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一年的春末,像一個連產怪胎的女人一樣,把一連串的怪事怪物生在了南陽。先是一個豔陽當頭的正午,突然間天空變暗群星畢現,持續有兩袋煙工夫,其間有一個蛙狀火團由東向西一閃。後是一個姓黃的漁民在白河撒網時網上一個鳥頭魚身長八寸的怪魚,惹得人們爭相觀看,東泰照相館的照相師還趕去拍了照片,放在民眾教育館裏展覽。再是南陽四鄉的豌豆這一年開花時反常的全開白花——通常總是粉紅一片。
人們對這些怪事議論紛紛作著各種推測,有人去請教玄武街一百零二歲的夏水發老人,水發老人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地說:這八成是一個凶兆,兆示著南陽城還有災難;而且這災難既從天上來也從水中來還從地上來,這災難一旦到來就要流血,流很多很多的血……
剛剛經曆過日軍陷城之難的南陽人,被水發老人的這番話弄得心驚膽戰。不過這番話不久應驗的隻有兩個字:流血。流血的僅是一個人,而且很少有人會想到是他——肖參謀長——在白河灘裏把血流幹。
晝夜都有一班人馬侍衛的南陽警備區參謀長肖四,也從來沒有想到自己還會有流血的一天。他近來連做夢想的都是如何做官,如何能讓自己的官階再升一級,如何弄掉栗溫保的副司令自己取而代之。他甚至都已經想好了如果他被委任為警備區副司令後該如何慶祝的事:要請來河南省豫劇名班到宛連演三天;要擺六六三十六桌喜宴;要在城中九九八十一處燃放煙花;要紮東西南北中五道彩門……
最初聽說五戰區長官部要派人來對南陽守城作戰進行總結時,他高興得幾乎一夜無眠。他想時機總算到了,上邊勢必要追究城陷的責任,栗溫保作為主管城防的副司令自然難辭其咎,撤掉他的職務會是當然的處罰,撤掉他後自己繼任合乎情理順理成章。長官部的三名要員抵達南陽城的當晚,他就暗中指使四個心腹軍官找到他們彙報守城戰鬥的“經過”,強調了城破的責任主要是因為栗溫保指揮不力和怯戰撤兵。之後他又暗中指使部下組織了一夥商人的請願,請願的商人們要求長官部的要員嚴懲招致城破的主要責任者。這兩樁活兒做完,他開始喜孜孜樂悠悠成竹在胸地等待收獲。
收獲是在七天後的那個東天洇血的早晨來到的。那天的太陽將出未出時,警備區的連以上軍官被集合在馬道街東側的練兵場上。場四周戒備森嚴,肖四下馬進場時注意到場四周的衛兵不是警備區警衛連的而是從駐防在附近的六十八軍調來的,這使他略略一怔,不過很快又暗暗一笑:長官部的人如此布置挺好,要宣布撤銷栗溫保的副司令職務不能不作提防,畢竟他手下也有一些心腹。
這個名叫“對日作戰總結會”的會議被預先告知有四項內容:首先是為戰死的官兵致哀。三百一十五名在那場戰鬥中戰死的官兵靈牌白花花在主席台前擺了一片,三聲清脆的槍聲鳴過之後,沉重的哀樂開始在空中飄蕩,官兵們一齊垂首向戰死者們致哀。默哀結束的時候,一百三十二頂日軍的軍帽被扔進焚燒紙錢的火堆裏燃著了——它們是當初從日軍留下的屍體堆裏收集的。就在這種織物焚燃的焦糊味裏,長官部的一名要員開始對那場守城戰鬥的過程作分析,指出哪些做法是可供堅持的經驗,哪些是應該吸取的教訓。接下來開始宣布嘉獎名單,四十多名團、營、連軍官佩帶上了勳章。在這幾項內容進行的時候,肖四一直沒有認真去聽,他隻是在仔細觀察栗溫保的麵孔。他估計最後一項該是宣布免職令了,他在暗暗揣測當栗溫保聽到被免職的命令後會是一種什麼神態。
肖四萬萬沒有想到,長官部的那位要員接下來宣布的竟是對他肖四的逮捕令。那位要員聲音低沉地宣布:“為嚴肅軍法,懲處因怯戰而擅令撤退者,保證對日作戰之勝利,現奉戰區李司令長官令,即對原警備區參謀長肖四實施逮捕,交軍法處審判。”他驚呆了,竟忘了分辯,隻是雙眼無限地瞪大直盯著宣布者的嘴。整個會場那刻也被駭得鴉雀無聲,直到有兩個衛兵拿著手銬快步走來銬住了他的雙手後,他才從呆愣中驚醒過來,惶恐至極地叫了一聲:我冤枉嗬——
軍法處對肖四的審判就在栗公館的辦公大廳裏進行。臨時趕來的戰區長官部的軍法官們坐在一條長桌後邊,屋裏彌漫著一種平日裏沒有的威嚴氣氛。肖四顯然還不能習慣自己的新身份,從被告的座位上不時站起坐下坐下站起。他急切地想用目光找住栗溫保,他想眼下能救他出此境況的隻有栗溫保了。
栗溫保其實就坐在隔壁,正一口一口地吸著鄧縣煙廠新出的“喜登”牌卷煙。他正在等待最後的結果,事情正按照他的安排有條不紊地進行。他早就估計到上峰要追究宛城稍戰即陷的責任,因此戰後不久就密派人把從各團收來的由他點頭應允有肖四簽名的撤退命令送到了長官部。當肖四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的時候其實他已經敗局早定。肖四兄弟,既然我們兩個中有一個必須被治罪,那就隻能是你了,原諒我吧,我們這是在仕途上混,不能論情說義了……
戰時的軍法審判極其簡單,前後進行了不到一個小時。軍法官們隻是讓肖四看了幾張有他簽名的撤退命令後就問他還有什麼話說。他望著那些命令很有些意外:這是誰收集起來的?當時不是在命令下邊寫明閱後即毀嗎?他意識到事情真正嚴重起來,急忙分辯道:“我這是奉栗副司令之命簽署的,你們想這樣的大事我一個參謀長怎敢擅自作主?不信你們去問栗副司令!……”
正向軍法官辯解的肖四沒有注意到,栗溫保這時已掀開門簾從隔壁屋中走進了大廳,正麵無表情地看著他。肖四的話音剛落,栗溫保聲調平穩地開口道:“我從未發過這樣的命令,如果是我發的我豈有不簽名之理?而且你也不會不讓我簽!你發布這道撤退令時我正在前沿二團,我從二團長手上看到撤退令時吃了一驚,但那時其他團隊已開始後撤,事情已無法挽救,這件事二團長也可以作證!”
