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牆 壁 上 的 汙 點1(1 / 3)

第一章 牆 壁 上 的 汙 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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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申到鐵縣是為了散心解悶的,沒有想到隻在這裏吃了一頓飯,就在無意間接手了一個罕見的案件。

他原本是省檢察院的批捕處處長,煩悶來自於昨天改任法紀處處長。他一向對名利看得較為淡薄,開始對於這次職務轉換沒有什麼不快,情緒的變化是在和法醫處處長趙田野談話之後的事。

趙田野是個年過花甲、心直口快的老人,整天懷揣著一個扁酒壺,拿著白酒當水喝,喝過幾口後就口無遮攔地指責世風、院風。剛到檢察院工作的人有的看不慣他這種做派,曾去找院領導給他打“小報告”,指責他上班喝酒、攻擊領導,得到的回答不是白眼就是含含糊糊的話,有時遇到領導心情好就會聽到這種解釋:“他的嗜好是工作性質養成的,整天跟死屍打交道沒有酒怎麼行?你們不要計較他的不良嗜好,得看他工作。他在咱們院工作了一輩子,從來沒有因為喝酒影響過工作,也從來沒有出過差錯,在全國醫學界都是響當當的人物。他不僅僅是法醫專家,而且是個精通中、西醫和內外科醫術的好醫生。不相信的話,你可以在省會做個調查,看看有多少人找他治好自己的病。至於他議論領導的事,也沒人和他計較。他的話雖然尖刻,但是並無惡意,也不是空穴來風。不然的話,我們也不會一再挽留他,不準他退休。”因此,一些年輕人和他開玩笑,隨著他的名字給他起了個綽號“老天爺”。

餘申和省政法委的祝書記談完話,騎著自行車回到檢察院時,恰巧看到趙田野坐在院門口的華池邊上喝酒,便飛身下車,笑容可掬地和他打招呼:“趙叔,好自在啊。”他的父親和趙田野從上世紀50年代就是密友。因此,他從來不敢直呼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的綽號,不管是在公開場合還是私下裏都尊稱他“趙叔”。

“自在個屁!老子一肚子火沒地方發泄,正想找人幹架讓他們辭退呢。”趙田野說完,擰開酒壺喝了起來。

“誰敢惹您呢?”餘申支上自行車,伸手拉他。“快起來。中午,我請您喝酒。”

“喲——”趙田野用酒壺劃開他的手,起來上下打量他。“請我喝酒,升官啦?我看著不像啊,腳上倒像是多了一雙鞋。”

“什麼鞋啊?”餘申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低頭觀看自己身上是否有什麼不妥之處。

“別看了,那是一雙無色無味的透明小鞋。”趙田野又坐到了華池邊上。“坐下,讓老頭子給你診斷診斷。”

“哪裏有什麼小鞋,別逗了。”餘申看一眼四周說,“看,許多同誌正往這邊靠攏呢。我可不敢在這裏坐。”

“管他們呢!”趙田野頭也不抬地說,“圍起咱們來聽,才有意思呢。沒有覺出來鞋夾腳,那就是升官了。說一說,咱們的當家女人召見你,給你封了什麼官兒?”

“人家是省政法委書記、、、、、、”

“打住!”趙田野搖晃著手中的酒壺打斷了餘申的話說,“政法委書記是臨時的,不是終生的,她這個女人身份、娘兒們身份才是永久的。我說錯了?”

“沒錯!”餘申苦笑著說。他明知趙田野的話帶有明顯的輕視味道,可就是無法反駁。

“身份問題搞清楚了,咱們接著往下說。大家都曉得她找你談話是封官的,給你封了什麼官?”

“調到法紀處了。”餘申這才有機會把政法委胡書記找自己談話的核心內容說了出來。

“由批捕處調往法紀處,不算給你穿小鞋?”

“都是檢察院下屬的處,怎麼能算穿小鞋?”餘申看一眼冷笑著聽自己說話的趙田野,繼續說:“祝書記今天找我談話,態度很誠懇,充分肯定了我這一年多來的成績,說我太累了,應該休息休息,調整一下身心,調我到法紀處是個最佳選擇。請我在調整好身體之後,幫她把公、檢、法的牌子擦一擦,這也是一種重用。”

“嗯!不錯!不錯!”趙田野冷笑著說,“說的比唱的好聽!她沒有說自己先把政法委的牌子擦拭幹淨?準確地說是先讓她把臉洗幹淨。”

“趙叔!”餘申以乞求的口氣說,“涉及到上級領導的事,咱們就不談了吧?”

