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居古堡——海德堡劄記(1999.4—10)4(1 / 3)

二十六、在國外的中國混混

某日,北大一位訪問教授請我們去他的住處晚餐。他住在海德堡大學新區,我們騎車去,啾啾坐在我車後的幼兒座椅上,這是她頭一回坐自行車。一路沿內卡河北岸朝西,那一段地勢平坦,河床寬闊,河灘上棲息著大群鵝和野鴨,岸邊皆林蔭小路,景色很美。

席間有一個不請自來的客人,教授一再當他的麵聲明,僅見過他一麵,不知其名,不啻是在下逐客令。但此人聽若罔聞,安坐若素,想必是寂寞已極。據他自述,是南京的一個農學教授,每年來海德堡三個月,又去墨爾本兩個月。這麼算起來,在國內的時間就很少了。據我所見,學界頗有一些人,無甚成績,出國卻十分頻繁,可知出國是一件與學術無關的事,需要學術之外的一種能力和努力。

前些天,紅的一位同學帶來一個人,原是北京某院校的德語教師,來德國已十年。據說因為對我在漢學係的講課題目感興趣,特地來與我討論。可是,此人一開口,我立即發現他一竅不通。他不過是在做發財的夢,異想天開地要寫一本渲染德國文化在世界的影響的暢銷書。他在這裏沒有正經的學業,更沒有正經的職業,是一個典型的混混。歐洲的中國人中,這類人想必不少。

二十七、內卡河邊

暑期裏,一家人常到內卡河邊遊玩。從日記中摘錄兩個片斷——

連日陰雨,今天轉晴了。下午,推著童車,帶啾啾到內卡河北岸的草地上玩。過俾斯麥廣場附近的那座大橋,東側的草地麵積小而草稀,但遊人多,也許是因為在那裏可以遠眺城堡。可是,西側的草地才叫草地呢,翠綠的一大片,沿河伸展,看不見盡頭。河上鵝和野鴨成群,還有許多天鵝。我們帶啾啾站在岸上,用麵包逗引天鵝遊近岸邊。在眾多的白天鵝中間,突然出現了一隻黑天鵝,紅頂紅喙,一身黑羽毛,惟有劃水時露出腹部的一撮白。她很凶悍,不時地去追啄和驅趕周圍的白天鵝。天鵝本具高貴之態,而她在高傲中別具一種妖豔,像一個奇裝異服、不可一世的名妓,把白天鵝們都比成了良家婦女。

我們在岸上,天鵝在水裏。讓啾啾靠近天鵝照相,她使勁躲,我們以為她怕天鵝,其實是怕水。紅發現,那邊有大群的鵝都上草地了,我們趕緊帶著啾啾過去。啾啾站在鵝群中間,一會兒去追這一隻,一會兒去追那一隻,沒有一絲怕的模樣。後來,白天鵝們也上了草地,我們又帶啾啾回到了天鵝這邊,她的確不怕,和天鵝一起照相。有人在用麵包引那隻黑天鵝上岸,卻終於不成功。突然,遠近響起了一片拍打翅膀的聲音,隻見鵝和天鵝們紛紛跳進河裏。一隻狗靈巧地在草地上來回飛跑,追逐那些落伍的鵝。它顯然是在執行自己的職責,那麼,讓鵝們定時上草地吃草便是一種製度了。

草地上還有一個兒童遊戲場,紅帶啾啾在那裏玩了一會兒。她看見一個鏡頭,興奮地告訴我:一個兩歲上下的小男孩去吻一個小女孩,把女孩碰倒了,他又彎腰去吻,女孩大哭,周圍的大人包括家長們都笑了。

星期日,仍是晴天。我和紅各騎一輛車,啾啾坐在我的車後座上,沿內卡河向東。途經一所修道院,有大片的牧場,在那裏逗留一小時左右。接著往前騎,發現啾啾在後座上睡著了,趕緊停住,就地休息。我們來到一個宿營地碼頭,這時啾啾已醒,一家人坐在碼頭的台階上看河,看河上偶爾駛過的輪船,看河對岸的綠蔭。往回騎,又在途中停留,坐在岸上看河,看河對岸綠山坡上的小巧的房屋,看一列通體鮮紅的列車鑽出然後又鑽進綠蔭。我們沒有目的地,內卡河在我們身邊,無處不是碧波、風景和幽靜。

令人感慨的是,在海德堡,在德國,在歐洲,並非什麼風景名勝之地,卻處處都是風景,處處都能找到幽靜。相反,在中國,哪裏的風景被發現,那裏的幽靜就很快會被剝奪。

二十八、到圖賓根訪問Kogelschatz教授

來德國後,因為我開課講的是王國維,便注意到了一位名叫Kogelschatz的德國人寫的題為《王國維與叔本華次哲學的相遇》的書。書很厚,有五百餘頁,我翻閱了一部分,頗佩服作者研究的細致,並覺得他在哲學上也相當內行。我聽說他現在在圖賓根大學,從網上查到了他的電子信箱,便與他聯係,並約定8月28日去圖賓根訪問他。

這一天是周六,我們買了周末票,起了個早,八點十分乘車離開海德堡,途中在斯圖加特轉車,車因故障晚點半個多小時,到達圖賓根已過十一點半。天氣也不作美,出發時是陰天,到達時則下著雨。

K教授在站台上等候我們。第一印象是他不修邊幅,年紀比我預想的大,須發已花白,儼然一個老人了。但是,一開口,卻不顯老,還有些活潑。我說:“真對不起,讓你等這麼久,車壞了。”他說:“是呀,車壞了,天氣也壞了,運氣真壞。”因為下雨,他似乎有些犯難,不知該帶我們去哪裏,但很快決定先在車站的咖啡館喝咖啡。

