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活出真性情(1 / 3)

第一輯 活出真性情

在義與利之外

“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中國人的人生哲學總是圍繞著義利二字打轉。可是,假如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呢?

曾經有過一個人皆君子、言必稱義的時代,當時或許有過大義滅利的真君子,但更常見的是假義之名逐利的偽君子和輕信義的旗號的迂君子。那個時代過去了。曾幾何時,世風劇變,義的信譽一落千丈,真君子銷聲匿跡,偽君子真相畢露,迂君子豁然開竅,都一窩蜂奔利而去。據說觀念更新,義利之辨有了新解,原來利並非小人的專利,倒是做人的天經地義。

“時間就是金錢!”這是當今的一句時髦口號。企業家以之鞭策生產,本無可非議。但世人把它奉為指導人生的座右銘,用商業精神取代人生智慧,結果就便自己的人生成了一種企業,使人際關係成了一個市場。

我曾經嘲笑廉價的人情味,如今,連人情味也變得昂貴而罕見了。試問,不花錢你可能買到一個微笑,一句問候,一丁點兒側隱之心?

不過,無須懷舊。想靠形形色色的義的說教來匡正時弊,拯救世風人心,事實上無濟於事。在義利之外,還有別樣的人生態度。在君子小人之外,還有別樣的人格。套孔子的句式,不妨說:“至人喻以情。”

義和利,貌似相反,實則相通。“義”要求人獻身抽象的社會實體,“利”驅使人投身世俗的物質利益,兩者都無視人的心靈生活,遮蔽了人的真正的“自我”。“義”教人奉獻,“利”誘人占有,前者把人生變成一次義務的履行,後者把人生變成一場權利的爭奪,殊不知人生的真價值是超乎義務和權利之外的。義和利都脫不開計較,所以,無論義師討伐叛臣,還是利欲支配眾生,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總是緊張。

如果說“義”代表一種倫理的人生態度,“利”代表一種功利的人生態度,那麼,我所說的“情”便代表一種審美的人生態度。它主張率性而行,適情而止,每個人都保持自己的真性情。你不是你所信奉的教義,也不是你所占有的物品,你之為你僅在於你的真實“自我”。生命的意義不在奉獻或占有,而在創造,創造就是人的真性情的積極展開,是人在實現其本質力量時所獲得的情感上的滿足。創造不同於奉獻,奉獻隻是完成外在的責任,創造卻是實現真實的“自我”。至於創造和占有,其差別更是一目了然,譬如寫作,占有注重的是作品所帶來的名利地位,創造注重的隻是創作本身的快樂。有真性情的人,與人相處唯求情感的溝通,與物相觸獨鍾情趣的品味。更為可貴的是,在世人匆忙逐利又為利所逐的時代,他接人待物有一種閑適之情。我不是指中國士大夫式的閑情逸致,也不是指小農式的知足保守,而是指一種不為利驅、不為物役的淡泊的生活情懷。仍以寫作為例,我想不通,一個人何必要著作等身呢?倘想流芳千古,一首不朽的小詩足矣。倘無此奢求,則隻要活得自在即可,寫作也不過是這活得自在的一種方式罷了。

王爾德說:“人生隻有兩種悲劇,一是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另一是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我曾經深以為然,並且佩服他把人生的可悲境遇表述得如此輕鬆俏皮。但仔細玩味,發現這話的立足點仍是占有,所以才會有占有欲未得滿足的痛苦和已得滿足的無聊這雙重悲劇。如果把立足點移到創造上,以審美的眼光看人生,我們豈不可以反其意而說:人生中有兩種快樂,一是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於是你可以去尋求和創造;另一是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於是你可以去品味和體驗?當然,人生總有其不可消除的痛苦,而重情輕利的人所體味到的辛酸悲哀,更為逐利之輩所夢想不到。但是,擺脫了占有欲,至少可以使人免除許多瑣屑的煩惱和渺小的痛苦,活得有器度些。我無意以審美之情為救世良策,而隻是表達了一個信念:在義與利之外,還有一種更值得一過的人生。這個信念將支撐我度過未來吉凶難卜的歲月。

1988.8

成功的真諦

在通常意義上,成功指一個人憑自己的能力做出了一番成就,並且這成就獲得了社會的承認。成功的標誌,說穿了,無非是名聲、地位和金錢。這個意義上的成功當然也是好東西。世上有人淡泊於名利,但沒有人會願意自己徹底窮困潦倒,成為實際生活中的失敗者。歌德曾說:“勳章和頭銜能使人在傾軋中免遭挨打。”據我的體會,一個人即使相當超脫,某種程度的成功也仍然是好事,對於超脫不但無害反而有所助益。當你在廣泛的範圍裏得到了社會的承認,你就更不必在乎在你所隸屬的小環境裏的遭遇了。眾所周知,小環境裏往往充滿短兵相接的瑣屑的利益之爭,而你因為你的成功便仿佛站在了天地比較開闊的高處,可以俯視從而以此方式擺脫這類渺小的鬥爭。

