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我為何如此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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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何對一些事懂得較多?我為何根本上如此聰明?我從未思考過不是問題的問題,——我不曾白費精力。
例如,我從經驗中不知有真正的宗教難題。我在何種程度上算是“有罪的”,這類問題我完全不放在心上。同樣,什麼是良心責備,我對此也沒有一個可靠標準。就這方麵所聽到的而言,在我看來,良心責備絲毫不值得尊敬……我不願事後針砭一個行為,寧可在原則上把壞結果、後果排除在價值問題之外。在出現壞結果時,一個人極容易喪失對自己所作所為的正確眼光。在我看來,良心責備是一種“惡的眼光”。失敗的事情更應保持自尊,因為它失敗了——這更合乎我的道德。
“上帝”、“靈魂不死”、“拯救”、“彼岸”純屬概念,我不曾為之費神費時,甚至在童稚時代也不曾,——也許我在這方麵從來就不夠幼稚?
我完全不知道作為結果的無神論,更不知道作為事件的無神論,在我身上,無神論出自本能,乃是不言而喻的。我過於好奇,過於懷疑,過於傲慢,不可能對一個粗魯的答案感到滿意。上帝就是一個粗魯的答案,一份端給我們思想者們的粗食,從根本上說,甚至隻是對我們的一個粗魯的禁令:你們不應該思想!……有一個問題使我感到異乎尋常的興趣,“人類得救”與其說維係於種種神學奇跡,不如說維係於它:營養的問題。為了方便起見,我們可以如此表述這個問題:“你應該如何加強營養,才能達到最大限度的力、文藝複興式潛能和非道德的美德?”
我在這方麵的經驗糟得不能再糟了;我驚詫自己這麼遲才悟到這個問題,這麼遲才從自己的經驗中學到“理性”。隻有我們德國教育的完全沒有價值(它的“理想主義”)才多少向我說明,為何我恰恰在這方麵迂腐到了神聖的地步。這種教育從一開始就教人閉眼不看現實,而去追求大成問題的所謂“理想”目標,例如“古典教育”,仿佛“古典的”與“德國的”並非一開始就已注定合並為一個概念似的!再進一步,令人開心的是,請想象一下一個“受過古典教育的”萊比錫人吧!
事實上,我直到成年始終吃得很差,——用道德語言表述,即吃得“無個性”,“無私”,“利他”,僅僅造福於廚師和別的基督徒。例如,由於萊比錫的烹調,同時也由於我對叔本華的初步研究(1865年),我十分嚴肅地否定了我的“生命意誌”。想要營養不良,敗壞胃口——我認為上述烹調順利地、令人驚奇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據說,1866年在這方麵有所改變。)可是,一般來說,德國烹調——對什麼壞事不負有責任!餐前湯(16世紀威尼斯菜譜即已稱之為alla tedesca);熬得沒有了肉味的肉,做得又油膩又爛糊的蔬菜;麵點硬得可以當鎮紙!還要算上年老的、肯定不單是年老的德國人那種極其野蠻的餐後濫飲的需要,那麼,我們也就明白德國精神的來曆了——來自倒黴的內髒……德國精神就是消化不良症,它什麼也消化不了。
然而,英國飲食,與德國的以至於法國的相比,乃是一種“回歸自然”,即回歸食人生番,同樣是違背我的本性的;在我看來,它使精神步履沉重——英國女人的腳……最佳烹調是皮蒙(Piemont)地方的。
