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難道真有盜賊鑽進了這店堂之中?
達誌在那個陽光絢麗的早晨發現前一天賣剩下的七尺藍緞不翼而飛之後真是大吃一驚。臨街店堂的鑰匙隻有三把,兒子立世、孫子昌盛和自己各持一把,除了三人之外誰也進不了這個批發兼零售的店內。立世、昌盛都說他們沒拿這七尺藍緞,那剩下的解釋便隻有一個:遭賊偷了!
可這解釋連達誌自己也不相信。店堂的門窗無任何破損,賊是咋樣進來的?店堂內那麼多成匹的綢緞賊為何不偷,反隻拿這七尺藍緞?會不會是立世、昌盛……達誌打了個寒噤,你怎能去懷疑你的兒孫?
這件事必須弄清!七尺藍緞對如今興旺發達的尚吉利織絲廠是算不了什麼,但今日丟了七尺不管,明天就可能再丟七匹。這個漏洞應該立即堵住。
達誌決定自己親自觀察。他假裝對那七尺藍緞丟失的事已經忘記,每天照例地把當日零售裁下的綢緞衣料隨意扔在櫃內,看會不會再有丟失的事情發生。
真相後來大白於一個有風無雨的陰沉的夜晚。那天晚上達誌睡下後忽然想起一樁有關生絲購進的事要對兒子交待,於是又穿衣起來。他走出睡屋時猛然發現前院店堂裏有影影綽綽的亮光,他一愣之後緊忙輕步走過去。店堂內站著的是孫子昌盛,昌盛正不時劃亮火柴,在微弱的光亮映照下挑選著櫃內那些單件的綢緞衣料。他隔門縫看見昌盛把兩件衣料卷好塞進衣兜後驚得雙唇無限地張開:天嗬,這小子咋會變成了這樣?他閃在一個柱子後,看著昌盛輕手鎖閉店堂後又溜出院門向街上走去。雜種!自己偷自己。這可是尚家曆史上的奇恥大辱!敗家子!八成是去換錢賭博,尚家出了敗家子了!
尚達誌悄悄跟在孫子身後,想看看他究竟要把綢緞送到什麼地方。無奈天太黑,加上年齡大腿腳也不靈便,沒有跟蹤多遠他便喪失了目標,眼睛裏看到的隻是被夜風肆意攪動著的黑暗。
他氣衝衝地回家叫醒了兒子立世。睡眼惺忪的立世聽父親說罷事情經過後也大吃一驚:“這個狗東西,啥時候染上的這個惡習?!我去找他!”
“去哪裏找?黑更半夜的,驚動了外人就好?”
“那你說咋辦?”
“他會回來的,你隻需把麻繩給我往梁上搭好!”
立世沒再說話,隻是從門後拿出一盤麻繩,把繩子的一頭向父親睡屋的梁上搭去,搭下來的繩頭像蛇頭一樣輕輕擺動。父子倆就在那繩頭的擺動中默然對坐,誰也沒有心思說話,隻側了耳靜聽著屋外的腳步聲。後來一股夜風踅進來,索性幫他們把燈也吹熄了。
昌盛回來時已近四更。他顯然怕驚動了爹爹和爺爺,雙腳如樹葉一樣地向地上落著。他剛要閃進自己的睡屋時突然聽到爺爺說了一聲:“你過來!”這話音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是那樣的突兀和怕人,他被驚得頭發都豎了起來。“爺爺還沒睡?”昌盛不得不向爺爺的睡屋走來,這時他看見油燈被點亮了,看見爹也坐在屋裏,他的雙腳移動得越發慢了。
“說,剛才去了哪裏?”
“沒去哪裏,因為睡不著,就隨便到街上走走。”
“出去時帶了啥東西?”
“啥也沒帶呀!”
“到祖宗的牌位前跪下說!”尚達誌指了一下祖宗牌位,站起了身子。
昌盛遲疑了一霎,向那些牌位跪下了雙膝。
“說,對祖宗說你出去時帶了啥東西!”
“沒……我真的沒帶啥出去。”
“列祖列宗,尚家出了敗家子了,達誌愧對你們嗬!”達誌這時一邊喃聲說著一邊也朝牌位跪了下去。片刻之後,他轉臉對一直默坐在那兒的立世說:“執行家法吧!”
昌盛驚駭地去看父親,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那個在半空中晃動的繩頭。他看見父親抓住那個繩頭向他走來,陰沉著臉三兩下就綁起了他的手腕。“爹,你幹什麼——”他的驚問聲還沒有落地,他的雙腳便已離地了。“喲——”他發出一聲痛楚的尖叫。這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嚐受這種可怕的家法。尤芽被他的叫聲驚得披衣起床跑過來,見狀剛要進屋阻攔,達誌威嚴的眼神把她擋在了門外。
“說,剛才出去究竟帶了啥東西!”
“我……我……真沒……”汗珠開始從昌盛的毛孔裏向體外湧著,而針刺一樣的疼痛則開始由腕、肘、肩等處向體內彙聚。
“我們尚家多少代沒出敗家子了——”
“我……我說……我帶了綢緞衣料出去——”他看著爺爺和父親那兩張冷峻的臉,絕望地閉了眼睛說。
“出去幹啥?”
“去燈市街47號宋家。”
“宋家是幹啥的?”
“賣葵花籽的。”
“去宋家幹啥?”
“把衣料給宋小瑾。”
“宋小瑾是幹啥的?”
“是宋家的小女兒,也賣葵花籽。”
“把衣料給她幹啥?”
“想讓她高興!”
“高興?”
“我愛她,懂嗎?我愛她!”
審問的尚達誌和默立在那兒的立世、尤芽一齊瞪大了眼睛。
天呐,我的孫子也已經懂得愛女人了!這麼說你是已經長大了?可我還一直把你當孩子看呢!達誌急忙抬手示意兒子放下吊孫子的麻繩,當昌盛的雙腳剛一落地,他便急忙上前把孫子攬在了懷裏。直到這時,他才感覺到孫子已長成了一條漢子,瞧這個頭和身架!“你為啥不早說?為啥要悄悄地拿綢緞而不明給我和你爹說?”
“我說了你們能舍得嗎?你們把綢緞看得那樣金貴——”昌盛的眼淚流出來了。
“看得金貴不一定就舍不得,這要看是為啥事。我們尚家的絲織祖業要延續下去,自然需要有後人,不娶妻生子哪來的後人?這是大事!爺爺錯待了你。你明天去把宋家的那個姑娘叫來,隻要人合適,爺爺要親自送她一匹綢緞!來,立世,扶昌盛去睡。”
立世無言地走過來,小心地攙扶住兒子,一邊用手揉摩著兒子那被吊疼的肩頭,一邊慢慢地向門口走去……
那個名叫宋小瑾的姑娘是第二天正午時分被昌盛領進尚家大院的。她在邁過院門上那道高高的棗木門檻時並沒有停止嗑葵花籽——她一手拿著一包葵花籽,另一隻小手準確地把葵花籽送進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兩片紅潤小巧的嘴唇很快便從葵花籽殼裏嗑出了那長條形的仁;爾後噗的一聲,葵花籽殼便被她極利索地吐到了地上。“嗬,你們家院子好大!這石頭上刻的是啥東西?”她在院中那塊刻有形圖案的石頭前停下腳步,烏亮的雙眸好奇地停在那圖案上。
“老輩子人刻的,說不清是啥意思。快走,我爺爺和爹爹等著見你。”
“急啥子急?讓我看看這圖案!它有點像——”
“像啥?”
“像我愛吃的向日葵,你記得麼,把向日葵盤上的籽粒搓下來後,葵盤就有點像這個圖案!”小瑾說著把口中的一個葵花籽殼準確地吐在了圖案上。
“胡說吧你,老輩人刻個葵花盤有啥用意?”昌盛笑了,扯了小瑾的胳膊催:“快走!”
“這是你家老輩人在告訴你們這些後人,辦啥事都要順其自然哩!不要強求——”
“爺爺,這就是小瑾;小瑾,這是爺爺,這是爹,這是尤嬸。”——昌盛一向對尤芽不叫媽而叫嬸。
小瑾這才把目光從那塊石頭上收回來,望定走近來的達誌和立世夫婦,先是說了句“你們好”,接下來就又嗑起了葵花籽,隻把新奇的目光在院子裏活活潑潑地掄。
達誌像平日審查綢緞質量那樣仔細地審視著孫子看上的姑娘。這姑娘貌相上是不錯,臉蛋、身個、體形都屬於很撩人的那一類,隻是身上有一種東西讓達誌不喜歡,那是一種很難說清的類似散漫、懶散、不憂不慮的東西。尤其是在這種場合還嗑著葵花籽,讓達誌覺到了不痛快。這樣的媳婦日後怎能撐持起尚家的祖業?達誌的臉色陰沉了下來。一旁的昌盛看見爺爺的神色有變,急忙使眼色讓小瑾不要再嗑葵花籽,可小瑾根本沒看明白,仍是邊嗑著葵花籽邊問:“尚爺爺,學絲織難嗎?”
“難倒不難,隻是你願意學嗎?”
“說實話,我不太願意學,我這個人不喜歡老坐在那兒——”
“那你喜歡幹啥?”
“我呀,喜歡自由自在!”小瑾說完自己先笑了,笑罷,葵花籽便又在小巧的雙唇間翻動了。
達誌的臉陰得越來越重。不長眼的東西,怎會看上這樣一個不成氣的姑娘?他瞥了一眼孫子說:“廠裏有事,我得去忙,你們聊吧。”說完,扭身就走了。一直默站在一旁的立世看出了父親的不快,也說了一句:“昌盛記住留宋姑娘晌午在這兒吃飯,我得去印染車間了。”言畢,扯了尤芽的胳膊也走了。
“看得出,你爺爺和你爹對我不滿意。”小瑾仍然笑嘻嘻地嗑著葵花籽,“我當初已經對你說過,我這個樣兒不大適宜於你們這個家庭,可你總是纏我!如今你看明白了吧?你現在該放我走了!”
“上哪裏走?”昌盛聞言急忙抓住小瑾的衣袖,硬把她拉進了自己的住屋,“爺爺和爹爹並沒有正式表態,你咋就知道他們不滿意?你剛才見他們時也不該總嗑葵花籽,我給你說過,他們喜歡一本正經!”
“他們喜歡什麼我不管,我可是喜歡自由自在。讓開路,我要回家了!”
“別走,咱們再商量商量咋樣才能讓他們滿——”
“我不想商量,你讓不讓開?”
“不讓!”
“那我可要采取措施了!”噗!一個葵花籽殼準確地從小瑾口中飛出,粘到了昌盛臉上。小瑾見狀,先自咯咯咯笑彎了腰。
“給我擦掉!”昌盛假裝生氣地把臉伸過去,“嘴唇吐的還用嘴唇來擦!”
“不擦!”
昌盛猛地伸手掐住了小瑾的腰並把她高高舉起:“不擦我就把你扔到牆角去!”
