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淩晨時窗外濃霧中咕咕的鴿聲於耳
遊獸主(Pasupati)大廟
我們從尼泊爾皇家植物園返回加德滿都城,路上繞道去看聞名南亞次大陸的印度教的聖地獸主大廟。
大廟所處的地方並不重要,要走過幾條狹窄又不十分幹淨的小巷子才能走到。尼泊爾的聖河,同印度聖河恒河並稱的波特摩瓦底河,流過大廟前麵。在這一條聖河的岸邊建築了幾個台子,據說是焚燒死人屍體的地方。焚燒剩下的灰就近傾入河中。這一條河同印度恒河一樣,據說是通向天堂的。骨灰傾入河中,人就上升天堂了。
獸主是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平常被稱做濕婆的就是。濕婆的象征linga,是一個大石柱。這裏既然是濕婆的廟,所以linga也被供在這裏,就在廟門外河對岸的一座石頭屋子裏。據說,這裏的婦女如果不生孩子,來到1inga前麵,燒香磕頭,然後用手撫摩linga,回去就能懷孕生子。是不是真正這樣靈驗呢?隻有天知道或者濕婆大神知道了。
廟門口皇皇然立著一個大木牌,上麵寫著:“非印度教徒嚴禁入內”。我們不是印度教徒,當然隻能從外麵向門內張望一番,然後望望然去之。廟內並不怎樣幹淨,同小說中描繪的洞天福地迥乎不同。看上去好像也並沒有什麼神聖或神秘的地方。古人詩說:“凡所難求皆絕好”。既然無論如何也進不去,隻好覺得廟內一切“皆絕好”了。
人們告訴我們,這座大廟在印度也廣有名氣。每年到了什麼節日,信印度教的印度人不遠千裏,跋山涉水,到這裏來朝拜大神。我們確實看到了幾個苦行僧打扮的人,但不知是否就是從印度來的。不管怎樣,此處是聖地無疑,否則拄竹杖梳辮子的聖人苦行者也不會到這裏來流連盤桓了。
說老實話,我從來也沒有信過任何神靈。我對什麼神廟,什麼獸主,什麼linsa,並不怎麼感興趣。引起我興趣的是另外一些東西。廟中高閣的頂上落滿了鴿子。雖然已近黃昏,暮色從遠處的雪山頂端慢慢下降,夕陽殘照古廟頹垣,樹梢上都抹上了一點金黃。是鴿子休息的時候了。但是它們好像還沒有完全休息,從鴿群中不時發出了咕咕的叫聲。比鴿子還更引起我的興趣的是猴子。房頂上,院牆上,附近居民的屋子上,聖河小橋的欄杆上,到處都是猴,又跳又躍,又喊又叫。有的老猴子背上背著小猴子,或者懷裏抱著小猴子,在屋頂與屋頂之間,來來往往,片刻不停。有的背上馱著一片夕陽,閃出耀眼的金光。當它們走上橋頭的時候,我也正走到那裏。我忽然心血來潮,伸手想摸一下一個小猴,沒想到老猴子決不退避,而是齜牙咧嘴,抬起爪子,準備向我進攻。這種突然襲擊,真正震懾住了我,我連忙退避三舍,躲到一旁去了。
我忽然靈機一動,想入非非。我上麵已經說到,印度教的廟非印度教徒是嚴禁入內的。如果硬往裏闖,其後果往往非常嚴酷。但這隻是對人而言。對猴子則另當別論。人不能進,但是猴子能進。難道因為是畜類而格外受到優待嗎?猴子們大概根本不關心人間的教派、人間的種姓、人間的階級、人間的官吏,什麼法律規章,什麼達官顯宦,它們統統不放在眼中,而是加以蔑視。從來也沒有什麼人把猴子同宗教信仰聯係起來。猴子是這樣,鴿子也是這樣,在所有的國家統統是這樣。猴子們和鴿子們大概認為,人間的這一些花樣都是毫無意義的。它們獨往獨來,天馬行空,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它們比人類要自由得多。按照一些國家輪回轉生的學說,猴子們和鴿子們大概未必真想轉生為人吧!
