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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裏四周都是山,那山其實離我們很遠,隻能看到連綿起伏的形狀,這形狀給我們帶來一種被包圍的感覺,無論目光放得有多長遠,終究要被這形狀給擋回來,日子因此變得逼仄冗長。又是丘陵地貌,田地被地勢弄得不成規矩,隻能進行原始的刀耕火種。犁田的牛望天叫聲“哞”,便是一股子窮味。一切都毫無指望的樣子。我就這樣毫無指望地發育成長,長到下麵來了月經,胸部也漲成兩個果核。這突出的兩團肉總是引來男人的目光,這些目光猶如黃蜂的刺,有毒,看一下就有如被蟄一口。我找布將這兩坨肉纏上,我奶奶卻將我胸上的布條扯下,說,女人天生就是長這兩坨肉的東西。我說,不想讓那些男人看。奶奶說,看一眼你身上少塊肉了還是少根筋了?我橫著眼睛看她,她卻將巴掌揚起。我怕她,也就隻有聽她的話。我眼睜睜看著我的胸部長成桃長成蓮蓬長成羞恥。
逢到村莊有熱鬧看時,擠在人群裏,我的胸部總是會遭遇到偷襲,有意的無意的,用手或者是用胳膊肘。我想找出些形跡,可是那些老少爺們全都笑嘻嘻地盯著熱鬧看,都像沒得逞又都像得逞了似的,這令我很氣惱。我氣鼓鼓的樣子像根雷管,隻要有人敢點火,我就敢爆炸。
有天在祝鶯鶯家的竹園裏我捏著鏟刀對祝鶯鶯說,我想殺人。祝鶯鶯一驚,說,殺人要抵命的。
抵就抵。我不怕的。我說這話的時候感覺到體內有股衝勁兒,它們在我的五髒六腑間左右奔騰。
我握著鏟刀一鏟刀一鏟刀地將坑挖得很深很深,深得有如陷阱。我們這兒家家都有竹園,風一起,滿耳朵都是“沙沙沙”的聲音,如翻一本紙張發脆的陳年舊賬。我們挖坑是要在這些坑裏撒上鳳仙花的種子,村人都說祝鶯鶯十個手指頭長得像十支筆,好看,她也便格外喜歡她那雙手,想著要用鳳仙花來染指甲。我曾把我小姑的指甲油偷了一瓶送她,但她第二天就還我了,她媽說指甲油是不正經的東西。
祝鶯鶯的爸爸是村裏小學的老師,肚子裏有點墨水,她媽似乎也沾染了一些,講話頭頭是道,是我們村公認的賢妻良母。她說不正經就一定是不正經的。我捏著祝鶯鶯還我的指甲油,像捏著一件不光彩的證據,讓人心慌氣短。放學回家,我將那瓶紅豔豔的指甲油扔進了大堰。
我們家跟祝家是前後門,但我們兩家少有往來,連祝鶯鶯都很少到我家裏來玩,偶爾來一次,橡皮筋都還沒來得及展開就要被她媽媽叫走,好像我們家堆了一屋的屎要汙了她女兒似的。
鄉村裏最難度過的是夏天,那些風蹲在樹上像是死了似的,直到晚上才喘出點氣兒來。乘涼時,我們新村的幾家都共用一個台子,那台子高,風似乎格外茂盛些。不等太陽落山,我爸就到大堰裏擔水,將偌大一個台子潑得濕淋淋的,還在一角的土堆旁燃起幾把艾蒿,弄得滿台子都是青煙。出來乘涼的村人會笑著對我爸說,多謝仁海幫我們趕蚊子。我爸說,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煙子淡些後,二叔和小姑就往台子上抬家什。二叔跟小姑是一對雙胞胎,他們倆總喜歡一起做事情,比方一起抬涼床抬躺椅和一張方桌。這些家什都是用細細的篾織就的,入夏時就用油潤一道,過了油的竹器,在夜裏都能閃出光來。四方桌擺上瓜子、皮蛋、花生米,雲片糕之類的小吃。能在不年不節的日子裏擺出這幾樣茶食,隻有我們家。
果然就有了閑話。一個雨天,我跟祝鶯鶯在村頭一戶人家的水泥簷下抓子兒,子兒是用破碗的底子敲碎了磨成的,抓起來梆梆響。抓著抓著我忽然聽到屋裏有人說,馬家都是拿女人來墊日子的,一代又一代,現在靠的是從貞,再過幾年小節就頂上來了,你看她那對媽(奶)發得幾好哦。接著便是一陣哄笑。
我驚住了,拋向天空的一枚子兒“啪”一下砸在地上,猶如一聲驚雷。我的心裂了一道口子。
誰?窗戶推開,是祝鶯鶯的媽媽,我看見屋裏還有一圈村裏的老老少少。祝鶯鶯的媽媽急急地說,小節,我們不是說你們家,你是好孩子。
我感覺到了我上牙敲打下牙的“咯咯”聲,我將手裏的硬邦邦的陶子兒一把砸向屋裏。我聽到了一片“哎喲”聲和倒吸涼氣的聲音,還有辱罵聲。
雨天聽來的秘密,令我對整個村莊都生出恨意,我希望有雷來劈我,讓我化作火球,我要到處滾動,我要燒毀這個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