾說得心裏有些發毛。過去經曆的那些還真會一幕一幕再來一遍?
春末的一個早晨,昌盛剛起床,爺爺就把他喊了過去,爺爺遞給他一小片紙,昌盛看見紙上有爺爺寫的兩個歪扭的大字:深圳。
“幹啥?”昌盛茫然地問。
“去看看這個地方!”
“看它幹啥?”
“那兒有我們要看的東西。”
“是——?”
“剛剛廣播的,它被設為特區,允許私人開辦企業。”
哦?這麼說中國有了允許私人資本出現的肚量?深圳,你可真是幸運!
“好吧,爺爺,我去一趟。”
“要找合理的借口!”
“找借口?”
“不能讓別人看出你是對私人辦廠感興趣!”
“為啥?”
“有些事隻有在別人未加注意的時候才能辦成!”
昌盛點頭,心裏對爺爺又生了一點欽佩:你萬事都思慮得很細。
從這天開始,昌盛開始尋找去南方出差的借口,可惜因為廠裏生產狀況一般,產品外銷不多,廠子與外界的聯係也少,出差的借口竟久久沒有尋到。
昌盛找來一張地圖,在廣州的南部很費了一番心思才發現那個標注有“深圳”二字的地方。哦,你是這樣小,可就是你,牽動了爺爺和我的心,但願我到達你身邊時你不會讓我失望!
機會在昌盛焦急而耐心的等待下終於姍姍來了。
那天昌盛去給廠長彙報生產進度,無意中發現廠長辦公桌下的廢紙簍裏扔有一張鉛印的紙,紙上蓋著一個鮮紅的印章:深圳遠東絲綢有限公司。便急忙揀起來去看,原來那是一張關於在深圳召開絲綢生產信息交流會的通知,會是遠東絲綢有限公司組織的民間會議。與會人員食宿一切自理。“廠長,這樣的會我們應該去個人看看。”昌盛急忙建議。
“全是務虛的東西,浪費時間。”
“萬一得點有用的信息,不是也好?”
“好吧,你要願去就去。”廠長揮手。
昌盛抑住心裏的歡喜,不動聲色地歎口氣:“也罷,既然這苦差是我自己攬的,我就去。”5
從裝束、形體到精神都完成了向一個農村老婦轉變的栗麗,在全家承包了村裏的桑園養蠶之後,經過數次的猶豫,最終還是決定請算命先生來算算她家未來幾年的收成。
一個名叫天通的卦師於是搖頭晃腦地來到了栗麗的家中。在吃完兩碗荷包蛋卜了三卦之後天通斷言:一年空,二年平,三年金子裝滿甕……
卦師的話似乎真有些應了:今年的雨水充足,桑葉長得又密又嫩;今年的氣溫不高不低,蠶們做繭特別勤奮;今年的蠶病幾乎絕跡,蠶寶寶們一個個身強體壯。繭收下來一秤,果然比去年的產量高出一些,也算是一個好年景了。
一大早,栗麗就來到了桑園忙活。她把今天要賣的蠶繭在桑園中間的空場上擺出來時,太陽已攀上了桑樹的頂端。陽光似也驚喜於栗麗家今年的收成,一齊撲到那一個個盛繭的簍子前觀看,把白色的蠶繭映照得越發耀人眼睛。
聽到桑園外邊的土路上響起地板車車輪轉動的響聲,栗麗知道那是丈夫冬至和女兒寧貞拉著空車來了,該去喊兒子寧安起來裝車進城了。她快步走到桑園中間的蠶房門口,推開門剛要張嘴喊叫,一見兒子還仰在窄木床上熟睡,又緊忙把嘴閉了。這些天,兒子每日夜裏在這充當蠶房的看園小屋裏看守,為了防止老鼠對蠶們的襲擊,一夜要起來好多回查看防鼠的鐵網是否被毀壞。孩子累了,讓他多睡一會。屋內層層摞放的蠶籮裏傳出了蠶們吞吃桑葉的沙沙聲,這聲響與兒子時斷時續的輕微鼾聲相混著飄進耳裏,讓她感到了一種舒心的滿足。
“媽,車來了。”女兒寧貞從父親拉的地板車上跳下,歡快地朝媽媽身邊跑來。栗麗急忙豎一根手指在嘴邊警告女兒不要高聲,爾後指著空地上的繭簍示意冬至往車上裝。冬至抱起一簍繭時喘氣明顯變粗,他老了,繁重的勞動使他和自己一樣很快地走向老境。她抿了一下鬢邊的白發,剛要彎腰去抱麵前的繭簍,寧貞說了聲:“媽,我來!”伸手就把繭簍抱放到了車上。她知道女兒這是怕她累著,她望著女兒差不多已經長成的頎長的腰身,感到有一股溫暖的東西向周身漫去。
車快要裝好時兒子寧安打著哈欠從蠶房裏出來,甕了聲說:“咋不喊我?”——“想讓你當一回懶鬼!”寧貞朝哥哥笑道,隨即從地板車車把上的一個藍布兜裏掏出三個雜麵包子往哥哥手裏一放:“快嚐嚐,還是熱的,這是俺的手藝!”