“是的,我可以作證!”另一側屋裏走出了膀大腰圓的二團長。
肖四驚駭地看定栗溫保,在這一霎他明白了那些命令是誰收集起來的,明白了當初栗溫保何以借故去前沿讓自己在撤退令上簽名,明白了眼下自己為何被銬住雙手,天嗬!我竟被這個打兔子的玩了!肖四,你這個傻蛋,你竟以為自己比他聰明……
“肖四兄弟,原諒我說出實情,以你我平時的情誼,我本該替你擔當些責任,無奈這是關乎國家利益和軍法的大事,實在——”
“栗溫保,你這個雜種!”肖四惱怒至極地叫了起來,“你竟敢如此誣害我,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
幾名衛兵上前強按下肖四的頭,製止了他的叫罵。栗溫保滿是同情和理解地歎了口氣說:“讓他罵幾句也好,這也怨我平時對他放縱太多,致使他敢於擅下撤退令,犯下如此之罪,是我的縱容害了他嗬……”
“栗……溫……保……你……這……個……狗……東……西……”肖四邊掙脫著邊斷續地罵出這些字,軍法官就在他的這種斷續叫罵中開始了宣判:……為懲戒一切不戰而降之怯懦行為,使我民族不滅,國家不亡,特判處肖四死刑,著即執行……
在聽到“死刑”兩個字時,肖四陡然停止了掙脫和叫罵,無限驚恐地瞪視著軍法官;片刻後,他又拚盡全力蹦跳著喊:“栗……溫……保……我……做……鬼……也要找……你……算……賬!……”
槍斃肖四是在當日的太陽斜過頭頂不久。當行刑隊在白河灘尋找合適的刑場的時候,肖四正在囚室裏雙膝跪地涕泗交流哀求栗溫保救他一命。促使肖四由怒罵轉為哭求的原因是他看明白了,眼下能以其他借口救他不死的隻有栗溫保一人,所以他壓下氣惱吞下憤恨委屈自己的雙膝朝栗溫保下了跪。
“……栗大哥,看在我倆同甘共苦這麼多年的分上,看在我有老有小一家人的情麵上,想想辦法讓他們別殺我吧,兄弟隻要活下來,以後一定當牛做馬報答你……”肖四嘴上這麼說著,心裏卻在咬牙切齒地叫:栗溫保,隻要我這次能活下來,老子早晚要把你的頭割下當尿罐用,我真後悔當初為什麼要攛掇你去搶劫、去當民軍、去剿白郎,要不然,你今天不就是一個打兔子的嗎?我真後悔過去沒有找人朝你打黑槍幹掉你,要是那樣,我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下場……
栗溫保揮手讓身邊的兩個侍衛出去,返身關上門,這才帶了幾分笑意說:“肖四兄弟,如果咱倆這會兒換換位置,我被抓了,你在位上,你會救我嗎?你恐怕也不會,你保險也是盼我快死,好了卻你的一樁心病。如今咱倆已結下如此深仇,我要再讓你活了下來,不是給我自己找麻煩嗎?不是想找死嗎?你過去不是給我說過多回‘無毒不丈夫’嘛,我今天隻有照你說的話做,毒一回了!我記得你還給我說過‘搞政治不能心慈手軟’,說過‘慈不掌兵’,這話都說得好嗬!你如今心裏應該明白:你必須死!你死了,咱們撤兵丟城的事才算完結,上峰和老百姓們才不會再追究;你死了,我心裏才算踏實,我早看出你想取代我了。所以你也不必再懇求我了,怎麼懇求也不會有用,這是需要,曆史需要今天死個人,這個人就是你了!除了不死這條要求我不答應之外,你再提其他任何要求我都應允,你不必擔心你的父母,我會每月都給他們送一些錢去,保證他們衣食無憂;你也不必擔心你的兒女,我會照護他們長大成人;你不必擔心你的後事處理,我會交待人給你造一座大大的墓眆安放你的遺骨。你看你還有啥要求,說出來就成——”
“栗溫保——我日你親姐——”肖四猛地站起來吼,但手銬和腳鐐使他又跌倒在地,“我恨不得掐死你,咬死你——”
栗溫保帶著笑意退了一步:“消消氣,我給你帶了酒菜饅頭來,你飽吃一頓再走!”說畢,轉身拉開門朝走廊上一招手,一個士兵端了一托盤酒菜進了來。
“滾,爺們不吃!端回去給你爹、給你媽吃吧,栗溫保,你這個狼心狗肺的雜種!我日你親媽、日你親閨女,日你們栗家滿門女人!”肖四邊罵邊用手把托盤上的酒菜撥拉到了地上。
“也罷,既是你不願吃也就算了,反正我的心意到了。”栗溫保一邊說一邊又朝走廊上招了招手,這次進來的是三個體魄強健的衛兵,一個手裏端了一碗中藥,另外兩個手裏拿了鉗子、細鐵條、鐵釘、錘子等物件。
正在怒罵的肖四見狀不由一愣,住了口。
栗溫保還是以不緊不慢的語調說道:“待一會兒拉你去刑場時,你肯定還要罵我,我既是還要當這個副司令在人世上混下去,總讓你這樣罵不好,所以我就想了兩個法子,一個是在你舌頭上砸一個小小的釘子,你看,就這樣長!”他伸手在一個衛兵的手中拿過一個鐵釘在肖四眼前晃了晃。“這個法子多少有點殘忍,但比較容易奏效,你可能會說我不張嘴不伸舌頭不讓你們釘,可他們已經帶了些工具來,我想釘上去的法子總是有的!”他邊說邊指了一下衛兵手上的鐵條、鉗子和錘子。
“栗溫保——你的心可真毒——”
栗溫保依舊微笑著搖搖頭打斷肖四的怒罵說:“先別發火,聽我把話說完。說實在的,用這個法子我真有些於心不忍,畢竟那會使你太痛苦,會使你口中流不少血,因此我傾向於用第二個法子,這個法子嘛,就是讓你喝一碗湯藥,”他說著指了一下另一個衛兵手中捧著的藥碗,“這湯藥不會讓你別處難受,隻會使你嗓子失音。這兩個法子任你選擇一個,用前者不用後者,用後者不用前者,你看咋著辦好?”
肖四原本就噴火的雙眸裏又浮上了無量的驚愕。
“我給你一分鍾的時間思考,一分鍾後如果你不開口或仍舊叫罵,我就視為你選擇了第一個辦法!”栗溫保平心靜氣地說罷之後抬腕去看手表。
肖四直直地盯視著栗溫保那張滿是紅光、油光的臉,他似乎想把目光中全部的憤怒和氣恨都變成釘子,一齊砸進那張臉上去。“把藥端給我!”他極慢極慢地說。
栗溫保聞言從手表上抬起了目光,不易察覺地笑了笑:“好,這樣我們兩個心裏都好受些。”
“栗溫保,老天爺會看見你怎樣做人,你會不得好死的!”肖四一字一頓地說罷,捧起碗揚脖喝了下去,最後一口藥他喝進嘴裏之後,又噗一聲全吐到了栗溫保臉上。
栗溫保沒有生氣,隻是掏出手帕一下一下擦淨,這才邊轉身往外走邊平靜地說一句:“咱們待一會兒見。”
肖四盯著栗溫保的背影又猛地張口叫了起來,那肯定又是一串怒罵,可惜竟無一絲聲音出來,他始而一怔,繼而頹然地抱住了頭……
一陣徐緩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絕望而紛亂的思緒,他抬起眼時,竟意外地看見兩個和尚站在身邊。
“俺們是水濂寺在此化齋的出家人,栗司令派人找到俺們,要俺們陪伴你度過去刑場前的這段時辰,俺們理當應允栗司令這種良善的請求,因為普度眾生是吾等的責任。俺們當然理解你此刻心中的痛苦,留戀生命是人類的通病,俺們雖不能用話語解除你的苦痛,但我們可以贈給你一塊木板,你看了以後可能會體悟到一些東西從而由痛苦中解脫出來。”一個瘦高的和尚邊說邊從破舊的袈裟裏摸出一塊四寸見方的木板放到肖四手上。肖四默然看定那塊被和尚的雙手觸摸得光滑異常透著黑紅的木板,木板的正反兩麵除了刻有一個圖案之外,並無任何字跡和別的東西。
“這木板並不是我們佛家的用物,它是我們的師傅慧通法師當年雲遊桐柏山時在一個山凹凹裏揀到的。慧通法師那次經過那個寂無人跡的山凹時,猛然見到有一道亮光一閃,亮光過後他便看見地上扔著這塊木板,他揀起後覺得稀罕就帶回了寺院。寺院裏的僧眾看了這木板上的圖案都覺得奇怪,對它的含義做了各種各樣的猜測,其中有一個猜測為大多數人認可,不知你願不願聽聽?”
肖四的雙眼裏浮出詢問的神色。
“這個猜測認為,這圖案的中間橫豎線相交的部分,代表我們活著的這個實實在在的陽世人間,而圖案四周的空白處,則是代表我們看不見摸不著不知道有些啥東西組成的陰間。我們通過圖案可以看明白,不管一個人在陽間站在哪一個位置上,他其實離陰間都不遠,四麵八方都有路把陰間和他相連,不論他向哪一個方向行進,他最終都要抵達陰間。這圖案極可能是奉勸世人,身在陽世要事事想開,不管是勝利還是失敗,不管是失去還是獲得,不管是高貴還是貧賤,不管你站在陽世的哪一個地方,大家最終都要進入另一個虛無世界,一切東西對於人都沒有永久意義……”
肖四邊聽邊凝眸望著那個木板,忽然間記起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圖案。讓我想想!想想!我是見過,見過的!噢,對了,是在尚吉利織絲廠老板尚達誌家的院子裏,他們家院子裏豎著一塊石頭,那石頭上也刻著這樣一個圖案。那石頭肯定是尚家的先輩人豎的,尚家的先輩人在石頭上刻那個圖案的目的,難道也如這和尚所說,是因為……
“也就是因為有這樣一個猜測,所以逢了我等出寺雲遊化齋,慧通法師便把這木板交我們帶上,好勸解那些——”
和尚的話語被由遠而近的行刑隊的整齊步伐一下一下切成了碎片……
行刑的過程很順利。戰區長官部的軍法官們原以為肖四臨刑前會再喊冤枉什麼的,可他自始至終都緊閉雙唇不吭一聲。那天圍觀的人不少,人們似乎把宛城淪陷時受的苦難全算在了肖四身上,誰也沒對他露出同情的目光。行刑隊員們的槍法不錯,三個人同時扣動扳機,三發子彈同時準確地擊進肖四的腦袋,膽大的定睛看的人能注意到肖四的腦袋像被木棒捶擊的西瓜一樣粉碎了,碎片和著腦漿成拋物狀向四下裏飛濺。
槍響過後栗溫保徹底地鬆了一口氣。他正準備轉身對軍法官們說聲“請回吧”時,忽然看見幾條狗從圍觀的人群中衝出,蹦跳著直奔肖四的屍體,望著狗們爭相撕咬肖四屍體的情狀,他的輕鬆心情突然間沒了,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2
家養的黃貓撲向那隻灰色的幼鼠時雖然響動不大,可還是把達誌從睡夢中弄醒了。達誌如今的睡眠,已經不起任何響聲的折騰。他睜開眼隔著窗格向外看了看,估摸時辰已近五更,就輕輕披衣坐了起來,先看看睡在旁邊的孫子小昌盛,給他掖掖被子,後去看睡在另一張床上的兒子立世。
立世還在酣睡中。立世身上的傷口才剛剛愈合不久。日軍陷城那天,立世從地洞出去不久,就有槍響和他倒地的聲音,達誌當時以為兒子死了,事後才知道,日軍的兩顆子彈都偏離了他們想要瞄準的部位,一顆打在立世的左臂上一顆打在他的右腿上。他那刻忍痛向遠處爬了一段路,為的是不暴露家裏的地洞口,後來就昏了過去,是第一批反擊進城的中國部隊救護人員將他救起。
“媽……”小昌盛含混地嘟囔一聲,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達誌聽了孫子這聲夢中的喊叫,心不由一抽搐,立時又想起了兒媳容容的慘死,胸中頃刻起了一股火燒火燎的疼痛。
自從容容死後,小昌盛每晚都跟爺爺睡。
日本兵,我和你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一個織絲綢的不會拿槍殺你們,但我會詛咒!你們不會有好下場的,不會的!
