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陸續有人返回閘口。排骨也回來了。排骨臉上有新結的疤痕。排骨簡要複述了獲救經過。正如我預感的那樣,失蹤的十二人裏,有一飛,也有大黑臉。十二條漢子啊,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無情的大海吞噬。在接下來的幾天中,我希望奇跡發生,希望陸續返回的人裏,有一張我熟悉的麵孔。但一飛終究沒有回來。
我砸開一飛緊鎖的門。幾天無人居住,一飛的房間裏黴味、酸味、臭味此起彼伏。床頭那台黑白電視機,居然一直開著,屏幕上閃著雪花,閃一下,似乎有畫麵出現。接著又是雪花。我伸手扶一下斷了一截的天線,圖像清楚了。我不想看電視。我鬆了手。我踢一腳床前當飯桌子的子彈箱。子彈箱上的碗碟摔到地上,碎了一隻。我看了一會子彈箱,鬼使神差地掀起箱蓋。箱子裏的物品讓我異常震驚:一雙旱冰鞋。隻有一雙旱冰鞋。這是一雙我曾經熟悉的旱冰鞋,盡管已經陳舊發黃,盡管鞋幫上三道藍色的斜杠脫落了一道,我依然認出來,這是榮榮的旱冰鞋。我小心地取出旱冰鞋,輕輕彈去上麵的灰塵。更讓我驚異的是,鞋子下邊壓著一封信,一個泛黃的、有水漬的信封。信封上的收信人是顧一飛。我拿起信封,抽出裏麵的紙,小心展開,內容極其簡短,或者都不能稱之為信了,沒有抬頭稱呼,沒有日期,也沒有落款,一行娟秀的鋼筆小字:是你告密的,對嗎?
我認得榮榮的字,這是她的親筆信,沒錯。雖然隻有短短的幾個字,傳達的信息卻極為明白:是榮榮在質問一飛。雖然是問號,卻是肯定句。那麼,一飛為什麼要告密?莫非是為了抓我?那麼,還有他姐姐顧盼盼呢?
我腦子裏混亂極了。
在破損的、高低不平的院子裏,我穿上榮榮的旱冰鞋,一圈一圈地溜旱冰。不知什麼時候,這項八十年代初特別流行的運動,突然就從城鄉消失了。會溜旱冰的年輕人已經不多了。我的表演,自然引起幸存的“閘口”人的好奇和圍觀,排骨還怒罵兩句來喝彩。但他們沒有想到我一直在溜。他們吃完中午飯看我在溜,吃完晚飯看我還在溜。現在已經月上中天,我依然沒有停下來。我的花樣並不多。我雙手背在身後——這是榮榮慣常的動作,一圈,一圈。我眼前模糊了。我看到了許多人,許多熟悉的麵孔。在眾多重疊的麵孔裏,榮榮的麵目越來越清晰,她正笑著向我滑來。
又過十幾天,閘口再次繁榮起來。一飛破損的那條船歸我所有,胖狗的那條船歸排骨。我和排骨成了無所不談的朋友。有一天,排骨在我的房間裏喝酒,他忍了半天,才說,死鬼一飛讓我帶話給你,叫你別在江口玩船。我問,為什麼?排骨說,不知道,那個場麵,能說句話就不容易了……你盯我幹什麼?我臉上有花啊?你狗日的可不許亂想啊,我才不想霸占你那條破船,我就是把一飛的話告訴你……好,算我沒說。不過,顧一飛也算有種……他媽的,狗日的顧一飛,有種!我覺得排骨的話裏有話,又給他添半碗酒,說,講講。排骨看著我,眼睛紅紅的,你知道吧?一飛身上帶把殺豬刀。排骨把半碗酒一幹而盡時,我的心哆嗦一下。排骨把碗扔了,繼續說,知道那把殺豬刀在哪裏嗎?在大黑臉肚子裏……風太大啦,把我手電都刮掉了……操他媽的,這是我一輩子遇到的最凶險的風浪。排骨突然哭了。他呼呼啕啕地哭起來了。我又給他倒半碗酒,問,後來呢?排骨抽口氣,後來?後來一飛招呼我們把船捆在一起,可是,風浪把我們吹散了……喝,兄弟!
我不知道排骨什麼時候醉倒在地上了。我似乎也迷糊了一會兒,頭疼欲裂。我知道酒勁快過去了,恍惚中,我看到排山倒海的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