寧安大口地吞吃著雜麵包子,大約是太餓了,下咽時像鴨子一樣伸長了脖子。“咋樣,好吃吧?”寧貞期待著一句誇獎。“不咋樣。”寧安邊香甜地咀嚼邊評價,原本陰沉的臉上浮了一絲捉弄的笑容。由於社會關係不清白而失去了上學機會的他,臉上經常陰雲滿布,隻有在逗妹妹時才露一點笑意。“既然不好吃就把包子給我!”寧貞有些著惱地朝哥哥撲來,要奪他手上剩下的那個包子,寧安卻已麻利地把那個包子全塞進了嘴裏。——“小心噎著!”栗麗這當兒在一旁急忙提醒。每當看見兒子、女兒在一塊鬥嘴時她就覺得快樂,就覺得有一種驚奇在心裏升起:這兩個高高大大的孩子會是自己生的?就覺到了很想把一股感激向誰表示:謝謝你給了我這兩個可愛的孩子,是這兩個孩子最終消除了我的不平衡心理,讓我覺得生活並沒欠我多少東西,我在別處失去的歡樂,我在孩子們身上都得到了……
“媽,今兒個讓我跟哥哥進城賣繭吧,反正這蠶房裏的活也不多了!”寧貞見哥哥把地板車的背帶往肩上放時提出了要求。
“好吧。”栗麗慈愛地點頭,“進城之後凡事要聽哥哥的。”
“我不想帶個累贅!”寧安立刻含了笑反對。
“誰是累贅?這車就你能拉?我一樣拉得動!”寧貞邊叫邊逞強地去按車把,不想載重的車把立刻向地下栽去,要不是寧安急忙抓住,車上的繭簍就會訇然滾下。寧貞嚇得臉有些白了。
“咋樣?”寧安瞪了一眼妹妹,“你要去就趕緊坐到車上給我扶住繭簍,別再給我添亂。”
寧貞不敢再多嘴,老老實實地爬上車坐在了繭簍上。待哥哥把車拉動時她才又遲遲疑疑吞吞吐吐地開口朝車下說:“媽,你上回說,賣了繭給我錢讓我讀完高中,你可要——”
“好吧,好吧。賣了繭留下油鹽錢,剩下的給你去上學!”
車子在栗麗的叮囑和注視下向桑園外移動。升高了的太陽跳到車上,在女兒亮麗的頭發上耀出金色的斑點;兩隻鳥兒在前邊的空中盤旋,翅膀劃出一個又一個大小不一的圓圈;一陣微風從園外的什麼地方飄來,帶著一股淡淡的苜蓿草香。這是一個美好的上午,是一個讓栗麗心情暢快的頭晌。但願我家的生活從此有一個轉變,我已經進了老境,我現在祈求的隻是保佑我兒女們的日子能過得比我好一點……
寧安在蠶繭收購站的告示板上一見到公布的收購價錢,正在蒸騰著熱氣的身子便“撲嗵”一聲浸到了涼水裏:老天,這樣低的價錢?比去年差不多低了一半!他找人打聽了一下方知緣由,今年蠶繭大麵積豐收,而國營絲織廠的用繭量有限,蠶繭價自然就壓低了。
這可咋辦?不賣?家裏正等著賣了繭之後好買柴米油鹽,妹妹也正等著拿錢上學哩!賣?吃虧太大,辛苦一年,就落了這麼點錢?因為豐收就把價壓得這樣低嗬?!
隻有忍痛賣了,不賣把繭留在家裏好幹啥子?
寧安原有的好心情被一股憤怒和氣惱取代,他雙眉蹙緊了把繭車排進賣繭的隊伍裏。寧貞當然也看到了那張告示板,看到了繭的收購價錢,看到了哥哥濃雲翻滾的臉,她不敢再提學費的事,隻小心而不安地站在繭車旁,等待著賣繭隊伍緩慢地向前移動。
太陽一步一步地爬到了天頂,隊伍一點一點地向前挪著。一個消息此時又在賣繭的隊伍裏流傳:每一個賣繭的人在過磅時該主動給收繭者扔幾包香煙,否則不會賣得順利。這消息讓原本就怨氣滿腹的寧安更加焦躁生氣:有點權就想拿捏俺們農民,一盒煙要幾毛錢哩,抽你奶奶的蛋!
輪到寧安過磅時日已西斜。管過磅和驗繭的是一個鼻子有點太扁的小夥,他見寧安沒有照慣例朝桌上扔兩盒香煙,臉上就露了點慍色,就緊三緊四地催促著寧安、寧貞兄妹倆快點往磅秤上放繭簍。寧安因這催促在搬繭簍時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他立刻惡狠狠地罵道:“媽的,咋著回事?”寧安因為繭價太低和長久的等待而在心中蓄滿了火氣,所以聽到那聲罵語後立刻把眼一瞪:“把你那張嘴用水漱漱幹淨!”
“嗬,媽的,教訓起老子來了!”那年輕人把嘴一撇將磅秤一拍:“還沒有哪個鄉下小子敢這樣跟爺們說話,滾開!把你的繭抬下去!”
“為啥?”寧安不覺間攥起了拳頭。寧貞見狀急忙上前拉住了哥哥的手腕。
“就為了你對老子的不恭!下一個。”他一把拉開磅上的繭簍,繭簍跟著滾翻下去,白色的蠶繭頃刻間撒了一地。“轟”的一聲,兩團火焰從寧安的眼眶中噴出,他一把抓住對方的胳膊:“你把繭給我揀到簍子裏!”
“自己揀!”那年輕人猛地打開寧安的手,“別用你那摸過牛糞的手碰我的胳膊!”他的話音未落,寧安的拳頭已經閃電般地砸到了他的臉上。他顯然沒料到寧安竟敢打他,在趔趄著向地上倒去的時候還將一縷驚詫留在眼中。收繭的另外幾個男人見狀,一齊奔過來扭打寧安,紅了眼的寧安在暴怒中與這幾個人奮力廝打,終因寡不敵眾被打倒在了地上。寧貞一邊用手攏著被眾人踩在地上的繭一邊哭喊著:“放開我哥哥!”可那些人怎會善罷甘休,拳打腳踢著把寧安架進了院子裏邊。賣繭的其他蠶農一個個敢怒而不敢言。寧貞隻聽見拳腳擊打在肉體上的悶重響聲而看不見哥哥,嚇得她撲在通往院裏的鐵門上哭開了……
兄妹倆那天回家時天已經完全黑定,因為煤油燈的光亮太弱也因為栗麗和冬至的眼睛不好,夫妻兩個都沒有注意到兒子的臉上和脖子裏滿是血痕。栗麗問咋回來得這樣晚,寧安、寧貞都沒說別的,隻說賣繭的人太多。接下來寧安把賣繭的錢交給了媽媽,栗麗數了錢後當然也是一驚,當知道了收購價太低之後她隻有歎口氣:“唉,貞兒上學的事怕是不行了。”
“媽,你不必操心我,上學的錢我自己去掙!”寧貞寬慰著媽媽。
“爹,媽,養蠶的事我不幹了,我要想別的法子賺錢!”寧安的話音裏充滿了委屈。
“能有啥別的法子?”栗麗有些意外地看定兒子。
“讓我想想!”寧安雙手抱頭蹲在牆角,入定了似的一動不動……6
雲緯努力打起精神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了。九十多歲的人是不願再到酒宴桌上湊熱鬧的,今天要不是在北京上學的孫子尚穹回來她心裏高興,她才不會受這份罪哩。我們家出了一個名牌大學生了!達誌,我為你生的兒子傳下來的後代咋樣?為你們尚家爭光了吧?你們尚家啥時候有過在北京城上學的人?