咯崩崩。立世在對麵的床上又咬起了牙。這些日子立世睡著了總是咯崩崩咬牙。達誌一開始很為兒子的這種變化吃驚,曾去安泰堂請教那裏的大夫,大夫說這是夢境中的一種下意識行為,人饑餓時和仇恨時往往會做一些導致咬牙的夢。達誌這才放下了心。看來,立世是又做了什麼可怕的夢。這孩子平時言語本來就不多,自從容容去世後,說話更是少得可憐。達誌知道他是把所有的仇恨和傷痛都壓在了心中。
遠處傳來了一聲最早的雞啼,已養成雞鳴即起習慣的達誌立刻動手穿衣。他穿衣的聲響驚動了立世,立世停止了咬牙,一霎之後,也坐起了身。
“你的身子還需要養息,多睡一會兒吧。”達誌對兒子說。立世唔了一聲,卻也在動手穿衣了。
這是晨讀背書的時候,要是容容在世,達誌早喊叫昌盛起床背書了,可此刻達誌幾次張嘴要喊,一見孫子那一副酣睡的模樣,又有些不忍了。他拉開門出去看了一霎晨星閃爍的天空,咬了咬牙,又進屋拍醒了昌盛。
看著小孫子迷迷瞪瞪從被窩裏坐起的樣子,達誌真有些心疼。自打這孩子沒了娘後,他覺得自己的心有些變軟了。“爺爺,雞叫了麼?”小昌盛邊找自己的衣服邊問。
“叫了,昌盛,還想睡麼?”
“想。”小昌盛大約從爺爺話中聽出了點可以應允的意思,立刻扔下手中的衣服又鑽進了被窩。
達誌搖了搖頭,為了尚家絲織業日後的發達,不能讓後代養成賴床的習慣。“起來吧,昌盛,該背書了。”達誌讓自己的心變硬,再次拍了拍孫子。
幾分鍾後,爺孫倆就站在了後院的那棵老桑樹下。達誌一邊聽著昌盛背書,一邊看著兒子立世拎一個柳條筐向前院走去,他知道立世這是去清理被炸塌的機房,急忙叮囑了一句:“悠著點幹,你的身子還虛!”
“爺爺,我們還會把房子再蓋起來,擺上織機織綢子麼?”昌盛這當兒扭了頭問。
“會的!”
“要是日本兵再來呢?”
達誌臉上的笑意突然間僵住:他們還會再來?他還從沒有去想這個,他徐徐吸了一口冷氣又緩緩將它吐出,目光在滿院的瓦礫上遊弋,最後停在了前院裏老輩人豎著的那塊石頭上。這一刻,他忽然覺得那石頭上刻著的那個圖案,極像是中國這片布滿河流、道路和田疇的國土。先輩人豎這塊石頭的目的,是不是為了提醒後人:你們稍不留意,來自異域的人就會把這國土奪一片走?!……
小昌盛在越來越亮的晨光裏看見爺爺的臉陰沉下來,急忙又扭頭去背:“自唐武德八年始,吾南陽尚家從絲綢織造,迄今已千三百一十六年,績煌煌……”
吃早飯的時候,綾綾拉著她的女兒——三歲的月兒回來了。離門口還有幾丈遠,綾綾就喊著:“爹,我給你們烙了餅,還熱著哩。”進屋就把手中的竹篩朝飯桌上一放,伸手揭開餅上蓋著的毛巾,給爹、哥和侄兒昌盛一人掰了一塊。
“昌盛,姑烙的餅香麼?”綾綾笑望著大口咀嚼的侄兒問。
“香……”昌盛的回答被急切的吞咽打斷。爺爺和爹做飯的手藝都不行,每次姑姑送來的吃食都令他食欲大增。
“表哥,別吃得太快,吃快了會噎住。”小小的月兒在旁邊提醒著昌盛。
這話惹得綾綾爆發了一陣大笑。綾綾現在的笑聲比過去多了。上次日軍轟炸時她的丈夫、公公被當場炸死,婆母被炸成重傷,前不久也因傷重感染而去世了。婆家三口人的亡故自然讓她傷心了一陣子,可當童養媳的那些年月裏同這家人所結的怨憤,很快幫助她從傷心中解脫了出來。如今,她一個人帶著女兒過活,日子雖然艱難點,倒也感到自由自在。
“綾綾,把剩下的餅給東院你卓伯伯和雅嫻嬸子送去,讓他們嚐嚐。”達誌這時對女兒交待。綾綾說:“我預先就給卓伯和嬸子準備了一份。”說罷,把給爹、哥和昌盛的餅放到他們手上,就端著竹篩去了。這些日子,綾綾常去卓伯伯家坐坐,她知道父親與卓伯伯的情誼,也知道嫂子容容的慘死對卓家兩位老人的打擊是何等沉重,她覺得她應該常去給他們點安慰。
綾綾從卓家回來時,低了聲對達誌說:“卓伯還沒起床,我喊開門,嬸子出來時眼紅腫著,我問卓伯咋還沒起來,嬸說卓伯昨夜裏又想起了容容,在床上呆坐了一夜,天亮時剛睡下。”
達誌聞言歎口氣,把飯碗也放下了。他知道卓遠把獨生女兒容容一直視為掌上明珠,真真是含到嘴裏都怕化了。容容慘死後卓遠雖從未對達誌說什麼,但達誌明白卓遠的心裏會是多苦。達誌如今心裏的難受是雙重的,既為失去兒媳難受,也為對不起卓遠夫婦難受。“綾兒,爹有樁事想和你商量。”半晌後達誌開口說。
“啥?”綾綾對爹的語氣的鄭重有些詫異。
“你卓伯和嬸子總這樣想容容,時間久了要傷身子,可他們就兩個人過日子,又沒有第三個人同他們說話散心,兩人對坐那兒就免不了要說到想到容容。你卓伯和嬸子都是好人,除了和咱們是親戚之外,世代的交誼更深,咱不能看著不管,因此我想讓你帶著小月住過去,幫助照料他們的生活,岔開他們對容容的思念,做一個女兒該做的事,行嗎?反正你和小月在那邊過日子也太孤單。”
“爹,那你這邊——”
“我有你哥和昌盛在身邊,能過,你不用操心我。”
“那好吧,我聽爹的。”
達誌見女兒點了頭,就抱過小月,先自在頭前走了。三個人進了卓家,見卓遠夫婦對坐在飯桌邊,擺在桌上的飯一動沒動。
“卓遠哥、嫂子,綾兒帶著孩子過日子,也孤單,我想讓她來跟你們住一起,給你們做女兒,行嗎?”達誌先開口。
卓遠和妻子聞言都一怔,一時不知該怎麼說。
“綾兒,給你卓伯和嬸子跪下,從今往後,他們就是你的爹和娘!你要為他們養老送終,做一個女兒該做的事,盡一個女兒應盡的心!”達誌話還未說完,綾綾就噗嗵一聲朝卓遠夫婦跪下了雙膝,顫了聲說:“你們二老就把我看作容容……”
卓遠直直地盯著綾綾看,半晌之後,才抖顫著伸出手,一把攬過綾綾的頭,讓兩顆巨大的淚珠砸上了綾綾的頭頂……3
雲緯在那個秋雨淅瀝的下午回想老黑染病的經過,認定老黑得病是吃了過量的蝗蟲油所致。用蝗蟲榨油是今年才有的新事情。入秋以後,西峽、內鄉境突起蝗災,蝗蟲飛則蔽日,落則蓋地,所過之處,莊稼、樹葉、草梗全被吃光。這場災害不斷東移,抵達南陽城西一帶鄉村時雖已是強弩之末,但蝗蟲的數量仍多得驚人。被蝗蟲吃掉莊稼的農人們無奈中憤而去吃蝗蟲,人們把蝗蟲用火一烤或放在鍋中用鹽水一焯,爾後咯吱咯吱地吃進肚裏,既泄了一份憤恨也耐了饑。南陽縣人於錦江由人們吃蝗蟲想到母蝗蟲肚裏黃澄澄的油脂,頓時起了用蝗蟲榨製食油的念頭。他遂做試驗,最後竟至成功,用四斤蝗蟲可榨一斤油,油渣還可肥田。這消息傳到百裏奚村老黑耳朵裏時很令他歡喜。蝗蟲極需撲滅,芝麻油、花生油、豆油、棉油又都難買起,如今能榨出食用蝗蟲油可真是一舉兩得。他於是和承達一起去自家的地裏捕捉蝗蟲,沒有兩天工夫,就捉了半麻袋,背到於錦江的蝗蟲油坊裏榨了六斤多油。老黑留下二斤給油坊主人以抵工費,剩餘的用壇子提了回來。
那天晚飯時老黑親自動手用蝗蟲油炸野菜餅子,決心讓全家人痛痛快快吃個飽。——因為災害連連也因為打遊擊的承銀不時要回來拿點錢用還因為上邊催要的捐稅太重,全家人許久沒有吃過油炸的東西了。可餅子炸出之後,雲緯隻吃了一口就急忙搖頭說我吃不了這個味,改吃了午飯時剩下的野菜窩頭。承達一開始時還吃得挺香,到吃第二個餅時卻忽然哇的一聲嘔開了,把吃進去的又吐了出來。老黑問咋著回事,承達說我猛然想起榨油時並沒把蝗蟲肚裏的屎取出來,這油裏肯定有不少蝗蟲屎!老黑笑了,老黑說看來你娘倆沒有享福的命,蝗蟲是吃莊稼長大的,肚裏的屎也髒不到哪裏去,吃時不要亂想,隻管香香地嚼了咽進去就是。
接下來老黑開始大吃。平日裏吃飯,老黑總是先讓雲緯、承達吃飽,最後剩多少自己吃多少,很少放開肚子,今天晚上他破了例,心想反正這油來得也容易。
老黑吃得連打飽嗝心滿意足。未料後半夜他先是開始拉稀後是開始嘔吐,到天亮時竟已拉了十幾次吐了七八回。雲緯見狀急忙去請郎中,郎中來看了後一邊開藥一邊說:別人吃了蝗蟲油並沒這種反應,是不是你們逮的蝗蟲有問題。有氣無力的老黑搖著頭說:“都是一樣的蝗蟲。”