“好,好,我擦。”小瑾嬉笑著隻好把嘴唇湊近昌盛的臉,昌盛趁這機會,一下子把自己的嘴朝小瑾的雙唇壓了上去。
“哎喲,你慢點……我嘴裏還有一截葵花仁哩……你這個家夥……你吸得我……好……疼……呀……”
昌盛的晚飯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一直在爺爺的嘴上晃,他知道關於他和小瑾的事爺爺很快就要作出判決。當他聽見爺爺用咳嗽來清嗓子的時候他真想趕緊鑽進爺爺的口中把那個決定看個明白。
“這個姓宋的姑娘模樣倒是不錯,隻是她那副脾性怕不適宜咱這樣的人家。見了生人還嗑著葵花籽,一身的不穩重相,日後很難立住家;再說,她又不愛絲織這個行當,咱尚家是幹啥的?她將來就是內當家了,內當家不喜歡絲織,那咱的‘霸王綢’啥時能織出來?所以我看這樁事就作罷吧!昌盛今黑裏再拿一件緞子衣料過去,給人家說明白算了!我和你爹過後再瞅著給你說個合適的姑娘。娶媳婦可不能隻看麵相,立世你說是嗎?”達誌把眼睛望向兒子。
“我聽爹的。”立世看了一眼昌盛,很輕很輕地歎了口氣。
昌盛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邁過院門的。他向燈市街小瑾家走時自然沒帶什麼緞子衣料,他身上帶的隻是對爺爺的一腔怨氣:你隻見了一麵就知道人家不會過日子?你就這樣輕易地把我們拆了?你知道我當初為了和小瑾好上費了多少力氣?你曉得小瑾身上還有多少長處嗎?拆了,你就這樣把我們拆了?再說一個姑娘?那樣容易?……
小瑾依舊是嗑著葵花籽來開門的。她一看見昌盛的臉就明白了:“是你爺爺不同意吧?”她把一個葵花籽殼使勁吐到遠處的地上,“那你就走唄,還來俺家幹啥?”
“我……實在……”
“回去吧,讓你爺爺再給你找一個!再說,俺們這個賣葵花籽的人家也配不上你們織綢緞的!”
“不是……求你……”
“少羅嗦!”小瑾嗵一下關上了門。
昌盛雙手抱頭慢騰騰地往回走,腳下的石板路突然間變得如爛泥一樣稀軟,他深一腳淺一腳地邁著步子。完了,一切都完了!爺爺,你做的好事呀!“等等!”背後驀地傳來小瑾的一聲喊。昌盛轉身時看見,小瑾又打開了門,正急步向他的身邊走。
“你是真願和我在一起麼?”星光下可見小瑾的眼睛瞪得很大。
“當然……”
“既然這樣你就跟我走!”小瑾猛地抓住了昌盛的手,他立時感覺到她的手在抖。
“去哪兒?”
“婦聯會。如今的婚姻是不準外人幹涉的!婦聯一定支持我們!”
“可我爺爺不是外人呐。”
“他對於我們兩個就是外人,這件事隻應該由我們兩個來定,我問過別人的!”
“可——”
“你願不願跟我走?”
昌盛的眼前晃過爺爺威嚴的麵孔,去找婦聯會不等於告爺爺的狀嗎?爺爺和爹知道了會怎麼想?
“不走拉倒,你對我根本就不是真心!”小瑾摔開他的手又氣衝衝往回走。
“小瑾,我去!”昌盛抬起頭喊。
“你想好了,可別後悔!”
“如果婦聯會支持咱們,你日後到了俺家,一定要學會織綢!”
“為啥?”
“絲織是俺尚家的祖業,織出‘霸王綢’是俺尚家人的目標,你作為長孫媳婦,不會織綢咋著能行?”
“噗”——小瑾又一次把一個葵花籽殼準確地吐到了昌盛的臉上:“八字還沒一撇哩,誰是你的媳婦?”……
尚達誌是在指揮工人把新買的六台織機往車間抬時看見甸珍走進自家院門的。他在一愣之後立刻猜測專員夫人來尚家的目的:是來要綢緞的吧?自古以來當官的夫人就愛穿免費綢緞,看來她也如此。也罷,就送她兩匹,看在承銀扶持我尚吉利發展的份上,我白送給你!
他把甸珍迎進屋裏,剛要開口問她願要哪種花色的綢緞,不防對方先已說道:“尚老板,我今兒來是想以婦聯主任的身份和你談一個問題!”
“哦?”達誌一愣:談問題?
“我們聽說你的孫子尚昌盛在和燈市街的宋小瑾談戀愛,並有結婚的打算,而你不太同意,想要拆散他們?”
陰雲從達誌的眉梢湧起並漸漸向整個麵孔蔓延:你男人的官再大,也不能來管我的家務事呀!我要找什麼樣的孫媳婦用得著你來插嘴?“是有這麼回事,那姑娘不太適宜做我們尚家的媳婦!”
“適不適宜不應該由你來決定,該由昌盛和小瑾決定,隻要他倆相愛,別人就無權拆散他們!”
“我是尚昌盛的爺爺!”他加重了語氣,同時把目光直盯住甸珍那一身中山服,“曆朝曆代,當爺爺的都可以——”
“但是今天不行!即使你是昌盛的爹爹你也不能幹預!”甸珍盯視著自己的婆婆想要再嫁的這個老人,她想看出他身上的什麼東西吸引了自己的婆婆。
“如果我要堅持呢?”達誌來了氣。
“我們會依法對你處置!”甸珍的眼睛裏出現了一層冷厲,“也會依法保護他們!”
一股涼氣在喉頭那兒盤旋不去。甸珍的強硬令達誌再一次意識到了她的身份:專員夫人兼婦聯會主任。忍,這是父親的遺囑。不能頂撞她,弄不好會把事情辦糟,也許她會支持昌盛從家裏搬出去,萬不可把事情弄大!
“想要我同意這門親事,宋小瑾姑娘必須答應我三個條件!”
“你說說看!”甸珍看明白了,這個人的身上有一種辦什麼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拗。
“第一,要喜歡絲織這個行當,日後進門就要用心學習織綢織緞並當一名好織工;第二,要守尚家的儉樸之規,不要整日穿得花花綠綠隻知買零嘴吃;第三,要穩重,不能整日嗑著葵花籽嘻嘻哈哈,不像過日子的人!”
“這三條嘛,也都還在理,我想宋小瑾是會答應的。”甸珍緩和了語氣。
“口頭答應了不行,得讓她給我寫個字據!”達誌又提出了要求。倘若那姑娘真能答應這三條並立下了字據,就讓她來吧!那姑娘的模樣不錯,隻要下勁讓她改掉身上的毛病,也許會是一個好孫媳婦的!昌盛,你個小東西,你竟敢讓她跑到婦聯會去找專員夫人,把我們家的事捅到官府裏去?!……
三天後的傍晚時分,昌盛遲遲疑疑猶猶豫豫地走到達誌麵前,把一個紙片塞到了爺爺手裏。達誌就著暮色看見,紙片上是兩行單薄的小字:爺爺,我會當一個好織工,會守儉樸家規,也不再嗑葵花籽了。小瑾。
“唉,就這樣吧。”達誌歎口氣,“過幾天先擺一桌定親酒,過門的事晚點再同她父母商議。”
“謝謝爺爺。”昌盛高興地鞠了一躬,轉身就往車間裏跑了。
你娃子高興吧!倘若這小瑾改不掉身上的毛病,隻是因為看上了咱尚家這份家業才屈從這三個條件,日後有你流的眼淚哩!……2
必須盡快嫁個男人!
當栗麗第一次挑上糞擔向留給她種的那一畝坡地搖晃著走去時,她便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農活的繁重和苦累使她這個從未接觸過農活的人是那樣吃驚;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她過去對農民辛苦的理解是多麼膚淺和籠統;也幾乎立刻就懂得了為什麼曆史上曆次對官府的反抗都起自農民——他們是活得最苦最累的一部分人。
但嫁給誰?
栗麗在劃成分時被定為地主——其父當年在落霞村的確買有七十來畝土地。一個年輕的女地主可以嫁給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他必須是一個有力氣的人;也必須是一個貧農;還必須是一個會幹莊稼活的農民。隻有找這樣一個男人我才能在落霞村生活下去!栗麗自己定下了這三條標準,根本沒有去想英俊、文雅、富裕、有知識這些通常的條件。這當然不能不讓她覺到了痛苦。常常在半夜夢醒之後,她會把一長串的問號拉到自己的床前:假若你當初隨父親的部隊南撤去了台灣,你如今的生活會是什麼樣?會和那個當團長的男人離了婚?會在一個師範院校裏謀得一個教書的職位?會找到一個中年教授作丈夫?會住上一套有客廳、餐廳和洗澡間的房屋?會繼續用上一老一少兩個女仆?會在星期天去愉快地度假?……但幾乎每當這些問號在她床前推擠時,她都會搖搖頭再把它們一一趕走。不必再去想象了,你既然自己選擇了現在這種生活,就應該有勇氣麵對它!你曾經在和父親分別時說過,你不會後悔!
你不該後悔!
你不能後悔!
人不論在什麼條件下都應該有能力活下去!
就按照這三條標準找一個丈夫吧。別把找丈夫這件事想得多麼神聖,你不是已經有過一個丈夫了嗎?丈夫說到底隻是一個過日子的伴侶!……
劃定了選擇範圍之後栗麗開始用自己的眼睛去找。這是一場不帶任何感情成分的挑揀,沒有激動自然也沒有高興,隻有一種盡早尋到目標的迫切。種地是一樁我太難勝任的工作,我必須找到一個幫手!
她最後把目光停在了一個叫曹冬至的三十多歲的孤身男人腿上——那是一雙真正的農民的腿,沾滿了泥土且又粗又壯又長滿了長長的汗毛。他符合那三條標準,但她卻不敢讓自己的眼睛在冬至的臉上停留,那是一張太讓女人尤其是栗麗這樣的女人失望的臉,不過栗麗早已過了以貌取人的年紀,她在心裏說服自己壓下對那張臉的厭惡。冬至,我就要你了!我想讓你來幫助我自食其力!
決定要找冬至之後栗麗便開始對他施放表示親昵的信號:冬至哥,麻煩你幫我挑擔水來!冬至聽見立刻上前拿過了水桶。三十三歲的冬至像村中所有非栗姓的男人一樣,早把色迷迷的目光盯在了年輕漂亮的栗麗身上。隻是礙於她是栗姓的姑娘,怕栗姓人著惱而未敢動手。他平日能做的隻是晚飯後裝作閑逛和另外幾個男人一起磨蹭到栗麗門前,找點借口同栗麗說上一句兩句話。如今見栗麗主動開口要他幫忙,高興得那兩隻不大的眼睛裏溢滿了光彩。
事情最後決定在一個飄著細雨的晚上。那天晚飯後冬至不辭辛勞地披著蓑衣來問栗麗要不要挑水,栗麗點頭說好。冬至挑一擔水進屋之後,栗麗說:麻煩你再幫我燒一鍋開水!冬至急忙答應著蹲在鍋灶前點火。開水燒好之後,栗麗指著門後的一個木盆說:把開水舀進去,再兌點涼水!冬至以為栗麗要洗衣服,忙又快活地一一照辦。水兌好之後,栗麗上前插死了屋門,轉身對冬至說:把你身上的衣服脫了!冬至先是一愣,隨即臉就在油燈下漲成了一片血紅:“我……我……”
“不願脫了你就出去!”栗麗斷然地朝門一指。冬至慌得急忙低頭訥訥著:“我……脫……”冬至不知所以慌亂無比地扯下自己的衣服,爾後羞得捂住襠部垂首立在那裏打著哆嗦。“坐在水盆裏洗淨你的身子!”栗麗邊說邊朝冬至扔過一塊手巾外加一個砸碎了的皂莢。冬至這時已感覺到事情正在向美妙處發展,急忙坐進木盆洗了起來。待他洗好擦淨身子抬頭看時,栗麗已脫得一絲不掛地仰躺在了床上。他高興得瘋了一樣地往床前跑,離床還有一步時卻又嚇得赫然站住——栗麗手裏竟拿著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看見了吧,不要慌!”栗麗側身用一個手指平靜地拭著那個雪亮的刀刃,“要想上我的床得答應我三條,不的話這會兒就趕緊再穿上衣服出門!”