“為什麼不談?現在的情況是無人不在背後議論人,無人不在被人背後議。咱們坐在光天化日之下,比他們磊落多了,有啥子可怕的?來,你給我說實話,你真沒覺出自己穿了小鞋?”趙田野是北方人,從50年代大學畢業分配到這裏,整整40年了,言談話語不免受到地域影響,有時就隨口把“啥子”、“曉得”之類的方言用上了。他再次詢問餘申是否有穿小鞋的感覺,是針對兩個處分工與地位而言的。批捕處的職責是審查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報請批準逮捕的案件,同時負有這兩個機關的案件偵察進行監督的責任。可以這樣認為,每個刑事案件都離不開批捕處,工作量之大是不言而喻的。法紀處的職責是針對國家工作人員的職務犯罪,簡言之就是針對國家幹部的瀆職犯罪和司法人員的侵權犯罪。這種分工決定了法紀處的工作難度,國家幹部一般來說素質較高,不要說很少有瀆職的,就是有上幾個,也往往受地方保護主義影響,上級黨政部門領導一說話就能讓案件偵破難以進行下去。司法部門中倒是不乏實施刑訊逼供等違法辦案的人員,祝書記所說的讓餘申擦拭公、檢、法的牌子正是指的這些人。她的這一比喻較為形象和準確,就是不知想到了其中的難度與否。公檢、法的幹警就是幹得這一行,高超的反偵察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再加上同學、同鄉、同事、親戚等社會關係,極易形成互相包庇的鏈條,不僅讓你法紀處無法下手,有時還可能把你的辦案人員繞進去。因此,法紀處一年下來,能辦上幾個案子就算不錯了,工作量與批捕處根本無法相提並論。這樣一比,我們就不難理解趙田野話中的意思了:批捕處的工作量大意味著成績大,處長就會受到領導重視,得到提拔的機會就多;法紀處難以出成績,處長很少受到院領導注意,近似於喪失了被提拔的機會;祝書記把餘申的職務這麼一改變,就好像把正宮娘娘打入冷宮一般,不是給他穿小鞋還是什麼?

“我不敢對您說謊。”餘申認真回憶了一番和祝書記的談話細節,確實找不出她的毛病來,反而覺得她每句話都很真誠,每句話都是出自對自己的關懷和信任。

“人們背後說我‘老天爺’,其實是說我是個半瘋子,我沒有意見,就是奇怪怎麼沒人說你是個書呆子呢?給你兩句熱話,你就不知道自己幾兩重了。”趙田野歪頭看著不知所措的餘申說,“別想為什麼這樣說了。我問你,今天是個什麼日子?”

“慶祝‘8、6’大案勝利結案表彰大會召開啊。”餘申毫不猶豫地說。“8、6”大案是辦案人員根據立案時間給案子製定的代號,準確地說,“8、6”大案的立案時間是1995年8月6日。這個案子是個震驚全國的大案,涉案人員涉及到了原省委主要領導夫人、公安廳長、國資委主任等數十名廳、處級幹部,由中央紀委與本省省委聯合辦理的案件。中紀委由一位室主任掛帥,省委這邊則由省紀委書記和政法委的祝書記掛帥,抽調了省公、檢、法和紀委係統上百人,曆時一年多才拿了下來。最後結果是省委領導夫人被判為死刑,公安廳長、國資委主任被判為死緩,其他涉案人員大多被判重刑。因此有人根據案件情況,稱其為繼劉青山、張子善之後的新中國反腐敗第二大案。餘申始終參與了該案偵破、審理,因突出貢獻榮獲了一等功。2個小時前,他曾登上這次會議的主席台領獎,現在怎麼會忘記呢?

“隻說對了一半。”趙田野微微搖頭苦笑著說,“今天還是一個加官晉爵的日子。紀委的那幾個參與辦案的處長,別看人家立的是二等功、三等功,可是個個都被提拔成了副廳級。你倒好,立了一個一等功,喪失了上進的機會。”

“您怎麼曉得的?”餘申心裏不由地一震,驚訝地問出了聲。他就是再怎麼不在乎名利,也不得不為此巨大的反差感到震驚,同時也對領導改變自己職務的動機產生了懷疑,隱約覺出自己被扔在了冷板凳上。

“你忘了我的外號了?我是‘老天爺’呀!啥子事能瞞得過我?”趙田野微笑著喝下一口酒說,“別認真,我是逗著你玩的,這個情況是無需猜測的。眼下,除了你還曉得保密,別人還有誰肯保密?尤其這種報喜的事,哪個人不願意做呢?老實說,關於這幾個人被提拔的事,早在上省委常委會之前,我就聽說了。今天的慶功會一散,我就看見他們都去組織部談話了。你們開會時坐在一起,他們就沒有向你透露一點兒?”

“沒得!”餘申如實回答著,心裏還是沉甸甸的。

“真是報喜不報優啊!看來,人們都知道你背時了,要遠離你了。你曉得自己‘背’在何處唄?”

餘申莫名其妙地搖搖頭。

趙田野晃晃手中的酒壺,說:“你‘背’在它身上,對不對?”

