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賬
天空陰雲密布,不過晌午飯這點工夫,臉就變了。
薑天穿一件白竹布長衫,精神抖擻,很有派。
薑天到阿作家喊阿作,拎著長衫在樓梯上碰到了潘姨太。
潘姨太輕輕咦一聲,對他突然間換了行頭不能適應,但很快就被他的氣派鎮住了。潘姨太盯著他看,烏黑濕潤的眼睛眨都不眨。
薑天說,阿作呢?
潘姨愣神地說,……啊,我家阿作啊,下午要寫字的,沒時間玩。
薑天一副獨斷的口氣,寫什麼字,天數多了,不在乎這半日,阿作,走!
潘姨太隻好對阿作說,阿作,黑天前要回來的。
阿作答應一聲曉得了,高興地離開書桌,跟著薑天出門了。
望著薑天的背影,潘姨太說,這個人,好怪。
在樓底做針線的宋媽,把這一切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對潘姨太的話暗自好笑,她順著潘姨太的話說,也不光是怪,他就像戲文裏的儒將……太太你是唱過戲的,你知道比我多。潘姨太猛然記起來,賣花婆這個兒子,真有點形似相府的死鬼相公子啊,怪不得讓她有似曾相識之感後,心又頓時花枝亂顫了。宋媽又說,就怕阿作跟他散漫慣了,學成了小流氓。宋媽是個有心機的人,這後一句是在試探潘姨太。潘姨太果然說,不會,跟好人學好事,跟壞人才學不良,我看這薑天像個正經的生意人。潘姨太說完,自知多說了一句,忙改口道,你說宋媽,這個姚老太太人不怎麼樣,做過長毛嫂嫂了,賣都賣過了,親戚倒是一個個有些模樣,不過呢,話又說回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龍生龍鳳生鳳,料想這薑天也不是好東西!潘姨太說完,瞟一眼宋媽。但她說遲了,宋媽已經看透潘姨太的心思了。
這時候的薑天,已經走在街巷裏了,心裏對這次出行很有些勉強起來。真是怪了,他想,竟然一上樓,就和潘姨太在樓梯半當腰打個照麵,如此切近地在幽暗的老屋裏,麵對一個稀世美人兒,真是前所未有啊。
薑天突然生出一絲憐憫之情,覺得潘姨太,做一個蹲大獄的姨太太,虧大了。薑天這樣一想,對收賬這種俗事頓感了然無趣。
阿作跟在薑天身後,像他小尾巴。薑天步子邁得很大,恨不得一步跨過一條街,阿作幾乎是一路小跑了。薑天收賬的方式令阿作感到新奇又瀟灑,他並沒有像那些賬房先生,麵露凶色地對待他們的顧主,而是老套的一句話,我媽讓我收賬來了。他每進一家,都是這句話,仿佛收賬這個事,如果不是他媽媽的吩咐,就可以免了一樣。自然的,薑天這種收賬的方式,一個下午跑了二十幾條街巷十數個門樓,碰到十數張長相不同卻同樣愁苦的臉,結果是,一分錢都沒有收上來。
回來的路上,薑天走路就不再是惡狠狠地跨著大步了,而是一晃三搖,這裏走走那裏停停,雜貨店門口要進去望望,雖然他什麼也不買;湯圓店也要進去轉一圈,也沒有要吃一碗湯圓的意思;就連花圈店他也不放過,走進去,扯一扯花圈上白色的紙花,跟老板問一聲,這個也能賣?老板不知道他水深水淺,隻跟著他賠著笑臉。他們這樣走著,遇到街角的一棵老槐樹,薑天上去踢了幾腳,老槐樹晃動著,沙沙落下雨一樣的黑色蟲屎和落葉。走過一條河時,薑天迅速助跑兩步,跳上石橋,身體一收,站穩了,一隻腳踏在光滑的石欄杆上。阿作也想躍過幾級的石階跳上橋頂,但他能力不夠,隻跳到第四級上,再蹦了兩蹦,也挨著薑天趴在石欄杆上了。橋下是一河的清水,有烏篷船從橋下穿過,搖船人的木槳劃動著河水,撩起清洌的白色水花,水紋也一層一層地蕩到河岸。河道兩邊臨河人家的石碼頭上,晾著木質的馬桶,也有人在河邊浣洗,捶衣聲砸砸地傳來,給陰晦的河街增添些許的響動,也讓整條河有了生機。薑天朝河水裏吐口唾液。薑天的唾液非同尋常,像一顆石子砸進河水裏,濺起一星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