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件:橙子的日記
9月25日 晴
結束了,是的,一切都結束了。不能再繼續了,不能。我是含著淚在收拾著一切。這小屋裏的一切,是多麼的熟稔!這幹淨的茶杯,這潔白的窗簾,這樸素的椅子,這一切,是的,這一切,我都要告別了。也許是永別,是的,想到這裏,我禁不住淚流滿麵。還有我的餘勉,你可知道我的良苦用心,你可知道,我的發尖都流出了淚?但願你的未來,你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走了,是的,走了。一切都收拾得很幹淨。那些被褥,那些床單,還有那幾條褲子,都熨好了,疊整齊了,還有那些襪子,都洗好放到了該放的地方。是的,近兩個月來,我們不停地在爭吵。我隻能這樣做,真的,我知道你離不開我。離開我,你會疼得像斷掉胳膊一樣,但必須這樣做,我不能讓你看著我離去。那時,我會像一朵枯萎的花,再也沒有水分和顏色。那對你來說是殘酷的,不人道的。也許,以這種方式結束是最好的,我隻能這樣想,這樣想。命運呀,真是個無情的刺客!它會毫不留情地把我帶走,帶走!
我走了,真的希望你不要傷悲,希望我在你心裏是個過去式。唯有這樣,你才能更好地生活。是的,生活,我是多麼渴望和你平靜地走完一生呀,但現在看來,這是一種奢望,猶如癡人說夢。
我又出汗了,輕微地動一下,就又出汗了。醫生也來過了,還有媽媽。媽媽也是醫生,她對我的病情更絕望。是的,我也是醫生,我很清楚這一點。平靜地對待這一切吧,這一切很快就會過去,是的,很快。
9月27日 晴
疲憊。恍惚。近乎虛脫。
黑暗很濃,像一大滴墨汁一樣滴到了我眼裏。
嘴唇幹裂。喉嚨腫痛。整個身體好像飄在霧裏,但又不是。我能感覺到媽媽的手,很熱,在緊緊地握著我。仿佛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是的,是有人在喊。那聲音不是很大,卻讓我睜開了眼睛。
是不是夢魘?我無力地抬起了眼皮。我望著井口一般大的光亮,那就是外麵的世界嗎?是媽媽在喊我,我的頭就在媽媽的臂彎裏。我聞到了滿屋的酒精味兒。
你終於醒過來了。是媽媽的聲音,如無線電波,忽遠忽近。
是的,昏迷,我知道。
我又看到倒掛的輸液瓶了。那些藥液,一滴一滴在滴,像是沙漏,代表著我的生命,還殘留幾分之幾?
氧氣瓶推走了,整個房間裏到處都是一片白。白的牆壁,白的被單,白的窗簾,還有醫生、護士的白。
媽媽眼角含著淚水,她的頭發也有一縷發白了。是的,白色,死亡。我沒有恐懼的,沒有,一切會如期而至的。我又看到餘勉了。他穿著白襯衣,渾身像發著光,傻傻地站在新通橋的下麵。他說,他要獻血,他要讓病人更好地活著……多麼可愛的小弟弟呀,是呀,我就是這樣想的,在當時,他透明的目光是多麼的清澈……
9月30日 陰
三天沒寫日記了。
身子依然很虛弱,像被什麼掏空了一樣,沒有一點精氣神兒。
上午,所裏的領導來了,帶來了很多同事的慰問,還提到了餘勉,說他去所裏找過我好幾次,門衛都按領導安排的那樣說我辭職了。
心裏是一陣陣的酸痛,但強忍著,沒流露出一點。媽媽知道我的內心,她不住地為我削香梨,一瓣一瓣地喂我。
是深夜了,仍然無法入睡。孤寂如螞蟥一樣無聲潛入血液。它傳染我,顛覆我,幾次讓我產生打電話的衝動,但理智告訴我不能,又何苦這樣呢?剪不斷,理還亂,還不如,還不如這樣人間蒸發的好。亂麻,更需快刀斬。
