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天早晨,朱大葉先生感覺自己似乎早起了點兒,這是在他跨出二樓陽台剛準備走下台階的時候。因為這時候,朱大葉先生居然沒有聽到鋼琴聲,而他抬頭看見,對麵的窗戶裏竟還垂著那嫩黃色的繡花窗簾。朱大葉先生心頭有了一絲小小的訝異。在往日的這個時刻,那窗簾可是必定已經拉開了的,同時窗戶左邊的那兩扇小窗門必定被推了開來,隔著紗窗,朱大葉先生能看到琴房裏那盞亮著的兩片楓葉模樣的壁燈,壁燈下是一架鋼琴,年輕的女人和幼小的女孩兒背對著窗戶,敲弄出一串串跌宕悠揚的音符。
朱大葉先生在第二級台階上站了一下,然後收回目光,繼續走下那幾級台階,踏入了露台。朱大葉先生抬腕看了手表。奇怪的是,時間竟然沒超過五點五十分,而是五點三十二分。為什麼不是五點五十五分乃至更遲幾分鍾而反倒是五點三十二分呢?在開始起勢打他的那套九十四式的楊式太極拳之前,朱大葉先生尋思了片刻,覺得唯一的解釋,應該就是自己的生物鍾在這一天的早晨突然間出現了一次小小的紊亂吧。
朱大葉先生是非常講究生活規律的人,而一個這樣的人,他的人體生物鍾通常都是極其準確的。比方說眼下這個初夏時節,朱大葉先生知道,自己每天早晨醒來的那一刻,幾乎一定是介於五點二十分到二十五分之間的,然後睜眼在床上再靜臥五分鍾起床,然後進入衛生間,慢慢剃胡須、刷牙、洗臉,然後出來喝一大杯溫開水,再用小桃木梳子梳頭五分鍾,而當再次走入衛生間舒服地坐在馬桶上的那一刻,他知道,那一定是在五點四十五分到五十分之間。坐在馬桶上的朱大葉先生絕對是全神貫注的。他不看書報,他絕不會有這樣的壞習慣,他也是不允許他的妻子把書報帶進衛生間的。坐在馬桶上的朱大葉先生永遠隻有一個神秘的意念,那就是把自己肚子裏的腸子想象成一根長長的曲裏拐彎的下水道管子,而隨著周而複始的腹式深呼吸,這根管子裏的所有廢物都將一點點離開管壁,向著下麵的出口蠕動,最後排空了的管子裏,內壁光滑,幹幹淨淨。朱大葉先生坐在馬桶上的時間每天幾乎都是三分鍾,從馬桶上起來後,他還要按照“六部洗手法”的步驟,用蘆薈香皂非常精心地洗一次手,所以每天,當他一身白色綢緞服、腳踏老式棉布鞋,精神抖擻地跨出二樓陽台,然後走下台階踏入露台,這個時刻,時間幾乎都是在五點五十分到五十五分之間。
然而這一天早晨,朱大葉先生站到露台上的時候,卻是五點三十二分,也就是說,竟莫名地比往常早了差不多二十分鍾。
可原本,自己應該是比往常遲上幾分鍾才對的呀,朱大葉先生想。
這一天早晨,有那麼一小會兒,坐在馬桶上的朱大葉先生居然走神了,當他猛地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重新聚精會神,卻覺得自己肚子裏的腸子怎麼也不像是曲裏拐彎的下水道管子,倒更像是一捆亂套了的麻繩。朱大葉先生之所以走神,是由於幾分鍾前,他是用新的電動剃須刀剃的胡須,這剃須刀設計新穎,拿在手裏非但手感好,並且在剃須的過程當中,那種爽快的感覺,是以前他用那把舊的電動剃須刀所從未有過的,而由這把新的剃須刀,他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剛到他的門診室沒幾天的實習生——那個送給他這把電動剃須刀的名叫餘心果的女孩,她的細聲軟語,她的窈窕身材,她身上透過來的那種掩飾不住的青春氣息,這些都勾起了他的許多回憶。
朱大葉先生心想,自己剛才在馬桶上應該是比往常多坐了三四分鍾或四五分鍾的吧,可沒料到,整個時間還是比往常早了這麼多。
朱大葉先生的九十四式楊式太極拳,是他父親在他二十三歲那年傳授給他的,現在,朱大葉先生已經五十三歲,這套太極拳,他已經打了三十年。太極拳講究的是意氣相連、綿綿不斷,如行雲流水,但這一天早晨,朱大葉先生居然分明感覺到了自己的招式之間的一些細微的別扭,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朱大葉先生是在剛剛完成“十字手”,然後接著正欲“抱虎歸山”時聽到鋼琴聲的,與此同時,他看到那個名叫林倩的女人緩緩拉開了窗戶裏那嫩黃色的繡花窗簾,接著她推開窗戶左邊的那兩扇小窗門,扣好窗鉤,卻沒有拉上紗窗。朱大葉先生感覺到,那穿著米色睡衣的女人倚在窗邊,似乎一直煞有介事地看著自己從“抱虎歸山”打到“海底針”,這才輕輕拉上紗窗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