她抹抹老花鏡上的水霧慈愛地看著坐在身邊的穹穹。我的孫子一表人材。達誌,穹穹的眉眼裏還留著你的痕跡,那眉毛的形狀活脫脫就是你的,你把你的刷子眉傳給了承達,承達又把這種眉毛傳給了穹穹。這真是一樁奇妙的事情,一個人身上的東西竟可以通過子孫一代一代傳下去。
“奶奶,你吃!”穹穹把一個雞腿夾到了雲緯麵前的盤裏。雲緯笑了:“奶奶要是還能啃動雞腿就好了,奶奶的牙已經被收走了不少,剩下的也已被磨得沒有了力氣,老天爺已經不準我吃肉了。”還是孫女灩灩知道奶奶愛吃什麼,把西紅柿炒雞蛋往她碗裏撥了一些。但就是這種好嚼的菜,雲緯吃起來也很費力氣,一下一下地靠牙床把它們擠碎。每當吃東西的時候,她的心緒就會變壞。人為什麼要老?閻王爺你為什麼不把我早帶走了事?她知道自己咀嚼食物的樣子很不雅觀,所以她平日極少出來吃飯。她這些年一直跟著孫女灩灩住在另外一處兩室外加一個小廚房的屋子裏,她平時很少出門。當初承達一家要搬回這座舊日的官邸如今的市長宿舍時,她是堅決反對的。她認為這所宅院不吉利,她說她讓幾個孫子、孫女們發過誓別再進這所院子的。但她最終沒能勸阻得住承達夫婦,天天和穹穹也認為這所房子寬敞好看,讓住不住豈不是傻蛋?眼見攔不住,雲緯隻好表示自己和孫女灩灩仍住原來的房子。今兒個,要不是穹穹回來,要不是雲緯的住處太窄容不下很多人吃飯,要不是承達的秘書反複勸說並派車去接,她是不會再走進這所宅邸的。
“穹穹,眼下可不要翹尾巴,要記住在這世上無論幹啥都不容易。”雲緯慢騰騰地叮囑孫子。這世道馬上就要由孫子這一輩人去掌握了,人世變化多快!晉金存、栗溫保,那些當年不可一世的人物如今都已差不多被人們忘記。再過一些年頭,人們也會把我們這一代人忘掉,我們活沒活過對於今後的人都會變得不重要。到了穹穹的孫子那一輩,大概就不知道我盛雲緯的名字了,你說這是不是有點讓人心寒?
“奶奶放心,我會認真完成學業,爭取今後能做成一點事業。”
“你這次回來,記住去看看你爺爺,你爺爺也老了,他這一輩子——”
“奶奶,這是你嗎?”邊吃飯邊翻著叔叔家相冊的灩灩這時指著相冊上的一張發黃的照片問。
雲緯睜大昏花的雙眼看過去,那個衣著華貴的漂亮少婦是自己嗎?是的,那是當年南陽首家照相館開辦時晉金存讓照相師給自己照的。那時我才多大年紀?二十幾歲?一轉眼多少年頭過去了,那個生氣勃勃的少婦和今天的自己已判若兩人,連自己的孫女都懷疑那個少婦不是自己,可見變化是多麼巨大。達誌,你還記得當初的我嗎?還能認得這張照片麼?歲月是多麼的怕人,它可以把一個人變得麵目全非。時間,都是時間這個東西在作弄人嗬……
飯還沒有完全吃完的時候,雲緯就靠在圈椅裏睡著了,手裏的兩根筷子順著腿骨骨碌碌地滾到了地上,輕微的鼾聲也隨之響起。眾人都停了吃喝去看老人,承達用手勢示意大家不要做聲快點吃完離席,自己進屋拿來一件衣服蓋在了媽媽身上。
尚穹放下碗後,承達示意兒子跟自己走進客廳,父子倆在客廳坐下,承達開口說:“我下午要去鄉下蹲點,明天不能送你了,你還有要給我說的事沒有?”尚穹搔搔頭發,說:“別的也沒啥,就是我日後分配的事,想問問你有啥考慮,聽說從第三學年開始,學生們就要對自己的分配去向拿定主意,開始做點準備。”“依我看你當然還是回咱南陽,咱南陽急需人才,這邊的人也都熟,你回來也能施展開,再說——”
“回南陽幹啥?”妻子文琳這時進來打斷丈夫的話,“最好是留在北京,進到哪個部委裏去,這樣對孩子今後的發展有好處。中國政界的升遷有一條規律,就是從上級機關往下級機關調動時,通常都要升一級。如果咱穹穹能在國家部委機關裏當上個處長;那過幾年要是在部裏提升無望,就要求往省裏機關調動,調動時起碼讓當個廳長、副廳長;要再從省裏往地、市裏調動,起碼會給個一把手當當。一個人要是一直在南陽幹,啥時候能當上一把手?你幹了這麼多年,還不隻當個副市長?”
“為啥總想著當官?”承達白了一眼妻子,“搞個專業做個技術方麵的事,比如當個工程師,有啥不好?”
“你說得倒輕巧,和你一塊轉業到地方上工作的人,凡是當工程師、教師的,有誰現在出門坐轎車?有誰住的房子比你寬?有誰能配上一個秘書?有誰能整天在賓館裏參加宴會?隻有你這個當副市長的,才有轎車坐,有大房子住,有秘書用,有宴會吃。我是看明白了,在咱這個國家,幹啥都不如當官!”