“啥?”冬至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顫。
“第一條,從今以後不賭博、不喝酒、不嫖不纏別的女人;第二條,凡是我不願做的事,不能強求我;第三條,每天晚上睡前洗臉洗腳,用鹽水漱口!”
“行,都行!”冬至一聽是這些並不可怕的條件,急忙連連點頭。
“如果過後有一條你沒有照著做,我可決不會客氣!”栗麗最後抹了一下那鋒利的刀刃,當啷一聲把菜刀放到了床頭桌上,這才對冬至招手:“上來吧。”
冬至小心翼翼地向床邊挪步,戰戰兢兢地爬上了床,但麵對著栗麗那雪白的身子,卻猶豫著沒敢做任何動作,隻拿眼睛怯怯地盯著栗麗的臉。
“愣著幹啥?想咋做你就咋做吧!”栗麗閉上了眼睛。
冬至先是害怕地看了一眼床頭桌上的那把菜刀,之後才像去逮一隻正在打盹但隨時可能驚跳開來的羊一樣,屏住呼吸極慢極慢小小心心地伸出手,猛地抓住了那兩條豐腴暄白的大腿……
辦了結婚手續之後,冬至就正式搬過來住下。至此,栗麗感覺到自己又有個家了。自從一個南逃湖南又返回南陽的人帶回母親紫燕途中得病死去,那個團長丈夫已不知去向之後,再建一個新家的願望就在栗麗心中生出了。如今,這個願望總算得以實現。盡管這個家並不是希望中的那個家,但總是一個家了。
栗麗看人挺準。冬至是一個勤快的農人,地裏的莊稼讓他收拾得有模有樣;家裏的大部分活路也都讓他包攬了過去。栗麗盡力幫助冬至做活,努力讓自己適應這種新的日子。在地裏,冬至下種時,她總要上前相幫著牽牛;冬至鋤草時,她總是把鋤掉的草揀拾到一起;冬至割麥時,她便學著捆麥。在家裏,她用自己的一雙巧手,把冬至的衣服改縫得有模有樣,讓他穿起來精精神神;她在土牆上細心地糊上了能搜羅到的白紙和報紙,每天打掃房間,把屋子收拾得清清爽爽;她變著法兒把那些粗糧做成可口的飯食,讓冬至吃得十分滿意。她有時候當然會把今天的生活和過去在栗府過的舒服日子相對照,會憶起舊日的種種奢華。不過每次她都能很快終止那種對照掐斷那種回憶。她知道生活既然已經轉了彎,就得按轉變以後的道路走,對照和回憶除了增加不快和煩惱之外沒有任何好處。她決心讓自己在落霞村心境平靜地活下去,人怎樣活還不就是幾十年時間?再說,在過去那種衣食充足房屋寬敞的日子裏自己就沒有痛苦?和那個團長結婚後不是照樣每天都有氣惱?
和冬至生活得時間久了,她感覺到自己心裏也對他生出了一點滿意。這點滿意除了來自他幹活勤快莊稼作務得好和知道心疼體貼人之外,還來自他夜裏在床上的表現。每天夜裏上床之後,隻要栗麗沒有什麼明顯的表示,他是根本不敢碰一碰栗麗的。而一旦哪天栗麗表示了允許,他便像下地幹活一樣,用盡全身的力氣全心全意地去做那事。他雖然不識字,但做起那事來也很有些辦法,重要的是有力氣,有時也能把原本漠然對之的栗麗送往一個極樂的境地,讓她忍不住快活地呻喚幾聲。栗麗有時也不滿意自己的這種表現:你怎麼會在一個不識字的男人麵前也顯出了一份賤相?不過她還是常常沒法控製自己,肉體真是一個粗俗的東西!
正因為有過這些還算歡樂的夜晚,所以後來當栗麗發現自己的月信沒有照常來時也就沒有覺著意外。她平靜而淡漠地注意著自己身體的變化。要來的你就來吧!既然要過這種生活就該接受這種生活賦予的一切。孩子在她肚裏逐漸長大時她心裏沒有一般孕婦所有的那種欣喜——為一個不識字的長相也說不上像樣的農民生個孩子有什麼值得誇耀的?這個孩子要是蔡承銀的那該多好?!不過,當那個胖胖的男孩被接生婆放進她的懷裏、當那個小嘴噙住她的奶頭之後,她還是感覺到有一股欣喜像泉水一樣從心底不停地湧了上來。嗬,我的孩子!我有了你,盡管你本來應該是另外一個模樣,你的爹不該是今天這個爹,可我還是喜歡你!……
對兒子的愛和哺育使栗麗變得更加忙碌,與此同時,她也開始了由一個城市知識婦女向農村婦女的快速轉變。漸漸地,她也學會了一邊抱著孩子一邊拿著勺子攪動鍋裏的稀飯;也學會了敢於當眾掀開衣服把奶頭塞進兒子嘴裏;學會了左手抱著孩子右手拉著羊進圈……
讓給在戰犯管理所的父親寫信的通知是在一個晚霞升起的時辰送到栗麗手上的。其時,栗麗正在自家門前的菜園裏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拔著蘿卜,每拔一個蘿卜她都要扭臉親一下兒子的臉蛋:又一個!我的小乖乖!又一個,我的小寶寶!又一個,我的小星星!……兒子被她的親吻和叫聲弄得咯咯咯直笑,就在這咯咯的笑聲中栗麗聽見籬笆外村長在喊:“冬至家的,有你的信!”
給父親的信是在夜裏冬至和兒子睡熟之後開始寫的。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摸筆了,栗麗攥著筆在燈下坐了許久還沒有寫出一句話。寫什麼呢?爹,你好嗎?承認吧,你沒有把南陽治好!不要因為把權丟了而長久後悔,要看開些!你已經七十多歲了,來日無多,何必再計較勝敗得失?一個人死了之後,什麼東西屬於他?!……父親願聽這些話嗎?爹,我已經成了家,並且有了一個男孩叫曹寧安,我的日子過得還好……就寫這些吧!……
3
太陽在北京戰犯管理所的高牆外緩緩西沉。遠處德勝門樓頂脊上的陽光依舊鮮亮無比,不過在這院內,已有一股涼爽之氣在四散遊動,讓人感到了一些舒暢。又一個白天就要過去!
栗溫保的目光在這所名叫功德林的監獄內無目的地遊動著。這座清末改建的日本模樣的新式監獄,並未全然脫去它當初的廟宇原狀,一些監房還能讓人猜出它當初在廟宇內的身份和用處。一切都在變化,不變的隻是這永恒的天空。
來到這裏已經多少天了?栗溫保搖搖頭,不想讓自己沿著這個思路想下去。管他多少天哩,如今計算時間還有什麼用處?平生沒有進過北京,沒想到竟在北京的監獄裏住了下來。北京的夕陽曾讓多少個帝王看過,現在輪到我來看了!
讀報紙的聲音在耳畔越來越小,磚砌的高牆漸漸被栗溫保的目光穿破。他又看見了南陽城,看見了臥龍崗,看見了落霞村。他看見年輕的栗溫保拿著祖傳的那杆獵槍,走上了鋪著一層白雪的崗坡。獵槍托上的那綹紅纓在白色的雪地裏火一樣地飄動。他瞪大兩眼機警地順著地壟搜索,看到了,那兩隻毛色淺灰的兔子正在地壟裏嬉戲。他慢慢地托起獵槍瞄準過去,一定是輕風把“此地危險”的信息帶給了兔子,隻見它們先是停止嬉戲猛然伏地,爾後倏地騰起,箭一般離開了嬉戲地。但也就在這一瞬間,啪——!槍聲響了!他看得非常清楚,兩隻灰兔都是先向空中一躍,跟著便向地上栽去。“打住了——”他呼一下快活地站起身來。
“打住什麼了?”正在身後聽讀報紙的獄友們一齊驚詫地問。
“沒、沒什麼。”栗溫保慌亂非常地又坐了下去。要是一直在落霞村打兔子那該多好,那樣子打到今天,會打得多少兔子?都是因為肖四,要是沒有肖四鼓動搶劫盛家,我今天還會手握獵槍自由自在地走在臥龍崗西那廣袤的田野裏……
“栗溫保——你的信!”
噢,我的信?!誰寫的?栗麗!嗬,我的女兒,你還惦記著你的父親!你已經又結了婚,已經有了孩子!這麼說,我也有了外孫了?!栗麗,父親為你高興!是的,為你高興!你的媽媽如今在哪裏?你的哥哥秉正和你大媽草絨如今又在哪裏?你信上為什麼不說明?我想你們,我真想你們!我多想抱一抱外孫,我多想教給他打兔子,教給他怎樣平端起獵槍,教給他瞄準兔子的什麼部位,教給他怎樣屏住呼吸扣扳機,就這樣扣,啪!……
太陽落下去了,現在看見的隻有西天的晚霞。德勝門樓頂脊上這會兒已經塗滿了血紅的顏色,幾隻宿鳥在紅色裏像飛機一樣盤旋,那些宿鳥是不是當年光緒皇帝看見的那些鳥的玄孫?……
參觀紫禁城是給戰犯們特意安排的一項活動。栗溫保在那個天空湛藍的頭晌隨獄友們走進威嚴的太和門時,心裏滿是激動。我做了多少年的皇帝夢,今日才得走進真正的皇宮。這就是金鑾殿了,多麼威武的地方。身為男人要真能在這個殿上坐幾年那才叫真正的沒有白活!可惜我當年兵馬太少了,要不然我也會橫掃八方統一中國,我才不管你國民黨、共產黨,我要在這個殿上坐下來。那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大臣們分列兩邊朝我跪下三呼萬歲?嬪妃們華衣美服環圍身邊?我發一道聖旨普天下都會照辦?唉,假若我起事再早幾年,身邊再有幾個好軍師,也許真有那麼一天!薛小亞,你現在到了哪裏?我如今雖然上了金鑾殿,卻依然無權封你做貴妃,遺憾呐……
“老栗,跟上隊伍!”負責帶隊的獄友打斷了他的遐想。
“請問,我可不可以在禦座上稍坐一霎?”他帶了笑意問在殿內照管的工作人員。
“一般是不允許的,因為怕損壞文物。”
“我就坐一霎,半分鍾!”