酒對我有害;日飲一杯葡萄酒或啤酒正足以把我的生活變成“苦海”,——在慕尼黑生活著與我相反類型的人。如果說我明白這個道理稍微遲了些,那麼,我從小就已經親身經曆過它了。我小時候就相信,飲酒如同吸煙一樣,一開始隻是青年男子的虛榮,後來則成了一種惡習。瑙姆堡的葡萄酒也許要為這嚴厲的判斷負責。要我相信酒可助興,我必須是個基督徒才行。我是說,這是要我相信我恰恰認為荒唐的事情。奇怪的是,少量淡酒會使我情緒極為頹喪,可是,喝起烈酒來,我幾乎象個水手。我小時候在這方麵就相當勇敢。一夜之間寫就並且謄清一篇洋洋灑灑的拉丁語論文,懷著文字的虛榮,仿效我的楷模薩魯斯特(Sallust)的嚴謹和簡潔,用最烈性的格羅格酒澆灌我的拉丁語,當我還是可敬的普福塔中學(Schulpforta)學生時,這些事我都幹過,它們絲毫不違背我的生理,或許也不違背薩魯斯特的生理,——尤其是始終不違背可敬的普福塔中學……可是,後來,人到中年,我愈來愈嚴格地禁忌任何“精神的”飲料了。我,一個出於經驗而反對素食的人,完全和規勸過我的理查德·瓦格納一樣,不善於足夠嚴肅地勸告一切較具精神性的人絕對戒酒。水即能做到這一點……我偏愛隨處可以從溪流汲取清水的地方(尼查,都靈,西爾斯);一隻小杯象狗一樣跟隨著我。真理寓於酒:看來,在這一點上,我對真理的看法又是同全世界不一樣。在我這裏,精神是飄蕩在水上的……我的道德還可提供若幹指導。一頓美餐比一頓可憐的飯食更易於消化。把整個胃調動起來,這是好的消化的首要條件。一個人必須了解自己的胃的容量。出於同樣的理由,請不要吃太費時的飯食,我稱之為被中斷的獻祭節,見之於旅館的客飯席。
不吃餐間點心,不喝咖啡,咖啡使人陰鬱。茶隻在早晨才有益於健康。少喝些,但勁道要足;如果茶的勁道不足,就很有害,會使人整天精神不振。在這方麵,每人都有自己的尺度,常在最細小最微妙的界限之間。在氣候很不合適時,不宜喝早茶,而應提前一小時先喝一杯去脂濃可可作為開端。
盡量少坐。不要相信任何不是在戶外和在自由運動中誕生的思想,——在這樣的思想中,肌肉也不舒坦。一切偏見均源自內髒。——我已經說過一遍,久坐不動乃是違背神聖精神的真正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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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點和氣候問題同營養問題有著最密切的關係。誰也不能四海為家;肩負偉大使命並且必須傾注全力的人在這方麵尤其挑剔。氣候會阻礙或促進新陳代謝,它的影響如此之大,以至於一個人在地點和氣候方麵選擇失誤,不僅會使他疏遠自己的使命,而且可能徹底耽誤他的使命,使他看不見這使命了。他身上的獸性活力始終不夠強大,達不到那種向最精神性事物勇猛衝刺的自由,一個人處在這種自由境界才會認識到:此大任舍我其誰……一種業已演為惡習的浸染腑髒的怠惰即使十分輕微,也完全足以把一個天才變成某種平庸的、“德國的”東西;單單德國氣候就足以使強盛的、甚至英雄式的腑髒一蹶不振。新陳代謝的速度同精神之足的靈巧或遲鈍之間有著精確的關係;“精神”本身誠然也隻是這新陳代謝的一個種類罷了。我們不妨列舉一下過去和現在產生聖人的地點,在那裏,詼諧、狡詐、惡毒成其為幸福,天才幾乎必定感到得其所哉,那全是一些空氣極其幹燥的地方。巴黎,普羅旺斯,佛羅倫薩,耶路撒冷,雅典——這些地名證明:天才有賴於幹燥的的空氣、純淨的天空,而這則意味著有賴於快速的新陳代謝,有賴於不斷重新供給巨大的、甚至十分巨大的力量的可能性。我想起一個例子,一個有著卓越而自由的心靈的人,僅僅由於氣候損害了其本能的純度,結果成為一個狹隘畏縮的專家和沉默的人。倘若不是因為疾病迫使我變得理性並深思現實中的理性,那麼我本人也終將落得這個下場。現在,通過長期的練習,我讀懂了氣候和氣象根源對於我如同對於一架極其精密可靠的儀器的影響,並且在從都靈到米蘭的短途旅行中,根據我的心理狀態體驗推算出了空氣濕度的變化,我不禁驚覺到一個事實:直到最近這充滿生命危險的十年,我的生命始終是在對我恰恰是禁忌的錯誤地點度過的。瑙姆堡,普福塔中學,圖林根,以及萊比錫,巴塞爾——對我的生理而言盡是一些不幸的地點。