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慈母在天堂(1 / 2)

文/王開林

宇宙深處真有一處天堂,慈母就住在那裏母親與我,在生死契闊之後,必定還可以重逢。

一個人視力所及的距離能有多遠?聽力所及的範圍能有多大?你也許會說,這是完全不值得深究的問題。真是如此嗎?我想眺望母親早已鴻飛冥冥的身影,我想傾聽她老人家早就啞寂在歲月喉嚨裏的聲音,然而,幽明永隔,我既不能上窮碧落,又無法下抵黃泉,隻好把目光投向浩茫的天宇,投向那形同蜂窩的星海深處,抱持著不肯割舍的願望,久久祈禱——

“慈母在天堂!”

那正是善良者應有的歸宿,也正是受難者應得的報酬。

我投生人世,的確有點姍姍來遲,母親在體弱多病的42歲上,咬緊牙關,將她的第五個孩子,也是最小的一個,帶到了寒流滾滾、險象叢叢的世間,她幾乎因此喪命,我也幾乎因此夭折。

“為了生你,我拿自己的老命做賭注,好在是贏了這一局。”

話說得輕描淡寫,然而,從母親暢快的笑容裏,我強烈地感受到她創造生命於千辛萬苦之後的喜悅。

我生在“文革”爆發的那一年,一位好調謔的朋友曾笑話我這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投生在一個錯誤的地點”,似乎來趕這趟“渾水”,完全是我的一念之差。怪隻怪天意弄人,我的運氣也不濟,如同二戰時盟軍的空降兵,因為細小的偏差,夜中誤降在德軍的營地;然後,就是密集的槍聲,就是慘叫悲號,就是血肉飛進。

在那一片炫目的雪光中睜開驚奇的眼睛,看見母親在命運的鋼絲上顫顫巍巍地挪步,看見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命運的鋼絲上戰戰兢兢地蠕行,鋼絲懸在摩雲的高空之上,一旦腳下失去平衡,就會一頭栽落下去,萬劫不複。這是無法逃避的現實,但它比噩夢更像噩夢,比幻覺更像幻覺。

母親牽著我在“鋼絲”上走,那時我剛滿4歲。

“還有一程路就到了。”

“就到了哪裏?”

“好地方。”

所謂“好地方”,就是我命中注定要苦挨10年的異鄉。那時,我重複得最多而又最令母親發愁的兩句話,比電報辭還要簡短:

“媽媽,我餓!”

“媽媽,我冷!”

於是,我手中就添了一隻甜香的烤白薯,身上就加了一件改做的舊棉衣。

“還餓嗎?”

“不餓。”

“還冷嗎?”

“不冷。”

最簡單的生存,最簡單的滿足,就夠母親精打細算地運籌張羅一氣了。在“生存”的壓力下,不敢提“生活”二字,那是動輒得咎的年月,越窮越光榮的年代,向往富足安樂的生活,即算這不是一種罪錯,也是額外的奢求。母親天性愛美,我最早見到的藝術品就是她用五色彩線繡出的那些花鳥蟲魚,鄉人嘖嘖稱奇時,母親輕歎一口氣——

“可惜沒有好絲綢,這線也是自家染的,比不得先前繡莊裏買到的好。”

仲春之後,山花爛漫,母親家務之餘,便去采些好看的野百合回來,插在花瓶裏,雖是陋室寒舍,卻彌漫一季馥鬱的芳香。

“苦中作樂也是一門本事。”

這般心法,我得了母親的嫡傳,夠我一生受用無窮。

我的啟蒙教育完全得益於母親,那些節奏歡快的兒歌,那些懲惡揚善的故事,都是我吸取的最早的文學養分。

“媽媽,為什麼壞人惡人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