老黑的吐和瀉是第二天傍晚時分止住的。但年齡已高平日身體並不好的他怎經得起如此一場折騰?從此他開始臥床,而且生出了一個不停打嗝的毛病,又過了一段日子,他說他覺著肚裏有個疙瘩,雲緯請來郎中一摸,也點頭說是個疙瘩。從此老黑越發消瘦起來。
雲緯對老黑雖然說不上有愛情,但這些年來相依為命過日子,依戀之情是有的。她寧肯借錢也堅持為老黑治病,在生活上盡心盡意照顧他,生著法子為他做點好吃的。老黑知道自己的家底,估摸著家裏不多的一點積蓄早被自己抖摟光了。不能再這樣拖累下去,不然,自己蹬腿之後,他們母子該要賣房賣地了。我老黑生時沒給他們母子倆留下像樣的家產,死時可不能再留一堆債務。老黑這樣想罷,就對雲緯說自己不想再吃藥了,雲緯哪能應允,隻管又買了藥,可把藥煎好後,老黑執意不喝,隻說這湯藥喝夠了,想停停。
村裏人對老黑的病日漸見重有多種說法,有說他可能原本肚裏就有病,蝗蟲油隻是這病發作的誘因;有說他捉的蝗蟲是悶死之後才送去油坊的,榨出的油可能已經變質;還有的說,八成是老黑去榨油時恰好讓蝗蟲仙子撞見,一怒之下降了罪於他,給蝗蟲仙子燒燒香興許還有救。雲緯聽了後一種說法後,為了去去心病,還特意去當初老黑和承達捕捉蝗蟲的地裏,燒了香,焚了紙,叩了頭。
可老黑的病絲毫未見減輕……
老黑是在一個陰雲猖狂的早晨咽氣的。當霞光萬道的東天被陰雲肆意塗抹成一片灰暗時,老黑平靜地閉上了他那雙單眼皮的不大而和善的眼睛。其時,他正赤身躺在雲緯的懷裏。
後半夜裏,這兩天一直沉入昏睡的老黑忽然睜眼對守坐在床頭打盹的雲緯說:“我剛剛在夢中看見一個穿黑衣的人向我招手,說你們看的這一場戲散了,出去吧。我估摸我這是要被拉走了,有兩樁事想跟你說一說。”雲緯搖搖頭:“有啥事你隻管交待,但夢裏的事咋能去信?”老黑卻隻順了自己的思路說:“第一樁事,我死後你見了尚達誌,告訴他我從來沒虧待過他的兒子。”“尚達誌的兒子,誰?”雲緯一聽這話,滯留的睡意一下子被嚇得飛走。老黑吃力地一笑,說:“我啥都知道。”雲緯本能地掩飾:“啥,你知道啥?你說的是昏話吧?”老黑緩緩抓起雲緯的一隻手捏了捏:“我臉黑,可心不傻,我算過承達出生的時間;你當初去達誌家時,我曾悄悄跟在你的後邊,我啥都看得明白,我也懂承達這名字的意思。”血湧到了雲緯的臉上,她根本沒想到她一直小心對老黑保存的秘密對方竟然早知道,她起初還想再作辯解,後來想到對一個離死期很近的人繼續撒謊有些太殘忍,也就掐死了這個念頭。
“我說出這樁事並不是要責怪你,隻是想讓你轉告達誌知道,我對他的兒子問心無愧。”
雲緯嘴張了張,卻一時找不出該說的話。這一霎,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個下午,老黑領著承達去村裏借東西,達誌剛好來訪,後來承達一個人跑進屋,她見狀急忙催達誌走,隨後她在屋後看見老黑雙手抱頭蹲在一棵棗樹下邊,當時他說他是打個盹,其實他是在避開三人相見的場麵,天嗬,他心裏也苦……
“我這輩子有和你在一塊的這段日子,是真活得值了。”老黑的聲音在逐漸弱下去,“你給我的好處,我隻有下輩子再報答。”
雲緯無話,隻一手輕撫著老黑的頭,她擔心她一說話眼中的淚就會流下來。
“我死後,你就帶著承達早點到達誌那邊吧,”老黑的聲音越來越低,“第二樁事,我聽人說,男人臨死時光身子躺在老婆懷裏咽氣,下輩子托生成男人就不會單身過日子,你能不能讓我光身子睡你懷裏,你害怕我在你懷裏咽氣嗎?”
“不,不害怕……”雲緯急忙搖頭,像是為了證明自己說的是真的,她急忙脫了褲子鑽進老黑的被窩,橫抱起老黑那瘦得像一段枯木樣的赤裸的身子。隨後又解開上衣,讓老黑像孩子一樣地把頭靠在她的胸口。
老黑的臉上漾出一絲滿足的笑意,這股笑意一直留在他的兩個嘴角,直到天亮後闔上了眼睛。
老黑咽氣後雲緯並沒有驚慌,仍如原樣抱著他,直到他的身子漸漸變涼,她才把他放回被窩,自己開始穿衣服。自己穿完,她方喊過承達。承達哭了,就在承達的哭聲裏,雲緯動手給老黑穿上了預先備好的老衣。
隨後雲緯開始借錢籌備葬禮,自然她最先想到了去找達誌,可一想達誌家也剛剛埋葬了容容,就作罷了。
第三天的黃昏時分,老黑的靈柩平安入土。送葬的人在漸起的晚風中相繼離去,承達和母親也點燃了最後一捆火紙。在焚後的紙錢灰燼四下飄飛的時候,一隊挎槍的人向墓地走來。母子倆先是一怔,隨後看清了是承銀和他的遊擊隊員。承銀在墳前站定,先是說了一句:“爹,我回來晚了,鞭炮紙錢都沒帶。”隨後揚起手中的駁殼槍,朝天打了三響,震耳的槍聲驚得那些紙錢的灰燼像麻雀一樣地向高空中亂飛……4
草絨在離兒子的書桌幾步遠的沙發上坐下,把《聖經》在膝頭上攤開,卻並沒有俯首去讀她原定要讀的“詩篇”第五,而是把慈和的目光撫在正伏案寫著什麼的兒子秉正身上,讓一種甜甜的自豪感糖塊樣的在心中化開。
我的兒子終於長大了!看看他那寬大的身架,那嘴唇上的一層茸毛毛,那兩隻大腳,真真是一個男子漢了!沒想到他會長這麼快,小秉正在懷裏噙著奶頭吸吮,牽著手在地上趔趄學步,跳在水盆裏撲騰著洗澡的事都仿佛如在昨日,可今天竟是一個商校就要畢業的小夥子了!主嗬,我知道你一直在保佑我們母子,我時時感受到你那雙照拂我們的手的存在,我如今祈求你那雙仁慈的手,能護佑秉正順利走上經商之路,正正派派掙一份家產,堂堂正正做一個人……
“夫人,大門口有人找秉正少爺。”一聲下人的招呼打斷了草絨的思緒,這當兒秉正已應聲走了出去。草絨望著兒子那頎長的背影,再一次感受到自豪的波紋在心中一圈一圈蕩漾開來。
會不會是一個姑娘來找秉正?他是到了和姑娘們交往的時候了。可那姑娘漂亮嗎?和我兒子來往的應該不會是長得醜的姑娘。可她的心腸好嗎?我兒子願意交往的姑娘,她的心腸一定不壞。可她信仰主嗎?也許她信佛祖?她吃齋嗎?——這就是我媽媽!——媽媽你好!她分明地看見兒子領著一個白衣白裙的姑娘來到了她的麵前,那姑娘正含羞地向她鞠躬問候,她滿足地陶醉地閉上了眼睛……
“媽,你看這個!”兒子這時進了屋,不過身後並沒有跟一個白衣白裙的姑娘,兒子隻是手裏拿著一張紙。
“啥?”草絨眨了眨眼,把那個白衣白裙的姑娘的幻影趕走。
“表格。專員公署派人送來的,說是爹讓送的,”秉正把表格遞到媽的手上,“我剛才去見了爹,爹說我填了這張表後,就準備任命我當專員公署的書記官,爹說這事他費了好大氣力才弄成,他說他想讓我早點進入政界,日後好有個發展。”
“嗬?”草絨一向平和的臉上陡然露出了厲色。“你咋回答栗溫保的?”她向來對栗溫保都是直呼其名。
“我說……聽爹的——”
“啪!”一個巴掌猛然落到了秉正臉上。
秉正愕然地抬頭看定媽,這是他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挨母親打。“……媽……憑啥……?”秉正委屈地問。
草絨在揚起巴掌向兒子秉正的左臉扇去的那一瞬完全忘記了主的教導。當巴掌在和兒子臉頰相撞爆出脆響之後,她才意識到她的舉動與主的教導相違,才急忙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這時兒子那白嫩的頰上已有五個鮮紅的指印在飛快地顯現並且越凸越高,與此同時有兩串淚珠從兒子的眼中飄落而下,左頰上的那些淚珠被凸起的指印改變了流動的方向,徑直流進了兒子的脖頸。
草絨感覺到心中騰竄的火苗已被兒子的淚水澆滅,原本硬起來的心正被那五個指印壓得越來越軟。但她咬緊了下唇不讓對兒子的心疼主宰了自己,厲了聲問:“我平日是咋囑咐你的?”
