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夏縣的劉飛超和老婆李小培在武漢開了一家麵食館,專賣蔥油大餅和刀削麵,幹了幾年,生意起來了,慢慢地有點發了。

生意好起來了,李小培生養的一兒一女兩個娃兒就有點顧不上了。女兒四歲,兒子兩歲,整天價就跟在店裏,圍在小培屁股後麵轉悠。女兒的小辮總是零亂的,似乎打從一早起來就不曾梳理過,蓬蓬鬆鬆地窩在一頭。老穿著一件粉紅的小襯衫,一條北京藍的小蓬蓬裙。蓬蓬裙因是深色,便看不出它的髒,可那粉紅的小襯衫,因著本身顏色底子的膚淺,稍有一點不慎就有著髒兮兮齷齪齪的感覺,嬌嫩的顏色禁不起一絲油和灰,越發顯得徹底得邋遢和不淨。小姑娘的臉本就有些發黃,被不潔的衣飾一渲染,更加連臉麵也顯得肮髒起來。小培還給女兒的兩根小辮戴了兩隻亮黃的裝飾絨球,在一身灰撲撲的衣著下,這兩隻倒潔淨的小球反顯得突兀起來,越發襯了小姑娘一身的不利落。小姑娘還有著看弟弟的任務,小兒子如果嘴饞了,用手抓進口裏一個不能嚼食的物品,或者探頭探腦移向父母正忙著的身影,或者莽莽撞撞奔向焰火正旺的那片爐膛,或者顛兒顛地走到街道危險的中央,小姑娘就會很利索地抓過弟弟,不由分說地一巴掌朝他的臉蛋呼過去。小兒子沒來由地受了這一招,非常委屈地大哭起來,眼淚鼻涕一大把,向著父母向著看著他的過往行人很無助很用力地號著,沒有人理會他的委屈,他的父母生意正好,手忙腳亂地招呼客人,街上行人“嘖嘖嘖”地可憐幾下,很快地去趕路忙活自己的事了。小兒子在百般的無奈和冷落之下靜了下來。小姑娘很傲氣地看著他,一副五歲孩子世故的臉,教訓道,哭,哭,有什麼可哭的?燙著你了噎著你了壓著你了,你看你怎麼著?不能不讓人佩服這麼小的孩子的伶牙俐齒來。做姐姐的最終牽了弟弟,用他的衣襟給他抹了臉。小兒子的汗衫上除了油膩和髒漬外,又多了濕漉漉黏搭搭的鼻涕和淚水,簡直一片混沌和五光十色。

這條街上除了劉飛超家賣蔥油餅和刀削麵,還有好幾家賣早點的小鋪,賣豆漿豆腐腦兒的肖婆婆,賣拖把塑料桶的李老板,還有趕早市違章擺攤的許多小菜販子。每天一早上的時光裏大家就熱鬧起來,趁著城管稅務的沒有來,拚著辛苦趕一下早晨的集市,賺下一點飯錢。有時候也會有騎了自行車馱著一大堆零零碎碎物品的外地漢子,瞅一個空地支起一張攤子,賣一大堆花花綠綠的襪子,用很濃北方口音的普通話從一個自製的小喇叭裏唱著:路過的,上班的,下崗的,過早的,請來我這兒瞅一眼,工廠派我來直銷,上好的襪子便宜地賣,美國的絲,韓國的線,千絲萬繞成精致,掛不破是撕不爛,一塊錢一雙保您笑花了眼,嘿,保您笑花了眼。……很多的人被他順口的快板牽了過去,自是問得多買得少。他還是鍥而不舍很用力地吆喝著。李小培的兒子循著鬧勁也跟過去了,女兒也是愛熱鬧的,還有那麼多五彩斑斕的襪子,身子也隨著弟弟過去了。賣襪子的看著人多起來了,就把一雙長筒女襪一頭係牢在他的自行車上,一頭就扯牢繃得直直的,拿把尖刀在繃直的襪麵上來回劃著。你們看,你們看,刀子都劃過去了襪子還沒破!大爺大娘們,您瞅這質量!買菜買早點的老頭老太太就圍了許多,摸摸他的一包包襪子,有小孩的,有老人的,有連褲的,有短筒的,有男式有跟的,有女式無跟的。有人就問了,能不能再便宜點?漢子就有點惱了,話音裏還是憋著笑嘻嘻的腔兒。您看您說的,一塊錢一雙!您到哪兒有賣恁便宜的?一塊錢能買來個啥?!有老頭老太太就掏了腰包,買了幾雙。從眾的到底多些,開了個頭,有許多人就三雙五雙地買了,生意鬧起來了。有女人趿著拖鞋穿著露胸露胳膊的睡衣也揚長過去了,漢子衝著叫道,小姐小姐,有連褲襪賣呢!一塊錢一雙!女人吊梢著眉,無精打采的慵懶的臉立刻容光煥發開來。連褲襪?我要它幹嗎?夏天光腳多涼快,我穿什麼襪子?總還是停了下來,隨便撥拉一下襪子,給孩子挑了兩三雙。這質量不怎樣啊!一邊嘀咕著,一邊掏了錢包裏的錢還是付了過去。