“好吧,既然你堅持。隻是小心不要碰了其他東西。”
栗溫保在獄友們的笑聲中走到了禦座前輕輕坐下。嗬,我總算坐上了皇位。在那一霎,他恍然看見了南陽城,看見了落霞村。從一個農民到一個皇帝,中間隔了太多的台階呀,我僅僅爬了一半台階就老了!天下有多少男人都想望著這個位子,這個位子的好處究竟有哪些?大權握於一手號令天下?全中國的所有東西都是我的?吃喝玩樂隨心所欲再不用操心有人製約?倘若真的允許我在這個位子上坐下來我將發布什麼聖旨?第一個聖旨是把天下所有好吃好玩的東西都送一些來?第二道聖旨是在全國選三十名美女?三十名?比薛小亞還要漂亮的……
獄友們都在笑嗬嗬地看著他,大家都以為他是在尋樂子。沒有一個人看透我的內心,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對這個位子曾經怎麼迫切地想望過。完了,我再沒有真坐上這個位子的可能了,一切都是玩笑,都是玩笑了……
不過也不必太遺憾,就是真登上皇位做了皇帝,一百年之後你還不是依舊要變成灰?這紫禁城建成五百六十多年中曆經二十四個皇帝,如今他們在哪裏?不都變成土了?那麼多貌如天仙的嬪妃如今又在哪裏?不都已成了枯骨一堆?看開吧,一切都是過眼煙雲,一切都是人的,一切又都不是人的……
那天參觀結束後開始討論時,獄友們都在感歎故宮建築的豪華壯麗,感歎當年和平解放北平使故宮得以完整保存下來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唯有栗溫保還在回憶坐上那金漆雕龍的禦座時的感覺。那座位是一種權力的象征,權呐,人間最寶貴的東西說到底是一個權字。有了權就有了一切,無了權也就沒有一切。我如今無了權,所以什麼也就沒有了,隻能在這監獄裏坐著……4
大團的喜氣在五月裏那個溫暖的上午湧進早先的栗府如今的專員宿舍院裏。剛剛改任工業局長的蔡承達,和轉業後擔任文教衛生委員會科長的文琳今天舉行婚禮。婚禮是新式的,先由承達和另外兩位年輕小夥各騎一輛掛了紅花的自行車去把文琳和她的黃軍被馱來;之後在早先是栗溫保如今是承銀的客廳裏舉行了一個很短的儀式;接下來年輕人們便在院中的草坪上跳起了手拉手的轉圈舞。跳舞的音樂是從一個破舊的留聲機裏發出來的,雲緯認出它是當年栗溫保擺在客廳裏的那個唱歌的東西。
當舞曲摻著喜氣在大院裏飄動之後,雲緯急步走到了大門外,開始用期盼的目光去望通向世景街的十字路口。
達誌,你怎麼還不來?這可是你兒子的婚禮!有了這個婚禮,你們尚家就會有新的後代。眼下承達雖然還姓蔡,可他早晚是會改過來的。要不了幾年,你就會又添孫子孫女了……
——盛大娘好!——
——恭喜呀,盛大嫂——
——盛大姐閑時去俺家坐呀——
街上人們的招呼聲此伏彼起,雲緯隻得不停地點頭應酬。雲緯如今最明顯的感覺是,不論到哪條街上都有人親熱地問候你。她知道這是因為兩個兒子當了官的緣故,一旦兒子們不當官了,那些親熱都會離你而去。對我永遠親熱的隻有達誌,達誌,你怎麼還不來?別是沒有接到請柬吧?一想到請柬,她的心又一沉。昨天,為要不要給達誌發請柬,雲緯差點和承達吵了一場。——爹那裏就算了吧,明天婚禮上來的都是我們的戰友,他一個開工廠的來幹啥?弄不好會讓別人起疑心的!——起疑心了怕啥?他是你的爹呀!你的婚禮難道連你爹也不讓參加嗎?你是從樹杈上蹦下來的?——媽,你不懂,我們很快就要對他所從事的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改造了,婚禮上邀請他來,過後說不定會讓別人議論我階級陣線不清立場不穩——說那放屁,我不管你什麼改造不改造,我隻知道他是你爹,你的婚禮必須叫他來參加——好吧,但在婚禮上不能暴露出他和我的父子關係,今後啥時候公開由我來決定——
來了,你到底來了。達誌,你走路真是一副老態了。慢一點,你走慢一點,我看見你被那個小夥撞了個趔趄。人老了走路也要小心呐。
她站在那兒朝他笑了一下,她知道這種地方不用說話,有這一笑就可以了,就什麼都有了。
“我來晚了,陝西來了幾個綢緞商人,一耽誤就到了這時辰。”他在她身後喘籲籲地說著。她沒有應聲,隻是在引他走進婚宴廳裏的時候在暗中攥了一下他的手。和他已經很久沒有肌膚之親了。平日她不敢隨意去尚吉利走動了,如今她是專員的母親,走到哪裏都招人眼光。
婚宴擺了五桌。雲緯把達誌安排到了最上首的那張桌上。但她沒敢讓他和自己一起坐在最上首的位置上。她知道那樣就等於把事情公開。她在最上首的位置上落座之後,對達誌充滿歉意地笑笑。達誌,委屈你了!……
喜宴開始之後,承達和文琳一對新人過來敬酒。自然是先敬媽媽,雲緯從兒媳手中接過黃酒杯時目光又在達誌臉上飛掠了一下:達誌,本該先敬你的,我占先了……
承達和文琳敬罷媽媽後開始敬幾位領導幹部和哥哥、嫂子,輪到達誌時承達不動聲色地向文琳介紹:“這是尚吉利絲織廠的尚老板,今日來談工作時碰上我們的喜宴,來,我們敬尚老板三杯!”達誌有些尷尬地接過酒杯,說了一句:“恭喜你們!”就把三杯酒喝了。酒喝完放杯時,達誌從兜裏掏出了一個紅紙包,啞了聲說:“今天是你們大喜的日子,按咱南陽人的老習慣,我既然來了,總要表示點心意,這點賀禮請收下。”說著就把紅紙包塞到了文琳手上。文琳剛要推還,雲緯發話了:“文琳,收下吧,這是你尚叔的一片心意,這種場合不作興推的!”承達和文琳去另一桌敬酒時,雲緯不滿地盯著兒子的後背:好小子!竟然向你父親叫尚老板,叫個尚叔就不行了?尚老板是你叫的?……
達誌那天中午破天荒地喝了許多酒,以致最後腿軟得都站不起來了。同桌的人都以為達誌這是因為高興,隻有雲緯知道他這是在以酒澆悶。酒席結束時達誌被攙扶到一間客房歇息,雲緯趁人不注意走了進去。她撫著他那被酒燒得發燙的額頭,輕輕地歎了口氣。她看見有兩滴清淚從他的兩個眼角溢出來,忙伸手抹去……別傷心,達誌,他們早晚會叫你爹的,你是他們的父親,這一點沒人能夠改變,一切都要慢慢來。這也怨我,我該早給你倆說明你們的關係,以讓你們中間建立感情。我真後悔,我失去了許多原本可以說明的機會。不過不要緊,我早晚會去你的身邊,我也早晚會把他們帶到你的身邊……5
老天仿佛理解達誌的心意,把所有的黑色都集中到了這個夜裏,天黑得完全而徹底。就這達誌還不放心,又繞著睡屋走了一圈,親自檢查了一遍窗簾是否已拉嚴實,在確信屋中的燈光和屋中人的舉動不會泄露給外人眼睛之後,他才轉對兒子點了點頭。立世見狀立刻從地下挖出那個祖傳的錢箱來,把原先放在明處那個錢櫃裏的二十根金條和一大捆鈔票小心地放進了小箱裏,之後,又輕輕把錢箱放進土裏埋好。待立世把這一切做完之後,達誌才舒了一口氣,低聲叮嚀道:“這筆錢暫時先不給昌盛說,你我兩個知道就行了;如果我因為得病有要死的跡象,你就要及時給昌盛說明。什麼時候都要保證咱家有兩個人知道錢的埋處。”“明白了。”立世點點頭,看見父親朝他揮了揮手,便輕輕拉門去自己的屋子睡了。
達誌吹熄了燈,默默地坐在黑暗中吧嗒著旱煙袋。剛才埋下去的這筆錢差不多是尚吉利織絲廠的全部流動資金。達誌所以決定把這筆錢埋藏起來不再讓它們參加生產過程,是因為最近“資本家”的稱號和“公私合營”的政策相繼抵達了尚家大院,達誌被這個陌生的稱號和這項陌生的政策弄得有些慌了。為什麼要和我合營?我不是經營得好好的嗎?我不是每月都給國家繳稅嗎?既然已經決定要合營,那我尚家就沒必要再出流動資金了。我要把這些錢存起來以備萬一。流動資金該你們拿了,因為全部的固定資產都是我的……
達誌深深地吸了一口,把滿嘴辛辣的煙霧朝黑暗中徐徐吐去。我想不通,為什麼要想出公私合營這個政策呢?前天,他曾為這事專門去卓遠處詢問。未料卓遠哥也說不清楚。卓遠隻說:這可能是國家實現工業化的一個步驟,能夠預見到的好處大概是,因為國家參與經營,會有力量更快地擴大生產規模。可是不搞公私合營我尚達誌也在不斷地擴大生產規模呀!
眼下唯一使達誌感到安慰的是,和他談判公私合營以及具體安排公私合營的國家代表是承達,而承達是他的兒子。你盡管代表的是國家,可你畢竟還是我的兒子。尚吉利畢竟還沒有落到外人手裏……
咕咕咕。一陣宿鳥的含混叫聲飄進屋裏。三更天了吧?達誌起身,去床頭摸出了手電筒向門外走去。——每天夜裏,隻要半夜睡醒過來,他總要再起床去廠子裏巡視一遍。
這兩天因為生絲沒有跟上,廠裏的夜班生產已經停止,廠區很靜。達誌在黑暗中沿著熟悉的道路往前巡視,經過織造車間時,忽然聽見前邊的牆角處傳來一陣響動,達誌一驚:莫不是有賊?他慌忙按亮了電筒。看清了,是昌盛和那個叫小瑾的姑娘,兩個人正抱在一起。一瞥見昌盛的手還塞在那姑娘的衣服裏,達誌就緊忙熄滅了電筒。唉,這個不知道操心的孫子,一點也看不出尚家目前遇到了多麼令人焦心的問題,還在和女人幽會取樂哩!也罷,年輕人嘛,隨他去吧,反正他們已經訂了婚……
尚吉利織絲廠的招牌被換上了一塊紅漆的“國營尚吉利織絲廠”的廠牌。換牌的那天,達誌盯著新掛的木牌久久沒有離去。完了,尚家多年經營的絲織業沒有了,尚家自己的廠子消失了,尚家人長久的奮鬥也要結束了……
對把尚吉利收歸國有的事,尚達誌自然很難想通。為此,他曾去找了專員蔡承銀懇求,拉上雲緯去找承達要求,讓卓遠哥出麵代他向政府請求,期望能把尚吉利做個例外。不料,得到的回答卻是:這是快速發展工業的必經之路和必需步驟,你應該擁護。於是他便隻好按照要求把經營權交出,看著新任命的廠長上任,看著這個嶄新的廠牌掛出。
如今達誌可是一身輕了。再不用去操心廠裏的織工招聘,再不用去籌劃原料的采購;再不用去琢磨織造水平的提高;再不用去設想產品的銷售方案;再不用去安排財務收支的平衡……如今要做的,隻是每月去結清一次國家付給尚家的利息……
“達誌,還在難受?”
