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未展芭蕉(1 / 1)

簡樸的庭院裏,木頭回廊彎彎曲曲,爬滿了綠盈盈的藤類植物,回廊兩旁種著高大濃綠的芭蕉——

冷燭無煙綠蠟幹,芳心猶倦怯春寒。一緘書劄藏何事,會被東風暗拆看,隻是那春寒早已化作了夏風,拂過青扇般的葉麵,火紅的,亮黃的花朵鋪過院子,搖曳生姿。

假如時光隻停留在這一刻該有多好,沒有煩惱,沒有傷痕。

我縮在高大的芭蕉下,一身蔥綠的襖裙,削肩蠻腰,顯得單薄,黑靛的烏發梳成女童慣常的垂鬟,桃瓣狀的眼眸,本應明媚靈動,卻烏沉沉如一汪深潭,秀挺的鼻梁,透明的櫻桃小嘴,拆開看五官驚人地完美,和諧地分布在那張白皙如瓷的古典瓜子臉上,可不知怎的,總體看起來遠遠沒有單看那麼明媚動人,更像是一抹幾近透明的影子——濃綠高調的芭蕉影子。

也許隻是因為,從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學會了忽略自己,也竭力讓別人的眼中同樣沒有我,如同暖春一抹無依的薄煙寒影,而不是這濃麗驕傲的芭蕉——就像此刻,我藏身在這芭蕉之下,幾欲與芭蕉化為一體。

轉廊處,慢回閣,嫋娜而來的翠影紅裙,直直地漫延了我的眼底。

“三小姐又去哪了?真真不讓人省心,一轉眼又不知藏在哪個角落,這樣的性子,哪有一點咱們將軍的氣魄?”一道較沉穩的聲音響起,卻又掩不住的埋怨。

“是啊,是啊,而且三小姐和將軍一點都不像呢,三小姐的娘親是那個地方出來的,誰知道三小姐是不是將軍……”尖尖的響起另一道聲音。

“噓,掌嘴,亂嚼蛆,府裏的規矩都忘得精光了?”

“又不是我一個人這麼說……”

不服氣的聲音越來越小,我注視著一青一紅兩道纖細的丫鬟身影慢慢轉過回廊,並不十分著急地,甚至有幾分幸災樂禍,消失在盡頭,心頭無波無緒。

我慢慢地蹲下來,芭蕉下潮濕的土壤鬆軟綿柔,踩在上麵,腳底仿佛踩著一塊包著棉布的木板,很是舒服,我隨手撿起地上的一支零落的芭蕉葉硬莖,在地上輕劃——風卷雨,雨複卷濃心,心似隨風而去,無愛亦無憎。

八年來,府裏的下人們之間暗中流傳著一個不息的疑問——三小姐到底是不是啞巴?

啞巴?是啊,初生伊始,身綿如團,卻不哭不鬧,清露桃眸冷冷地注視著弱柳扶風的母親,稍稍失望的父親,若不是那清淺幾無的呼吸,眾人都要以為母親誕下一名死嬰了。

而實際不過是,奈何橋上,我早已窺破今生的富貴跌宕,雖被欲蓋彌彰地遮掩去十之八九的內容,可我亦未曾看漏鬼差詭異的微笑,孟婆無奈而刻意的遺忘,一碗混濁的忘生湯,掩不住連地府亦被浸染的陰暗。

算計,算計,我柳煙波世世受輪回之苦,一生算無遺漏,總因窺破天命而被命運假借貪婪政客之手,折盡我的陽壽,又豈會看不破這最後一世的命格?

十世了,整整十世,九世的顛沛流離,冷暖世故,消散在忘生湯的混濁浮影中,這迷離如夢的最後一世,為什麼偏偏讓我保留一切記憶?

也罷,孤煞入命,生生無依,閱盡滄桑,海天入道,我不想強求,亦不再想擁有,無法主宰自己,亦無需主宰自己——

一切的貪嗔怒癡,源於執念,而今我放下一切,明鏡無台,又何處沾染塵埃?

身後,倏忽出現一名青衣中年人,低眉順眼,膚色如銅,身若鐵樹,偶一揚眉,一轉眼,精氣如電。

我慢吞吞站起來,微髒的手不在意地擦拭與裙裾之上,霎時毀掉一件上品緞衣——我八歲生日時,大娘送我的禮物之一。

抬眸,與他靜靜對視。

陽光穿過芭蕉,投在我的身上,晴光崢嶸,一瞬間,那透明得幾與藍空化為一體的麵龐,突兀地映出幾分跳躍的生動明媚,仿佛平淡的水墨畫不協調地著上豔豔彩光——中年人驀然低頭,眼中掩過光芒。

“三小姐,老爺有請。”

慢慢跨過二門,走向那將軍府嚴禁外人踏進的書房——將軍一妻一妾,一子兩女,唯有我能夠自由出入,這在別人眼中是無上的榮耀,起碼,數丈外內門廳內,那雍容站立、精心修飾的雙眼幾乎瞪穿我的女人,就恨不得我立刻去死。

她的身邊,一雙嬌貴秀麗的兒女,默默地望著我,我名義上的姐姐滿頭珠翠,黛眉緊蹙,紅唇緊咬,攥緊了雙手,而名義上的哥哥則低垂著比女人還漂亮的臉龐,反複欣賞著自己保養得白皙嬌嫩的雙手——亦是被身為第一武將的父親厭惡到極致的雙手。

書房書房,不聞半毫墨香,隻見滿牆的兵器森然,寒氣浸骨。

那書桌後的男人,風霜在他的臉上刻下如刀的利痕,眼中充滿所謂的慈愛,這種眼神,我曾清楚地看見也停駐在他的另外兩個子女身上,隻不過,當我那身為鄲陽第一美人的母親進門後,當我這個神采特異的女兒出生以後,這種慈愛開始轉移到我的身上。

我斂裙行禮,並不吱聲,今生既然選擇沉默,就該沉默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