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失之間(1 / 3)

得失之間

1

農曆臘月二十六,臨近春節,山村尤家寨的年味已經很濃。

家家戶戶炊煙嫋嫋,大街小巷裏飄散著煮肉、蒸年糕、炸豆腐的香氣;回蕩著剁肉餡和風箱拉動的響聲。等不及大年三十放炮的小小子們,活蹦亂跳地拿出鞭炮、二踢腳開始在街頭燃放,比試誰家的炮響、煙花好看,整個村莊呈現出一派富足、祥和的春節景象。

下午,尤亂兵的身影開始出現在家鄉的街頭,他剛剛理過的小平頭,看上去很有些帥氣,一身半新的西裝雖然有些褶皺,卻很整潔。他黝黑發亮的臉上掩飾不住回家的喜悅,那雙機敏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高大壯實的肩膀上前後搭著兩個“蛇皮袋”(一種廉價的尼龍袋子),他顯然被眼前的家鄉的景象陶醉了。深深地吸了兩口摻和著各種年味的空氣,在心裏情不自禁地喊道:“朝思暮想的尤家寨,我回來了!列祖列宗們,我這個不孝的後代回來祭奠你們了!爹娘、老婆和孩子們,我回來和你們團聚了!”

他的眼角有些濕潤,人是家鄉好,月是故鄉明。漂泊在外打工的他,一旦踩在家鄉的土地上,心裏就覺得是那樣的踏實、心情覺得是那樣的溫馨美好,思鄉之情終於得到釋懷,辛勤的勞作也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改革開放雖然已經三十多年了,但是這個偏僻的山村裏仍然保留著古樸的民風:春節全村祭祖,正月十五以前的食物要在臘月裏備好,離開家鄉多日不歸的遊子回來後必須要對家鄉人有所表示。

尤亂兵到廣州打工已經整整三年沒有回來了。三年來,他生活在商氣濃重人情漸薄的廣州,奔波在車水馬龍的都市,無時無刻不想念著民風淳樸的家鄉,他厭倦了城市裏耀眼的燈光,他懷念家鄉黑夜天空裏眨眼的星星,夜夜都要夢見家鄉的山、家鄉的水、家鄉的人,當然夢見最多的還是“那個夢中的她”。她叫翠翠,一個身材修長,模樣俊秀、心地善良的女人。不過,他深受家鄉傳統的熏陶,牢記著家鄉長輩的遺訓--“身要正、行要端,存好心、說好話、行好事、做好人。”所以,再寂寞孤獨他也不肯往那些“說不清”的地方邁進一步,從不專注那些衣著裸露、濃妝豔抹的風塵女子,更不去那些煙花柳巷。在始終在打工的工地就餐,他盡量多吃不掏錢或掏錢極少的米飯,對於掏錢的菜肴和肉類基本上不予問津,為的是多攢些錢給家裏。他被工友們戲稱為“老摳”,卻被老板稱為“能人”。老板之所以如此稱讚他,是因為她勤奮好學,在埋頭苦幹的同時,還通過自學掌握了焊工和鉗工技能。因此,他在領工資和紅包時都比別人能多拿好多。就是這樣,他也精打細算地不肯亂花一分錢。前兩個春節,都是因為工地人手不夠,也是為了工程進度替老板分憂而沒有回家的。今年他還想那樣做的,卻被老板婉言謝絕了。老板笑著說:“人吃五穀雜糧,難免七情六欲,你該回家跟老婆親熱了親熱了,老婆還年輕恐怕早想你了。你回家吧,我照樣給你發工資。”老板的話深深地感動了他,他又非常賣力的為老板多幹了幾天。才踏上回家過年的旅途。

人離工地,他想到了春運緊張和家鄉習俗,僅買了兩條廣州產的香煙,擠上了火車。到省城下了火車,他才跑到了全國有名的“南三條小商品批發市場”買了一些小型機器人和價格比較便宜的尼龍絲襪、糖果等,準備回到村裏向鄉親們有所表示。

此時,大人孩子一見他在街頭出現,就紛紛圍攏過來親熱地噓寒問暖。

他高興的笑著,和鄉親們寒暄著。隨手打開一個“蛇皮袋”,給孩子們分發著機器人和糖果,給娘兒們送一雙尼龍絲襪,給男人們分發著廣州產的香煙,不一會兒就把一“蛇皮袋”的東西和兩盒香煙散光了。

鄉親們滿意的誇他沒忘本,高興地說笑著離去了。

尤亂兵心裏很有些成就感,他提起另一個“蛇皮袋”邁著大步朝自己家奔去。他突然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衣衫破舊、滿頭銀發、身體瘦弱的老人正拄著一把掃帚衝著自己憨憨的微笑,他心裏一愣,暗道:“糟糕!怎麼把他老人家給忘了?”