達誌扭頭,看見是卓遠哥拄一根拐杖過來,忙迎了過去:“我真擔心他們把廠子經營砸了。”
“看看再說吧,也許,這樣辦能夠快點把工業搞上去。一個國家的國力強弱,主要體現在工業發展水平上。隻要是為民族為國家強盛著想的事,即便是一種摸索和實驗,我們也該接受。當然,我也有點擔心,這樣做切斷了創造力和自我利益之間密切結合的渠道,長遠下去會不會始終保持發展的活力。我們都沒有經見過這種事情,就仔細地觀察一段時間吧。我理解你的心情,達誌……”
“好吧……”
於是接下來,達誌便開始默默觀察廠子的變化。應該承認,廠子的變化是快速的。到底國家比個人財力雄厚,一次就從上海運進了五十台電動織機;到底國家說話比個人有力,一道命令就遷走了廠子附近的許多住戶,使廠區擴展了幾倍,新廠房也很快建了起來;到底國家說話比個人算數,一個指示就把生絲生產基地建立了起來。達誌看見這種變化自然高興。畢竟,這個家底是他創立起來的,這個廠子還叫尚吉利,他從內心裏希望廠子能夠盡快地發達。如今,這個廠子的所有綢緞產品,織上的廠記仍是:尚吉利。假若這個廠子織出的綢緞在世界上稱王稱霸,那也就算遂了俺尚家的心願。列祖列宗,你們說是嗎?……
深冬的一個無風的傍晚,達誌漫步到印染車間,忽然看見兩個印染工人因為打鬧把小半桶染料撞翻到了地上,心疼使得達誌一時忘記了自己不再是尚吉利的主人,立時怒聲對兩個工人斥責:“怎麼如此不負責任?染料不是錢買來的?咋能在車間打鬧?”那兩個工人先是被訓得一愣,隨即就又譏諷地笑了:“喲,聽這口氣,我們以為是廠長哩,原來是資本家呀!怎麼,你還想像過去那樣訓我們工人?告訴你,如今我們可是國家的主人,你他媽的給我老實點,少在我們麵前耍威風!……”
這陣頂撞把尚達誌頂呆在了那裏,他隻覺得一股怒氣從小腹那兒快速升起向喉嚨衝來,他剛想張口喊出一句什麼,不防眼前一黑便向地上栽去……
達誌從昏迷中醒過來已近黎明。一直守在床前的立世、尤芽和昌盛看見他睜開眼後才把憋在胸中的緊張呼了出來。“爹,以後廠裏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免得找氣生。”“為啥不管?”達誌的眼睛又倏然瞪大,“廠子搞不好,國家受損失,我們過去創立的那點家底不也就完了?你們兩個給我記住,一定要協助廠長他們把廠子管好!立世你不是在生產科嗎?生產上的事你就要比廠長還要多操心!昌盛你不是在動力車間嗎?你還要像過去一樣給我用心經管!如今,我們尚家先輩人的心願隻有依靠這個廠去完成了!一旦這個廠子搞好,有朝一日織出了‘霸王綢’,那既是國家的榮耀,也是咱尚家的榮耀,列祖列宗都會知道!明白麼?……”
預先擇定的昌盛和小瑾的喜日在日曆的翻動中越來越近。臨近喜日前七天的那個早晨,達誌叫住立世說:你去多寫一些喜帖,把昌盛要結婚的事告訴所有的親戚朋友;再多買一點肉、菜、煙、酒,咱們這回把婚禮辦得熱鬧一些,讓親友們都來聚聚,也快活快活。立世點頭應聲“行”,就去辦了。
昌盛一邊在廠裏上班,一邊抓緊休息時間收拾洞房。他用爺爺給的錢給自己和小瑾各買了一身衣服,買了鏡子、梳子、尿罐等日常生活用品;又在尤嬸的幫助下弄好了被子、褥子、枕頭、單子等床上用物;還去請東院雅嫻奶奶給畫了一幅並蒂荷花掛在了洞房牆上。
婚禮到來的前一天各項準備就已就緒。請來的廚師甚至已經開始濯菜剁肉,誰也沒想到事情就在這時生了變化——小瑾家突然差人抱來了過去尚家送去的全部禮物,包括昌盛悄悄送給小瑾的綢緞衣料。並轉達說宋家已不願把女兒嫁過來了。達誌驚問緣由,那人吭哧半天才說道:他們是害怕資本家這個成分日後會帶來麻煩……
達誌被驚坐在椅子上許久不能動彈。這一下我尚家可要大丟人了,所有的親戚朋友都知道我尚家連孫子媳婦也娶不來了!為什麼要叫我“資本家”呢?資本家的成分就那樣怕人?……
昌盛是正在往洞房窗戶上貼“驦”字時聽說這個變故的,他立時手攥著半個“驦”字往宋家跑去。一個小時之後他紅著眼回來對爺爺說:“小瑾的爹娘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也不讓我見小瑾,罷了,通知發過喜帖的親友們,明日的婚禮不辦了……”
尚家的三個男人和尤芽那天三更過後還都沒有上床睡覺,四口人都在自己的睡屋裏對燈枯坐。最後是達誌最先站起,先去立世和尤芽的房裏把燈吹了,又去昌盛的房裏把燈扇滅。“睡吧,昌盛,爺爺以後再給你娶一個女人。不要抱怨宋家,要怨你就怨你爺爺是個資本家吧。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站,咱們既然如今落到了低處,就該允許人家挑揀挑揀……”
第二天早上,仿佛是為了要證明尚家人能挺住這場婚變,尚家的三個男人都早早地起了床。昌盛仍按慣例一起床就拿了絲織的書去桑園晨讀,立世則照常規去挑水幫助尤芽做飯,達誌還照習慣去廠區裏轉悠。
尤芽把早飯在飯桌上擺好,三個男人都像往常那樣圍桌而坐吃起來。但這頓飯吃得是如此艱難,許久許久每個人麵前的飯碗還是滿的。沒有一個人說話,廠區裏上班工人的說笑聲更襯出了尚家屋裏這種靜寂的沉重。後來他們聽到院門被人推開,聽見了一個人的腳步聲向門口響來,三個男人都無心抬頭去看,直到尤芽低叫了一聲:“嗬!”三個人才抬起了頭,才一齊把眼睛瞪大了——
是小瑾站在門口。她的雙眼紅腫,眼角上的淚痕清晰可辨,頭發蓬亂,左頰上還印著一個鮮紅的巴掌印。
昌盛最先從飯桌前站起,但他忘記把筷子從口中拿掉了。
“昌盛,在哪個屋裏拜堂?”小瑾的聲音類乎平靜,但誰都能聽出那其中的每個字都在打顫。
“小瑾!”昌盛扔下筷子撲了過去。
“我答應過今天過門,我按時來了!”小瑾麵孔肅穆地對昌盛說,之後轉對達誌、立世和尤芽:“爺爺、爹、尤嬸,我和昌盛就在這裏拜你們了。”說罷,便朝三個人各各鞠躬,昌盛見狀,就也急忙照樣做了。
“孩子……”達誌聲音哆嗦著喊了一句,他這聲喊還沒落地,小瑾就撲到昌盛懷裏哭起來了。
昌盛是在小瑾的哭聲中把她抱進隻貼了半個“驦”字的洞房裏的……6
雲緯靜靜地坐在溫煦的陽光裏。兩個兒子和兩個兒媳都出門開會了,保姆抱著孫女上街去玩,公務員去買菜了。偌大的院子裏隻有幾隻蝴蝶和幾隻雞在那裏晃來晃去。雲緯先是坐在那兒打了一會盹,隨後便把目光盯住了那些蝴蝶和雞。一種莫名的煩躁突然湧來,使得她猛地起身揮動手邊的小竹竿,把麵前的蝴蝶和雞都趕跑了。
滾吧,你們這些讓我煩心的東西!
如今,一種無需操持什麼的悠閑生活又來到了雲緯身邊。家裏家外的事,都由兒子、兒媳們去安排;做飯、洗碗、抱孩子有保姆;挑水、掃地、買菜有公務員。她隻需吃飯、睡覺、閑坐。按說她該感到滿足和快活,可她卻不知怎麼回事動不動就想發火。
她走出大門,並無目的地向街上走去。她散漫地看著兩邊的街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她看見那個“國營尚吉利織絲廠”的木牌時她才意識到,她的內心深處是想要來看看達誌。聽說你為廠子收歸國有哭了幾次,可別哭壞了身子!人們傳著你的孫子已娶了媳婦,孫子媳婦待你可好?如今不必為尚吉利操勞之後,你每日都幹些什麼?……
她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尚家院子。如今的尚家院子和尚吉利織絲廠已用磚牆隔開,隻有織機的響聲還在朝院裏湧來。
“你找誰,老奶奶?”一聲招呼猛地在耳畔響起,雲緯扭臉時才看見一個年輕的媳婦站在灶屋門口。
“噢,我不找誰,我是想來織絲廠看看,沒想到這院子和廠子已經隔開了。”她應著,目光卻在飛快地打量這個少婦。你大概就是達誌的孫子媳婦了。嗯,模樣兒長得不錯;兩眼挺有神的;屁股也大,日後養幾個孩子不會費事兒。——“老奶奶,進屋坐會兒吧!”——“不了,你爺爺幹啥了?”——“去廠子裏了,如今他每天都還在廠子裏轉。”——
唉,你還到廠子裏去幹啥?人家已有了新廠長。當然,我理解你的心情,隻有我才理解你的心情。不過你還是要看開些想開些,如今不是承達在管著工業局管著這廠子嘛,你應該放心,這不等於和你在管著一樣嗎?……
雲緯走出尚家大院時太陽已經移至頭頂,她想她該回家了,要不然媳婦們又該在院子裏四處喊她吃飯,她根本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兒子承達。當她看見兒子時兒子已走到了她的身邊。“媽,你怎麼在這兒?”——“我……出來隨便走走——”她覺出自己的臉忽然有些紅了。——“在咱家的大院裏怎麼走不行,幹嗎要來這兒?”——她聽出兒子的語音裏有了抱怨,於是吃驚地盯住承達的眼睛:“我願到哪裏走就到哪裏,這還要你管?!”她來了氣,她為兒子這種說話的聲調生氣。——“媽,我是說影響,你到尚家院裏一走,不定會造成什麼影響哩!”——“啥影響?你給我說清啥影響?……”
母子倆的爭論一直持續到回了家。兒子的抱怨點燃了雲緯心中那股無名之火:“老子去看看你爹會造成什麼影響?你說會造成什麼影響?告訴你,老子決定了,最近就搬過去,和你爹結婚!”話出口之後,她自己也吃了一驚:我怎麼一下子說出了這話?
“那根本不行!”承達漲紅了臉斷然地說完這句,扭頭就走。這句話徹底激怒了雲緯,隻見她霍一下站起來叫:“啥叫根本不行?你敢在老子麵前說這話了?老子還用不著你來教訓!明給你說,我明兒個就搬過去!”……
當天晚上,整日在外忙工作的承銀帶著甸珍走進了母親的睡屋。雲緯知道他倆的來意,冷著臉未加理會,隻低著頭往包袱裏放自己的用物。——“媽,你該安心在這兒度過幸福的晚年。”承銀先開口。——“再說,你已經這樣大年紀了,要是——”甸珍的話未說完,雲緯扔下了手中的東西,怒衝衝地扭了臉問:“要是什麼?年紀大了怎麼著?就不興找個伴過日子了?這是哪一家的王法?你們當初怎麼給我說的?是不是嫌你們的媽這樣做給你們丟人了?嫌丟人了就給我滾遠點,老子不沾你們!”……承銀和甸珍被罵走之後,雲緯一直收拾著自己的東西。她那晚上差不多沒有闔眼。天一亮老子就走,從此再不回這個院子!達誌,這一次我可是什麼也不管了!
