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進島之前
天上掉下一個機會
(2000年11月11日)
如果在半年前,有某占卜者攔住我,預言我將要去南極,我一定會斥為信口胡言。然而,五個月前,確實有一個人特地飛到青島,親口對我說了這話。他不是一個占卜者,而是鷺江出版社的編輯阿正。
當時,我正在青島出差,給一項競賽擔任評委。評委之中,還有葛劍雄教授。在我們下榻的旅館裏,阿正興奮地向我們談了他的計劃。他的想法是,組織若幹位人文學者去南極體驗生活,然後每人從自己的學科視野出發寫一本書,這項活動的經費將由鷺江出版社讚助。他引以自豪的是,這一舉動在世界上是首創性的,迄今為止還不曾有組織地讓人文學者去南極。至於人選,我和葛是他心目中的首選,其餘的尚未確定。
去,還是不去?他等著我的表態。
我猶豫片刻,給了一個肯定的回答。
我心中的想法是:答應了再說,誰知道能不能辦成呢。在我看來,這個計劃雖非信口胡言,卻也夠得上是癡人說夢、異想天開了。老天,那是南極啊,要花多少旅費,還要經過怎樣繁複的審批程序。即使得到批準,像我這樣的體格能否通過體檢,也還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回北京後,我照常做著我的工作,沒有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在那一頭,阿正認真地推進著他的計劃。忽一日,他通知我們到國家海洋局極地辦公室開會。坐在那間樸素的辦公室裏,看著他招募來的其他各位好漢,聽著極地辦主任介紹南極科學考察情況,我發現事情越來越像是真的了。接著,心理測試和體檢順利通過。接著,國家海洋局的批件下來,我們被列入中國第十七次南極考察隊正式隊員的名單。公務護照業已辦妥,日程業已確定,不到一個月,我們就要動身了。至此,事情的真實性已經無可懷疑。
這麼說,我真的要去南極了?
我應該承認,我壓根兒沒有做過南極探險夢,因此,現在也就沒有夢想成真的感覺,反倒覺得身不由己地掉進了一個夢境裏。
“你說一說你決定去南極的三個最主要的理由。”即將同赴南極的邵濱鴻給我出題。
我回答:“第一,是因為南極的特別的地理位置和自然景觀,第二,是因為機會難得,至於第三個理由……沒有了,也不需要了。”
的確不需要了。天上掉下一個機會,恰好掉在我的頭上。如果不是這樣,我不會想到要去爭取,即使爭取也未必爭取得到。現在既然掉在了我的頭上,我也就沒有理由推辭。
誘惑和危險
(11月11日)
有關消息通過媒體傳開以後,朋友們普遍感到驚奇,驚奇之餘,有的表示羨慕,有的表示擔心。這兩種反應都很正常,因為在一般人的印象裏,南極是一片既神秘又危險的土地。
南極的魅力不容置疑。閉著眼睛想象一下吧:在那個晶瑩的冰的世界裏,沒有人煙,沒有汙染,空氣無比潔淨;冰架向大海伸展,海麵上布滿大小不等的冰山,在陽光下閃射奇異的光芒;海灘上棲息著無數憨態可掬的企鵝,海豹在岸邊自由地嬉戲。
可是,南極的危險也不容忽視。張開耳朵聽一聽南極的“世界之最”吧:最冷,年平均氣溫零下17度,冬季低於零下40度,最低曾測到零下89.2度;風暴最頻繁最猛烈,局部地區風速可達每秒85米以上;冰雪最多,占全球總儲量的90%,冰雪終年覆蓋整個大陸,平均厚度2450米,最大厚度4750米;最幹旱,有“白色沙漠”之稱,會使你的指甲一片片脫落。
何況還有全球最大的臭氧洞,在紫外線直射之下,用不了幾小時,你的臉就會脫皮和變黑。
與在南極長期生活過的老隊員聊一聊,每個人都會告訴你一些較輕微的驚險的經曆。那些最嚴重的驚險的經曆無人能夠告訴你,然而記錄在案。冰蓋下有許多冰縫,大者深幾百米、寬幾十米,皆被茫茫白雪掩蓋著,某年某月,某國考察隊連車帶人掉了進去,從此永遠消失。暴風雪常常突如其來,如白色幕布推進,刹那間把人裹住,能見度為零,加上不可抵擋的風速,某月某日,某人被困凍死或者被刮得不見蹤影。
現在我最經常被問到的問題是:“你的身體能行嗎?”問者大致是指南極的冷,擔心我不能適應。我原先也以為最嚴峻的考驗是寒冷,在了解情況後,這一層顧慮解除了。事實上,我們將要去的長城站位於南極洲最溫暖地區之一的喬治王島上,又正值那裏的夏季,平均氣溫在零度上下,比北京的冬季還暖和。那個地區氣候的最大特點不是冷,而是極地氣旋的活動劇烈,暴風雪頻繁。在夏季,還要留心冰蓋和冰架的邊緣融化,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危險。
天平的兩端,一邊是誘惑,一邊是危險,孰重孰輕?