“好好讀書。”秉正囁嚅著答。
“還有!”
“不做官,可經商、做工,也可種田。”
“那為啥又答應了他要去當書記官?”
“爹說……榮耀……”
“肖四當年榮耀不榮耀?騎著高頭大馬,前呼後擁的不榮耀?可如今他在哪兒?不是讓槍子把頭都打爛了?”
“當了官……也可為民……造福……”
“經商就不能造福了?你把百姓們要用的物件做出來,這不就是造福了?你把百姓們急用的東西賣到他們手上,這不就是造福了?做工就不能造福了?還有種田,你把人們要吃的糧食種出來,不也是造福?幹嗎非要去當官不可?”
“那……依你說……咋辦?”
“燒!”
“燒?”
“把它燒了!”草絨把那張表格扔到了兒子的腳下。
秉正抬臉看了媽媽一眼,怯怯地彎腰揀起,伸到了蠟燭的火苗裏。頃刻間,那張紙化作了一片灰燼在屋裏旋。
看見那片灰燼最終飄落到地上之後,草絨才舒了口氣,換了往常柔和的聲音說:“去洗洗腳睡吧。”……
當秉正那輕微的鼾聲飄進耳中時,草絨才又起身走進兒子的睡屋,聽任自己對兒子的心疼之情在臉上顯現出來。她輕輕地在床頭坐下,萬分痛惜地看著兒子臉頰上被自己打出的五個指印。我的孩子,原諒媽媽動手打你,你長這麼大媽是第一回對你動手,媽不該這樣,媽會在主麵前懺悔。可你也要記住,這輩子就做平民,別進官場,媽盼著你一生不遇太大的風浪,盼著你正正派派做人,盼著你在主麵前永遠良心無愧……
栗溫保,你害了我還嫌不夠,還要來害我的兒子?!要讓我的兒子進官場,你休想!……
每次理完發,栗溫保都要在理發椅上仰躺下來,在理發師的例行按摩中假寐一陣。他覺得這是一種放鬆身體歇息養神的好法子。今兒個,臉刮完之後,他依舊是一邊聽任那雙小手做例行的按摩,一邊將雙眼緩緩閉了。
栗溫保早先理發並不講究,而且一向把理發叫做剃頭。每逢胡子頭發長了之後,他總是叫護兵上街隨便找個剃頭匠——當然要手藝好的,來用溫水把頭臉洗過,用剃刀噌噌地刮個精光就成。而且他也很少照鏡子,剃頭匠剃完,他伸手摸一摸光光的腦袋和下巴,點點頭說聲“行”,就罷了。他把“剃頭”改成“理發”真正講究起來是在做了副司令之後。有一次他去開封開會,進了會場脫了軍帽之後,他發現光頭者就自己一個,其餘的都是頭發梳得有模有樣;而且他注意到在會場上倒茶遞毛巾的小姐們總把目光往那些頭發梳得有模有樣的家夥們身上瞅,絕少來看自己。這才使他意識到當了官對頭發也該有所講究。後來他就開始常去南陽城裏有名的“雅舒發室”理發了。“雅舒發室”名氣大但店不大,理發師隻有父女兩個,男客去了父親動手,女客去了女兒剪頭。栗溫保的發型是老理發師精心設計的,栗溫保很滿意。有一次栗溫保去理發時,恰逢老理發師有病,做女兒的就替父親為栗溫保理了發,這一理栗溫保發現姑娘的手藝並不亞於她的父親,心中很是高興。一個妙齡姑娘的兩隻小手在自己頭上、臉上觸摸總比一雙老年男子的手觸摸起來舒服,遂就說定讓姑娘每月來栗府兩次,專為栗溫保理發,付錢也比往日高出兩倍。老理發師雖有些不願女兒隻身出門,但也終未敢言明,隻囑咐女兒理發時小心,別惹栗司令生氣。
要在往日,要不了幾分鍾工夫,栗溫保就能在姑娘的理後按摩中打起呼嚕——姑娘的理後按摩手藝也得自父親的真傳,能很快讓人筋鬆骨軟神安氣閑。而隻要他打起了呼嚕,姑娘就可以收起工具輕步走了。可今兒個有些反常,栗溫保在理發椅上不停地變換躺姿,時不時還會莫名其妙抬手狠拍一下理發椅,使得那姑娘不明所以很有些心驚膽戰。
栗溫保是在生氣,不過不是在生理發女的氣,而是在生肖四餘黨的氣。三天前,栗溫保在隊伍裏清洗掉了肖四的最後一批親信——斬草務必除根,這一點栗溫保十分明白。在勒令肖四的那批親信脫下軍裝離隊回鄉後,栗溫保聽說其中有人冷笑著叫:這筆賬咱們十年以後再算!這句話讓栗溫保氣了許久也驚了許久。十年之後再算賬?怎麼算?趁我年齡大時把我的權奪在他們手中?一個掌權者在年齡大了之後總要交出權力,權交錯了人可會惹出禍患!我的權力將來會落在誰的手裏?交給我的新副手?他如今跟我一心,將來會不會變?他內心裏對我如此處置肖四和肖四的親信有無反感?他一旦得了權之後對我變臉了咋辦?
栗溫保就是在這種思考下決定讓兒子秉正進入政界。他打算先讓兒子在公署機關幹兩年,了解一點政權機關行使權力的過程,爾後再讓他來到自己身邊,逐步委以職務,直到自己老了之後把權力全部交給他。這個世界上隻有把權力交給兒子才算保險,過去的皇帝們不都是這樣做的?
我的兒子隻要接過了我的權,誰還敢對我栗溫保說長道短?權力隻有世襲才能保證舊案不反複,社會不動蕩!“你說,是嗎?”栗溫保突然抓住了理發女正在按摩他額頭的手。
那姑娘被這突然的問話和舉動嚇得渾身一顫,兩隻烏亮的眸子惶惶地瞪大了。“哈哈哈。”栗溫保朝姑娘笑了,“你這副吃驚的模樣倒是耐看,瞧這兩隻眼,瞪大了可真是讓人喜歡,這兒也在發顫,它們也害怕嗎?”他伸手隔著衣服撥拉了一下姑娘飽滿顫抖的雙乳。“栗司令——”姑娘嚇得後退了一步。
“退啥子?我又不會吃了你,”栗溫保笑得越發可親,“我隻是想看看它們害怕起來是啥子模樣,來!”邊說邊一下子掀開了姑娘的衣襟,湊近眼去看雪白的胸脯上那兩個依然在顫的美麗的奶子。
姑娘像待宰的羔羊一樣閉上了眼,與此同時有淚珠在她羞紅了的臉上晃蕩。
“我們應該讓一切敢於反對我們的人像它倆一樣,不停地發顫!隻有這樣,我們才安全!”栗溫保對著那兩個仍然顫抖不止的雪白奶子狠狠自語。恰在這時,一陣急急的腳步聲響到了門口,栗溫保抬頭一看,不由一怔:是草絨!
“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草絨冷冷地邊說邊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不,不,你誤會了,我是在理發。”栗溫保尷尬地笑了一聲。
“理發還需要看人家姑娘的奶子?”草絨的話語像剛剛磨過的刀一樣砍過來。那位姑娘此時已抹著眼淚出了門。
“哈哈,你來是有事?”栗溫保躲過草絨話語的利刃笑問。
“當然有事!”草絨閉了閉眼,似乎在積聚說話的力氣,“我來是要告訴你,別打我兒子的主意,別把他往官場上推,他不是一個當官的料!”
栗溫保笑了:“幹啥都是學了才會嘛,我當初會當官?如今不也學會了?我現在先讓他到專員公署,就是為了鍛煉他,我早晚會把他培養成一個合格的官!我所以讓他出來做官,也是為了咱栗家考慮,人常說進山打獵最好是父子,有難時彼此可以拚力相救;這當官掌權也有點像打獵,父權傳子才好讓人放心。曆朝曆代,當官的兒子有幾個不是做官的?再說,在咱中國,一個人也隻有做了官才活得揚眉吐氣,這你還不懂?”
“你可以讓你的紫燕生的女兒當官,但我的兒子不行!你如果執意逼迫我們,我娘倆就走!”
“走?上哪兒?”栗溫保一愣。
“去到主的身邊!呶,你看見了吧?這是砒霜,你要是再逼俺娘倆,俺們就喝了這個!秉正是我從主那兒領來的,我有權把他再領回去!”