那是個雞鳴熱烈的早晨,當橫下心的雲緯挎好包袱在雞叫聲裏拉開門時吃了一驚:承達跪在門檻外邊,門檻上放著他的手槍。——“媽,你要是一定要去,你就先把我打死!”——“你個狗東西,你敢來嚇我!”——“不是嚇你,媽媽,你知道他已經被劃為了資本家,我雖然承認他是我父親,但我和他並不從屬於一個階級。我們已經在經濟上剝奪了他,那他在政治態度上勢必和我們勢不兩立。我們當然要對他保持階級的警惕。如果你在這個時候去和他生活在一起,人們很有理由把我和文琳,把哥哥和甸珍嫂子劃到他那個階級一邊。我們將因和資本家有牽連而被免去現在的職務。受此連累的將不僅是你的兒子和兒媳,還有你的孫輩們,他們將因有一個資本家爺爺而永遠抬不起頭。文琳昨晚已經表態,如果你真的去和他生活在一起,她就不得不和我離婚。媽媽,你想想吧,你忍心看著我們分開嗎?……”
包袱從雲緯的肩膀上一點一點往下滑,終至於撲嗒一聲落到了地上。生性倔強的她不怕兒子們來硬的,卻怕這種哭求。承達臉上的淚水一點一點地泡軟了雲緯原先的決心。我沒想到還會有這樣的後果,要是因此給兒孫們帶來災難那可是不該。你已經老了,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死去,不能在死前再給兒孫們去惹麻煩!達誌,那就罷了,咱們此生就這樣子算了!也許咱們是真的前世無緣。我不知道“資本家”這個稱呼原來還這樣厲害,它把我和你隔成了不同的階級……她極慢極慢地轉向兒子,呻吟似的說:“媽依你們,起來吧你……”7
太陽走進高屏溪洗浴的時候,小紙廠的幾個工人便相繼回家了。秉正就趁這會兒開始檢修那台舊式造紙機,機器檢修完,忙又去稻草堆上挑來稻草往池子裏放,為第二天的生產做著準備。自從阿倩的父親去年在檢修機器時砸傷了腿,不久因染破傷風去世之後,撐持這個小紙廠的擔子自然就落在了他那並不壯實的肩上。每天傍晚,他都是這樣一個人做著各種準備工作,以便使工人們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就可以啟動機器。
稻草挑完後,他把被汗水浸濕沾滿了稻草葉的襯衣脫下,光著膀子到水管上去洗。滾熱的身子乍一濺上涼水,激得他“噢”地叫了一聲。“慢著!”他聽到低低的一聲喝止,隨即便感到阿倩那帶了硬繭的手撫到了他的肩上:“涼水傷身子,回屋裏用溫水洗。”
他老實地回到屋裏,聽任阿倩用浸了溫水的手巾擦洗他的身子,疲累的身上立時充滿了一種溫適的快意。每當他和阿倩在一起時,他都有一種寧靜安謐的感覺,他對這個皮膚泛黑的姑娘充滿了感激。沒有阿倩,我和媽媽說不定還會在台灣島上流浪,也許要到台南或嘉義討飯了。謝謝你,阿倩,是你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家。謝謝你,上帝,我知道是你把這麼好的一個女人送給我了……
剛一吃過晚飯,阿倩就把床鋪好催秉正去睡:“忙了一天,快去歇著。”秉正躺在床上卻無睡意,睜了眼去看阿倩在燈下縫補他的衣服。燈光靜靜地映在阿倩的臉上,那幾塊孕斑在燈光裏漸漸地顯現出了它們那不規則的輪廓。一種激動就在這種凝視裏漸漸從秉正的心底湧起:我就要做父親了!三個月還是四個月了?會是男是女?生男孩叫什麼名字?生女呢?栗家的老祖宗們決不會想到,他們還將在台灣島上養育後代!上帝,看在我一直虔信你的份上,請保佑阿倩能順利生產!想到這兒,他禁不住抬起手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這微小的響動使阿倩停針把目光放了過來。秉正急忙閉了眼睛,他聽見她輕步走近床,拿起他的胳膊要往被子裏放,便趁勢攥緊了她的手。她略略一怔,輕聲嗔怪地:“還沒睡著?”秉正不吭,隻笑著使了勁把阿倩往被窩裏拉。阿倩紅了臉:“三四個月了,能行?”——“我輕輕地……”阿倩沒辦法,伸出手指在秉正的額上羞笑著一戳:“你呀,饞!”說罷,就也去脫衣服,不妨這時隔壁突然傳來草絨的喊聲:“阿倩呀,你過來一下!”阿倩聞聲,朝秉正伸了一下舌頭,急忙又穿好衣服向外走。
靜寂的院子裏頓時響起了阿倩的腳步聲。秉正躺在床上,一邊望著那擠在窗口的月光,一邊傾聽著阿倩的腳步聲響進隔壁媽媽的屋裏。媽媽有什麼要緊事,需要這個時候喊阿倩過去?他側了耳去聽,聽到的隻是媽媽那壓得很低的話音,聽不清。是為阿倩她娘的病情?
阿倩重回到這邊的屋子時臉和脖子都漲得通紅。“媽叫你去說啥事?”秉正欠了身急問。阿倩先吹熄了燈,這才摸到床邊湊到秉正耳邊說:“媽交待我,懷孕三四個月時最忌再做那事,說弄不好就會把孩子流了。媽還特別叮囑我,說要是秉正耐不住要做那事時,你就打他的嘴巴!”
“你胡說!”秉正輕笑著把阿倩抱在了懷裏,“不老實交待我就胳肢你!”
“前一句是真的,後一句是我加的!”阿倩急忙笑著說明,“媽肯定能聽見咱們這邊的動靜,你小心些,要不她會在這會兒把我叫去交待這事?”
秉正在破窗而入的月光裏伸了伸舌頭,放輕了動作去幫阿倩脫下衣服……
草絨把阿倩媽攙扶到走廊上,喂她吃了湯藥之後,便在她身邊坐下,輕輕地為她打起了扇子。草絨對這個年紀比自己還小一些的女人充滿了敬意——是她生下了阿倩這個心地良善的女兒,又是她最先支持女兒把秉正選為丈夫。自從阿倩爹不幸病逝阿倩娘傷心過度患病之後,草絨把對親家的照顧全都承攬了下來,她願意為她多做點事情。
太陽雖然從北大武山頂爬起不久,但熱力卻已經發散了出來。草絨一邊打扇,一邊用毛巾去擦阿倩媽臉上那細碎的汗珠。幾個月的臥床使阿倩媽的臉顯得那樣蒼白。一個男人的去世值得他的妻子如此傷心,那男人一定有許多優秀的品質。倘是栗溫保死了,我也會這樣傷心嗎?我恐怕很難做到這一點。栗溫保,你現在在哪裏?我一直在暗中留意台灣報紙上有沒有你的消息,可一點也沒有。你是留在了大陸?還是死在了來台的海上?你知道女兒枝子的下落嗎?她是不是真死在了黃埔港?你還像過去那樣生活?身邊還是有好多女人?我現在可以告訴你的是,我的兒子成家了!而且不久,我可能就有了孫子或孫女。我們在台灣生活得還行。媳婦是一個很好的姑娘。我喜歡我們這個家,也喜歡內埔這個地方。當然,有時候我也想南陽,想落霞村,想落霞村裏那個被我們放棄的家……
——劉師傅,快點——
阿倩的喊聲把草絨的遐想打斷了。她轉而望著正在機器前忙活的兒子。不論什麼時候,她隻要一看見兒子心裏就感到一種有依靠的踏實,一種有奔頭的欣喜。感謝上帝賜給了我這個兒子,沒有兒子,我不可能從過去的日子裏活過來;也不可能有興趣去打發未來的日子。上帝,我會記住你的恩德,記住你對一個苦命女人的垂憐。她抬起沒有拿扇子的那隻手,緩緩地在胸前劃著十字。
——來,我倆抬上——
順著阿倩的聲音,草絨瞧見阿倩正要和一個工人把一捆白紙抬起來,她驚得霍然立起高喊:“不行!”與此同時拿了扇子便向阿倩身邊奔。“你咋敢抬這樣重的東西?”她喘籲籲慈愛地瞪了一眼阿倩,“忘記你的身子了——?”阿倩害羞地笑笑,手不由得去摸了摸那尚未過分隆起的腹部。“往哪裏抬?我來!”草絨扔下扇子拿起了扁擔。“媽,你這樣大的年歲,不能抬!”阿倩攥住了扁擔。——“放手!媽從小幹活,身子骨結實著哩!來!”她說著已和那個工人把白紙捆抬起,搖晃著抬到了倉庫裏。
唉,老了,幹這點活就喘得接不上氣了。想當年我背著枝子去南陽城北的紅薯地裏刨溜紅薯,一幹就是半天,哪知道啥叫累?
——“媽,行嗎?”
——“沒事,你可要給我時時記住肚裏的孩子!走路,不能快!幹活,不能重!連上茅房,也要小心點,明白?”
——“俺懂!”
——“還有,昨晚我交待你那話,給秉正說了?”
“媽——!”阿倩的臉紅了個透……
當草絨重又拿起扇子坐在阿倩媽身邊時,太陽已把一棵椰子樹的樹蔭移近了走廊。又一個正午快要到了。要不了多少正午,我就可以當奶奶了……
——奶奶——
——奶奶——
草絨的兩隻老眼笑得眯了起來……8
達誌在一個雪粒撲打枯葉的清晨,像往常一樣走到織絲廠門口時,貪睡的門衛還沒有起床,廠子的大門仍在關著。他習慣性地敲了敲門衛的門,門衛惺忪著睡眼探出頭來——這是一個新來的門衛,他不認識達誌,達誌也沒見過他。“幹什麼?離上班時間還早哩,你敲門幹啥?充他娘的什麼假積極?滾!”
達誌被罵愣在了那裏,這是又一次當麵遭人辱罵。他屈辱地轉過身,踉蹌著往回走。走到自家門口時,腳下一絆,差點跌倒在了那裏。哦,他竟叫我滾!叫我滾!
“達誌,早哇!”卓遠的一聲招呼把達誌的氣惱打斷了。
“早,卓遠哥。”他扭頭望著拄著手杖站在晨光裏的卓遠,“下雪還堅持散步?”
“活動活動筋骨,”卓遠笑道,“又去廠裏了?”
達誌忍了忍沒有說出剛才所受的侮辱,隻是歎了口氣:“養成習慣了,不去急得慌。”
“有兩個情況不知你注意到沒有,”卓遠走近了兩步說,“一個是國家統計局公布,全國人口總數為六億零一百九十三萬八千多人。這個數字等於宣布,國內是一個巨大的消費市場,有能力的實業家都可以在這個市場上有所作為。尚吉利織絲廠對此要有清醒的認識。另一個情況是,我們目前雖然無法直接同西方國家發展貿易,但香港這個進出通道並沒有封閉,尚吉利織絲廠完全可以經由香港把產品打向國際市場。”
“嗯,有道理!”達誌被卓遠的話激起了興致,“不過眼下廠子已成國營,我個人已無權——”
“你還是這廠子的顧問嘛!”卓遠截斷達誌的話,“你應該就擴大生產和銷售向廠長他們及時提出自己的建議。重要的不是由你還是由國家任命的廠長來管理,重要的是把工業搞上去,壯大我們的國力,為我們的民族和國家在世界上贏來威望和尊敬,而不是再受欺侮!”
達誌點頭:“我會的,隻要他們聽,我會把我的想法全告訴他們!”
“你們家族一直希望織出‘霸王綢’,眼下廠子既然被收歸國有,你們就該把這個希望的實現寄托在國營廠子身上,要全力協助!假若有朝一日國營尚吉利織絲廠的產品真在世界上當起了霸王,那既是中國的光榮,也是你們尚吉利的光榮!”
“我懂,卓遠哥。眼下廠子的生產運行情況總的看不錯,工人的生產積極性挺高,原料購進也比較容易,毛病是流動資金太緊,下一步的生產可能要遇些麻煩!”
