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3)

許多年來,每當朱大葉先生騎著捷安特牌自行車在大街上穿過,他的身後經常會有人駐足觀望,要是觀望者不止一人,一起觀望的他們或許就互相議論開了。人們觀望和議論朱大葉先生,這也在情理之中。誰不知道,朱大葉先生可是朱家的後人——城西朱家世代名醫,朱家老宅院門前至今豎立著一塊石碑,上書鬥大的“朱宅”二字,這塊象征著尊貴府第的石碑,據說是早年共城及其周邊地區霍亂流行,而朱大葉先生的曾祖朱一枝先生救活了不計其數的百姓之後,百姓們為感激朱家而重金請了當時的某位民間書法大家和著名石匠專門打造的。朱一枝先生的兒子朱風眠先生,名頭也非常響亮,當年他每次出診,坐的都是朱家的大轎。而朱風眠先生的兒子朱習之先生在共城第一人民醫院的中醫科坐的是第一把交椅,這是眾所周知的了,他自從多年前退休後,在朱宅每日開診,門庭若市,據說很多病人還是不遠百裏慕名而來的。朱家幾代單傳,到了朱大葉先生。朱大葉先生與前妻生有一子,其子在上海讀了醫科大學,學成後回共城,進了第一人民醫院,卻成了動刀子開膛剖肚的外科醫生,與望聞問切的中醫相去甚遠;朱大葉先生再婚後生有一女,遠在省城讀中學,可據說她的誌向卻是當一個畫家,讀的是美術學院的附屬中學。朱大葉先生再無本家的衣缽傳人,這令人費解而且感歎惋惜!而朱大葉先生本人的醫術也是越來越引人議論的——朱家幾代先生治的都是百病,以醫治各種疑難雜症著稱,至朱大葉先生,雖也醫治各種疑難雜症,卻有了專長中的專長,那就是婦科諸症。朱大葉先生醫治婦科諸症尤其出名,可是近些年來,他又有了新的方向,鑽研上了性病的中醫治療,並很快暴得了大名……這性病雖說是時下流行的,可畢竟有點難以見人,自從朱大葉先生的病人中越來越多了那些性病病人之後,好多別的病人都開始忌諱了,變得怕進醫院裏他的門診室,也怕進他的家門了——不是怕傳染,而是瓜田李下,怕被熟人過眼到,以為是自己讓朱大葉先生醫治那種可恥的病了……

這一天上午,朱大葉先生騎車在新村北路上,照例是碰到了許多向他打招呼的人。他們一律向朱大葉先生微笑著,有的點頭,有的揮手,有的問好,而有個妖豔的女人駕駛著一輛白色轎車緩緩跟在他身後,不顧交通規則,故意把他逼開,然後從他的右側超車,當轎車與自行車並行的時候,女人降下了車窗玻璃,按了幾聲喇叭,向側臉過來的他舉起一隻手,同時發嗲地嘿了一聲。在往日,朱大葉先生一般都是會向每一個招呼他的人微笑點頭的,雖然對他們,他並不一定認識或感到眼熟,但他知道,凡是自己不認識的,他們一定都曾經是自己的病人,並且對自己心存感激或敬重。然而這一天上午,對於這些向自己打招呼的人,朱大葉先生並沒有回之以微笑,最多隻是敷衍地若有若無地點了下頭,至於那輛轎車,他先是皺起了眉頭,當明白是車裏的女人特意向他招呼時,這才舒展了眉頭和繃緊的臉,露出了一絲兒微笑。

這一天上午,朱大葉先生騎車的速度比往日快了許多,所以,從家到醫院,他隻騎了不到四分鍾。進了醫院大門,把車騎到職工車棚門口,朱大葉先生下來時舉手看了下時間。管理車棚的那個老頭向著朱大葉先生點頭又哈腰的,可朱大葉先生把頭翹向了另一邊,沒理會他——自從這個稱得上是七老八十了的老頭為了那個病而到朱大葉先生家開了一次藥方子後,朱大葉先生忽然覺得他是那麼猥瑣。

在門診大樓三樓中醫科外的樓道裏,已經坐滿了人。中醫科有十幾個門診室,每天有十幾位醫生坐診,但朱大葉先生知道,這些早早地坐到樓道裏的人,大多是掛了自己的號的病人,所以每次走過樓道,朱大葉先生習慣用柔和的目光掃視一下他們。不過這一天上午,比往常晚了幾分鍾到達的朱大葉先生並沒有掃視那些候診的病人,他甚至在中醫科樓道口子上的那個鐵柵欄外推了幾下那些伸長脖子擠搡著的病人。護士有些恭敬地拉開鐵柵欄,而朱大葉先生沒有像往常一樣向她禮貌地點頭,隻是一邊邁步一邊又一次看了下手表。