“你?!”栗溫保駭得瞪大了眼。
草絨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5
“爺爺,爺爺,媽媽讓你把這碗裏的東西先吃了。”卓遠起床剛洗漱完,月兒就兩隻小手捧了個碗,努著嘴小小心心地由廚房那邊走來,邊走邊喊。卓遠聞聲急忙起身去院裏接了月兒手中的碗。——這是一小碗米酒荷包蛋,是綾綾為了補養卓遠虛弱的身子,每天早晨特意做的。
“月兒,來,咱爺孫倆一塊吃。”卓遠在椅子上坐了,用筷子敲了敲碗,示意月兒來到身邊。
月兒一邊用衣袖去抹鼻尖上細碎的汗珠一邊搖頭:“不,俺不吃,媽說你瘦,讓你吃了好胖起來;媽說你要吃不完了讓奶奶吃,奶奶身子也弱。”卓遠心中一熱。綾綾真是個好心腸的閨女,她帶了月兒來住下之後,真是盡心盡意地照料著自己和雅嫻,就是容容在世,也隻能是這樣了。這個原先枯寂的小院,因了這母女的到來,才算又有了生氣。
卓遠喝了兩口米酒,故意皺了下眉頭,用筷子挑了一塊雞蛋說:“月兒,我覺著有些苦,你來嚐嚐是不是苦的。”
“苦麼?媽說她放了糖的。”月兒不知是計,就上前張開小嘴吃了那筷雞蛋,咽進肚裏之後才又詫異著叫:“爺爺,是甜的呀!”
“真甜麼?你再吃一筷嚐嚐!”卓遠又慈愛地挑起一塊雞蛋。月兒張嘴剛吃進口中,看見奶奶從裏間出來,急忙紅了小臉向雅嫻解釋:“奶奶,是爺爺讓我嚐嚐苦不苦的,不是我嘴饞要吃,我不是饞貓!”
卓遠和雅嫻一齊嗬嗬笑了,雅嫻邊笑邊俯身親了親月兒的臉蛋說:“俺月兒當然不是饞貓!俺月兒是最懂事的孩子。”
綾綾和月兒沒來的那段日子,卓遠兩口子上午不是蒙頭昏睡就是相對呆坐。可如今隻要一吃過早飯,月兒就會按媽媽的囑咐,先拉上爺爺讓他到書房寫字;再扯住奶奶的手說要看她畫畫。這樣,老兩口的生活又漸漸回複了舊日的模樣。前天,卓遠已開始找人商談五中校舍的重建和《宛南時報》的複刊事宜,他那被痛苦壓下的精神活力又開始勃發了出來。
今天剛吃過早飯,卓遠就進了書房,同《宛南時報》社來的一個年輕小夥商量著什麼事情。綾綾進去給他們倒茶時,卓遠給綾綾介紹說這是範炯,是他過去的學生也是眼下報社的編輯。綾綾含笑朝那年輕人點點頭就準備退出來,不想那年輕人忽然很直率地開口說:“綾綾,我得麻煩你一樁事,幫我縫一個信插,就是找一塊舊布料,在上邊縫兩排口袋,我好把下邊寄來的稿件分門別類地放起來,好嗎?”綾綾急忙點頭應道:“好。”綾綾應了之後就去找布料忙活,到晌午時分那範炯要走時,綾綾便把縫好的信插交到了他手上。範炯原是個心直口快喜怒形之於色的人,一看那信插縫得很合他的心意,頓時就抓住綾綾的手連連搖著說:“謝謝你,謝謝你!”把綾綾羞得臉都紅透了。站在一旁的卓遠看見這情景,眼睛忽然一亮,臉上閃過了一個猛然生出什麼好主意的笑紋。
那天晚上月兒睡下之後,綾綾過來給兩個老人抻被鋪床時,卓遠藹然說:“綾綾,你和月兒來住下之後,我和你嬸子心裏得了很大安慰。可我和你嬸子想,我們這兩個老人加上月兒,讓你一個人照料,日子久了你會受不了的,咱這家裏還該再添一個人。”
“添一個人,誰?”綾綾詫異著問。
“一個小夥。”
綾綾有些聽明白了話音,臉慢慢紅了。
“你還年輕,應該再找個人過正常的生活。”
“伯……”綾綾的頭垂低了。
雅嫻輕輕拍了拍綾綾的肩頭,充滿愛意地說:“我和你伯商量,想招一個上門女婿,當然,這人必須是由你看中的,我們隻當參謀。”
“可我……有月兒……誰會……”
“孩子,要有獲得幸福的信心。你覺得今日頭晌你見過的那個範炯人咋樣?”卓遠笑問。
“我……”綾綾的頭垂得更低了。
“範炯那小夥有才氣,心地也不錯,隻是因為家窮,三十來歲一直沒有成婚。我想給你們介紹一下,當然最後要由你拿主意。我和你嬸子知道你過去的婚姻並不美滿,你有理由慎重。你願意讓我去給範炯說說這事麼?”
綾綾沒有說話,隻是低了頭用手去搓自己的衣角。
“綾綾,你要是不好意思說出口,就把手放到你嬸子手裏,同意了,就捏一下她的大拇指;不同意了,就不捏。”
綾綾聞言,把手在雅嫻嬸子手中放了一下就跑了出去。
“捏了?”
“捏了!”
夫婦兩個無聲地笑了……6
整整兩個月之後,尚吉利織絲廠的廢墟才算清理出來。以尚達誌的想法,自然是要全麵重建,把廠子再恢複到原來的模樣。但常看報紙留意時局變化的立世以為,現在東邊北邊都有日本兵,說不定他們什麼時候還會打來,萬一廠房蓋起後再來一次大轟炸不就糟了?達誌覺著兒子的擔憂有道理;再想想如今兵荒馬亂,養蠶和繅絲的人少,真要大規模開工,原料也成困難。後就在原來廠房的地基上蓋了四間簡易工房,從地洞裏搬出了兩台機動織機,雇了兩個織工,預備先小規模開工,若時局好轉再擴大生產。
織機是在一個紅霞初綻的清晨轟響起來的。那粗獷的響聲順著到處是斷垣殘壁的世景街向遠處滾動,差不多驚醒了整條街上尚在沉睡的人們。這響聲給這座遍體鱗傷的古城添了些許生氣,也給尚達誌那顆滿是刀痕的心送去了一絲安慰。總算又開工了,總算又出綢緞了,爹爹,爺爺,先祖先宗們,尚家的這份祖業不會斷掉,我還會讓它發達起來的,會的!容容,我的好孩子,你用性命保住了尚家的這份家業,尚家世代人會記住你!我要給你立一個牌位,我要讓後代人都知道,沒有你,我們的這份祖業就可能被日本兵全都毀掉!日本兵,我操你們八代祖宗!八代!我尚家全家人將天天詛咒你們!一個人作惡會得惡報,一個國家作惡也會得惡報的,會的!但願你們也有被別國占領的一天,但願……
由於戰爭的爆發和延續,商店裏久已不擺綢緞了,所以尚吉利織絲廠新出的綢緞銷路還行。每天,都有綢莊商人和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們上門來購。出產和賣出的數量雖然都不大,但舊日尚家門前的熱鬧,總算又多少回來了一點。
開工半月後的一個後晌,達誌去一家馬車行商量雇車去南召買絲,走到世景街西頭的一處不大的菜市場時,忽然聽見兩個女人正為買賣雞蛋討價還價,其中賣者的聲音令他一愣:雲緯?循聲看去,果然是雲緯。隻見她蹲在地上,麵前攤放著一方藍布手巾,手巾上隻放著六七個雞蛋和幾個箱子上釘的銅搭扣,正向一個買雞蛋的中年婦女歎息著說:“大妹子,你也看見了,我要是手上寬綽,也不會隻拿著這六七個雞蛋和木箱上的銅搭扣來賣了,實在是等著換點錢好買點紅薯幹填肚子,你就別再往下壓價了,全當是幫我一個鄉下人的忙——”雲緯話到此處突然噤口,她看見了走到身邊的尚達誌,青黃的頰上頓時洇出了一片血色。
達誌什麼也沒說,隻是蹲下身子,輕輕伸手把擺放在藍布手巾上的雞蛋和銅搭扣重又包起,爾後默默伸臂攙起了雲緯。
“咋,不賣了?”那個中年婦女問。
達誌無言地搖了搖頭,扶著雲緯徑往尚吉利織絲廠的方向走,兩個人的腳步聲在半街的陽光裏踢踢踏踏地響。直到走出很遠之後,達誌才低低地開口:“原諒我因為忙開工,一直沒去看你,可你有了難處該來找我的。”“你家裏不是也有災難?再說,你還要辦廠。”雲緯喘息起來,“你得讓我走慢點。”
達誌放慢了腳步,他看了一下雲緯直冒虛汗的臉,估計她沒吃晌午飯。“老黑和孩子在家?”
“老黑死了。”
“哦?”達誌停了一霎,再走時一直沒有開口,他一時不知該說點什麼才好。
進了自家屋子,達誌先去灶屋給雲緯下了一碗雞蛋麵條。飯端過來,雲緯也沒有客氣,捧碗就吃起來。
雲緯也顯老了。看她的鬢上,也有了白發;那兩個眼角,皺紋也密起來了。老天,日子過得可是真快呀!
