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是如此讓人迷離(代詩人簡曆)(2 / 3)

消散在高處,在茫茫群山之巔,

把他的臉藏於繁星閃爍的天宇。

——葉芝《當你老了》

我曾在一首詩中這樣自問:“是不是人生長長的征途太短暫/避開了與時光的較量。”

我記得那是來自一幅畫的靈感。那是俄羅斯畫家普希金的一幅畫。畫麵是一個寧靜的港灣,右上方是無限逶迤的海岸線。靠近畫的下方是灰色的沙灘,沙灘上則是一隻擱淺的小木筏和一對老年夫妻的背影。

我也記得我當時的心情是複雜的:我想到了疲憊心靈的歸宿,想到漫長人生的榮辱與共,甚至也想到了我還年輕的愛情及葉芝《當你老了》中的“衰老的容顏上遍布的哀傷”。——就像我重讀《當你老了》想到那幅寧靜的畫,想到生命的憂傷和歲月的無情一樣。

當你老了——

是的,每一個人內心深處的情感都是與這個紛繁的世界通接無窮的。當我們老了,當生命中眾多的哀與樂穿越了時間,當我們濾去一切心中的殘渣隻留下背影——

但我仍忍不住“把他的臉藏於繁星閃爍的天宇”,在一個想像的世界裏回憶。

“當你老了,青絲成灰。”——我仍忍不住要為這平淡而咯出鮮血的愛而噙滿淚水。

有人說,葉芝這首詩是寫給愛爾蘭民族自治運動領導人之一的茅德·岡的。我曾在一本書中也見過茅德·岡風姿綽約的形象,應該說她與葉芝確實是人們想像中完美的一對。但我現在想說的是詩,是詩中愛情的普遍意義,是詩人心中永恒的愛與憧憬。無論是說誓言也罷,還是說傾訴也好,我得承認這是我迄今為止讀到的最美的最真摯的愛情詩。我甚至願意我能“朝如青絲暮成雪”,成為那爐邊打盹的人,在溫暖而靜謐的房間重溫那遠逝的青春和愛情:——有什麼比溫馨的懷念與回憶更令垂暮的歲月充滿光亮呢?一個人老了,在炊煙和落日之間,一個人老了,孤單和灰白覆蓋了頭頂,但因為曾經,或者說現在,——她可以緩慢地說出愛,就像說出幸福本身。我想,這就是我們能夠與時光較量的全部理由和意義。

當你老了——

是的,這樣遙遠的愛太突然,太傷感,甚至還有點殘酷,那“昔日”一詞的背後甚至還隱藏著難以言說的酸楚和痛苦。

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當歲月在流逝中將我們的愛情淘洗,你看看那些恪守愛情的心,他們依舊晶瑩、剔透,閃爍著歲月難以改變的血脈。

就像我們麵對的這首詩。

葉芝麵對的幸福和痛。

它甚至湧向了未來,借助想像但憑著真心。

“多少人愛過你嬌豔美好的時光,/以真心或假意,慕戀你的俏俊,/隻有一個人愛你那聖潔的靈魂,/愛你衰老容顏上遍布的哀傷。”葉芝在詩中這樣說,我們又多麼願意這是我們說出的,——那樣淡淡的、憂傷的述說,多麼合乎我們對愛的完美的理解。

但我得承認我們難以開口。

那樣高貴的承諾,不是沉醉於肉體的歡樂,而暗含對生活、命運的全部的理解。我得承認那真誠的表白是世俗愛情難以仰止的。——試想,當我們所愛的人老了,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青春容顏,有幾人能從她衰老的臉上讀出心中聖潔的靈魂?

有人說,愛情是需要黯然銷魂的。一個偉大的詩人使愛情的天空有些浮顫,而我,一個平凡的人,我願意回到他的那個時代,為她早早地燃燒起愛情的爐火,讓她在閃爍的火焰中看見我為她彎下愛情的腰身。

用我的真心而非假意。

用我一生的歲月而非短暫的青春時光。

當你老了——

就像一杯美酒愈加醇厚、芬芳,超越了時間,“在茫茫的群山之巔”,更是在沉沉的內心深處,——那不是消散,而是在漫長歲月中積久的執著和心儀,我寧願我們的愛情都能在葉芝這首詩麵前得到重新的審視,就像一顆為生命跳動不已的心。