老人叫單鍾發,是全村唯一一戶姓單的,也是全村最窮的。他在年輕時參軍入黨,複員後娶妻生子,後來在村裏修水庫挖土時被突然出現的塌方埋了進去,被救出來後一條腿就殘廢了,不能參與重體力勞動。村裏“兩委”換屆多次了,都說應該由村裏給予照顧、補助,可是村裏沒有分文,幹部工資都是從鄉親們手裏扣出的,照顧他的事兒也隻能是說說而已。他的兩個兒子想孝順他,也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都養著一個大學生、一個中學生,不是自己身體不好,就是老婆有病。他誰也不靠,就拖著一條殘腿和老伴兒養種著一畝多山坡地和幾棵棗樹、花椒樹,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除了這些營生,他還主動在村裏清掃大街、處理垃圾,一是為了活泛身子、清潔村莊;二是為了從垃圾中尋找可以換錢的東西補貼家用。

尤亂兵誰也想到了,惟獨沒有想到瘸腿單鍾發。偏偏就遇到他在這裏掃大街,真是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他覺得非常的尷尬和愧疚。說來話長,聽大人們講,在尤亂兵三歲那年,也是在臘月二十六這天夜裏,他突然肚子疼發燒,不省人事,他爹又和鄉親們到山西拉煤缺了,是單鍾發拖著殘腿陪娘把他背到了鄉衛生院,使他得到及時救治……

單鍾發似乎沒有覺察到他的心情,反而主動說:“亂兵回來啦,回來好,快回家吧。兩三年不回來了吧,老婆孩子盼著你回家哩。”

“鍾發叔!真不好意思,回來的匆忙,什麼東西也沒給你帶,這些年老是在外頭打工,你看這這這……。”尤亂兵有些吞吞吐吐,不知道說什麼好。

“客氣什麼哩?我不吸煙,難道叫我這胡子一大把的老人和娘兒們搶糖吃呀?看見你回來我就高興裏很哩!”

“哎,哎!大年初一,我去給你拜年,給你磕兩個響頭。”尤亂兵胡亂說著,背上另一個“蛇皮袋”往家裏走。尤家莊至今還保留著過年時小輩給老輩人拜年磕頭的老習慣,可是尤亂兵心裏明白,這些年終年在外,給他老人家拜年都沒有時間,現在如此說不過為擺脫難堪境地而已。

“慢點兒走!過年了,磕碰著了不吉利。”單鍾發像囑咐自家孩子一樣說完,拖著殘腿揮起掃帚掃大街。其實大街每天都是他掃的,街裏並不算太髒,不過隻是孩子們在這兒放炮,僅有幾塊碎紙片,就是這些紙片也讓老人心裏不舒坦。

2

尤亂兵回到家裏,一進門就喊老婆的名字:“翠翠,翠翠!”

聽不見回應,尤亂兵開始串屋子呼喊、尋找,恨不得馬上見到翠翠,和她好好親熱親熱。可是找遍了家裏的所有房間也沒有找到,沮喪地跌坐在正房的沙發上罵了起來:“這娘門兒也不知到哪兒瘋去了?看你回來,我怎麼收拾你。”

罵過之後,他從“蛇皮袋”裏掏出一條廣州產的中檔香煙,從中拿出一盒,抽一支出來,點燃後大口吞吐起來了。三年沒有接觸女人了,本能的衝動迫使他急於見到自己的翠翠;男人的責任促使他急於將“蛇皮袋”裏的禮物獻給自己的翠翠……

翠翠不在,他難以實現自己的願望,隻好以吸煙打發這難磨的時光。他吸了一支又一支,直到第三支的時候,才聽到了自己的手機鈴聲,以為翠翠買上手機了,急忙拿起手機來說:“翠翠,你在哪兒哩?”

“我呀!在菊香飯店陪客哩!”手機中傳來了一個男人捏著嗓子學女人說話的聲音。

“狗日的占兵出什麼洋相哩?”他一聽就知道那是本家兄弟、初中同學尤占兵的聲音,立即就罵上了。

“哈哈哈……”手機中傳來了尤占兵的聲音,“俺想老婆想得六親不認了。你小子回家來了,怎麼不報到哩?”

“報什麼到?我剛進家門,你嫂子也不在家,屁股還沒坐熱哩。”

“那你是沒法跟嫂子親熱吧?。”

“少廢話!有事說,有屁放。”

“同學們聚會,都等著你哩。”

“不行!我沒錢!”

“早知道你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放心吧,咱們的初中同學周偉今年開鐵礦發了,是人家請同學們聚聚,大家都來啦,你來不來吧?”

“我去!”尤亂兵痛快地答應了。他初中畢業十幾年了,也想會一會老同學。

“快點兒來!”

“行!”

尤亂兵關閉手機後,起身就想走,低頭一看“蛇皮袋”猶豫了。

這個“蛇皮袋”非同一般,裏邊不僅裝著自己帶給翠翠、父母和丈人、丈母娘的過年禮物,而且還裝著8萬元現金呢。

這8萬元現金可是他兩年來從牙縫裏省出的血汗錢,原本是存在銀行卡裏的。因家鄉距離銀行很遠,怕過年家中急用,他才取出來的。為安全帶回來,他也費了不少心思,原想買個密碼箱的,既體麵,又安全,後來一想,又覺得太紮眼更不保險;又想揣進懷裏保險,可是一試又不行,錢太多,揣進去鼓鼓囊囊地更顯眼;想了許久,才決定把它們裝進這種“蛇皮袋”裏最安全。這種“蛇皮袋”其實是小商小販用來裝便宜貨的塑膠尼龍貨,不值幾個錢,沒人會想到裏邊有重金。於是,他就把這些錢塞進了給親人們購買的禮品中間,順順當當地帶了回來。

現在怎麼辦?家裏沒人,放在家裏不行,帶到飯店也不行……

他思謀了半天,在屋子裏轉了幾圈,突然發現屋門外邊多了一個垃圾桶,緊皺得眉頭立即舒展了,心想:“再精明的賊也不會從這裏邊偷東西吧?

想到這裏,他出去看了看,沒有發現可疑之處,返回屋中,伸手把包著錢的塑料袋拿出來,轉身把它們塞到了垃圾桶最底層,又在上麵塞了一些破鞋爛襪子,確信無事後才匆匆趕往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