承達看了看表,不想再和妻子爭下去,就問穹穹:“你的意見呐?這事到最後得由你拿主意。”
“我——”尚穹笑笑。
“說吧,什麼想法都可以說。”承達催著。
“我想留在北京,”尚穹看了一眼父親,“那裏接觸的麵寬,可以見多識廣;再者,我也的確喜歡做點組織工作,我現在在學生會就擔著職務。”
“子繼父業嘛!”文琳笑道。
“也好。”承達淡淡地說了一句。兒子的選擇多少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他過去對進大機關、做大官也不是沒有羨慕過,隻是在經曆了文化大革命,看盡了仕途上的凶險之後,那份羨慕被稀釋流走了。沒想到兒子又迷上了這個。看來官場的繁華的確能吸引人。以他自己的想法,他是想讓兒子做一份技術工作幹一項專業的。他現在有點理解了為什麼曆史上不少當官的不願讓自己的孩子再去做官,人們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過一種清白平安的生活,可官場很難有這種保障。“不過眼下的任務是完成學業。”
“你隻管拿到文憑,”文琳對兒子笑道,“到分配前我和你爸去一趟北京,北京有你爸的幾個老戰友和老上級,其中有幾個還當了大官,找找他們會把你安到部委機關裏去的!”
承達再一次白了一眼妻子,不知怎的,他最近聽妻子的話總覺得有點不順耳。他向門口走去,他看見媽媽在餐廳的那把圈椅上直起身來,高齡的媽媽睡了一小覺之後已經醒了,便急忙趨前扶住……7
尚昌盛是在爺爺尚達誌掉了兩顆牙的那個早上動身南下深圳的。當南行的列車“哐啷”一聲啟動之後,昌盛才想起應該叮囑妻子小瑾,過兩天送爺爺去醫院鑲兩顆牙,掉了牙會影響進食消化,爺爺畢竟是九十多歲的人了。但列車此時已駛離站台,載著他飛快地向南國馳去。
深圳的綢緞織造信息交流會結束於一個還算涼爽的傍晚。昌盛走出會議大廳時街燈已把柔和的光線投向了新建的大街,幾絲若有若無的細雨把四周的燈光變得撲朔迷離。這個新興的城市的確讓昌盛感到驚喜,到處都在蓋樓,到處都是公司和工廠的招牌,到處都是關於掙錢的議論。他這幾天利用會議的間隙時間,已走訪了七八家私營企業,對私營企業從報批到買地,從基建到投產,從銷售到納稅的各個環節都作了詳細了解。可惜我們尚家不在深圳,要是在這裏,我保準也可以把工廠建起來!但願這種試驗性的特區日後能擴大到內地,但願這裏的政策也能在內地實行,要是那樣,我們尚家會有一座絲織廠的!
他在街邊一個吃食攤上要了一碗餛飩一個燒餅,邊吃邊想著在會上的所見所聞。他現在有些明白南陽國營尚吉利織絲廠織出的綢緞為何出口很少,為何外商願買生絲卻不要綢緞,原來我們在絲的整理、織造和印染技術上已落後外國許多個年頭……
“嗬,尚先生就在這街邊吃飯?”
昌盛聞聲抬起頭來,認出是剛在會上結識的一個朋友,和自己在賓館同住一室,姓胡,也是一個絲織廠的廠長,便笑道:“嚐嚐這街邊小吃的風味,你要不要也來一點?”
胡廠長搖搖頭,爾後俯下身放低了聲音說:“老弟,快吃,吃完了咱倆一塊去洗頭。”
“洗頭?”昌盛的眼中露出了意外,“咱自己不會洗頭,還需要找人——?”
“這你就不懂了!”胡廠長快活地眨著眼睛,隻催他快吃。昌盛見對方一片盛情相邀,拒絕了不禮貌,想自己這兩天剛好沒有洗頭,讓人洗洗也沒有什麼不好,就幾口扒完碗裏的餛飩,隨他走了。
那是一個名叫“幽夢”的發屋。店堂裏擺了四張理發的轉椅,每個轉椅後站一位姑娘。昌盛進屋後打量了一下店堂,覺得這和內地的理發店差不多一樣,不同的隻是理發員都是女性且都是漂亮的姑娘,個個服飾時髦講究,每個人還都化了妝,身上有一股讓人爽心的香味。那位胡廠長似乎過去來過,搶先在一個身個窈窕的姑娘麵前的轉椅上坐了,其餘幾個姑娘見昌盛還站在那裏,便一齊開口招呼:請這邊坐。昌盛在這齊聲相請麵前稍稍猶豫了一霎,有點慌亂地在就近的一張轉椅上坐了。
坐下之後借著麵前的牆鏡,昌盛注意到站在椅後開始給他脖子裏圍罩布的姑娘臉蛋圓潤,雙眸靈動生輝,長得很是秀美。那姑娘似乎也在打量他,邊把洗發水往他的頭上倒邊讓目光在他的身上晃,昌盛被這種打量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把眼睛閉了。姑娘的雙手輕柔地在他的頭上搓動,那動作顯然是經過訓練的,給人一種舒服安逸的感覺,加上彌漫在四周的洗發水的那種催人欲眠的香味,昌盛慢慢沉入了一種迷迷蒙蒙的淺睡裏。他後來是被一聲輕柔的貼耳呼喚弄醒的:“先生,該去衝洗了。”他“哦”了一聲急忙睜眼。“待一會兒再睡吧,我們這兒有休息的地方。”那姑娘又微笑著貼了他的右耳說,他感覺到她溫熱的雙唇已經觸到了他的耳輪,她口中呼出的熱氣正向他的耳道裏滾。他的臉一紅,急忙站起身問:“去哪兒衝洗?”
姑娘領著他向裏屋走去,進了裏屋他才注意到,這兒被用木板隔成了幾個封閉的單間,單間裏有一張可升降調適讓人仰躺著衝洗頭發的床,床頭有一套衝洗設備。他對這種講究的洗頭路數有些意外:洗洗頭還要弄得如此繁瑣和複雜?他在那姑娘的幫助下在那張床上仰躺好,爾後聽任姑娘拿起溫水管仔細地衝洗著他的頭發。水的溫度調得十分可人,這種溫水對頭皮和頭發的衝刷再一次讓昌盛有了一種愜意的感覺,一種的睡意再一次嫋娜著由意識的深處走來。在這兒睡一陣倒是不錯。他微微閉上眼睛,他感覺到姑娘在擦拭他的頭發,感覺到姑娘在按摩他的頭頂,姑娘的手指在慢慢下移:耳、頸、肩、胸。他開始不自在起來,希望這種按摩趕緊結束。但姑娘並沒有住手,按摩的部位在繼續下移,驀然間,他感覺到姑娘的雙手一下子落到了他的兩個大腿根,而且耳畔同時響起姑娘的一聲笑問:好受嗎?