坐定後,聊了起來,感到他是一個心地善良、脾氣隨和的好人。啾啾因為早起困倦,有些鬧,他絲毫沒有煩的表示,還常常幫我們逗啾啾。我在電話裏說,我不想占用他太多時間,聊一兩個小時後,我們自己去旅遊。這是真心話,因為我知道一般德國人是很舍不得在別人身上花費時間的。可是,他沒有任何勉強,十分自然地當起了我們的導遊。他是開車到車站的,雨還沒有停,所以,雖然離我們要去的遊覽地很近,他仍讓我們坐車。車上有兒童用的坐墊,紅因此問他:“你的孩子多大了?”他答:“我沒有孩子。”原來,因為我事先告訴過他,我們的女兒隻有十三個月,他便特地借了坐墊。事實上,他是個老單身漢,又是個純粹的書呆子,這種細心就格外難得了。

由他的自述,我知道他六十年代在台灣大學讀書。他覺得,使他受益最著的是台靜農、屈萬裏、葉嘉瑩。這三位分別講中國文學和中國古籍,而都講到了王國維,遂使他對王國維發生了興趣。此外,他有所研究的還有中國古代數學,以及馬王堆出土的古籍尤其是老子。由談話中可知,他讀中國古書甚多。

喝咖啡時,紅問他:“隻要你願意,你可以在圖賓根大學一輩子吧?”她的意思是問,教授職務是否終身的。他說是,立即補充說:“我想我的一輩子不會長。”語氣不含憂傷,反倒是開朗的。但是,說起他的老師鮑爾和同學馬海茂之死,他又頗表惋惜。

他從包裏拿出兩本書,一本是他的那部專著,另一本竟是我主編的《詩人哲學家》。這後一本書,他說是剛從學校圖書館找出的,正在讀。他在申請一個項目,是對德國哲學傳入中國的曆史的研究,問是否可以把我的名字列入,我欣然同意。他要我給他一個我的生平和著作的材料,其實我已通過電子郵件給他,但他沒有讀到。我原來就表示,想爭取在中國出版他的專著的中譯本。此事有一定難度,但我要盡力。

我們都沒有吃午飯,遊覽到下午四點鍾左右,又餓又累,越發覺得背上的包袱沉重。我們便找飯店,我堅決要付帳,卻仍然拗不過他。結果,喝咖啡,參觀,吃飯,全是他付款。對於我們這樣陌生的來客,他如此誠懇接待,在一般德國人中也是少見的。

我們的運氣實在還不壞,離開車站咖啡廳不多會兒,天就漸漸轉晴了。事實上,從車站出發,步行隻需十分鍾左右,便到了景點密集的老城。多虧有K當向導,我們看了這裏最值得看的東西。

首先來到一座橋上,內卡河在橋下緩緩流過。離橋不遠,河中有一個樹木茂密的小島,與小島隔岸相望的便是著名的荷爾德林塔。那是一座圓柱形的二層小樓,有一個帶尖端的圓錐形屋頂。它的兩邊皆是顏色明麗的房子,依山參差而築,離河岸有一段距離,留出了一條小路。惟有這座圓柱形小樓緊靠河岸,把那條小路截斷了。走到跟前,發現它的牆基是石頭,與河岸邊的石頭矮牆連成一體。二層樓裏有許多房間,陳列著荷爾德林和他的朋友們的手跡,報道他的死訊的報紙,他的著作的各種版本,故居建築的資料,等等。從圖畫看,荷爾德林居住時,房屋的樣子與現在不同,呈六角形,沒有塔頂。荷爾德林在這裏住了二三十年,從患精神病直到去世。有一封信,是他在圖賓根神學院讀書時寫給母親的,其中說:“這裏的空氣對健康不利,使我吃不下飯。父親說,學生時代是最快樂的。我將來回憶時一定會說,學生時代是最不快樂的。”K把這段話譯給我聽,後來又興高采烈地向紅追述,荷爾德林對大學生活的詛咒顯然令他十分快樂。他知識豐富,有問必能答。在著作版本的陳列櫃前麵,他告訴我,德國人一般對於版本不像中國人這樣看重,但對於荷爾德林是一個例外,因為荷的字跡極難辨認,至今仍聚訟不休。

從荷爾德林塔出來,拐進一條小巷,登一段卵石路,便到了圖賓根神學院。K開心地說:這是北宋的建築。的確,石牌門上的標記說明學院建於1260年。這裏原是一座修道院,新教改革後辟為神學院。四邊是厚牆高屋,圍成一口井,中間一個小小的院子,加上校規很嚴,學生真像是坐牢一樣。二樓正廊的牆上有本校畢業的幾個著名人物的半身浮雕,除了開普勒之外,幾乎都是神學的叛逆:黑格爾,謝林,荷爾德林,大衛·施特勞斯。K說,院裏還有陳列室,其中陳列著當年校方對黑格爾的評語,說這個學生喜歡夜晚外出酗酒,在學業上興趣廣而不專,將來不會有大的出息,雲雲。我們快樂地想象,這幾個日後成為學院之驕傲的學生,當年不定怎樣常常聚在一起發學院的牢騷呢。

然後,K帶我們到城堡,他說是明代的建築。穿過一條隧道,實際上是穿過了一座極厚的牆,進到一個方正寬敞的院裏,四圍的房屋皆堂皇。這裏現在是圖賓根大學的地盤,有考古係、人類學係、古埃及係等。圖賓根大學的考古係實力雄厚,正在係統地發掘特洛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