我的幻想實在有點兒過了頭,還是趕快收回來吧。在人間,在我眼前的獸主大廟門前,人們熙攘往來。有的衣著講究,有的渾身襤褸。苦行者昂首闊步,滿麵聖氣,手拄竹杖,頭梳長發,走在人群之中,宛如雞群之鶴。賣鮮花的小販,安然盤腿坐在小鋪子裏,恭候主雇大駕光臨。高鼻子藍眼睛滿頭黃發的外國青年男女,背著書包,站在那裏商量著什麼。神牛們也夾在中間,慢慢前進。討飯的瞎子和小孩子伸手向人要錢。小鋪子裏擺出的新鮮的白蘿卜等菜蔬閃出了白色的光芒。在這些擁擠肮髒的小巷子裏散發出一種不太讓人愉快的氣味,一團人間繁忙的氣象。
我們也是凡夫俗子,從來沒有想超凡入聖,或者轉生成什麼貴人,什麼天神,什麼菩薩等等,等等。對神廟也並不那麼虔敬。可是尼泊爾人對我們這些“洋鬼子”還是非常友好的。他們一不圍觀,二不嘲弄。小孩子見了我們,也都和藹地一笑,然後靦靦腆腆地躲在母親身後,露出兩隻大眼睛瞅著我們。我們覺得十分可愛,十分好玩。我們知道,我們是處在朋友們中間。獸主大廟的門沒為我們敞開,這是千百年來的流風遺俗,我們絲毫也不介意。我們心情怡悅。當我們離開大廟時,聽到了聖河裏潺潺的流水聲。我們祝願,尼泊爾朋友在活著的時候就能通過這條聖河,走向人間天堂。我們也祝願,獸主大廟裏千奇百怪的神靈會加福給他們!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三十日離別尼泊爾前,於蘇爾提旅館
佛教聖地巡禮佛教聖地巡禮
我第二次來到了孟買,想到附近的象島,由象島想到阿旃陀,由阿旃陀想到桑其,由桑其想到那爛陀,由那爛陀想到菩提伽耶,一路想了下來,憶想聯翩,應接不暇。我的聯想和回憶又把我帶回到三十年前去了。
那次,我們是乘印度空軍的飛機從孟買飛到了一個地方。地名忘記了。然後從那裏坐汽車奔波了大約半天整,天已經黑下來了,才到了阿旃陀。我們住在一個頗為古舊的旅館裏,晚飯吃的是印度飯,餐桌上擺著一大盤生辣椒。陪我們來的印度朋友看到我吃印度餅的時候,居然大口大口地吃起辣椒來,他大為吃驚。於是吃辣椒就成了餐桌上閑談的題目。從吃辣椒談了開去,又談到一般的吃飯,印度朋友說,印度人民中間有很多關於中國人民吃東西的傳說。他們說,中國人使用筷子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用筷子連水都能喝。他們又說,四條腿的東西,除了桌子以外,中國人什麼都吃;水裏的東西,除了船以外,中國人也什麼都吃。這立刻引起我們的哄堂大笑。印度朋友補充說,敢想敢吃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敢吃才能添加營養,增強體質。印度有一些人卻是這也不吃,那也不吃,結果是體質虛弱,壽命不長,反而不如中國人敢想敢吃的好。有關中國人的這些傳說雖然有些荒誕不經,但反映出印度老百姓對中國既關心又陌生的情況。於是餐桌上越談越熱烈,有時間雜著大笑。外麵是黑暗的寂靜的夜,這笑聲仿佛震動了外麵黑暗的、一點兒聲音都沒有的夜空。
我從窗子裏看出去,模模糊糊看到一片樹的影子,看到一片山陵的影子。在歡笑聲中,我又時常遐想:阿旃陀究竟在什麼地方呢?它是在黑暗中哪一個方向呢?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看到它呢?我真有點兒望眼欲穿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起身向阿旃陀走去。穿過了許多片樹林和山澗,走過一條半山小徑,終於到了阿旃陀石窟。一個個的洞子都是在半山上鑿成的。山勢形成了半圓形,下臨深澗,澗中一泓清水。洞子有大有小,有深有淺,有高有低,沿著半山鑿過去,一共有二十九個,窟內的壁畫、石像,件件精美,因為沒有人來破壞,所以保存得都比較完整。印度朋友說,唐朝的中國高僧玄奘曾到這裏來過。以後這些石窟就湮沒在荒榛叢莽中,久曆春秋,幾乎沒有人知道這裏還有這樣一些洞子了。一百多年前,有一個什麼英國人上山獵虎,偶爾發現了這些洞子,這才引起人們的注意。以後印度政府加以修繕,在洞前鑿成了曲曲折折的石徑,有點兒像中國雲南昆明的龍門。從此阿旃陀石窟就成了全印度全世界著名的佛教藝術寶庫了。
我們走在洞子前窄窄的石徑上,邊走邊談,邊談邊看,注目凝視,潛心遐想。印度朋友告訴我說,深澗對麵的山坡上時常有成群成群的孔雀在那裏遊戲、舞蹈,早晨晚上孔雀出巢歸巢時鳴聲響徹整個山澗。我隨著印度朋友的敘述,心潮騰湧,浮想聯翩。我仿佛看到玄奘就踽踽地走在這條石徑上,在陰森黑暗的洞子中出出進進,時而跪下拜佛,時而喃喃誦經。對麵山坡上的成群的孔雀好像能知人意,對著這位不遠萬裏而來的異國高僧舞蹈致敬。天上落下了一陣陣的花雨,把整個山麓和洞子照耀得光輝閃閃。