但是,這樣的俯視畢竟還是站得比較低的,隻不過是恃大利而棄小利罷了,仍未脫利益的計算。真正站得高的人應該能夠站到世間一切成功的上方俯視成功本身。一個人能否做出被社會承認的成就,並不完全取決於才能,起作用的還有環境和機遇等外部因素,有時候這些外部因素甚至起決定性作用。單憑這一點,就有理由不以成敗論英雄。我曾經在邊遠省份的一個小縣生活了將近十年,如果不是大環境發生變化,也許會在那裏“埋沒”終生。我嚐自問,倘真如此,我便比現在的我差許多嗎?我不相信。當然,我肯定不會有現在的所謂成就和名聲,但隻要我精神上足夠富有,我就一定會以另一種方式收獲自己的果實。成功是一個社會概念,一個直接麵對上帝和自己的人是不會太看重它的。

我的意思是說,成功不是衡量人生價值的最高標準,比成功更重要的是,一個人要擁有內在的豐富,有自己的真性情和真興趣,有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隻要你有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你就在任何情況下都會感到充實和踏實。那些僅僅追求外在成功的人實際上是沒有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的,他們真正喜歡的隻是名利,一旦在名利場上受挫,內在的空虛就暴露無遺。照我的理解,把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做好,盡量做得完美,讓自己滿意,這才是成功的真諦,如此感到的喜悅才是不攙雜功利考慮的純粹的成功之喜悅。當一個母親生育了一個可愛的小生命,一個詩人寫出了一首美妙的詩,所感覺到的就是這種純粹的喜悅。當然,這個意義上的成功已經超越於社會的評價,而人生最珍貴的價值和最美好的享受恰恰就寓於這樣的成功之中。

2000.11

給成人讀的童話

最近又重讀了聖愛克蘇佩裏的《小王子》,還重讀了安徒生的一些童話。和小時候不一樣,現在讀童話的興奮點不在故事,甚至也不在故事背後的寓意,而是更多地感受到童話作者的心境,於是讀出了一種悲涼。

據說童話分為民間童話和作家童話兩類,而民間童話作為童話之源是更有價值的。但是,我自己偏愛作家童話,在作家童話中,最讀不厭的又是這一篇《小王子》。我發現,好的童話作家一定是極有真性情的人,因而在俗世又是極孤獨的人,他們之所以要給孩子們講故事決不是為了勸喻,而是為了尋求在成人世界中不易得到的理解和共鳴。也正因為此,他們的童話同時又是寫給與他們性情相通的成人看的,或者用聖愛克蘇佩裏的話說,是獻給還記得自己曾是孩子的少數成人的。

莫洛亞在談到《小王子》時便稱它為一本“給成人看的兒童書籍”,並說“在它富有詩意的淡淡的哀愁中蘊含著一整套哲學思想”。不過,他聲明,他不會試圖去解釋《小王子》中的哲學思想,就像人們不對一座大教堂或布滿星鬥的天穹進行解釋一樣。我承認他說得有理。對於一切真正的傑作,就如同對於奇妙的自然現象一樣,我們隻能親自用心去領悟,而不能憑借抽象的概括加以了解。因此,我無意在此轉述這篇童話的梗概,隻想略微介紹一下作者在字裏行間透露的對成人的精辟看法。

童話的主人公是一個小王子,他住在隻比他大一點兒的一顆星球上。這顆星球的編號是B612。聖愛克蘇佩裏寫道,他之所以談到編號,是因為成人們的緣故——

“大人們喜歡數目字。當你對他們說起一個新朋友的時候,他們從不問你最本質的東西。他們從不會對你說:‘他的聲音是什麼樣的?他愛玩什麼遊戲?他搜集蝴蝶嗎?’他們問你的是:‘他幾歲啦?他有幾個兄弟?他的父親掙多少錢呀?’這樣,他們就以為了解他了。假如你對大人說:‘我看見了一所美麗的粉紅色磚牆的小房子,窗上爬著天竺葵,屋頂上還有鴿子……’他們是想象不出這所房子的模樣的。然而,要是對他們說:‘我看到一所值十萬法郎的房子。’他們就會高呼:‘那多好看呀!’”

