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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我一般會到江邊散步,對著夕陽鋪陳的江麵點燃一支煙,靜靜想一些心事。江邊種著高高的白楊樹,風一吹,嘩嘩作響,像一片掌聲。江堤向天蜿蜒而去,無拘無束的。忽然尖銳的蟬鳴從我衣袋裏傳出,是手機的鈴聲,一聲一聲像針尖一樣細也像針尖一樣有力。手機上顯示的是“安”。安?我心裏一緊,手指也哆嗦起來。
我父親在四十二歲那年沒管住他的中腿,與他的一位女學生為我鼓搗出了這個妹妹。這些年我試圖將她忘掉,仿佛真的忘掉了,我連做夢都不夢見她。可是,總在不經意間,在毫無防備的晨起或深夜裏,她就像劃火柴一樣“嚓”一下從我的心裏掙脫出來,將我的髒腑燎起一個個血泡。
當年學校傳言我父親跟女學生的消息,可我們都不信。父親是位老實人,他每天皮鞋錚亮,西裝筆挺地站在縣一中畢業班的講台上傳道授業解惑。他的班裏經常會冒出文科狀元來在市裏省裏甚至全國轟動一下。每年高考後的暑假,我們家從不開火,我和我媽還有奶奶跟著我爸一道輾轉在各個飯店的謝師宴上,吃得我們頭發尖都能淌出油水來。
他拿著講義走向教室的情形如農人走向田地。他崇拜毛澤東,是黨員,他辦公室的玻璃板下壓著他手書的共產黨入黨誓詞。父親不苟言笑、方方正正像秤砣一樣,很穩,我們覺得一個舉起拳頭宣誓永不叛黨的人應該也是不背叛家庭的人。
當那個女學生來到我家跪在我母親的腳前請求我母親的原諒,我們才知道這事是真的。我母親看著我父親,我父親不說話,他把臉扭向了窗戶,窗外的院子有一叢黃色的野菊花,是父親特意種的,他向往祖上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自在生活。
那個女學生說她懷了我父親的孩子,她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那一刻我頭上滾過一聲炸雷,我感覺我腳下的地都在晃動,這個站著像門板一樣的男人“轟”一聲在我心裏倒塌了。父親的沉默並不是軟弱更像是逼迫,他是願意娶他的女學生的。奶奶在看了女學生的肚子後就開始躲避母親的目光了,她想抱孫子的心還沒有死。我看到我母親眼睛裏的光滅了。
父母離婚後,我跟了母親。母親沒有工作,父親給了母親十萬塊錢作為安家的費用。母親將這筆錢存進了銀行,她找了個打掃公共廁所的活兒,以此來養活自己。那一年,我滿十六歲,正在讀高三,成績總上不去,成了學校的包袱。原本是打算複讀的,但為了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學會了頭懸梁錐刺股,我的屁股長出釘子釘在板凳上,我的眼睛也長出釘子,釘在書本上,我把那些書看出一個坑來,最後我考上了武漢的一所大學。雖然離我心中的遠地方還差十萬八千裏,但我母親已經很阿彌陀佛了。
父親不惑之年對家庭的背叛在我的心裏凝結成不散的陰霾,每次突然想起時,就讓我對他有種刻骨的仇恨。我想著要報複他。我在大學裏開始學著抽煙喝酒,化著濃妝混在男孩子堆裏打情罵俏,勾肩搭背,一副很隨便很開放很有性經驗的樣子。那個時候我是如此地喜歡自己糟蹋自己,我曾是他眼裏的一顆明珠,如今我要把這顆明珠扔進糞坑裏。可是我的內心卻對這些男人嫌惡至極,在他們親吻我或是要進入我身體的時候,我會惱羞成怒,我會舉起我的巴掌。我用巴掌扇走了好幾個男人。
聽母親說那女人跟父親生了個女兒,叫陶安。母親臉上流露的是喜色,她為父親的遺憾感到欣慰。母親很得意地望著我說,陶家撐門立戶的還是你。我鼻子裏輕蔑地哼出一聲,這樣的家門如一副破碎的河山,撐不撐,立不立沒多大意義。
奶奶在見到陶安後就大病不起了,拖了四年就去世了。這病床上的四年都是母親照顧的,奶奶對母親懷有巨大的歉意。她垂危時像君王臨死立儲君一樣對守候在一旁的親戚們說,我做一世人,隻一個兒子一個媳婦一個孫女,再無旁人,孝心單子上的人不要弄錯了。遺命大於天,父親不得不遵從。孝心單子上真的沒有陶安她們母女倆,但是她們母女倆還是早早地就去了殯儀館,幫著給客人端茶倒水。每個去的人頭上都有一頂孝帽,父親和母親是一身重孝,白布從頭裹到腳,我和奶奶的侄兒們都是一身大孝,長長的如鬥篷一樣的白布走起路來衣袂飄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