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對二玉
董銀花沒有死，她又活回來了。
中了風的董銀花，活回來就不會說話——她嘴歪了，說話都是一個聲音，“哦啊哦啊”，沒有人能聽懂她說什麼了。她的兩隻手，經常在脖子裏比劃著。唐三妹看得懂，董銀花是說上吊。她是說不想活了，要上吊。唐三妹就勸她不要死，說死也不好玩，死也受罪死，還不如賴活著。唐三妹對她說的話，就像對驢彈琴。董銀花眼神呆滯，動作僵硬，好像癡呆了一樣，對唐三妹的話，置若罔聞。她還是不停地在脖子裏比劃著，天天比劃著。她把床單撕成一根根布條，掛在床頭，做隨時上吊的準備。唐三妹把她的布條收了。過一天，她又撕了。唐三妹幹脆不收了，就讓那些布條掛在那裏。董銀花天天看著布條，反而不再比劃了——又不想死了。
唐三妹的綽號沒人叫了，她很少出門，成了年輕的“臥家婆”。對，唐三妹的新綽號，就叫“臥家婆”，這是紅蜻蜓給她起的。
村裏的繡花廠轟轟烈烈地幹起來了，跟唐三妹好像沒有關係似的。紅蜻蜓家的牌局，雖然人丁不旺，還是天天有人賭牌，人來人往，也還熱鬧，不過也沒有唐三妹的身影了。
有人看到，唐三妹天天在家裏，和董銀花兩個人看牌。兩個人看牌叫“對二玉”，就是把一副牌一分為二，每人抓十六張，對方隻許對，不許吃，誰對完誰為贏家。董銀花什麼都不能幹，成天臥床不起，癡癡呆呆，看“對二玉”的水平卻很高，贏多輸少，連唐三妹都奇怪，她看牌的智商真高啊。
牌一天一天地看，時間一天一天地過，春天眼看著就過去了，夏天跟著就來了。
有一天，董銀花突然不看牌了。董銀花不看牌，卻看唐三妹了。董銀花盯著唐三妹看，呆呆地看，看著看著，她眼裏湧下淚來。董銀花指指唐三妹的眼角，又指指自己的眼角，把手掌當成了鏡子。唐三妹以為董銀花要照鏡子，就拿過鏡子讓她照。豈之，董銀花把鏡子送到唐三妹臉上，她讓唐三妹照鏡子。唐三妹看到鏡子裏的唐三妹，眼角有了細小的皺紋。董銀花意思是說唐三妹臉上有皺紋了，要像她一樣老了。唐三妹心裏也愣一下，想想自己也就二十六七歲，皺紋怎麼就悄悄爬上眼梢了呢？
董銀花又跟唐三妹做手勢了，她做繡花的手勢，嘴裏還哇嗚哇嗚說，顯然有些急。她怕唐三妹聽不懂，又指指外麵。唐三妹說：“你讓我去繡花廠？”董銀花點點頭。唐三妹說：“你要繡花？”董銀花搖搖頭，又指指唐三妹。唐三妹說：“你讓我繡花？”董銀花又狠狠地點點頭。唐三妹說：“不，我要陪你看小紙牌——對二玉呢。”董銀花又做了幾個手勢。唐三妹看懂了，婆婆是要學繡花。唐三妹心裏一熱，鼻子一酸，要哭了。唐三妹沒有哭。唐三妹說一聲好，也狠狠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