一街上的人都扭著頭看這熱鬧,賣小白菜的,賣蓮藕的,賣茭白的,賣李子的,一邊張羅著自己零零碎碎的生意,一邊扭著臉看賣襪子的把式,看這小街道難得的喧嘩和稀奇。過了一陣子,小攤販們喧囂起來,拎著擔子準備撒腿就跑,是城管的來了。看看動靜,大家又都靜坐了下來,像草地上的兔子,支楞著耳朵,一副緊張兮兮卻又處變不驚的模樣。城管的直朝那漢子過去了。並沒攆他走,也並沒掀他的攤子,兩個城管樂嗬嗬地看著他,聽著他一順嘴地說著那快板,隻聽得他一徑說完,就笑著撕了一張票子找他要錢。漢子嘟嘟嚷嚷地,這一早上,生意一個沒做成,來回收費的倒應付六七個了。一個年紀大點的城管望著他,嘴挺利索的,你哪兒人呀?漢子道,山東日照的。年紀大點的城管就問了,日照的?日照可富咧!怎跑這地方販襪子了?漢子說,哪個地方都有窮有富的,廠子垮了,不得不幹這營生啊!城管撇嘴道,都哄誰呢?隨便誰現在都自稱下崗工人,廠子垮台了,自己包銷廠裏的產品,不定在哪個水貨市場批的倒來賣呢!漢子就急了眼,我誑你是地上爬的。城管就拍他的肩,算了,自個兒好好幹吧。臨了,又笑一笑,咱可是老鄉,我也是山東的,臨沂。一街的攤販都衝著漢子友好地笑,因了他,可能今早的菜賣的時間久一些了。

李小培這會兒停了下來。早上的一撥上班族的生意剛做完,再過一會兒是晚上通宵打麻將的那幫散場的主兒的生意,這當口閑下來,開始和隔壁賣豆漿豆腐腦兒的肖婆婆聊天,都瞅著那賣襪子的漢子笑,美國的絲、韓國的線……肖婆婆說,聽,他可一套一套的,念著怪押韻的。李小培就笑了,像唱歌一樣的,怪好聽的,不知是不是自個兒編的?有兩個學生過來買蔥油餅,李小培就忙站起身又走到案板前剁了稱好利索地擱進一塑料袋裏。肖婆婆拿著大毛巾呼啦呼啦直擦臉上脖子上的汗,這天熱的!李小培笑道,婆婆,您太胖了!肖婆婆就笑了,可不是!你們山西可有這地兒熱麼?武漢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劉飛超剛下完一鍋子麵,起了鍋,擱了料,端給兩位食客,也笑嘻嘻地插話道,現在全國哪個地方不熱呀?連北京,都一弄有四十多度呢!我們北方,白天也和這兒差不多,不過晚上涼快點,潮氣也不重,所以不顯得悶。女兒小丫過來了,摟住小培的腿,知道大人們在說著這悶熱的天氣,自己的請求就容易被允許,撒著嬌地嗲裏嗲氣地說,媽,我要吃冰棍,媽,我要吃冰棍!李小培就歎歎氣,從鋪板下的抽屜裏拿出幾枚五角的硬幣,遞給小丫,和弟弟一人一根,多的錢還給媽媽。

小丫接了錢,愣了一下,頂著的兩隻絨黃小球的頭就看著媽了,小根呢?我咋沒見著呢?又有人過來買蔥油餅吃刀削麵,小培一邊利索地切好稱足裝上塑料袋,一邊扒拉著抽屜裏的零錢找給別人,一邊就說了,小根不是跟著你的嗎?到哪兒去了?劉飛超把削好的麵放進鍋裏,在大碗裏配了料,扭頭看看女兒。小丫愣愣地發著呆,一雙眸子充滿著惶惑和不安。劉飛超忙撈了麵條,趕著問了句,不跟著你嗎?小根跑哪兒去了?