“把他的臉藏於繁星閃爍的天宇。”

慢慢讀,細細品……

純真的草地與故鄉

這是河畔的草地,蔥鬱,在幹草收割之前,

一個六月陽光裏美好的日子。

我搜尋著它,找到了它,認出了它。

青草和花朵生長在我熟悉的地方。

眼皮半閉著,我承受著光。

氣味貯藏著我,所有的認識停止。

突然我感到我在消失並快樂地哭泣。

——切·米沃什《草地》

米沃什詩歌隱藏有一個貫穿始終的主題:時間與拯救。

作為一個在鄉村長大的人,我一直喜歡著那些有關自然、有關鄉村生活的詩篇,就像我很多年來一直秘密喜歡著那些快被人們遺忘的鄉村植物一樣。我喜歡魚腥草、野菊花,喜歡散發著迷人香氣的野蔥,也喜歡那能嚼出甜蜜汁液的草根和開滿野花的草地。和米沃什一樣,我喜歡那些經過時間淘洗之後仍然在記憶深處閃閃發光的事物,盡管我知道米沃什詩歌中有著更為深邃和令人沉湎的東西,但我說不出地喜歡他對童年經驗世界和童年純潔的精神世界的迷戀。

“這是河畔的草地,蔥鬱,在幹草收割之前,/一個六月裏陽光美好的日子。”

我想對於有著鄉村生活經驗的人來說,每個人對草地都不會感到陌生,盡管我們每個人心中的草地可能和米沃什的草地不一樣,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們每個人在這一事物上與詩人產生共鳴。我的老家位於湘鄂贛三省交界處的一個小山村,屬幕阜山的餘脈,讀到這首詩的第一句,我的腦海最先出現的圖像就是故鄉那條繞著山麓而來的清澈小溪以及沿著河岸密密匝匝生長著的、如水仙一般的青草。我的故鄉沒有收割幹草的習慣,但在六月裏的陽光中,河畔的青草是最蔥鬱的,看著它似乎就能平息人們心中由於炎熱帶來的焦躁和不安。那時,我們那一茬十一二歲的孩子平時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河邊的草地。在那裏,遠離了村裏廣播中關於那個歲月無休無止的聒噪,也是在那裏我們萌發了長大後一定要走出山裏的朦朦朧朧的理想。“一盞燈比我們最亮的火把還要亮”,在那個我們翻山越嶺前往縣城又翻山越嶺返回村莊的夏夜,我們每個人都為縣城的白熾燈感慨不已。我到現在都無法忘記那個夏夜的河邊草地,我們每個人心裏揣著一盞燈——一盞照亮著比閉塞山村更為廣闊的外麵世界的燈,似乎我們每個人在刹那間都長大了很多,成熟了很多。

“我搜尋著它,找到了它,認出了它。/青草和花朵生長在我熟悉的地方。”

如今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在米沃什那裏可能是更為漫長的顛沛流離的時光,——我要搜尋的是什麼?我是如何找到了它並認出了它?時間對記憶作了刪減,我想對命運坎坷的米沃什而言,這裏的“它”一定包含著對故鄉最為深刻的記憶,不僅是青草和花朵,一定還有和青草與花朵一起長大的青少年的時光,這裏的時間與拯救都是對於純真心靈的懷戀與堅守。就像我,從少年時離開故鄉的二十多年裏,每次返回故鄉,一些美好純真的記憶都隨著故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不斷地延伸,一直抵達靈魂的深處。“一個人可以貧窮,但不能沒有操守。”——我不禁想起那個萌發到外麵世界看一看的夏夜,也想起我第一次出遠門求學時父親和我在河邊草地言語不多的談話。幾十年來,我故鄉的親人依水而居,日子過得貧窮而富足,我還從中找到了療救我在城市中變得日益浮躁和焦慮的良藥:以普通的勞動換取生存,坦然麵對一切外界的誘惑。從當年的渴望離開到如今的心靈返回,那河畔的青草依然如水仙般翠綠,那青草中的花朵依然年年春天展開它恬淡的笑顏,偶爾我也有物是人非的傷感,但更多的是疲憊心靈終於回歸純真年代的快慰與欣然。

