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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九在城市的豔陽春光裏,拉著大糞車,轟轟烈烈地穿行在後河底低矮、潮濕、破敗的街巷間。
許九穿行的這些街巷,曲裏拐彎,瘦瘦窄窄,四周都是陳年的平房、簡陋的圍牆,還有許多隨意搭建的違章建築,甚至依稀看到三十年前的防震棚。在那些水漬斑斑、長短不一的灰牆白牆上,隱約可以見到“要鬥私批修”、“美帝國主義及其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的標語口號。在這些街巷裏,十幾座老式的蹲坑式廁所,毫無規則地分布其間。許九的工作就是打掃這些廁所。許九幹這個工作十幾年了,在他的同事中,許多人改行了,去做水衝廁所的收費員,還有的改去拉垃圾、掃大街,隻有許九,還在喜氣洋洋地掏大糞刷廁所。
是的,許九掏大糞刷廁所,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十多年前,就是許九幹這個工作不久後,他曾經自己問過自己,要是讓他自己選一個工作幹,平心說,能選什麼呢?掏廁所最適合他了。所以,許九幹這個工作,心裏不但一直都很踏實,也是十分快樂的。
踏實而快樂的許九,就像春天的陽光一樣滿麵春色。難道不是嗎?許九就是這樣一個高興的人,他兩腿就像裝上了彈簧,把腳下的石板路踩得嘭嘭響,就像發出一陣陣開心的笑聲。
許九就是在這條石板路上,和遲桂花打了一架,他讓遲桂花抓破了臉皮,然後才娶了遲桂花做了新娘。這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六年前的事情,今天想起來,還讓人眉開眼笑。不過,許九現在的眉開眼笑,並不是想起六年前和遲桂花打架的事,而是要和擺針線攤、做老虎鞋的胖女人小梅子見麵了。
從石板路要拐上一條八戒路,前麵路口那兒再一拐彎,那條南北走向的小街就是大聖路了。大聖路第一個院子就是胖女人小梅子家,許九不叫她小梅子,都叫她胖梅子。胖梅子的針線攤,就擺在那根電線杆下。
果然,許九的大糞車一甩屁股,就看到胖梅子了。胖梅子的針線攤上,擺著好幾雙紅綠相間的老虎鞋,還有她剪的幾個花樣,那些花樣,洋氣點說,就是剪紙。許九一拐進小街,胖梅子的大臉盤上,笑意就像太陽一樣照過來了。胖梅子的笑,不是飄在臉上的那種,也不是掛在臉上的那種,而是從內心裏漾出來的,自然而單純,這和許九的笑如出一轍。不明就裏的人看她那張笑臉,還以為她遇到什麼喜事了,還以為她知道許九要來了。是啊,叫你說對了,許九人沒到,胖梅子就知道他要來了,先不說許九的腳步聲,也不說大糞車的晃蕩晃蕩聲,就說這一陣臭味,胖梅子就知道誰來了。
胖梅子是大聖路一號院的女主人,年輕時因為戀愛而輕生,臥鐵軌時被火車軋去了左腳,從此身上就多了一塊假肢,她也就和愛情絕了緣。不過她後來還是結過婚的,愛人比她大十多歲,沒有正當職業,開始在街道的鐵器廠做零工,鐵器廠倒了以後,在穿城而過的運鹽河裏打掃垃圾。他就是撐一葉小小的水泥船,打澇漂在水麵上的漂浮物,據說在一個陰雨天,一腳沒踩穩,掉到運鹽河裏淹死了。胖梅子從此守了寡,從此在大聖路口擺針線攤。許九掏大糞要從大聖路一號門口經過,天天都要看到擺針線攤的胖梅子。一來二去,許九和胖梅子就粘乎上了。究竟是怎麼黏糊上的,許九和胖梅子,在高興的時候都要說一說,重複一次。但是,他們說著說著,許九說不清楚,胖梅子也說不清楚了。
笑什麼你呀?許九說。許九把大糞車落下來,拖過車把上的毛巾擦汗,另一隻胳膊還架在車把上。許九人不高,自己說是一米六五,胖梅子說他一米六都不到。不過身高不影響他拉車,倒是他架在車把上的姿勢,讓人覺得樣子有些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