“小心!”印度朋友這樣喊了一聲,我才從夢幻中走了出來。眼前沒有了玄奘,也沒有了孔雀。盼望玄奘出現,那當然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盼望對麵山坡上出現一群孔雀總是可能的吧。我於是眼巴巴地望著山澗彼岸的山坡。山坡上綠樹成陰,雜草叢生。榛莽中一片寂靜,鬱鬱蒼蒼,卻也明露荒寒之意。大概因為不是清晨黃昏,孔雀還沒有出巢歸巢,所以隻是空望了一番而已。我們這樣就離開了阿旃陀。石壁上絢麗的壁畫,跪拜誦經的玄奘的姿態,對麵山坡上跳舞的孔雀的形象,印度朋友的音容笑貌,在我眼前織成一幅迷離恍惚的幻影。
離開阿旃陀,我們怎樣又到了桑其的,我現在已經完全記不清楚了。在我的記憶裏,這一段經過好像成了一段曝了光的底片。
越過了這一段,我們已經到了一個臨時搭成的帳篷裏,在吃著什麼,或喝著什麼。然後是乘坐吉普車沿著看樣子是新修補的山路,盤旋駛上山去。走了多久,拐了多少彎,現在也都記不清楚了。總之是到了山頂上,站在舉世聞名的桑其大塔的門前。說是塔,實際上同中國的塔是很不一樣的。它是一個大塚模樣的東西,北海的白塔約略似之。周圍繞著石頭雕成的欄杆,四麵石門上雕著許多佛教的故事。主要是佛本生的故事。大塔的來源據說可以追溯到公元前阿育王時代。無論如何這座塔總是很古很古的了。據說,它是同釋迦牟尼的大弟子大目犍連的舍利有聯係的。現在印度學者和世界其他國家學者之所以重視它,還是由於它的美術價值。這一點我似乎也能了解一些。我看到石頭浮雕上那些仙人、隱士、老虎、猴子、花朵、草葉、大樹、叢林,都雕得形象逼真,生動飽滿,簡簡單單的幾個人和物就能充分表達出一個完整的故事。內行的人可以指出哪一塊浮雕表現的是哪一個故事,藝術概括的手段確實是非常高明的。我完全沉浸在藝術享受中了。
事隔這樣許多年,我們在那座小山上待的時間又非常短,我現在再三努力攪動我的回憶,但是除了那一座圓圓的所謂塔和周圍的石雕欄杆以外,什麼東西也攪動不出。山勢是什麼樣子?我說不出。塔的附近是什麼樣子?我說不出。那裏的山、水、樹、木都是什麼樣子?我也說不出。現在,在我的記憶裏,就隻剩下一座圓圓的、光禿禿的、周圍繞著石欄杆、欄杆上有著世界著名的石雕的大塔,矗立在荒煙蔓草之間……
我們怎樣到的那爛陀,現在也記不清楚了。對於這個地方我真是“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在長達幾百年的時間內,這地方不僅是佛學的中心,而且是印度的學術中心。從晉代一直到唐代,中國許多高僧如法顯、玄奘、義淨等都到過這裏,在這裏求學。玄奘在《大唐西域記》裏麵對那爛陀有生動的描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玄奘傳》裏對那爛陀的描述更是詳盡:
六帝相承,各加營造,又以磚壘其外,合為一寺,都建一門。庭序別開,中分八院。寶台星列,瓊樓嶽峙;觀竦煙中,殿飛霞上。生風雲於戶牖。交日月於軒簷。加以淥水逶迤,青蓮菡萏,羯尼花樹,暉煥其間。庵沒羅林,森竦其外。諸院僧寶,皆四重重閣。虯棟虹梁,綠櫨朱柱,雕楹鏤檻,玉礎文榴。甍接瑤暉,榱連繩彩。印度伽藍,數乃萬千;壯麗崇高,此為其極。僧徒主客,常有萬人。
對於玄奘來到這裏的情況,這書中也有詳盡生動的敘述:
向幼日王院安置於覺賢房第四重閣。七日供養已,更安置上房,在護法菩薩房北,加諸供給。日得贍步羅果一百二十枚,檳榔子二十顆,豆蔻二十顆,龍腦香一兩,供大人米一升。其米大於烏豆,做飯香鮮,餘米不及。唯摩揭陀國有此粳米,餘處更無。獨供國王及多聞大德,故號為供大人米。月給油三升,酥乳等隨日取足,淨人一人,婆羅門一人,免諸僧事,行乘象輿。
除了玄奘以外,還有別的一些印度本地的大師。《大唐西域記》裏寫道:
至如護法、護月,振芳塵於遺教;德慧、堅慧,流雅譽於當時。光友之清論,勝友之高談,智月則風鑒明敏,戒賢乃至德幽邃。
看了這段描述,我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座極其壯麗宏偉的寺院兼大學。四層高樓直刺入印度那晴朗悠遠的藍天。周圍是碧綠的流水,水裏麵開滿了荷花。和煦的微風把荷香吹入我的鼻中。我仿佛看到了上萬人的和尚大學生,不遠千裏萬裏而來,聚集在這裏,攻讀佛教經典和印度傳統的科學宗教理論,以及哲學理論。其中有幾位名揚國內外的大師,都享受特殊的待遇。這些大師都峨冠博帶,姿態肅穆。或登壇授業,或伏案著書。整個那爛陀寺遠遠超過今天的牛津、劍橋、巴黎、柏林等等著名的大學。梵唄之聲逖雲霄,檀香木的香煙繚繞簷際。夜間則燈燭輝煌,通宵達旦。節日則帝王駕臨,慷慨布施。我眼前是一派堂皇富麗、雍容華貴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