比如說,我對於我的整個童年和青年時代沒有任何愉快的回憶,那麼,對此用所謂“道德”原因來解釋,歸咎於我無可爭辯地缺少足夠的社交生活,將是愚蠢的,因為現在我一如既往地缺少這種生活,但這並沒有妨礙我快活而勇敢。相反,在生理問題上的無知——該死的“唯心主義”——才是我的生命中的真正不幸,是徒勞和愚昧之所在,從中產生不出任何好東西,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將之補充和抵消。我用這種“唯心主義”的後果解釋了背離我的生命之使命的一切失誤,一切重大的本能之迷誤和“謙虛”,例如,我成了語文學家——為何我至少不是成為醫生或者別的隨便哪種睜開眼睛的東西呢?在我的巴塞爾時期,我的整個精神食譜,包括日程安排,乃是對超常精力的完全無意義的濫用,精力的消耗沒有任何相應的補充,甚至不曾考慮過供需問題。缺乏任何較為精微的自私,任何對自主本能的保護,反而把自己與任何別人等同,“無私”,忘記了彼此的距離,——為此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到了我幾乎末日臨頭時,因為我幾乎末日臨頭,我才開始思考我的生命的這種根本的非理性——“唯心主義”。疾病才使我開始變得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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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養的選擇;氣候和地點的選擇;——一個人萬不可失誤的第三件事是}bd}他的休養方式}/bd}的選擇。在這裏,他被許可的範圍,即對他}bd}有利}/bd}的範圍,也是依據他心靈獨特的程度而愈益狹窄的。就我而言,一切}bd}閱讀}/bd}均是我的休養,因而均是使我擺脫我自己、讓我優遊於別的學科和靈魂中的事情,——是我不再嚴肅從事的事情。閱讀恰好使我擺脫}bd}我的}/bd}嚴肅而獲得休養。當我潛心工作時,在我這裏看不到書本,我不允許任何人在我旁邊說話甚或思考,而這就叫做閱讀……你們可曾真正注意到,當孕育迫使精神、歸根到底迫使整個機體趨於高度緊張時,偶然事件以及每種外來刺激會產生極強烈的作用,成為極深重的“打擊”?一個人應該盡量避免偶然事件和外來刺激;某種方式的自我封閉乃是精神孕育最重要的天然智慧。難道我會允許一個}bd}別人的}/bd}思想偷偷逾牆入室?——而這就叫做閱讀……在工作和收獲時間之後跟隨而來的是休養時間,這時候你們來吧,你們這些令人愉快的書籍,充滿靈性的書籍,聰慧的書籍!——難道這會是德國書籍嗎?……且說半年前,我突然發現手上有一本書。究竟是什麼書?——維克多·波爾夏特(Victor Brochard)的一本傑作《希臘懷疑論者》,其中也出色地利用了我的《論第歐根尼·拉爾修》}fo}}fn}尼采在萊比錫大學讀書時寫的一篇論文。第歐根尼·拉爾修是公元三世紀中葉的哲學史家,編纂十卷本的《名哲言行錄》,為後人留下了有關希臘羅馬哲學的寶貴資料。}/fn}。懷疑論者,模棱兩可乃至模糊不清的哲學家民族中唯一}bd}值得尊敬的}/bd}類型!……通常我幾乎總是求慰於同一些書,原則上數量很少,它們}bd}被證實}/bd}恰恰是為我而寫的書。博覽群書也許不合我的天性,書齋令我生病。博愛也不合我的天性。我的本能與其說是“寬容”、“大度”和別的“鄰人之愛”,毋寧說是對新書持審慎乃至敵視的態度……歸根到底,使我戀戀不舍的隻有少數幾個早先的法國人,我隻相信法國文化,而把歐洲其他一切稱作“文化”的東西看作誤會,更不必說德國文化了……我在德國遇見的高級文化的少數例子全都有著法國的根源,尤其是柯西瑪·瓦格納夫人,她絕對是我所聽到過的趣味問題上的第一聲部……我不是閱讀、而是}bd}喜愛}/bd}帕斯卡爾,把他看作基督教最有教益的犧牲品,先在肉體上、後在心理上被慢慢殺戮,這慘無人道的恐怖程式的全部邏輯。