實習生餘心果早已經坐好在朱大葉先生的這間專家門診室裏。這一天上午,她來得特別早,她還特意帶了一塊嶄新的洗潔巾,替換了原有的舊抹布,把門診室裏的桌子、藤椅、診床、方凳,還有門窗與盥洗台的一些部位,都仔細擦拭了一遍——雖然門診室隔天就有勤雜工來擦拭拖地,但她們畢竟是馬虎的,或多或少會留下一些長期擦拭不到的死角。擦拭完畢,她把勤雜工送來的兩瓶開水端上盥洗台,打開了其中一瓶的瓶塞,給開水降溫——朱大葉先生很講究開水的溫度,他說泡茶葉的開水,溫度要控製在九十度至八十度之間,低了不好,泡不出茶葉裏的有效物質,高了則會同時泡出茶葉裏的不良成分。最後她才坐在了朱大葉先生的藤椅左邊,開啟了電腦。

餘心果來第一人民醫院實習有幾個月的時間了,她一直沒有沾上一個理想的崗位的邊兒,是醫學院這次來的本批實習生中最倒黴的一個。而幾個月後,時來運轉了——她的父母過來疏通了醫院裏的一個領導,那個領導積極做了朱大葉先生的思想工作,她終於被朱大葉先生接納了下來。

從進醫院實習的第一天開始,餘心果夢想的就是能夠坐在朱大葉先生的身邊抄藥方子。她雖然是出生在共城的鄉下,一個離共城市區三十多公裏的偏僻山村,但她還在小孩子時,就知道第一人民醫院裏有個名叫朱習之的醫生了,因為她母親告訴過她,自己生下她的時候大出血,被村裏的拖拉機送到第一人民醫院搶救,可是那些西醫開的吊瓶怎麼也控製不住出血,最後是一個名叫朱習之的中醫開了一張藥方子,抓了藥趕緊服下,血很快就止住了。她母親還告訴她,那個名叫朱習之的中醫後來在病房裏親口對自己說,這樣的大出血,要是再晚些時候,他就是神仙也沒有辦法了。可是,不管怎麼說,他不是一個神仙,至少也是一個神醫了,她母親說。正是由於母親的那次起死回生,正是由於母親經常提到的那個救命恩人那個名叫朱習之的中醫,餘心果在小時候就立下了將來要做一名中醫的人生目標,所以當她考取了醫學院後,她堅定地選擇了絕大多數女同學都不選擇的中醫專業。當然,餘心果早就聽說那個名叫朱習之的醫生退休了,而第一人民醫院最赫赫有名的中醫已經是一個名叫朱大葉的醫生,這個朱大葉醫生就是當年的朱習之醫生的兒子。關於朱大葉醫生,他的口碑是很好的,但他的好口碑是否跟他是朱習之醫生的兒子有關呢?餘心果一直是覺得懷疑的,所謂虎父無犬子,這是老話,其實天底下多的是虎父生犬子的事例。而直到餘心果上了省城的醫學院,她在學院的圖書館多次讀到了國內幾家知名醫學雜誌上署名朱大葉的論文,這些論文關於中醫藥、中醫婦科,關於怎樣運用傳統中藥與中醫理論針對性病包括艾滋病進行辨證論治等等,雖然沒有學者式的旁征博引,卻是立論新穎、論據充分有力,讓人有醍醐灌頂之感,她這才相信,朱大葉醫生恐怕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性病雖說古已有之,卻是於今為烈的,而艾滋病則更是新時代的產物了,朱大葉醫生的父親朱習之醫生未必是有這方麵的深入研究和心得的吧?除了這些論文,餘心果還讀到了朱大葉醫生的一篇很特別的論文,那篇論文似乎無關傳統中醫,卻又那麼與中醫理論的精髓息息相關。在餘心果看來,朱大葉醫生的論文提出了一個言人之所未言或不敢言的非常現代的醫學主張——他的中心論點是,根治人們的疾患是現代醫學的首要目標,但現代醫學對於許多疾患的根治,暫時還是無能為力的,所以今後的醫學,尤其是博大精深的中醫藥與中醫理論,並不一定非要都鑽入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死胡同,它們還要從死胡同裏退身出來,退而求其次,那就是僅僅致力於怎樣改善和提高某些患者的生活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