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丁鋼騎上那輛破舊的鳳凰牌自行車衝出工地大門,他睃了一眼手腕上的電子表,時間是14點44分。他嘴皮子動了動,在心裏把時間往上加了27分,然後長吸一口氣,腳上趕緊再多用了幾分勁兒。
這電子表是丁鋼三天前在夜市的地攤上買的,花了兩塊三毛錢。他原先那隻寶石牌手表是結婚那年老婆花了一百多塊私房錢買給他的,五年多來,它幾乎算是一直很準時的,但在六七天前,忽然卻一動不動了。他拿著心愛的手表跑了兩家鍾表修理店,那個年輕女師傅說,修好它,起碼得十塊錢;而那個老頭子師傅更黑,狡猾地說這沒個準,或者二十或者三十塊吧,在沒修好東西之前沒法講價錢。他思謀著要再跑一家修理店的,可是沒找著,結果想想還是算了,買隻電子表戴一戴得了,電子表賊便宜,走壞了也就走壞了,不心疼。不過沒想到的是,他拿這兩塊三毛錢的電子表跟工地裏的那隻掛鍾比對,它還挺準時的,一整天準是要慢走九分鍾!
出大門,車子從工地坑窪的沙石地下坡,前輪剛衝上街道平坦的水泥地麵,後邊就有人嚷了起來。
哎,曹操,慢點兒!
丁鋼回了下頭,見是老鍾和小炮,他們也搶在大夥兒的前麵,正屁顛顛地從工地騎車出來。
小炮接著老鍾的話茬嚷,急啥,別急呀,超市裏有的是月餅,去晚了也不會賣光的,就怕你曹操買不起好月餅啊!
丁鋼原本是不想停下來的,因為他趕著要去給家裏存錢。上午的時候,當他聽管工地的來富說下午要給大夥兒發一次工資,同時工地裏也放假半天,他便立馬給三叔家掛了個電話,叫三叔家的人去告訴自己老婆,讓老婆半下午裏拿自家的存折去一趟鎮上的儲蓄所,就可以取錢了。可不料,來富他中午又喝多了,等他在哪兒睡了一覺再來到工地,時間晚了。現在都三點多鍾了,剛剛拿到錢的丁鋼正想著在老家的鎮上,他的老婆是不是趕到了儲蓄所,或者是在儲蓄所的櫃台邊已經等很久了。丁鋼回了下頭之後,他原本是想說他不是去超市買月餅,而是要趕著去給老婆存錢的,可聽了小炮這明顯是嘲笑的陰話,他卻忍不住停了下來。
丁鋼忍不住停下來,是因為他自己心裏高興。在這個中秋節的下午,他丁鋼有太多值得高興的事兒啦——比方說,他日盼夜盼,終於盼到了工地裏又一次下發的工資;又比方說,中午他給三叔家掛電話,三叔不在,接電話的是三嬸,三嬸說呀,他的老婆奶水很足,像頭奶牛,三嬸又說呀,他的兩個半月大的兒子長得胖胖的,額頭高高的,耳垂大大的,眼睛圓圓的,那可不是種地打工的料,那是有出息的相,指不定將來出去讀了書當個大官呢!再比方說,前幾天,他在超市裏相好了一種現做現賣的月餅(看見月餅堆裏有個破碎得露了餡兒的,他還偷偷掰下來一丁點兒嚐了嚐),鹹的,肥肉餡兒,冒油,噴香,兩塊錢一個,比起那些帶包裝的可便宜多了,等一下存了錢,他決定要去買一個!
丁鋼的老爺車沒了車閘,當他拖著一隻腳,拿擦地的鞋底兒當車閘,好不容易停下來,馱著老鍾的小炮就把車騎到了他的身邊。
怎麼?你小炮都買得起雞呀,難道我丁鋼還買不起幾個月餅?丁鋼看著小炮,眯眼笑了,然後才對著小炮後麵的老鍾說,你們先去買吧,我要趕緊給老婆存個款!
丁鋼眯眼笑著重新騎上老爺車,而小炮向他那快散了架的車後架猛踹一腳,等他穩住車子再回過頭來,小炮用力向他做了個中指朝天的手勢。
舉著手勢,小炮笑罵,今兒個晚上啊,老子先吃兩個月餅,再去買一隻香噴噴的雞——怎麼樣?你曹操要是有種,就跟老子來!
丁鋼的老家在河南許昌,那可是個曆史名城——《三國演義》裏麵,曹操架著皇帝老子把各路諸侯呼來喝去的,在的就是那個地兒。丁鋼來到浙江,中途進入這個叫作“錢江花園”的工地,他沒幹多少天活,就被小炮起了個“曹操”的綽號,接著大夥兒就叫開了。丁鋼被叫成了“曹操”,那是由於丁鋼有一肚子的三國故事尤其是有關曹操的故事,並且他總是以自己的老家是在三國時“天子腳下”的地盤為榮而津津樂道的緣故。但是丁鋼不喜歡大夥兒叫他“曹操”,他說曹操可不是個什麼好東西。作為對給自己起了綽號的來自安徽蚌埠的工友李大軍的回贈,丁鋼也給李大軍起了“小炮”這麼一個滑稽的綽號。
丁鋼給小炮起了這麼個綽號,那是因為小炮經常跑去工地北邊的那條建設南路“瀟灑”的緣故。建設南路正是聞名的“雞場路”,每天夜裏,那裏沿街聚集著很多接生意拉客的野雞,而據說小炮找的一律都是三十塊錢一隻的貨色。
小炮在丁鋼進入工地之前,就去過幾次建設南路,他的事跡在大夥兒中也是盡人皆知的,但是小炮一直不叫“小炮”,他一直都叫李大軍。自從丁鋼叫“曹操”之後沒幾天,李大軍便開始叫“小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