他身子一個激靈,“呼”一下坐起了身,紅著臉幹咳了一聲,說:“我有點急事,該走了。”那姑娘倒沒怎麼害羞,隻淡了聲說:“我以為你了解我們這兒的服務項目,你如果不想做,看看也行。”說著,就起身去解自己的上衣紐扣。昌盛見狀,驚得麵孔有些發白,緊忙拉門往外跑去。至此,他方明白這兒的洗頭是什麼含義。他在外間照牆上貼的洗頭價格表扔下兩張票子,逃也似的沿街跑去。跑進自己住宿的賓館房間他還驚魂未定,一邊喘息著一邊回想著剛才的情景。天呐,幸虧自己跑得早,要不然會惹來怎樣的麻煩?真沒想到深圳還有這樣的地方……
那位領他去“幽夢”發屋的胡廠長一直到十一點鍾才回來。兩人同住一室,胡廠長進屋就向他笑叫:“放著享受你不要,假裝他媽的什麼正經?這些嫩妞的滋味不嚐嚐,你就不遺憾?離開了深圳,去哪裏找這樣的機會?……”昌盛倒被他笑罵得低下頭來,上床之後,怎麼也睡不著,“幽夢”發屋的那些經曆又都像幻燈片似的一張一張地在眼前閃過。那個姑娘倒是長得漂亮,眉眼、腰身讓人看著都舒服,她要真脫下衣服會是什麼模樣?奶子肯定好看,皮膚準很細膩,其實自己在她要脫衣服那會兒不跑,看一眼倒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她會要很多錢麼?會是多大一個數目?隻看幾眼她就會收一大筆錢嗎?這一點胡廠長肯定知道,悄悄問一下他麼?想到這兒他身子一震,在黑暗中抬手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你怎麼敢去想這些?但腦子深處的那種欲望漸漸把這種清醒意識的阻攔一下一下推開,“幽夢”發屋的那個姑娘慢慢又站在了他的眼前。脫吧,你脫吧!不過你先得告訴我看一眼要收多少錢!嗬嗬!他聽到了一聲冷笑,扭頭一看忽然發現爺爺蹣跚著拄杖朝他走來。爺爺,爺爺,你的牙鑲了嗎?我這是在開會間隙出來看看,無意中碰見了這個姑娘……
昌盛天亮醒來時一身冷汗,他起身穿衣服時覺到了有些頭重腳輕。鄰床的胡廠長還沉在酣暢的睡眠裏,呼嚕聲平穩悠長。這個家夥倒是心寬,做了那樣的事還睡得這樣香甜。倒也是,這兒離他家幾千裏,他做了誰能知道?就說自己,真要做了小瑾怎能曉得?罷,罷,罷,怎麼會想到這兒了?他急忙下床跑進衛生間裏用洗漱止住思緒的蔓延……
那天上午會議的組織者安排了最後一個項目——遊覽市容。大客棚車載著他們這些到會人員在建設中的深圳市區走走停停,在幾個遊覽點上下車時,他都認為他又看到了昨晚在“幽夢”發屋認識的那個姑娘。他知道那是幻覺,他有點想笑自己而終於沒有笑出來。
那天後晌會上已不再安排任何事情,剩下的就是各自返家了。在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之後胡廠長笑著問他:“夥計,馬上就要走了,機會難得,願不願再跟我去一趟‘幽夢’發屋?”昌盛聞言臉霎地紅了,他沒想到對方還會再提這樣的要求。“不……隻是……當然……”昌盛竟然語無倫次起來。那胡廠長就又笑叫:“我知道你心裏也想去,哪有男人見了漂亮姑娘不喜歡的?走吧,你就別再忸怩了!”邊說邊扯了昌盛出門。昌盛先是掙了幾下胳膊,但掙得既不用力也不持久。“我可隻是陪你,我什麼也不會做的。”昌盛邊走邊鄭重聲明……
“幽夢”發屋仍如上次一樣幽靜,四個姑娘端立在轉椅後邊,一股稍嫌濃烈的香味在屋裏飄蕩回旋。胡廠長走進發屋後徑直到老位置上坐下,跟在身後的昌盛停頓了片刻,這時上次接待過他的那個姑娘認出了他,立時露出了燦爛的笑容,輕步過來鞠了一躬說:“先生,看到你非常高興!”昌盛略有些尷尬地搓了搓手,這當兒那姑娘已上前牽住他的衣袖說:“請這邊坐。”
昌盛在轉椅上坐下後渾身不自在,連目光也不知道放在哪裏妥當。那姑娘似乎看出了他的窘態,麻利地把洗發水倒在他頭上搓了幾下,便貼了他的耳說:“請隨我去裏間衝洗。”
到了衝洗的單間之後昌盛才敢把眼睛抬起把目光放到姑娘身上。那姑娘邊擦幹他的頭發邊甜甜一笑說:“你能夠再來我真感到高興,說實話,你上次走了之後我非常傷心,我認為我沒有挽留住你的魅力。”“不,不,上次不是……我今天也隻是來隨便看看。”昌盛急忙分辯。“放心,我會讓你看個夠。”姑娘邊說邊“哧啦”一聲扯開了襯衫上的按扣,她裏邊竟什麼也沒穿,兩隻雪白的乳房如離籠的鴿子一樣一下子撲啦啦落到了他的眼前。昌盛先是一驚,目光像看見槍口的兔子似的驀然逃竄,不過轉眼間那目光又掃射過來,加滿熱度地罩住了目標,直到把它們烤得滾燙滾燙。昌盛分明聽見有一個冷然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該走了!你該走了!他也的確改變了仰躺的姿勢挺身坐起,但他卻無法收回自己的目光,好像那目光已經脫離了他的控製不再受他的指揮。他看見那姑娘在繼續脫著剩下的衣服,他知道他正站在一個深井的邊沿並正在向井沿滑動,他明白他必須離開,他也真的起身做出了要走的樣子,但他的雙腳像被人用繩索綁住了,他動彈不得。兩隻腳隻是在原地徒勞地踏動了一下。當姑娘那白色的胴體完全呈現在他麵前之後,他聽見原先響在耳畔的那個“你該走了”的聲音越來越小終至於消失,同時感到一股灼熱的類似廚房蒸饃的籠屜揭開的那種氣體罩住了他。他開始覺得憋悶和眩暈。他向那個白色的身體踉蹌了一步,不過又極快地退了回來。沒人看到的,沒人知道的!有一個柔和的聲音在寬慰著他。小瑾不可能知道,爺爺肯定不會知道!又是一個勸慰的聲音。一次,就這一次!誰沒有放縱的時候?做一次這種事又有什麼了不起?又有一個聲音在替他辯解。“我很喜歡你這種膽怯的樣兒!”那姑娘款款地向他走來,他像被圍獵的動物一樣向後跳了一下,但這時姑娘已張開了手臂,昌盛隻覺得一張大網向他兜頭撒來,他隻來得及呻吟了一聲,便朝那個白色的身體撲了過去……