不想,不想這一切了。這個世界,還會屬於我嗎?不會了。我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接受了那次意外的事故,接受了那個打破的試劑瓶,接受了那些人工培養的病菌……也許這就是命運,一種擋不住的、不可回避的命運。
我被隔離前,還感到很僥幸,感覺自己不會被感染。我被隔離後,一切都如期而至了,嘔吐,虛脫,恍惚……我知道我在劫難逃了。我想到了餘勉,想到了他消瘦英俊的臉……他是不幸的,有幸遇到我,但還是不幸的。我知道那結果遲早會降臨他頭上的。他會痛苦得發瘋。是的,發瘋,為什麼不幸會再一次降臨他頭上呢?他本來應該有個完美的愛情。是的,我已做不到了。他的童年是那麼的淒慘,被遺棄,孤兒院……我難以想象,那個孤兒院我不是去過嗎?向陽坡,那些耀眼的向日葵,我曾有的心跳和迷亂……如今,都要化為記憶了,記憶,這甜蜜而又痛苦的結晶。
10月3日 晴
能起身了。主治醫生說我有些好轉了,但我知道,這是些安慰的話。我清楚我的病情。媽媽回南陽了。聽說姥姥也病了,舅舅很著急,正把姥姥轉到媽媽所在的醫院。
房間裏一下子空了許多,沒有媽媽的陪伴,似乎少了些什麼。那個漂亮的實習護士看到我說,橙子姐,沒有點滴,今天可以到院子裏走走。
不知為什麼,想走出門去,卻感到了一陣陣的心慌,呼吸也隨即急促了起來,隻好斜靠在床上,讀梭羅的《瓦爾登湖》。這是第二次讀這本書了。書裏所描繪的田園生活,幾乎快成了我的向往。想想這麼些年,除了讀那些枯燥的專業書,我還讀過什麼?沒有,幾乎什麼也沒有。為了學業,為了研究,我付出的東西太多太多了。
在這方麵,我喜歡餘勉,喜歡他的灑脫,喜歡他的玩世不恭,喜歡他在所謂正統麵孔下的戲謔和反諷。我覺得那很真實,很本真,有多少人能真性情地為自己活著呢?
下午的時候,想吃水果,一個梨子削了半天,吃下後又有些反胃,就著痰盂吐,強烈地嘔吐,但又能吐出些什麼呢?胃裏空空如也。
昏昏沉沉的,不到傍晚,就想瞌睡。睜不開眼,倆眼皮兒沉得如磨盤,我用力眨呀眨,怎麼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
頭重腳輕。是的,昏眩。暈,像喝醉一樣……感覺很糟,很糟……幾乎,幾乎握不住筆。
白色影子來了。那些白色的恐懼。它蔓延。它炸裂。它像汁液一樣,漸漸地注滿了我肉體的杯盞……
10月9日 風
很糟的一天,幾乎連眼也不想睜,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我是牆上的那隻壁虎嗎?
太陽光透過鏤空的窗簾,照射在了床單上。起初是在我的枕頭邊,後來是我的腰間,再後來,一切都變模糊了,連影子也沒有了。我睜著眼睛,那陰影中的陰影,我能看到什麼?
主治大夫來了。白白的臉,白白的慈祥,在夢中形同觀世音菩薩,但我不是在夢中。我抓著她的手。我想哭,但哭不出來。我忽然覺得自己是這麼的脆弱,我以前從來就沒有這樣輕易地流過淚,但現在怎麼了,竟如此的易於傷感?
不知何時,我在汗水中醒了過來。虛汗,又是一身的虛汗。那個實習的護士還在我身邊。她關切地看著我,兩隻眼睛在藍色的口罩上麵水靈靈地閃動著……
窗外的風已經停了。透過閃爍的霓虹燈,我能看到白晝裏那些被風扭曲的小樹,如今靜靜地挺立著,像哨兵一樣嚴肅。一切都顯得出奇的靜,靜得讓人感到了一絲猙獰。
被小護士扶著去吃晚飯。小食堂裏空蕩蕩的,像遭了搶劫似的。沒胃口,隻吃了麵湯和煎蛋。出門後想活動一下,就離開了小護士的監護,來到了花園。花園裏有稀疏的長凳和健身器材。人影恍恍惚惚的,怎麼走著走著腿就發軟了呢?