“應該幫他們想想辦法。哦,對了,說到資金,我想起一個剛聽到的消息,可能人民幣最近要更換新票,現幣收回,新幣上市,一元新幣等於舊幣一萬元。”
“真的?”達誌讓即將在眼中露出的驚意在眼角處隱掉,他幾乎立刻看見了他埋在睡屋地下的那批金條和鈔票。糟糕,金條可以繼續保存,那些鈔票勢必要換新鈔,把如此數量的鈔票拿出去更換,豈不等於把家底暴露了?政府裏的人會怎麼想?
“爺爺,吃飯。”小瑾這時走出院門喊。
達誌匆匆同卓遠告別。對那批金錢的擔心使他的情緒在這個雪粒飄墜的早晨再次波動起來。咋辦?采取什麼辦法可以順利更換鈔票而不被別人發現?倘若有人發現你家有大筆鈔票,那會不會引來禍患?政府知道你有這批現金會不會有其他的想法?怎樣才是萬全之策?……
尚達誌那些天一直在為那批鈔票的命運思慮。最後將鈔票從地下扒出是在一個北風猛烈抓撓牆根的子夜。達誌拿一根蠟燭照亮,讓兒子立世小心翼翼從地下捧出那個裝錢的箱子。當那捆鈔票被立世掏出,金條重被埋好後,達誌低了聲說:“你想想這捆鈔票怎樣處理才好?”
立世沉思了一刻,說:“讓一個人拿這麼多鈔票去兌換新幣,勢必引起外人和政府的注意,那這些錢也就會失去安全。最好的辦法是把鈔票分發給咱的親友們,讓他們各自出麵兌換,爾後再收集起來。”
“親友們難道就不會說出去了?兩口子吵嘴還會把家裏的事抖摟出去哩,誰敢保證他們能守口如瓶?”
“那——”
“再想想!”
“趁這幾天市麵上還流通這鈔票時咱趕緊買一批東西。”
“買啥東西能花去這麼多錢?生活上的物品買得太多於昌盛、小瑾他們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那依你之見——”
“交出去!”
“交給誰?”立世驚得霍地站起來。
“交給國營尚吉利織絲廠!”達誌眼睛盯住兒子,“這樣做的好處是:一,人們會以為我們把積蓄全部上交了,這就能最終保住咱們埋下的這些金條!這些金條是我們尚家最後一點家底,保住了金條,今後一旦有了再辦絲織廠的機會,我們就有了啟動資金。這叫失小得大!明白?”
“嗯。”
“二,會換取政府對我們的信任。政府裏不是有人總稱咱們資產階級嗎?我們把資產全部上交了,興許就會脫離那個階級,使我們頭上的壓力消去。”
“噢。”
“三,使國營廠子的生產不致停頓。眼下,廠裏正缺流動資金,倘若因此而使生產停頓,那自然會延長織出‘霸王綢’的時間。我們眼下隻有把織出‘霸王綢’的希望寄托在國營廠子身上了。倘若這筆錢推動他們向那個目標接近了一步,那我們尚家人也算盡了力,尚家的列祖列宗會看明白的!”
“那,就聽爹的。”立世不舍地把目光在鈔票上纏了幾道……
正式捐獻是在第二天後晌。達誌叫來昌盛,讓他把那些鈔票放在一個托盤裏端上隨他和立世走。昌盛和小瑾乍一看見那堆錢差不多同時驚叫了一聲:嗬,這麼多錢!兩個人都是第一次看見這些鈔票。小瑾聽說要把這些錢交給廠裏,愣了一霎喊:“犯什麼傻?”見爺爺和公爹沒有理會她,就上前猛伸手抓了一遝說:“既然你們要上交,那我就不客氣了!”達誌威嚴地瞪了她一眼,可惜小瑾沒有看見,她已捏著錢扭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間,心滿意足地在那裏笑。
捐獻儀式就在廠門口。承銀聞訊特意趕了來。尚達誌從昌盛手裏接過托盤,莊重地遞到承銀手裏說:“這是我們尚家這些年的全部積蓄!”——他在“全部”二字上加了重音——“我們尚家三代人願意把它捐獻給國營尚吉利織絲廠,盼望廠裏早日織出在世界上可以稱王稱霸的綢緞!”
“謝謝,謝謝!……”
達誌默默地聽著承銀說那些代表政府表示感謝的話,目光卻一直還在那些錢上。他小心地剔除掉自己目光中的心疼與不舍,盡力讓神態保持著平靜。別了,你們!但願你們能為接近那個目標起些作用。當初,為獲得你們尚家人吃了多少苦;盼望你們都能被用到正當的地方。列祖列宗,你們該理解達誌的一片苦心……
他目送著那批錢被人端走,不遠處的一個牆角截斷了他跟隨的目光。他突然感覺到心裏一陣空落,還夾雜著一絲疼痛。他很想彎腰蹲下去歇歇,但他知道人們此刻都在看著他,不能蹲下,要撐住!你的錢交給的仍是尚吉利,用處依舊是織綢緞,要想開!……9
方城的城區房舍剛在路的盡頭露出灰色的剪影,專員蔡承銀便在翻飛的馬蹄聲裏辨出了那種奇怪的聲響:啾啾啾——他抬手在馬背上猛拍了一下,戰爭年代就跟隨著他的那匹坐騎便抖鬃一聲長嘯,迎著那種奇怪的聲響飛了過去。秘書和警衛班的馬群風一樣尾隨在後邊。
剛才,就在他在尚吉利織絲廠門口接受罷尚達誌捐獻的時候,行署辦公室送來了一份急報:方城縣城關、獨樹、治平、陌坡、趙河、拐河六個區內突然發現大群大群的蟋蟀,人畜皆驚,已成災害。他看罷急報便翻身上馬朝方城奔來。真他媽的奇怪:蟋蟀也會多到成災?
這些日子,蔡承銀一直在騎馬奔忙。先是因為麻疹、天花、瘧疾、黑熱病、猩紅熱、水痘、傷寒、白喉等病在全區流行,他親自帶領專署防疫、醫務人員到重疫區進行搶救。後是因為開展農業選種運動,他帶領科技人員在全區巡回指導農民選出了六千多萬斤適合當地種植的各種優良品種。接下來是到各縣為生活困難的人家送去救濟糧和組織農業合作化。
現在又來指揮消滅蟋蟀。
城關在馬蹄聲裏越來越近,先前在耳邊隱隱作響的那種啾啾聲也越來越大。終於,這種響聲大得壓倒了周圍的一切響動,啾啾聲像狂風一樣在田野裏轟鳴,大群大群的蟋蟀就在這可怕的聲響中迎麵蹦來,黑壓壓的,不知道有多少萬隻。承銀盡管預先有思想準備,可還是被這從未見過的情景驚得呀了一聲。身下的坐騎也被這場麵嚇得猛然停住腳步,原地轉了兩圈。
承銀驅馬再往前走,眼前的情景真是令人心顫:地上幾乎全是蟋蟀在蹦,啾啾聲震耳欲聾。承銀他們的坐騎剛剛站下,蟋蟀便順著馬腿蹦了上來。天呐,怎會出現這種情況?總不是老天爺故意要用此法對我等做一次考驗?
前來迎接承銀的方城縣長,因為沒有騎馬,肩上、頭上都蹦有蟋蟀。——“蔡專員,蟋蟀過處,莊稼被弄得枝葉零亂,水被汙染,家畜驚懼不安,人心惶惶!”
承銀在馬上看見,不遠處的路邊,十幾個農民正跪在地上向蟋蟀作揖、焚香。各種各樣的天災人禍,你休想把我嚇倒,也休想讓我跪下求你!既然你來到了南陽地麵,那我就同你幹!“立即通知各區,凡能拿動工具的男女老少,一齊出門砸蟋蟀!”承銀對縣長說罷,又轉對一個警衛員交待:“即刻返回南陽城,請軍分區派出部隊來支援!”待那警衛員撥馬飛走之後,承銀翻身下馬,便用雙腳猛踩地上的蟋蟀。其他人見狀,也紛紛又踩又打起來。
這是一場奇特的經曆,許多年後承銀回憶起和蟋蟀搏鬥的場麵還心有餘悸。雙腳一踩下去,伴隨著一陣劈啪作響和一種粘膩的感覺,一片蟋蟀的屍體便留在了地上。同伴們的死亡大約激怒了其他的蟋蟀,成群成群的蟋蟀便前赴後繼向他撲來,有的蹦進了他的脖子,用長腿猛踢一下他的頸項再蹦走;有的徑來撞他的額頭,把又疼又酸的感覺刺入他的心裏;有的鑽進他的褲腿,在他的腳腕上狠狠一蹬。從此之後,承銀再不願去聽蟋蟀的叫聲,即使是在浩月如水的夜晚,僅有一隻蟋蟀在低吟淺唱也不行,隻要一聽到那種啾啾的叫聲,他就頭皮發麻身上驟起雞皮疙瘩。
經過了差不多十二天的搏鬥,終於把蟋蟀擊敗了。有人做了個大致的統計,有四億多蟋蟀的屍體留在了方城地麵。望著那成堆成堆的屍體,聞著彌漫在空氣中的那股難聞的味道,一串問號像活過來的蟋蟀一樣向他的心裏蹦來:它們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麼突然出現在這裏?這是一種什麼行為的結果還是一件即將出現的事情的預兆?……承銀帶著這一連串的問號和極度的疲勞,在縣招待所的一間簡陋的客房裏沉入了昏睡。這一覺直睡了一天一夜,醒來時他發現秘書和專署辦公室的幾個人站在他的床頭。“我們戰勝了蟋蟀!”他邊快活地說著邊坐起身來,他感覺到體力已經恢複,原先酸軟的雙腿上又灌滿了力氣。他精神抖擻地下床之後,秘書低聲開口:“肅反運動開始,專署辦公室請你速回去研究工作!”
“哦?”……
撲門而入的月光差不多把昏黃的燭光完全壓住,將承銀那雙緩慢移動的腳極清晰地在地上顯現出來。承銀這種徐緩的踱步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以至於坐在暗處的承達不得不再一次催:“你趕緊批準吧,天亮前行動就要開始!”