我在精神上——誰知道呢,或許也在肉體上——擁有一些蒙田的惡作劇品性。我的藝術口味使我對莎士比亞這樣的瘋狂天才不無憤慨,卻需要捍衛莫裏哀、高乃依、拉辛這些名字。但是,最後,這一切並不妨礙我也把最近的法國人看作一貫富有魅力的圈子。我完全看不出,曆史上哪個世紀曾經象今日巴黎這樣擁有如此好奇又如此敏銳的心理學家。我試著列舉出(因為其人數頗為不少)保爾·布爾熱、比埃爾·洛蒂、吉普、美拉克、阿納托爾·法朗士、朱爾·勒梅特爾等先生,或者,為了突出這強大種族中的一員,一位真正的拉丁文專家,我特別喜歡的人,我舉出莫泊桑。我偏愛}bd}這}/bd}一代人,我們私下說說,甚至包括他們的偉大導師們,這些導師全都被德國哲學敗壞了,例如泰納先生就被黑格爾敗壞了,他對偉人和偉大時代的誤解就源自黑格爾。德國伸展到哪裏,就}bd}敗壞}/bd}哪裏的文化。戰爭才“拯救”了法國精神……司湯達,我的生命中最美好的機遇之一——因為他身上劃時代的一切,我都是僥幸相遇,從來不是聽人介紹——他連同他那雙先知先覺的心理學家的眼睛,他那雙令人想到最偉大事件臨近的善於把握事實的利爪,都是完全不可估價的。最後,但並非最不重要的,作為}bd}真誠的}/bd}無神論者,法國的一個罕見的、絕無僅有的類型,——光榮的普羅斯佩·梅裏美……莫非我自己嫉妒司湯達?他從我這裏奪走了本應由我說出的最佳無神論俏皮話:“上帝唯一可原諒的地方是他並不存在。”……我本人在某處說過:“迄今為止對生存的最大異議是什麼?}bd}上帝……}/b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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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以抒情詩人的最高概念的是亨利希·海涅。我在許多世紀的一切領域中徒勞地尋找著一種同樣甜蜜而又熱情的音樂。他具有那種神聖的惡意,沒有這種惡意,我就不能想象完滿——我估量人和種族的價值,就看他們如何不由自主地結合著牧神去理解上帝。——而且他是怎樣運用德語的啊!有一天人們會說,海涅和我絕對是德國語言的第一流藝術家——距離純粹德國人的德語水平無限遙遠。——我和拜倫的曼弗雷德必定有很深的血緣關係,我在自己身上發現了其一切深淵——十三歲時,我於這部作品已經成熟了。誰當著曼弗雷德的麵,敢於提起浮土德,我實在無話可說,隻有瞥他一眼。德國人對於偉大的任何概念都是低能的,舒曼就是證據。我本人出於對這個甜膩膩的撒克遜人的痛恨,曾經給曼弗雷德寫過一段反序曲,漢斯·馮·彪羅}fo}}fn}彪羅(Hans von Bttlow),十九世紀德國著名指揮家。}/fn}說,他從未見過與此相似的樂譜:這是對歐忒耳珀}fo}}fn}歐忒耳珀(Euterpe),希臘神話中司音樂的女神。}/fn}的渴念。——當我尋求我對於莎士比亞的最高公式時,我找到的始終是:他塑造了凱撒這個典型。一個人是不能猜透這種典型的——他或者就是它,他或者不是它。這位大詩人隻能發掘他的親身經曆——以至於他後來不能再忍受他的作品了……當我望了一眼我的查拉圖斯特拉,我在屋子裏蹀躞了半個鍾頭,再也控製不住難以忍受的悲慟的抽搐。——我不知道還有比讀莎土比亞更令人心碎的事情了:一個人何以必須如此受苦,以致不能不做一個小醜!——人們理解哈姆雷特了嗎?不是懷疑,而是確信,會逼人發狂……可是要有這體會,一個人必須深刻,成為深淵。哲學家……我們都害怕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