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海洋生態係統從以“矽藻—甲殼類浮遊動物—魚類”為主,轉變為以“甲藻—原生動物和微型浮遊動物—水母”為主,就意味著海洋中占主體的部分不再是魚類而是水母。海洋會退化,成為隻長水母的荒原。——中國,《2010年初第362次香山科學會議總結報告》
科研人員操作違規,誤將試驗用海蜇投入自然環境。——2075.7.14“621生物汙染事故”的原因初步查明
在我們不曾知曉的地方,戰爭從未止息。——2125.8.5《對“621”事故的最終解讀》
時鍾滴答作響,我們正在向“生物學的廣島”靠攏。——1970《未來的震蕩》[美]阿爾溫·托夫勒(未來學家)
1
2075年8月5日。
清晨。空氣裏遊蕩著火災後特有的刺鼻氣味,海風的鹹澀,以及若有若無的腥臭。
戰士們站在警戒線旁,腳下散落著酒瓶。“為勝利!”有人喊道。另一個醉醺醺的人瞥了眼火災後的廢墟,發出刺耳的大笑:“為懲罰!”
有穿著軍裝的人朝這邊走來,他們不約而同地安靜了。離門口最近的小夥子眯起眼睛辨認何哲的軍銜,神情變得嚴肅。“上校!”他喊,噴出一股酒氣的同時努力站直,歪歪扭扭地敬了個禮。
何哲冷淡地掃視他們,問:“怎麼回事?”“有漁民比較激動,過來鬧事兒。沒傷到人。”那個年輕人頓了頓,補充道:“我們來的時候,這兒已經燒毀了。”
何哲點點頭,然後朝那幾棟廢墟般的建築走去。
“危、危險。”有人提醒。何哲沒有理會,徑直走入那扇在火災中扭曲的大門。火焰剛剛熄滅。滿地是泥濘的灰燼。
他走過牆壁焦黑的走廊,走過扭曲的文件櫃殘骸,走過一地的碎玻璃。
十五分鍾後,重新出來的何哲沒再看那隊士兵一眼,匆忙離開。在他的口袋裏,有瓶純度很高的生物致死劑,上麵貼著標號:“六十七”。
有輛車在馬路對麵等他。駕駛座上的人說,我們先去軍部。何哲點點頭,有些疲憊地說:“抓緊時間。”
他們沿著海岸線一路行駛。原本金色的沙灘,被一層層褐色的物質覆蓋,那是海蜇們腐臭的屍體。新趕到的誌願者正在那裏忙碌著,試圖清理,卻怎麼也清理不完。
何哲轉過頭,閉上眼睛。
去軍部參加了授銜儀式,別著嶄新的肩章,在赴任第七科研所所長的路上,何哲昏昏欲睡。他又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江良給他留下了那麼深刻的印象,讓人一生都無法忘記。
大四時,學校突然組織了場考試,題很難,全係都要參加。成績下來後,何哲被導師叫去辦公室,有位穿軍裝的年輕男子在等他。那人神色不羈,打量著何哲,突然就笑了出來:“怎麼,是你這根豆芽菜考了第一名?”何哲瘦是瘦,還沒被人這麼明目張膽地嘲笑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站在旁邊的導師抄起本論文就朝江良揮去,語氣幾乎是咬牙切齒的:“挖人牆腳還這麼趾高氣揚,你看我……”
一下午的時間,他們聊了很多。
畢業晚會那天,何哲被江良死皮賴臉地接到了海邊,參觀第九研究所的水下繁育池。沙海蜇—L。和沙海蜇外表相同,隻是在個別基因上稍有差別,繁殖速度是普通海蜇的九倍。海月水母A,子代基因變異率能夠達到百分之十七以上……何哲從沒聽說過這些生物。這和他平時上課接觸到的東西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三十年前,一群愚蠢的外國研究員,想通過基因改造來加快食用海蜇的繁殖速度,以提高經濟效益……可惜,他們無法控製自己的創造品。”何哲沒有問,為什麼這些事情沒有被寫在教科書上,在外界也沒有什麼消息。一旁的玻璃幕牆後,無數水母在淡藍色的海水中自由穿行,仿佛永遠也不被拘束。
他們來到了江良的辦公室。那裏擺放著很多瓶瓶罐罐,各種海蜇的標本泛著詭異光澤。詭異卻美麗。江良倒了兩杯酒,衝何哲舉杯:“還沒說呢——祝你畢業愉快!”
溫室效應,海水富營養化……水母數量激增,大型水母爆發。
近海的漁業資源開始衰退,海水中毒素逐漸泛濫。如果任其自由發展,最終海洋生態係統將失去恢複力——嚴重的危機。各國都在研究對策,也都沒什麼突破進展。
硝煙。何哲想,沒錯,每一滴海水中都融入了硝煙的苦味。科技戰早已在各個領域中蔓延,人們彼此心照不宣。他微笑,飲下冷酒。
“歡迎加入。”
水母爆發,四十年一次被視為正常的自然現象,一年一次隻會惹人恐慌。
作為海洋生態係統的“盲端”,它們能以大多數浮遊生物為食卻沒有什麼天敵;通過自身的刺細胞係統,能殺死碰觸到的大部分生物。有性生殖僅僅是開始,螅狀幼體會生出匍匐根不斷形成足囊,甚至橫裂體也會不斷橫裂成多個碟狀體……無性生殖更能保證大量繁殖。何哲想起大學時,自己導師的感慨:“想要讓水母回歸正常數量,或許隻有毀滅整個海洋。”
這話已經過時了:“621”事故過後,整個水母科都不再具有威脅。
但隻有一片海洋被毀滅。
2
2077年6月21日。
那場災難之後,住在附近的人家陸續搬走。
何哲以不可思議的低價買下了研究所旁的別墅。這棟別墅的原主人,投資的鮑魚池全部遭到汙染,血本無歸後選擇了自殺。那陣子,這座城市的自殺率特別高,人們寧願死,也不願一無所有地離開。
從別墅裏能看見海,也能看見長在研究所門口的槐樹。他認得這棵樹。當時在所裏,要沒日沒夜盯著顯微鏡做實驗,眼睛經常會刺痛而流淚不止。江良知道了,就命令他時不時抬起頭,對著窗外那些蔥蘢的綠葉,看上幾分鍾。
這兩年來,何哲隻需要看看數據文件,製定一下研究方向就可以了,再也沒有那麼拚命過。其他領域的戰爭還在繼續,但是對於“海蜇戰”來說,白熱化的抗爭早已過去。
兩年前,世界二十個著名漁場減產了30%以上。在被捕捉到的海蜇中,還出現了重達350公斤的巨無霸。幾個臨海城市,海水浴場裏被海蜇蜇傷的人數年年上升。
何哲日複一日地調節著水溫,日複一日地測試著那些實驗用海蜇:要研究怎樣減少繁殖,必須先要知道它們的極限在哪裏。他們研究各種基因型的搭配,培育出的海蜇在繁殖速度上,遠比捕撈回的樣本更為恐怖……當然,為了保險起見,他們也配置出了各種具有針對性的致死劑。那群愚蠢科學家的錯誤,沒人想犯第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