“眼皮半閉著,我承受著光。/氣味貯藏著我,所有的認識停止。/突然我感到我在消失並快樂地哭泣。”

當一個人曆經歲月的滄桑回到故鄉,並深切地感受時間對人生的磨礪和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的美好,這是不是意味著一個人思想向純淨的無限返歸?米沃什回來了,又或許是他的靈魂回到了遙遠的故鄉,一個人靈魂的返回隻需要一塊草地,它所承載的可能卻是整個故鄉的天空和童年時光。“眼皮半閉著”,他是在沉緬,還是在想象?“氣味貯藏著我,所有的認識停止”,拿破侖能在風中聞到故鄉科西嘉島的氣味,米沃什是不是也在他鄉的風中聞到故鄉?最為深刻的是他所說的“所有的認識停止”,“我感到我在消失並快樂地哭泣。”——是的,當一個人從紛繁複雜的異鄉回到故鄉,故鄉是不需要辨別的,故鄉就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深切記憶,一個人回到故鄉,他就是回到母親的懷抱,他就可以寵辱皆忘,直至消失在與故鄉無邊的融入中。與物欲橫流,人情淡漠的他鄉相比,隻有故鄉才是我們皓首單衣仍不忘返回的最後歸宿,隻有故鄉,才能讓一個遊子在他的懷中快樂地哭泣。

夏天的時候,我回了一趟故鄉,在那條繞著山麓的小溪邊,一切似乎都已改變,一切又似乎都沒有改變,原先成片成片的草灘被一些淡紫色的小花點綴著,在高處一點的土坡邊,我還看見結著狗尾巴一樣花蕊的魚腥草及一大片的野紫蘇。母親說,你從小就喜歡這片河邊的草地,我說是的。其實在離開故鄉的日子裏我也一直喜歡著它。我喜歡它的氣味,那裏麵貯藏著一個我渴望回去但卻永遠再也無法擁有的純真童年。但我從不跟她說到我生活中的迷惘,一個人心中突然忘記了故鄉的迷惘。從前是“望不到故鄉,我心已傷”,如今我要和米沃什一樣,用故鄉的河水和青草來廓開心中的迷霧,達成我在喧囂塵世中心靈上的救贖。

寧靜中的回想與守望

我聽見年輕的藤蔓生長

我聽見棕櫚樹的低低的氣息

我的小屋周圍

樹枝醒著

藍色香子蘭沒有睡覺

天空把它巨大的耳朵

貼在大地上

等著傾聽你的來臨

——伊凡·哥爾

鍾聲悠揚,村野的景致令人幽怨。

近半個世紀過去了,曆經戰爭磨難的伊凡·哥爾卻說我聽見年輕的藤蔓生長。

是不是紙醉金迷的生活要帶來心靈的頹唐,寧靜的回望反而迎向了生活的曙光?

——“我聽見年輕的藤蔓生長/我聽見棕櫚樹的低低的氣息。”

這是詩人曆經巴黎腐舊生活後回到大自然、回到故鄉寫的一首詩。——聽見年輕的藤蔓生長,棕櫚樹發出低低的氣息,我第一次讀到它就說不出的喜歡和迷戀,我甚至認為它就是一個人通往鄉思的曲徑和幽途。我的老家在鄂南,我家屋前就是一片蔥鬱的竹林,我記得每年二三月間第一聲春雷滾過山巒之後,我的父親第二天就會坐在門檻前說聽見竹筍在昨夜劈劈拍拍破土的聲音。十多年的鄉村生活,我看見過年輕的藤蔓在一夜之間長出新枝,看見過南瓜花在上午陽光中緩慢地開放,也看見過水邊的蘆葦在秋天仿佛一夜之間全白了頭,但我確乎沒有聽見任何一種植物生長的聲音。但在我人到中年後的某一個寂寞的午後,當我在朦朦朧朧的睡意中聽見十多年前老屋後父親栽的香樟樹舉著婆娑的冠蓋在窸窸窣窣地向上生長時,我突然感覺故鄉景象如波濤一樣在我腦海中起伏,就像多年前的一個約定,以一種聲音的方式來到我的生命中。——如果一定要對此作一個詩歌感覺之外的解釋,我想我和伊凡·哥爾是一樣的,那就是我們的心在疲憊中回到了故鄉,感受到了大自然和故鄉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