小丫趴在麵館兩側,左右認認真真地張望了個遍,早晨的蔬菜攤子都散得差不多了,都是旁邊郊區農戶自種自銷的菜,量少,質高,早賣完了撤了走人了。太陽很凶猛地出來了,把番茄街曬得通透,火辣辣地晃得人睜不開眼,早市上溜達的老頭老太太早回去了,隻有那賣襪子的漢子躲在一側高層建築的牆蔭下,扯著嗓子仍舊不含糊地叫著,美國的絲,韓國的線……整個街道因為他的聲音而顯得聒噪起來,有點讓人暈暈的感覺,白光很明朗很放肆地照耀著,一條街就顯得寬闊而灼熱起來,可是,沒有李小培兒子小根的半點影子。

小培有點急了,扯了扯女兒,弟弟呢?他不一直跟著你麼?

小丫就有點愣了,嘴鼓了起來,眉頭也皺了起來,她也怎麼都想不起來弟弟去了哪裏了。

肖婆婆也跟著著急了,快去找找,別給弄丟了,這可是個小子呢!別讓人拐了!

劉飛超忙說,不會的,不會的,他那麼小能到哪裏去?李小培就扯掉身上的那件白圍裙,雙手用力在兩襟搓了搓,火急火燎地就跑了。整條街道跑完了,犄角旮旯,牆角根裏,冰棍攤前,炸小麵窩的攤前,所有能想著的地方,李小培都去了,扯著嗓子也喊了,五六個來回下來,再回到自己的麵館裏,看兒子還沒回來,人就有些癱軟了下去。肖婆婆說,別急,別急,這可是一個孩子,可不是貓兒狗兒的,哪能說沒有就沒有呢,再靜下心好好找找。李小培就蹲在牆角裏,用手抓撓自己的頭發——她一緊張就抓撓自己的頭發,和劉飛超拌嘴打架也抓撓自己的頭發,這會兒更抓撓得起勁了,恨不能拔掉自己的根根頭發。她咬著牙齒愣了一會兒,衝著小丫就過去了,不是跟著你嗎?不是一徑跟著你嗎?你到底把他帶哪兒去了?小丫就哆嗦起來,劉飛超也蹲下來,盯著女兒問道,丫,好好想想,弟弟去了哪裏了?小丫咬著嘴唇,發黃的臉就有些變白了,使勁地搖著小腦袋,兩隻絨球很有節奏地在她頭頂擺動著,很好看地飛舞著。

肖婆婆忙拉過小丫,你們可別嚇著孩子!別那個沒找著,這邊又饒上一個。然後就對著小丫說,好好想想,是和弟弟在哪兒分開的?

小丫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小根半個小時後是被“紅紅發廊”的那個老板娘送還來的。那個時候劉飛超的麵館已亂成一鍋粥了,李小培蹲在牆角不停地哭泣,小丫被肖婆婆攬著也不住地號啕大哭。天熱,加上那個哭勁,肖婆婆胖胖的身子也急出了一身的汗。劉飛超已決定報案去了,肖婆婆講的話未免太讓人害怕了,她說,拐走了賣走了去個好人家也不打緊,就怕去了那壞人家,比如乞丐幫,把孩子的腿、胳膊弄折,可憐樣地丟在大街上去討飯要錢,那才是罪過。還有哇,她說她也是聽老街坊講的,有的人就把小男孩迷了去,摘下他的小蛋蛋做藥引子,再送還來,這可不是廢人一個了麼?李小培越聽越哆嗦得厲害,她可是把這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人還說她福氣好,第二胎就生了個男娃,他們老家的,頭一胎生女娃原還是可以再生二胎的,可多少媳婦肚子不爭氣,一個接一個地生了女娃兒,偷著躲著跑到外鄉去生男娃。會生的先生女孩再生男,女孩是娘的小棉襖,男孩是娘的頂梁柱,李小培是小棉襖和頂梁柱都有的主兒,可沒想,這頂梁柱眨麼下眼就生生地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