被人扶著,回到了病房。喝下一杯水後,才感覺緩過了神兒。小護士很慌張,進門後就讓我躺了下來。我知道這不是她的錯。也許,我本來就不該獨自行動。
10月14日 晴
醒來屋內一片漆黑。窗外有極淡的月亮。天空像一幅裝飾畫,靈動而又飽滿。身體覺得好多了,站在窗前,和媽媽聊天。
媽媽顯然蒼老許多。為了我,她在家沒待幾天就又來鄭州了。姥姥的病情依然沒有減輕,聽媽媽的口氣似乎又加重了。起初是上吐下瀉,現在怕是不能進食了。媽媽看起來很憔悴,但她在我麵前總是極力地掩飾著。醫院裏的王院長來過好幾次了。聽媽媽說是她的同學。她和藹可親的樣子,讓我對治療充滿了信心。
衛生間裏很黑。打開燈後,發現毛巾疊得整整齊齊的,淋浴已經修好了,雖然地方狹窄,但還是能湊合著洗澡。我脫完衣服後,媽媽進來了。她滿臉的疑惑,不住地問我你自己能行嗎。
打開花灑,熱氣一會便蒸騰了起來。好久沒洗澡了,身子在淋浴中乏乏的,像泥遇到水一般。媽媽退出去後,似乎一直就站在門口。我知道媽媽怕我出什麼意外,畢竟身子太虛了。洗完澡後,心情舒服極了,整個人飄飄的,躺在床上,像浮在雲端。
媽媽就躺在床邊。她近距離地看著我,目光極盡溫柔,幾乎讓我想起了童年。我的童年是幸福的。每個夜晚,媽媽總會抱著我給我講故事。什麼“白雪公主”、“三打白骨精”,媽媽的故事素來就很多。
如今,媽媽就在我身邊,我乖巧地依偎著她。我是多麼想再回到童年,聽媽媽講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呀!
10月24日 大風
沒有成熟的治療方案,我知道的,沒有。北京的專家也許已經走了。內心已經有一千次的絕望了。我知道,媽媽是在安慰我。馬書記又來了,帶來了同事們的問候,我的心裏暖暖的,但轉瞬怎麼就又變涼了呢?
媽媽帶來了一個高個子的男人,我一眼就猜出了他是誰。
那個男人一進房間就握住了我的手。我很不習慣他的這種熱切,像演戲,盡管我近距離看到了他抽搐的臉,和眼角的淚。
媽媽哭了。那個男人也哭了。他的淚流在了我的手背上,開始很熱,後來就變涼了。我知道,這個男人肯定是我爸爸,就是這個男人,在我五歲時就離開了我們。我痛恨,但看著他鬢角上的白發,我又能痛恨些什麼呢?連媽媽都原諒了他,我還有什麼要說的呢?
情緒在極度波動後,整個身子顯得很無力,像膨化的棉花糖,突然遇到了風,我兀自又出了一身的虛汗。
父親帶來了奶白色的康乃馨。這一定是媽媽告訴他的。現在,那些花就插在花瓶裏,它們散發著清新的香,幾乎又讓我回到了我和餘勉租住的小屋……
是的,我喜歡花花草草。那些留在小屋裏的花,現在是否已經枯萎了?餘勉不會記得的,不會記得去澆的,花是需要嗬護的,像女人。
11月1日 晴
從來就沒問過爸爸的事情,今天還是忍不住問了。在我的記憶中,他除了酗酒,就是發酒瘋拚命地摔東西。
媽媽的聲音很低。媽媽說你相信命嗎,每個人都逃不脫,尤其是女人。媽媽的神態很淒然,說完後,轉身就去了衛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