“總看著我,是我的吃相難看吧?”雲緯放下碗時,精神好多了,帶了笑問。
達誌搖了搖頭,輕輕伸手撫著她的左鬢:“我是在看你的頭發,也開始白起來了。想當初,它們可是黑亮得耀人眼睛。”說著,手已滑到了雲緯臉上,深情地觸摸著她那雖依舊細膩卻已沒了多少彈性的雙頰。
雲緯沒動,也無話,達誌這深情的聲音和舉動讓她恍然想起了久遠的過去,想起了他們最初相戀的那些日子,多少年過去了,但那些日子依舊就在眼前。——天仙我也不要!倘是雲緯變了心,我就用這個腰帶吊死在百裏奚村邊!——這不是達誌那次在荊兒家說的話嗎?……
屋子裏很靜,立世和小昌盛都在織房裏,打擾他們的隻有空氣中飄飛的織機響聲。達誌的手先是移到雲緯的脖子上,後來停在了她的胸口。他的手指剛想再動,不防雲緯突然抬掌壓住了他的手,有些驚慌地懇求:“別摸它們了,都已經癟了,你摸住它們心裏隻會難受……”達誌無言,手卻執拗地想衝開雲緯的阻攔,四隻手在無聲地衝推扭拉,最終還是雲緯歎息了一聲,停止了阻攔。達誌攥住了那兩個軟軟的乳房。是的,它們小了,癟了,但它們給他的感覺卻依舊和過去一樣,讓他的心感到了一陣由高空往下跳時的顫動。
“你難受了吧?”雲緯的聲音像風中的樹葉一樣抖著,“我告訴過你,你偏要——”
“雲緯,”達誌打斷了她的話,“你這回可搬過來,我們結婚吧,我們該在一起過日子了……”
雲緯什麼也沒說,雲緯隻是猛地抱住自己的頭,無聲地哭了……
達誌執意留雲緯在家吃了晚飯,飯後,又裝了一袋麵和幾十個雞蛋,直送到百裏奚村邊才往回返。
雖然夜月還未升起且小路凸凹不平,可達誌往回走的腳步卻邁得輕鬆自在,和雲緯幾十年的分離終已快告結束,這使他不由得把壓在心中的那麼多苦痛暫時推開而讓一絲喜悅浮出來。
回去找機會和立世說說,讓他也有個心理準備。估摸他對這事不會反對。雲緯要是過來,小昌盛有人照顧,家務事也有人安排,於家於廠都有好處。隻是這街坊們,怕要說一些閑話出來。——嗬,沒料到尚家老掌櫃的心還花著哩!——嘿,這尚老頭又當新郎官了,還有那個勁頭?——喲,都是有兒有孫的人了,這想女人的心還沒死呐!……我不在乎,你們說吧,反正我這回是下了決心了!雲緯,待我簡單地籌備一下,就找輛馬車去接你們母子,自然,咱們也不張揚……
達誌在心裏做的計劃被媒婆景四奶的到來衝得歪七扭八。景四奶是在達誌與雲緯相見的三天後晃著兩隻纏得像芥菜疙瘩一樣的小腳踏進尚家院子的。景四奶一進院就高腔大嗓地叫:“達誌,你過來!四奶問你,你們這一家三口三個男人在一塊過日子難不難?”達誌有些發窘地點點頭。四奶接下來就叫:“難了為啥就不找四奶我去?你年紀大了,續不續弦不打緊了;可立世還年輕著哩,你這個當爹的為啥就不操心再給他說個媳婦?如今可是民國了,總不能讓立世像你一樣打光棍到老吧?”達誌被景四奶的這番責怪弄得有些臉紅了,他忽然為自己這幾天隻想雲緯而覺著了羞愧。是的,是該想法子給立世再續房媳婦,這樣也好讓立世盡快從對容容的哀思中脫出身來,這對立世的身子健康對昌盛的成長都有好處。罷,先給立世續房媳婦,待把兒媳娶來再說去接雲緯的事。“四奶,我也一直在思謀這事,你有沒有見到適合咱立世的人?”
“我今兒個來就是要告訴你一個喜信!可你總不能就讓我站在這院子裏說吧?連個椅子也不給我搬?!”景四奶邊抗議著邊扭動小腳徑直朝屋裏走,達誌急忙上前扶她坐下。
“流花街西頭賣洋貨的郭老大你知道吧?上回老日們飛機扔炸彈,把洋貨鋪子全炸了,把郭老大兩口和兒子都炸死了,獨獨留下個剛過門不久的媳婦尤芽。那尤芽長得也是靈靈秀秀粉嘟嚕嚕,她娘家媽托我再給她找個人家,我想她配咱立世可不是正好?”
“隻是人家願咱立世麼?咱可是有個昌盛,她願做後娘嗎?”
“這個我已經問過她了,那尤芽知道咱尚家也見過立世,她說她願意跟立世過,說立世今後要想讓她生兒女,她就再生;要不想讓她再生,她就把昌盛當親生兒子養活大。”
達誌聽罷心中有些高興。立世要能續上這樣一個女人倒是不錯。於是就急忙去織房裏喊來了立世,未料立世聽四奶說完竟冷了臉一口回絕:“我不想再娶女人!”達誌怕四奶生氣,急忙訓他:“你四奶也是關心你,你該——”
景四奶倒沒生氣,笑著對立世揮揮手說:“不願就罷了,你還去忙活吧。”待立世出門後,四奶才又開口:“也難怪,立世沒見過那尤芽,他心裏又一直裝著容容,現在一下子就讓他應允是有點急了。我有個法子,你先以雇女工的名義讓尤芽來家住一段日子,叫她幫助你們做飯、洗衣、擦機器,也給立世和尤芽一個接近建立情義的機會。尤芽來時我再給她做點交待,讓她主動去接觸立世,兩個年輕男女總在一起,保準能水到渠成。那時候咱們再張羅定婚、成親的事。這樣辦,也合乎眼下興起來的新規矩,叫啥子自由去愛。”
“自由戀愛。”達誌糾正道。他覺得這法子倒也值得一試,就便自己也可以看看她是不是個過日子的人。尚家可不能娶一個花錢如流水樣的媳婦。遂點了頭,和景四奶說好兩天後讓尤芽來尚吉利“做工”……
說話一向飽含水分的景四奶在介紹尤芽時破天荒地來了一次實在,尤芽的確是個不錯的女人。尚達誌頭一眼看見尤芽就覺得了幾分滿意。這尤芽論長相雖不能和容容相比,但也屬於那種讓人看著順眼的漂亮閨女。從外貌上幾乎看不出她曾結過婚,要不是四奶預先介紹過她的身世,把她說成一個未出門的姑娘也完全可以相信。而且勤快,啥樣活都願去幹,她來的當天,做飯、洗衣、掃地,包括擦拭織機和動力機,樣樣就搶著去做。達誌感覺出的缺點是她話多,嘴閑不住。坐下吃一頓飯就能說好多話,一會問昌盛飯燙不燙嘴,一會問達誌嫌不嫌菜裏放的鹽多,一會給立世說吃飯慢一點的好處,一會又給昌盛解釋為啥要多吃蘿卜……往日尚家三口人吃飯時的那種安靜被她弄得無影無蹤。達誌在心裏說服自己不要太看重這個缺點,人嘛,誰沒有個短處呢?話多不是啥大毛病,最多不過是日後愛嘮叨點罷了。
對尤芽的到來,立世一開始根本沒多想什麼,他一向隻操心著機器的運轉和綢緞的織造,其他的事都交由爹去管。他完全把尤芽看成是爹又雇的一個兼做家務的女工,他留意到的隻是她的勤快,覺得爹挑女工的眼力還行。
尤芽一定是記住了景四奶在她來尚家之前所做的叮囑,所以來後便異常主動地和立世接近。立世中午、晚上在織房檢修機器時,尤芽總要端一杯溫開水送去;立世的衣服上稍沾一點油汙,尤芽總要催他脫下洗洗;立世要出門時,尤芽早把他要帶的衣物包好遞到了他的手上。一個小夥不可能對一個女人的細心照拂一直無動於衷,立世不知不覺間對尤芽產生了好感。當尤芽有時詢問絲綢的織造知識時,不愛說話的立世也願意開口詳細地為她講解一番。有一天,雅嫻送來了一筐紅棗,立世特意拿了一把讓昌盛給正在廚房忙活的尤芽送去嚐嚐。達誌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兒子和尤芽在感情上的悄然靠近,讓一絲高興默默地滋潤著自己的心:也許要不了多久,這個破碎了的家庭就要先是接納尤芽爾後迎來雲緯兩個女人。
一個細雨輕敲屋瓦的晚飯後,達誌見兒子坐在鍋灶前的矮凳上和正在刷洗鍋碗的尤芽語調輕鬆地說話,便拉了昌盛去東院的卓遠家串門,想給兒子和尤芽留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他舉著紙傘拉著昌盛向院門走時,瞥見院門口掛著的風燈正把光亮在那個刻有形圖案的石頭上來回塗抹,遂不由停步注目去看。那一霎,石頭上鐫刻的那個圖案再一次讓他覺得它其實就是這南陽城裏縱橫相連的街道的縮影,而且他分明看到,流花街上的尤芽正在不緊不慢沿一條橫道向近處走來……
那天晚上達誌在卓遠家聊到很晚才回家。回來時昌盛已經在達誌的懷裏睡熟了,雨也已完全停止,達誌抱著昌盛邊走邊習慣性地輕聲念叨著:盛盛不怕,爺爺抱盛盛回家睡覺。心中卻在猜想,立世和尤芽今晚該把話都說明了吧?他敲門時是立世來開門的,那陣子尤芽平時睡的小屋已經沒有了燈光,達誌裝作隨意地問:尤芽已經睡了?他希望用此引兒子說一點關於尤芽的話,最好是關於續娶尤芽的請求,那樣定婚的事情就可以很快進行了。他今晚在同卓遠閑聊時已經說到了希望立世再娶的事,開通的卓遠已經表示了讚同。障礙大都已經消除,剩下的隻是立世的態度。但立世的話卻大出他的意外,立世悶騰騰地說:“尤芽走了。”
“走了?”達誌猛地停步,懷中的昌盛也被這驟然一停弄得一動。
“走了。”
“有啥急事?”