承銀沒有理會新近被抽到肅反辦公室的弟弟的催促,他隻是再一次扭頭望了一眼靜躺在辦公桌上的那張紙——那是一份擬肅清的反革命分子的名單。他遲遲沒有在名單上批示同意而在這裏踱步的原因,是因為那名單中寫有一個名字:栗麗。她怎麼能成為被肅清的對象?她在抗日戰爭中所做的那些鮮為人知的事倒是應該褒揚!但這份名單已經不少領導人審過,勾掉栗麗的名字定會引起一些人的不滿,說不定還會引來不少猜測。
“你究竟批不批?”坐在那裏連打哈欠的承達再一次催。
那就勾去她的名字,如果有什麼災禍因此而要來就讓它來吧!承銀扔掉手中的煙蒂,幾步走到辦公桌前拿起墨筆勾去了栗麗的名字。那急切的模樣似乎是再稍一拖就會出現新的結局。之後他便在那文件上簽了:同意,速辦。並署上他的名字。
——“為什麼勾掉她?”預料中的詰問從承達口中出來,穿過被樹枝搖碎的月光抵達了他的耳膜。
——“有原因——”
——“什麼原因?他是戰犯的女兒,是國民黨團長的老婆,她對我們必然充滿了仇恨——”
——“世界上偶然的事情更多一些——”
——“她當初沒有南逃而主動留下這本身就值得懷疑——”
——“這世界上應該懷疑的事情很多,但也有值得信任的東西——”
——“信任她什麼?她這樣有知識有風度的女人甘願嫁給一個普通農民這裏邊肯定也有名堂——”
——“不要輕易評價別人的生活——”
——“我很想評價一下你,哥哥!我覺得你近來有點溫情主義——”
——“人難道隻有冷漠了才好?——”
——“哥哥,你這樣很可能會鑄成大錯——”
——“也許,但請你現在去按名單執行——”
承達那透著氣憤的腳步聲在門外消失之後,承銀又開始了在室內的踱步。月光早已撤走,蠟燭也已漸漸燃盡,幽暗的室內隻有他那滯重的腳步聲在來回晃蕩。栗麗,我了解你,我決不會允許他們對你動手!你這會兒在幹啥?酣睡?聽說你已經有了孩子,摟住你的孩子安睡吧,沒人去驚你的好夢,睡吧……
第二天的上午,承銀獨自出門向臥龍崗西走去,秘書不知他要幹什麼,追上來問他要不要騎馬,他搖搖頭。他最後在落霞村邊停住腳步,秘書以為他要了解村裏的合作化情況,忙去喊來了村長。承銀心不在焉地聽著村長的彙報,目光一直在四下裏逡巡。看到了!——在村邊的那片桑園邊上,他的目光觸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是你,栗麗!他提出去看看桑園,村長立刻在前邊引路並興致勃勃地介紹:我們打算好好把這片桑園利用起來,養蠶收繭,繅絲,賣給尚吉利掙錢……承銀沒去聽村長的介紹,隻是用眼睛去打量那個越來越近的女人。栗麗,你變了,衣飾變了,也比過去胖了,腰身粗了,發型改了,像個勞動婦女了,隻是你那張臉,還依舊那樣耐看!哦,這就是你的兒子了,長得像你,瞧這兩隻大眼,多像你!——冬至家的,蔡專員來看看咱們——
她的反應真快——蔡專員好——
——你好,今年的繭收成如何——不能讓別人看出你認識她。她的胸脯可比當年高多了,那一定是奶孩子的結果。她的臀部還是那樣豐滿圓潤。得趕緊離開這裏,不然你的眼睛一定會露出東西。你現在可是專員,還有許多事情需要你去做,決不能沉在這種感情裏去,那很可能會把你毀掉!
——還行,謝謝專員來看我們——
——好了,再見,你們忙吧——
承銀急忙轉過身,不給栗麗以目光對接的機會。轉身之後他多想再扭頭看她一眼,但他扼製了自己的這種欲望。別看了,看看隻會在心裏引來更大的遺憾,走吧,你,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會過去的……10
栗麗原本平靜的農人心境被蔡承銀的意外來訪攪得波湧浪翻。他來幹什麼?是來看桑園還是來看我?看桑園為何不問問桑園裏的情況?難道是他重又想起了舊情?你這個時候這樣做還有何益?……
村裏那時正在掃盲,村長讓栗麗每天晚飯後到村辦公室裏教農民識字。栗麗對待這個任務極其認真,平日裏總是抱著孩子早早到場,一手拉著孩子一手拿粉筆在黑板上寫下當晚要教的生字,爾後教大家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在承銀來訪走後的當天晚上,栗麗走進夜校的時辰比往日晚了許多,而且眼裏沒有了平日的全神貫注而隻有一層恍惚。她照慣例拉著孩子到黑板前寫字,那晚上按計劃應學的是:“七寸步犁”和“小麥良種”八個字,她把這八個字寫了三次還沒有完全寫對,不是這個字寫錯就是那個字寫白。她最後猛搖了搖頭才算收住飄忽的思緒把八個字寫了下來。她一邊教著大家念一邊想已經逝去的從前,她想起了她和承銀的第一次相見,想起了她對他的主動委身,想起了對那個夭折的孩子的掩埋。她讀讀停停,不時讓雙眸凝在一個字上不動。好在農民們不善於觀察,並無人去注意她反常的神情。
夜校散罷她抱了孩子回家,冬至已經把床鋪好把洗腳水燒熱。她洗腳那陣冬至把孩子放進了被窩,爾後躺那裏靜靜地等她。她上床時冬至照慣例把手伸了過來,她沒有像過去的那些夜晚默許他,而是堅決地把他的手推了開去。冬至顯然一驚,低了聲問:咋?
——不咋,睡吧——
——我想——
——睡吧——
但兩個人都沒有睡著,黑暗中兩人都能感到對方清醒的呼吸。
——村長說,讓我們好好照料桑園,爭取明年的春繭豐收。村長說前晌蔡專員特意來桑園巡視,看來他挺看重養蠶——
他為什麼提到蔡專員?難道他看出了什麼?
——村長說,不論咱們養多少蠶、繅出的絲也不夠尚吉利織絲廠用,說咱們根本不必愁銷路,隻管養——
——嗯——
她感覺到他的手在被窩的深處慢慢向她的身子爬來。她沒有再去推開,身子也沒再移動。罷了,即使蔡承銀是專門來看你又能怎麼著?你和他的生活已經分開,他會拋開他現在的家庭和獲得的一切再來找你?做夢吧!即使他心底裏有那個願望他也不敢,你的家庭背景會把他的前程毀得一幹二淨。還是安心做你的農村婦女吧,安心做農民的妻子吧!冬至是一個不錯的男人,你已經教他識了些字,教他養成了洗腳刷牙漱口的衛生習慣,教他懂了些床上技巧。你生活上需要的主要東西他都可以給你,你應該知足了!人不能對生活要求太多,要求得太多生活就可能對你生氣。
她現在感覺到他的手爬上了她的胳膊,由小臂到大臂再到肩頭;爾後滑到了胸口,開始小心地撥弄她的乳頭;接下來抵達了小腹,在那裏往返遊弋並向肚臍裏灌氣;至後開始轉向了大腿,長久的不少於兩袋煙的對大腿內側的輕觸……還行,一切都是按照她要求的她教給他的程序來做的,她覺得自己的身子在一點一點地放鬆,剛才那種不安的思慮慢慢離她而去。——好啦,你去嚼點茶葉,再漱一下口就上來吧——
她聽到他急切地下床,片刻後又急切地上了床,她為他掀開了被子,她屏住腦子中向外施放苦惱、苦痛、不甘、遺憾的孔道,隻讓對快樂的渴望在體內滋長。當他開始了對她的猛烈衝撞之後,她在腦子中最後驅逐出了承銀的影像……
當秋陽透過那些正在泛黃變幹的桑葉由東天照進桑園的時候,栗麗已開始用鐵鍁把冬至由村中挑來的土糞圍向那些桑樹的根部。秋末冬初時節桑園裏的活路不多,不過是給桑樹鬆鬆土、施點肥,再就是照看好放在桑園中間蠶房裏的那些蠶種。圍肥這活兒很輕,栗麗幹得很是順手自在,而且有時間扭頭去和坐在蠶房門口玩耍的兒子高聲交談。
——小小,你這會兒在玩啥?——
——媽媽,我在挖坑——
——用什麼東西挖?——
——用手——
——小心傷了指甲,挖坑幹啥?——
——盛水——
——哪有水讓你去盛?——
——我尿,我有尿水——
——哎喲,你這個淘氣鬼,不準玩尿!——
栗麗便扔下手中的鐵鍁向兒子跑去,跑過去時卻已經晚了,小小已經把尿水注滿了一個小土坑,而且雙手已經伸進了坑裏。栗麗於是一邊笑罵一邊抓了兒子的雙手去擦,母子兩個的笑聲頃刻間便在這幾畝地的桑園裏四散開,隨著風一直飄到園子邊邊的那些桑葉上。
說實話,對於農業社裏分派他們一家來這桑園裏幹活,栗麗非常滿意。她滿意的不僅僅是這裏的活路不很重卻照樣給記十個工分,而是在園子裏幹活時的這種自由勁兒。再不用顧慮別人的眼睛,再不用去聽女人們在身後的指戳議論:瞧,那就是栗溫保的女兒——她幹活能受得了嗎——她那個嬌樣兒,跟著冬至會甘心麼?——當年她可是享夠了福了——
風進了這園子也顯得特別快樂,一會兒在這棵桑樹上扯下一片葉,一會兒在那棵樹上搖動一下枝。栗麗就在這風的嬉戲中又幹起了活。人就在這種環境下活著該多好,不接觸外人,不去聽槍聲炮聲,不去看你爭我奪;不去聽吵聲罵聲,不去看你仇我恨;隻聽這種細細的風聲和兒女的笑聲,隻看這種綠色樹葉和黑色的土地,那大概是會長壽的吧?……
“媽媽,我餓!”兒子這當兒又跑到了她的身邊。
“又餓了?你早上可是吃了一個黑麵餅子外加一個雞蛋!”
“我餓嘛,媽媽!”兒子不由分說地過來掀開她的衣襟,把頭拱了進去,兩個嘴唇準確地找著了奶頭。
栗麗甜蜜地閉上了眼睛,任由兒子去響亮地吸吮。其實兒子早到了斷奶的時間,她所以沒有下決心給他斷掉,就是為了體驗這種說不出的哺育兒子的甜蜜。每當兒子來吃奶時,她的兩眼都要快樂地閉起來。什麼是幸福?我覺得這就是。幸福隻是一種個人在獻出時的感覺?我當年過那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時為何沒有覺出幸福?是因為那時我沒有獻出什麼嗎?不全對吧?幸福該是一種人在獻出與獲得相平衡時的感覺……
一陣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伴著樹葉的撞動聲由遠而近。是冬至挑著糞擔來了。栗麗睜開眼睛,看見了冬至那張被重重的糞擔壓得滿是汗水的臉。這一霎栗麗意識到,桑園裏的活對於冬至來說並不輕鬆。
“小小,看爹給你帶了啥來!”冬至放下糞擔,一邊喘籲籲地說著一邊去懷裏掏出個毛巾裹著的包包。
“啥?”小小噙著媽媽的奶頭斜過臉來含混地問,奶頭被他的小嘴叼出好長。栗麗疼得輕皺了一下眉頭。
“你看!”冬至彎腰伸手強從兒子口中把奶頭拔下,亮出了毛巾包裏的兩個烤熟了的熱紅薯。
“給我!”兒子從他手裏拿走了一個紅薯,熟練地剝掉皮就朝口中送去。冬至把剩下的那個剝好,掰了一塊填進栗麗的嘴裏:“吃吧,小東西把你的肚子吸空了吧?”
“你也吃。”栗麗邊嚼邊說。
“我不餓。”冬至又掰了一塊填進栗麗的口中。栗麗慢慢地咀嚼著那甜甜的紅薯,雙眼一點一點閉了起來。在這一瞬間,她又一次體驗到了類似小小吸吮奶頭時的那種舒暢和歡樂的感覺。這是不是就叫幸福?幸福會由一個我並不由衷欣賞的農民帶給我嗎?……11
約摸著到了四更天,立世就趕緊起床穿衣服。今天,他將和廠長一起啟程,帶上八萬米綢緞去廣州參加中國第一屆商品交易會。尚吉利織絲廠的產品有幸被選中參加中國首屆對外交易會,這本身也是一種榮譽。
窗外的天還是墨黑一片,看來是起得早了,早就早一點吧。他邊扣衣扣邊拉開了門,門開後他吃了一驚:爹站在門口!“爹,你起來這樣早幹啥?”
“睡不著。綢緞都裝好車了?”
“昨後晌都裝好了,全是質量最上等的綢緞,爹你放心!”
“我聽你卓遠伯說,這回的交易會允許香港、澳門和西方國家的商人進來談交易,這是一個擴大我們尚吉利綢緞銷路的好機會!你要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