當天晚上,昌盛找到尚未撤走的會務組負責訂票的人,說他還有點事要在深圳辦理故不能按原來的車次北返,請把給他買的返程車票退了,票將來由他自己買。
第二天上午,在西麗商場的北門口,眼戴墨鏡的昌盛等來了“幽夢”發屋的那個姑娘,姑娘熟練地挽住了他的胳膊,二人親親熱熱地走進了商場。那天後晌接近傍晚的時分,昌盛和那姑娘一前一後地又走進了“幽夢”發屋那個單間。歡歌!他朝那姑娘親昵地叫了一聲,姑娘便立刻撲到了他的懷中。歡歌,多麼好聽的名字!人生是該有歡歌的時候!他一邊親吻著她那嫩白的雙頰一邊喃喃自語……
昌盛是四天後離開深圳的。在內心裏,他是真不願離開才二十一歲渾身青春活力的歡歌的,但錢包裏的錢已經不允許了,再住一天他就要交不起房費了。他依依不舍地在“幽夢”發屋那個單間裏同歡歌告別。再見了,小歡歌,如果我還有來深圳的機會,我還會來找你的!……
直到坐上北返的火車昌盛才記起,他忘了去會務組領一本“外國綢緞樣品”,那是供回廠做花色、花紋研究用的,會上說好是在取返程車票的同時領那本資料的,錢已經先交過,昌盛因為與歡歌相會早把這事忘到了九霄雲外。糟糕!他在飛馳的火車上反複拍打著自己的頭。不過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們自己來研究。
隨著火車向家鄉的駛近,一股慌亂風一樣一點一點潛進他的心裏。小瑾和爺爺總不會看出什麼來吧?小瑾那脾氣,要是看出來那還得了?他們不可能曉得的,兩地相距那麼遠,誰會知道我在那邊做的事情?再說,小瑾,按照深圳這邊好多人的說法,這不叫墮落,這叫偶爾的風流,我想你即使知道了也不該生氣……8
尚達誌是在嚼一口生調蘿卜絲時聽到口中“咯崩”響了一聲的,隨即便感到右腮那兒有些空陷,他知道是牙出了毛病,便停了咀嚼,伸出兩根手指慢慢去口中摸出兩顆掉了的老牙。
“咋了?”坐在老人身旁的旺旺見太爺爺忽然從口中摸出了兩個東西審視,很是驚奇,忙湊過去盯著叫:“喲,是骨頭!媽你在菜裏還拌有骨頭?我咋沒有吃出?”
旺旺的喊叫把邊吃邊想著要南下深圳開會的昌盛驚得抬起臉來,正在灶屋盛飯的小瑾聞聲也緊忙跑了過來:“咋了,掉牙了?”兩口子一齊驚問。
“該掉了,再不掉倒是一樁怪事。”達誌邊說邊把那兩顆牙放到飯桌一角,“九十多的人了,一顆牙不掉不成了神仙?”
老人鑲牙的事是孫媳婦小瑾張羅的,那已是昌盛南下深圳開會的七天之後。小瑾專門騎上自行車去校場路把一個姓仲的老牙醫請到了家裏。老牙醫進了尚家躬身和達誌打了招呼之後,開始慢條斯理地在桌上擺放他那套鑲牙工具,隨之接過達誌手中的那兩顆掉牙反複端詳比量著大小尺寸,這之後才讓達誌把嘴張開說要看看牙床。達誌剛剛把嘴張開老牙醫隻看了一眼,一把鑷子就“當啷”一聲從老牙醫的手中滾落在地,跟著便見老牙醫躬身朝達誌作了一揖道:“恭喜,恭喜,尚老先生!”達誌被老牙醫的舉動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愣了神盯住對方問:“我有何喜要恭?”
“你大概還不知道,你又長出了兩顆新牙,這兩顆老牙是被新牙頂掉的。你不信可用舌尖在掉了牙的地方舔舔試試!”
達誌驚得雙眉一跳,忙用舌尖去探,可不,果有兩個不高的東西在牙床上的那個空間裏立著。老天,九十多的人了還會長出新牙?這不成了妖怪?
“爺爺張嘴我看!”一直站在一旁的小瑾這時好奇地叫道。達誌隻好又張開了嘴,小瑾仔細地看了一陣之後驚歎道:“果然是兩顆新牙,不高,但白生生的,和旺旺三歲時長的那些牙齒一樣!嗬,真是奇了!”
“這究竟是咋著回事?人到這個年紀了還會長牙?”達誌語帶不安地問著牙醫。
“這說明尚老先生體內活力很旺,要活高壽的!我做了一輩子牙醫,這樣的事連你算上隻見識過兩回。”
“那一回是在哪裏見過的?”達誌急問。
“那是民國十九年,在葉縣縣城南關見過一個姓廖的,也是長出了兩顆新牙。那姓廖的後來活到一百零四歲,家裏買有三頃地。”
“哦?”達誌的兩隻老眼瞪大了。
“記住把這兩顆掉下的老牙用白布包了,用麻繩綁好係到正屋梁上,”老牙醫轉對小瑾交待,“這是兩個寶物,是它們引發了兩顆新牙,千萬不要丟掉,丟掉了就可能使那兩顆新牙斷掉,會破你們家的財氣!把它們往梁上係時,最好焚兩根香,燒幾刀紙,算是對賜福給你爺爺和你們家的神靈表示一點謝意!”