對於探險家來說,危險也是誘惑,甚至是最大的誘惑。可是,我不是探險家。即使是探險家,快樂也在於征服危險,勝利歸來。上世紀初英國著名探險家沙克爾頓幾度遠征南極和北極,名垂史冊,而他在征途上寫信給妻子說:“我猜你寧願要一頭活驢,也不要一頭死獅。”我欣賞他的幽默和健康。我深知我連說這話的權利也沒有,對於我來說,死了也不成其為獅子,選擇隻在活驢和死驢之間進行。
所以,在出征之前,我要向我的妻子及剛兩歲多的女兒保證,我一定把安全放在首位,平安歸來。
哲學家與探險家
(11月12日)
我幾乎是一個地理盲,因為要去南極,才認真查看了一下世界地圖。這一看才發現,原來地球上的陸地都集中在北半球,南半球陸地極少,基本是連綿的海洋。北極無洲,但是被有人居住的陸地環繞著。南極有洲,但是與有人居住的陸地遠隔重洋。難怪南極洲的發現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了。
最早斷言南極洲的存在的是哲學家。畢達哥拉斯和柏拉圖認為,已知世界的反麵必有一塊土地,以維持平衡,他們稱之為對應地(Antichtone)。希臘人用Arktos一詞指大熊星座,也指其下的北極地區,於是造出Antarktos一詞指相反的地區。
可是,從這個詞的存在,到這個詞所指的地區的發現,經過了漫長的兩千多年。
一直到十八世紀,又是哲學家率先開始空想,把南半球大陸描繪為新的伊甸園,一片炎熱富饒之地,那裏住著純真、自由、未被文明汙染的“高貴的野蠻人”,過著幸福而又悠閑的生活。
為了尋找這個烏托邦,一批又一批探險家啟程了。1773年,英國海軍上校庫克第一個穿越南極圈,但是未發現陸地。1819年,俄國探險家別林斯高津到達了離岸比較近的海麵,他很可能是第一個看見南大陸的人。在南極探險史上,挪威的阿蒙森是幸運兒,他於1911年12月首先到達南極點,那個南緯90度的地方。與此同時,英國的史考特也在向同一地點跋涉,困於暴風雪而遲到了一個來月。他在極地讀到阿蒙森留下的語含得意和諷刺的信:“親愛的史考特隊長,你們很可能是在我們之後最先到達這裏的人,我可以請您把附在此信內的一封信送給哈康七世國王嗎?留在帳篷裏的裝備,如果還能對你們有點用處,請不要猶豫,取去用吧。衷心祝願返程一路順風。”不幸的是,史考特的返程比來程更加不順,他和他的同伴都死在了返途上。後來,人們在一頂帳篷裏發現了他的屍體和一封寫給全體英國人民的絕筆信,信中的話語令人肅然起敬:“我並不後悔做這次探險,它證明了今天的英國人仍能勇敢麵對死亡。”為了一窺極地的秘密,多少探險家前赴後繼,創下了可歌可泣的業績。法國的夏爾科幾乎畢生漂流在兩極地區,最後終於船沉北冰洋。在探險生涯中,連他自己也對這種不可遏止的探險熱情的來由感到困惑,曾經如此自問:“兩極地區荒涼可怕,那空前的誘惑力從何而來?”哲學家和探險家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人,前者以沉思為人生至樂,後者渴望最直接的行動。現在,作為一名哲學的學生,我要去一切探險家最向往的那個地方了。這次行動與我以往的全部生活形成了巨大反差,我不敢斷定的是,最後我是否也會領略到哲學家所陌生的和探險家所熱衷的那種空前的誘惑力。
關於“極地沉思”
(11月12日)
我們的這次行動有一個題目,叫作“極地沉思”。針對於此,常有人問我:“你打算如何沉思,沉思什麼?”我的回答永遠是:不知道。
我的確不知道。在這方麵,我沒有任何打算,不做任何計劃。我無法預先去設計一種“沉思”,尤其是一種在我從未到達過的地方的“沉思”。一切都要到時候再說。到時候我也不擺“沉思”的姿態,一切都順其自然。
當然,書是要寫的。我應該寫,也願意寫。在那樣一個極端環境裏,我應該會看見前所未見的事物,獲得前所未有的感受。我一定要勤快地記下我的所見所感,因為那是一筆不該丟失的財富。我從來喜歡思考一些世界和人生的道理,到了那裏,我的思考大約不會中斷,我要一如既往地記下我的思考。這些就是我要寫的書的素材了。
也許人們有一種期待:為了這不尋常的經曆,你的思考應該發生一個飛躍,你應該寫出一本不尋常的書。不,我不許這個諾。會不會發生飛躍,也要順其自然。頓悟不可製造,製造出來的決不是頓悟。
據說現在流行“走的文學”,走西藏,走新疆,走歐洲,走世界文明源頭,如此等等。然而,迄今為止的事實證明,精心策劃的走並沒有創造出文學的奇跡,誰是什麼樣的人,誰就依然寫出什麼樣的東西。我非常感謝阿正和他所在的出版社,讓我一下子走得比許多人都遠,走到了地球的末端,我的報答就是保持真實,寫出一本如我所是的書來。
在亞布力訓練
(11月22日—25日)
在距哈爾濱260公裏的地方,有一片名叫亞布力的山林,一年的積雪期長達半年,現已辟為中國最好的滑雪場。在亞布力滑雪場內,極地辦設有中國南極考察訓練基地,供每年訓練越冬隊員之用。我們是度夏隊員,本不必去那裏受訓,但阿正想讓我們有盡量完整的經曆和體會,便請求極地辦專為我們安排了一次訓練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