“她不願在這兒幹了。”
“哦?”達誌的眼直盯住立世的臉,他希望從兒子的臉上看出事情出現劇變的原因,但立世把臉扭開了。一定是在我離開院子期間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不然尤芽絕不會在這雨夜和我不告而辭。晚飯後她和立世含笑而談的樣子證明她一點也沒有要走的準備。
“究竟出了啥事?”達誌再一次追問。
“沒有出啥事,她說她不想在這兒幹,就走了,咱再雇一個人就行。”立世的話音雖然平靜,但分明是經過了掩飾。
達誌沒有再問,他知道這事不可能從兒子嘴裏問清楚。他隻是在抱昌盛往睡屋走時歎了口氣。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他一直在猜:究竟發生了啥事促使尤芽走得這樣快?……
幾天後景四奶的到來才算幫助達誌弄明白了尤芽不告而辭的原因。景四奶是在對尤芽的再三追問下才把事情弄清楚的。原來那天晚上達誌拉昌盛去卓遠家以後,尤芽和立世在灶屋談得十分投機快活,後來因為尤芽把鍋刷完把碗洗淨沒有再在廚房停下去的理由,兩個人隻好分開各回各自的屋子。尤芽回到自己的睡屋後因為心情激動什麼事也幹不成,她原本想把昌盛的一件舊褂子補好,可手中的針幾次刺中了自己的手指,於是她扔下褂子決定想法再把立世叫到這屋裏,幹脆用一個大膽的舉動把兩個人的關係確定下來。尤芽是一個有心計的人,她從屋角悄悄找出一截舊麻繩,把它盤成蛇狀放到了床上自己的枕頭旁,爾後把自己的上衣和褲子脫了,身上隻留下一條粉紅褲衩,這才雙手掩胸作出一個正要上床卻被蛇驚嚇的樣子對著門外恐駭無比地喊:“天啊,救命呀——”
立世那陣正在自己的屋裏設計一種新的印花圖案,聽到喊聲扔下筆飛快地跑進了尤芽的屋子。“驚恐中”的尤芽一邊用手指著枕旁的“蛇”一邊準確地癱軟到了立世的懷裏。立世一隻手臂挾著幾乎全裸的尤芽另一隻手抓一截木棍向“蛇”砸去。接下來的發展和尤芽預先設想的幾乎一樣:“蛇”被哈哈大笑著的立世用木棍挑起扔了出去,立世扔下木棍後才發現懷中的尤芽幾乎全裸著身子,他打一個哆嗦把尤芽鬆開了,尤芽則急忙“害羞”地用雙手捂上了自己的臉。她沒有去抓過衣服以遮住自己,而是依舊把美麗的胸脯橫陳在立世的眼前。她感覺到自己飽滿的雙乳被立世的目光牢牢罩住,漸升漸高的熱度在整個胸脯上彌漫開來。她聽見一隻手索索有聲地向她的胸脯靠近,隨即便像小鳥一樣地落到了她的乳溝裏。她輕哎了一聲軟了下去,一雙有力的手便急忙把她抱起。她知道自己被平放在床上以後把雙手從眼睛上移開,這時她看見立世正像小偷一樣怯怯地伸手去脫她的短褲。當全身的肌膚都接觸到了涼涼的夜氣之後,尤芽知道自己今晚的計謀已告成功,不久之後她就會成為尚吉利的少夫人,一個微笑隨之在她的臉上像漣漪一樣一點一點綻開。正是這種高興使她失去了應有的謹慎,從而讓即將到手的成功接下來變成了泡影。那陣子立世的呼吸已變得十分急促,且已開始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扣,如果尤芽這時繼續閉上眼睛不吭不動或睜開眼睛但依舊無言,轉瞬之後兩人就會徹底結合在一起從而順遂了尤芽嫁到尚家的心願。但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她愛說話的習慣毀了她,她竟會愚蠢地開口問一句:“我的身子不比容容差吧?”這句問話中的“容容”兩字像一顆子彈一樣準確地擊中了立世的身子,使得他亢奮激動的身體驟然間一晃,跟著他的兩眼就恐懼地死死盯住牆角。
“你咋了?”尤芽感覺到了立世的變化,忙問。可這時的立世已猛地雙手捂臉轉身踉蹌著拉門向外跑去。
“立世——”尤芽驚慌至極地喊了一句,但這喊聲並沒拉住立世的身子。待她穿好衣服去找立世時,發現立世已跪在了堂屋容容的牌位下,正痛悔莫及地喃聲說道:“容容,我差一點做了對不起你的事!”邊說邊用剪刀戳傷了自己的一隻手掌,讓鮮血成串地滴落到牌位前的香爐裏,在血滴砸得香灰四飛時,尤芽聽到了立世發誓似的聲音:從今往後,倘若我的手再敢向別的女人伸去,這就是它的下場!
那一刻尤芽被驚呆在那裏,她從來沒想到平日言語不多的立世對死去的容容會有如此的深情和忠誠。她隻是又站了一霎,就絕望地退回到自己的睡屋裏,收拾一下東西悄步走了……
達誌在弄清了緣由之後覺得無話可說。一方麵他為兒子失去了這個續娶的機會感到遺憾,一方麵又為兒子的這個舉動感到了一絲驕傲。他那天隻是把一卷錢塞到景四奶的手裏,滿懷歉意地把老人送出了門去。
此後又有兩個晚上,達誌發現兒子默無聲息地跪在容容的牌位前,他知道立世是在繼續自責,便放輕了腳步悄然走開。
兒子和尤芽的這段插曲過去之後,有幾次達誌想和兒子說說雲緯來家的事,但每次都是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一個顧慮在他的心中脹得越來越大:立世聽了我的話後會不會口頭上讚成而在心裏看不起我?他對自己的一點失態舉動尚且如此自責,那對我和雲緯的事能看得習慣?會不會在心底裏認為我背叛了他的母親順兒而對我生出鄙夷?……
就是這個顧慮讓他又生出了猶豫。7
與達誌半個下午和半個晚上的相處過去許多天之後,達誌的一舉一動還像牆上貼的年畫一樣顏色清晰地留在雲緯的記憶裏。她這些天一直在盼著達誌的出現,她已經想好了當達誌出現在屋門口時,她將高聲地喊來承達,當即說明他們的父子關係,把她保存了多年的秘密公開出來。她想像著父子二人那時的驚愕之態,常常忍不住一個人輕笑起來。達誌,我將帶給你一件世上最好的禮物——一個壯壯實實的兒子。
達誌卻遲遲沒有在門口出現。每一個夜晚來臨之後,雲緯都感覺到失望在咬齧自己的心髒。是不是他家又出了意外事情?會不會是他又變了心——覺得我變老變醜了?有沒有可能是他擔心我和承達去了給他添累贅?一連串的猜測弄得她煩躁無比。以她心底的願望,她是真想立馬跑到達誌麵前問清楚的。但她那一向強烈的自尊心並沒允許。她覺得那樣做或許會讓達誌覺得自己是為了擺脫眼下的貧困而急於嫁他。不,我決不會去求你!
如今,貧困和跟隨在貧困之後的饑餓的確如狼一樣地逼近了雲緯和承達母子。達誌那天贈送的那點東西因為其間承銀回來拿走一部分而早已吃光。後來雲緯沒有辦法隻好把家裏的地賣了一畝,近幾天母子兩人的生活,就是靠賣地得來的錢維持著。下一步怎麼辦?再賣地麼?地賣完了以後靠啥過日子?
一個西風凜冽的傍晚,被失望和愁苦折磨的雲緯正悶坐在屋裏,門外忽然響起一個陌生的姑娘的問話:“請問,這是盛大媽的家嗎?”雲緯聞聲抬頭,看見一個穿戴講究的女學生站在門前,忙點了點頭:“你是——”
“我是你兒子承銀的朋友,”那姑娘邊答邊走進屋來,不請自坐,“在南陽女師讀書。”
“哦?”雲緯有些意外地望著這個舉止大方麵目姣好的姑娘,她還從未聽承銀說起過她。
“大媽,請你把這個紙條交給承銀。”姑娘說著遞過一個折得很小的紙卷。
“他不在家。”雲緯知道大兒子做的事時時都有性命危險,所以說到他時一向都很小心。
“他會回來的,回來後交給他就行。”姑娘說罷就站起身來,“我走了,大媽。”
“你還沒給我說你叫啥名字哩。”雲緯忽然間有點舍不得這姑娘走了,一個願望像流螢一樣的在心中一閃:這姑娘要能做了承銀的媳婦那該多好!承銀可是早到了結婚的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