“我記住了。”小瑾爽快地答應。
“我還有一句話不知你願不願聽?”老牙醫在把包好的鑲牙工具往挎包裏塞時有些吞吐地朝達誌問。
“快請講。”
“這老人長牙和女人一產三胎一樣,在民間都稱怪事,往往在讓人歡喜的同時,也會讓人落淚。”
“你是說——”
“有一樂就有一哀,當小心別讓家裏出事。”老牙醫說罷,捋了捋飄垂的白須,邁著老年人特有的顫步向門外走去。
達誌被老牙醫最後那句話驚得有些發呆,出事?我家能出什麼事?旺旺的身體健壯,小瑾勤儉持家,昌盛忙著絲織廠裏的工作,能出啥子事?老天保佑我們尚家人個個平安;保佑旺旺學業有成;保佑小瑾身子結實;保佑昌盛諸事順遂,能早日把自家的織絲廠辦起來,織出俺尚家世代人都期盼著的“霸王綢”……
尚達誌如今的活動範圍主要是在院裏和室內。院子門口的那道高門檻已是他很害怕的東西,有幾次他想邁過門檻再走到街上再走到隔壁的尚吉利織絲廠裏去,可那道院門檻固執地擋住了他的腳,他抬了幾次腿都沒能邁過去。他現在才知道“人老怕門檻”這句話是對的。
吃過早飯他照老習慣拄了拐杖在院子裏散步,每走十來步就停下來歇息一陣。年齡像一個榨取力氣的機器,每過一年就要把人身上的力氣榨走一批,使得人活動的範圍日益見小。老天爺似乎在玩一個遊戲:人生下來後先讓他在床上躺在室內爬在院子裏牙牙學步,爾後放他到院子外邊到大街上到田野裏到大山上去跑,讓他活動的範圍越來越大。就在人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忘乎所以之後,再一點一點限製他的活動範圍,先是不準他爬山,不準他越野,後是不準他上街不準他出院,最後完全把他限製在室內直到他重又躺在床上等著死去。出發點和終點都不過是一張床,你們人還有什麼了不起?!達誌仿佛聽到了老天爺訕笑的聲音。
他在停步歇息的時候仄了耳去聽隔壁尚吉利織絲廠裏的動靜——他如今常靠這個方法去了解廠裏的情況。隻要聽到織機在響他的心情就好。尚吉利織絲廠自承達重新主政恢複生產以來,雖然產量時高時低很不穩定,但織機總算沒停。承達當了常務副市長在工廠推行新的管理製度之後,尚吉利織絲廠的綢緞產量又有些增加,隻是出口外銷的情況仍未見好轉。外國人為什麼不像過去那樣爭著買我們的綢緞?是我們的質量不行麼?
“哐當”一聲,院門被猛地推開,小瑾走了進來。門咋能推這樣響?她像是臉含怒色。咋著了?是為了廠裏的什麼事情生氣?還是和昌盛鬧了別扭?昌盛從南方開會回來後沒見他們紅臉爭吵過呀?“乒!”是花瓶摔到地上碎裂的聲音。幹啥要摔花瓶?真是生氣了?達誌急忙拄杖向屋裏走。
花瓶的碎片躺了一地,小瑾那壓抑的抽泣聲從臥室裏傳出來。“咋著了,小瑾?”達誌關心地問。他對這個勤儉持家的孫子媳婦很滿意,他不願看著她傷心。
小瑾的哭聲更大了,哭聲裏的委屈和氣恨成分流露得更加清晰。
“究竟出了啥事,快給爺爺說說!”
“離婚!我要同尚昌盛離婚!”小瑾嗚咽著叫了一句。
達誌一愣:啥子事鬧得這樣嚴重?這些年多少苦難臨頭時小瑾都沒有產生過離開這個家庭的念頭,現在日子過得好好的怎麼忽然提出了離婚?“昌盛做錯啥事了?”
“你問他!”
“好,好,我找人去叫他回來。”達誌說著顫巍巍地轉身。小瑾一見爺爺走路那副艱難樣子,又忍不住叫道:“爺爺,你不必去找他,你看看這個就會明白!”說著把一張白紙遞到了達誌手上。
“這是啥?”達誌越發莫名其妙。
“診斷結論!”
“診斷結論?誰得病了?”
“我。”
“哦?啥病?”達誌急忙摸著衣兜裏的老花眼鏡。“淋病?淋病是什麼病?是不是——”達誌話到這兒突然噤口,無限吃驚地抬眼望著小瑾。
“昌盛從南方回來的第三天,我就覺著不舒服,當時我沒有在意,”小瑾雙眼望著牆角,慢騰騰地開口,“今兒個實在難受,我就去了醫院,醫院一查就把我留下了,說我是全市發現的第一例性病!反複追問我是怎麼得的。他們說女人得這種病無非是兩個途徑:要麼是自己賣淫染上的;要麼是丈夫嫖妓傳上的!我是不是賣淫的女人爺爺你應該知道,我白天在織絲廠裏上班織綢緞,晚上回來忙家務,我就是想賣淫,也沒有時間——”
“不用說了。”達誌擺了擺手,腿開始打起了哆嗦。
“我從醫院裏回來時才想起,昌盛他這些天一直在吃藥、打針,他騙我說他嗓子疼有炎症,原來——”
“不用說了,旺旺他媽。”達誌再一次擺了擺手,身子一點一點地佝僂下去並最終跌坐到一張椅子裏。好,尚家終於出了能人了!出了會嫖娼的男人了!列祖列宗,達誌沒有培育好子孫,尚門不幸嗬!達誌沒有讓你們看到霸王綢,倒讓你們看到了淋病,達誌是不孝之後嗬……
那天後晌剩下的時間,達誌沒有再在室內和院內踱步,差不多一直坐在椅子裏。旺旺放學回來的時候,達誌說:“旺旺你去你承達爺家,今晚就住在他們那裏,書包也帶上,作業就在他那裏做。”旺旺剛要說不想去,一看太爺爺臉上堆積的大團陰雲,急忙遵囑低頭走了。這之後達誌去了一趟廚房,把一個什麼東西掖到了衣襟裏,接下來便又坐到椅子裏靜等著昌盛回來。
小瑾原本是想回娘家的,可一看爺爺那副樣子,擔心他一氣之下身子出什麼事,就沒有走,坐在臥室裏生悶氣。
昌盛的腳步在院門口響起的時候,垂首坐在那裏的達誌霍一下抬起了頭。“爺爺好!”昌盛進屋打了一聲招呼便挾著公文包往臥室裏走。
“昌盛,你過來!”達誌平靜地喊。
“有事?”昌盛轉身來到爺爺麵前,“我剛剛陪著廠長會見了一對美國夫婦,你猜他們是誰?原來是栗溫保的孫子,也就是城西落霞村栗麗的侄子栗振中和他的老婆,他老婆是一個美國女人——”
“你坐下,我有話問你!”達誌打斷了昌盛的話音,指了一下麵前的椅子。
昌盛有些意外,不過沒問什麼就坐下了,對爺爺的話他一向不敢違抗。
“把你的兩隻手放到桌子上!”