“那件事已經解決了。”餘申一看到酒壺就想起了一件事:

在這次大案中,省委主要領導夫人因犯罪證據確鑿被捕。餘申帶著從各處室抽調的幾個檢察官去她的住宅查抄其它罪證,查出了幾十箱用綿紙包裹的、市場上根本見不到的陳年茅台。從法紀處抽調過來的馬雲拿起一瓶,邊觀賞邊罵:“這個老家夥從哪兒弄來這麼多寶貝。咱們一輩子也嚐不上一口,今天得嚐嚐。”“不許胡鬧!”餘申翻看著摞成幾尺高的數十本相冊告誡,“這是犯錯誤的。”“這麼多,誰知道?老子豁著背處分也得嚐嚐。”馬雲話落手到,打開了瓶子,招呼大家分嚐。餘申很尊重這些比自己年長、其他處抽調過來的同誌,沒有辦法,隻好自己出去到商店裏用自己的錢買了一瓶茅台。馬雲他們看到領導如此重視,心知自己不對,急忙用舊瓶子的綿紙把新酒包裝好,放回到舊酒箱子裏,互相告誡不許把這事告訴任何人。他們剛剛把這偷梁換柱的事辦妥,祝書記就來督戰了。她進門後誰也不理睬,皺著眉頭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餘申猜測她聞到了彌散在空氣中的酒香,急忙拿一本相冊湊上去,陪笑說:“祝書記,你看這張照片多好,你笑的樣子真......”“少廢話!”祝書記瞪著眼打斷了他的話,“說實話,你們剛才幹啥子?告訴你們,這酒我喝了多少次,那味道瞞不過我。”餘申無奈,隻好如實把剛剛發生的事做了彙報,結果又挨了一頓訓斥,被趕到看守所去對犯罪嫌疑人進行審訊。在案子辦完後,研究立功授獎人員時,祝書記提起此事,反對給餘申記功。幾個參與喝酒的人得知消息後,一起去找領導辦案的中紀委領導,表示願意接受任何處分,隻求實事求是地獎勵餘申。中紀委領導認為在這個案件偵破中,餘申貢獻最大,說服了祝書記,給他記了一等功。

“怎麼解決的?”趙田野笑問。

“我買酒進行了賠償,要不然也不會立功。”

“你說的是這次啊?”趙田野反問一句後,連連搖頭說。“不對!不對!就是這次也不能算徹底解決,而是當家的女人迫於各方壓力才勉強點頭的,心裏對你的憤恨沒得抵消一點兒。曉得為啥子嗎?告訴你,這件事本來不是啥子大事,一瓶子酒嘛,喝了再主動賠上算得了啥子?關鍵是你不該拿相冊轉移她的視線。我沒見過哪個相冊,但是敢肯定哪個相冊中屬咱們這個當家女人和省委領導的夫人合影最多,對不對?”

餘申點點頭,疑惑地問:“您怎麼知道的?”

“這還用猜?咱們的當家女人是哪個省委領導提拔的,此後她還想被提拔,就要繼續接近領導,而接近領導的最佳途徑是依靠枕頭風。她就得整天圍著夫人轉,陪吃、陪喝、陪玩,遊山玩水能不照相?相冊中還不是屬她們的合影多?當時,省委領導夫人背時了,咱們的當家女人躲還來不及呢,怎麼會讓人看到她們之間的親密合影?你拿相冊給她看,不是當麵揭短、那把壺不開揭那把?她對你這種幾乎危及到她政治前途的事,怎麼會輕易饒過?告訴你吧,哪天你一走,她就把她們的合影全部收走了。這還不算,她還在此後經常對省委領導說,餘申沒得一點城府,政治上不夠成熟。曉得這些話的分量唄?它能斷送你一輩子的前程。”

餘申默默地低頭了,心中掀起了陣陣波濤:“是啊?自己當時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些呢?今後、、、、、、”

“先不要想這些煩心事。”趙田野搖晃著手中的酒壺說,“其實,沒得這件事,你也因為這東西早把當家的女人得罪下了。”

“那件事您也曉得?”餘申心裏又是一緊,又想起了一件關於酒的事:他剛剛進入專案組,就接到了率人到廣東抓罪犯的命令。臨行之前,祝書記讓檢察院院長拿了兩瓶上好的“茅台”給餘申,讓他轉交給她的同學——廣東某市的檢察長。幾天之後,他帶著犯罪嫌疑人和酒返回,把犯罪嫌疑人送到看守所後,去給祝書記彙報。看到擺在寫字台上的酒,祝書記沒有詢問抓捕情況,而是陰沉著臉問:“這酒為啥子沒送?”餘申嚴肅地回答:“我們這次不是去他哪裏抓人,也沒得時間繞道去那個城市。再說,這酒是國家的,你拿它送自己同學也影響不好。”“啥子同學?”祝書記勃然大怒了,“幾個月的黨校也算同學?一種朋友關係罷了。維持這種關係不是為了今天,而是為了將來。到時候真用著人家了再送,不是臨時抱佛腳?”餘申強壓著心頭的怒火,挨了她半天訓斥,才算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