“幹啥?”昌盛驚詫了。
“放上我看看。”達誌的話音依舊平靜。
昌盛不明所以地笑著把兩隻手攤放到了桌子上,“爺爺你是不是要給我看手相?”
“你平日摸東西時常用哪隻手?”
“摸東西?左手,用左手最多。”昌盛笑答。
“最近這隻手都摸過些啥?”
“啥東西都摸過呀?!”昌盛越發糊塗了。
“摸沒摸過犯禁的東西?”
“犯禁的東西?”昌盛呆望著爺爺。
“譬如說妓女的身子!”達誌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嚴厲,而且在這話音響起的同時,隻見他呼一下從衣襟下摸出一把菜刀來,猛然提起向昌盛的左手指肚砍去。昌盛在最初的驚愕過後急忙縮手,但是晚了,那把刀斜著砍上了他左手的五個指肚。五片鮮紅的肉伴著鮮血和“梆”的一響落到了那張黑漆剝落泛白的桌麵上。昌盛跟著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喊叫:“呀——”隨即就見他右手抓住左手疼得在地上滾起來。
達誌慢騰騰地把菜刀扔到桌子上,顫顫地拄杖站起來說:“我這是故意傷人,你可以去公安局告我,讓他們把我抓起來!”
原本悶坐在臥室裏的小瑾聽到昌盛的慘叫,吃驚地跑出來,待看見昌盛滿手是血的在地上滾動,駭得腿都軟了。
“拿一塊白布給他包包,然後領他去醫院讓人家大夫消毒!”達誌轉對小瑾沉聲交待。原本嚇呆在那裏不知所措的小瑾,緊忙進屋找了一件白襯衣出來,三兩下撕成布條,捏住昌盛的手包紮起來。
“削去點皮肉,在指肚上留個疤好,你以後再玩妓女時,手指頭摸上去會感覺更受用!”達誌瞪住還在呻吟的昌盛恨了聲說,“我叫你去深圳看看學學人家咋樣辦廠子,你倒好,先學會了玩妓女,你個狗東西,這東西你學得倒挺快!我們尚家世代男人都在為織出好綢緞操心費力,隻有你敢把精力用到玩妓女上,行呀,尚家終於出了聰明能幹的後人!你可真是為咱們老尚家爭了光了!你個雜種!”
“我是一時鬼迷心竅……”昌盛忍了疼吸溜著嘴囁嚅道。
“鬼迷心竅?你為啥就沒有讓織綢織緞的事迷住心竅?你個不成器的東西!你是沒有約束自己的能力!你看看這個世界上,有哪個幹成一番事業的人是放縱自己的?約束,約束自己,懂嗎?”達誌又朝昌盛揮起了拐杖,嚇得小瑾急忙用自己的身子遮擋住丈夫。
小瑾扶昌盛去醫院包紮回來,達誌還坐在堂屋裏等著,昌盛一進屋,達誌就抬手指了一下他剛擺好的祖宗牌位,說:“你給你爹、你媽和祖宗們說說,以後玩妓女想咋著個玩法,是跑到南方去找呢,還是把她們請到家裏來?!”昌盛見狀急忙“噗嗵”一聲在那些牌位前跪下,羞愧至極地說道:“昌盛此後敢再向妓女們伸一回指頭,就立馬撞牆而死!……”
當晚臨睡前,達誌又隔了門對昌盛、小瑾厲了聲交待:“你們兩個下身上的病,要悄悄地吃藥,打針,找大夫開藥,不能用真名!明天要把你們的衣被統統蒸煮一遍,從明兒個起直到你們病好,不許再接觸旺旺!”言畢,才拄了杖一步一步向臥室裏挪去……9
卓月再次走上安留崗是在一個太陽初升的早上。她決定今天再對土壇四周來一次複掘,這樣的複掘此前已進行過一次,那是在大規模發掘結束的第二天進行的,但那次的複掘隻找到一塊刻有“?”字的木片,那木片仿佛是從一根木簡上斷裂下來的。木簡不可能隻有一根,她估計土壇四周的土裏還應該埋有木簡,於是就在星期天的早晨帶著師專曆史係的幾個學生又來到了安留崗上。
她對學生們講了挖掘的位置和方法之後,便和學生們一起幹了起來。這是一場沒有任何報酬的勞動,卓月是用自己的工資給學生們買的幹糧,她隻是想弄清近兩千年前發生在安留崗上的事情。
夏季的太陽正在迅速地變成火球,卓月後悔沒有讓同學們都戴個草帽來,她擔心待會兒升高的太陽會把同學們曬暈。但奇怪的是,太陽升高之後,在發掘現場忙碌的同學們都沒感覺到太陽的熱度,相反,每個人都覺得有股涼氣從腳下升起。卓月有些驚奇,就到崗下去走了一趟,想比較一下崗上和崗下的感覺是否一致,結果發現站在崗下反而很熱,這使她忽然間明白:正是因為崗上的那種奇怪的涼意,才使得那兩具女屍和動物的骨頭得以保存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