聖愛克蘇佩裏告訴孩子們:“大人就是這樣的,不能強求他們是別種樣子。孩子們應當對大人非常寬容大度。”他自己也這樣對待大人。遇到缺乏想象力的大人,“我對他既不談蟒蛇,也不談原始森林,更不談星星了。我就使自己回到他的水平上來。我與他談橋牌、高爾夫球、政治和領帶什麼的。那個大人便很高興他結識了這樣正經的一個人。”

在這巧妙的諷刺中浸透著怎樣的辛酸啊。我敢斷定,正是為了擺脫在成人中感到的異乎尋常的孤獨,聖愛克蘇佩裏才孕育出小王子這個形象的。他通過小王子的眼睛來看成人世界,發現大人們全在無事空忙,為占有、權力、虛榮、學問之類莫名其妙的東西活著。他得出結論:大人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相反,孩子們是知道的,就像小王子所說的:“隻有孩子們知道他們在尋找些什麼,他們會為了一個破布娃娃而不惜讓時光流逝,於是那布娃娃就變得十分重要,一旦有人把它們拿走,他們就哭了。”孩子並不問破布娃娃值多少錢,它當然不值錢啦,可是,他們天天抱著它,和它說話,便對它有了感情,它就比一切值錢的東西更有價值了。一個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時,看重的是它們在自己生活中的意義,而不是它們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實際利益,這樣一種生活態度就是真性情。許多成人之可悲,就在於失去了孩子時期曾經擁有的這樣的真性情。

在安徒生的童話中,我們也常可發現看似不經意的對成人世界的諷刺。有一篇童話講一雙幸運套鞋的故事,它是這樣開頭的:在一幢房子裏正在舉行一個盛大晚會,客人們就某個無聊話題發生了爭論。安徒生接著寫道:“談話既然走向兩個極端,除了有人送來一份內容不值一讀的報紙外,沒有什麼能打斷它——我們暫且到放外套、手杖、雨傘和套鞋的前廳去看一下吧。”筆鋒由此轉到那雙套鞋上。當然,在安徒生看來,這雙不起眼的套鞋遠比客廳裏那貌似有學問的談話有趣得多。在另一篇童話中,安徒生讓一些成人依次經過一條橫在大海和樹林之間的公路。對於這片美麗的景致,一個地主談論著把那些樹砍了可以賣多少錢,一個小夥子盤算著怎樣把磨坊主的女兒約來幽會,一輛公共馬車上的乘客全都睡著了,一個畫家自鳴得意地畫了一幅刻板的風景畫。最後來了一個窮苦的女孩子,她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她慘白的美麗麵孔對著樹林傾聽。當她望見大海上的天空時,她的眼珠忽然發亮,她的雙手合在一起。”雖然她自己並不懂得這時滲透了她全身的感覺,但是,唯有她讀懂了眼前的這片風景。

無須再引證著名的《皇帝的新裝》,在那裏麵,也是一個孩子說出了所有大人都視而不見的真相,這當然不是偶然的。也許每一個優秀的童話作家對於成人的看法都相當悲觀。不過,安徒生並未喪失信心,他曾說,他寫童話時順便也給大人寫點東西,“讓他們想想”。我相信,凡童話佳作都是值得成人想想的,它們如同鏡子一樣照出了我們身上業已習以為常的庸俗,但願我們能夠因此回想起湮沒已久的童心。

1996.9

自己的園地

你們讀過法國作家聖愛克蘇佩裏寫的《小王子》嗎?如果沒有,那就太可惜了,一定要找來讀一讀。在我看來,它是世界上最棒的一篇童話,哪怕你們拿全世界的唐老鴨和聖鬥士來跟我交換,我也決不肯。

童話的主人公是一個小王子,他住在一顆隻比他大一點兒的星球上,與一株玫瑰為伴,天天為她澆水。有一天,他和玫瑰花拌了幾句嘴,心裏煩,便離開他的星球,出去漫遊了。他先後到達六顆星球,遇見了一些可笑的大人。例如有一個商人,他的全部事情就是計算星星,他把這叫做“占有”。他就為“占有”而活著。他告訴小王子,他已經“占有”了一億零一百六十二萬二千七百三十一顆星星。小王子問他:“你拿它們做什麼呢?”他答:“我把它們存到銀行裏去。”小王子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商人便解釋說:“這就是說,我在一張紙條上寫下我的星星的數目,然後把這張紙條鎖在抽屜裏。”小王子問:“這就完了嗎?”商人答:“當然,這樣我就很富啦。”在別的星球上,小王子遇見的大人們也都在為他不明白的東西活著,什麼權力、虛榮、學問呀。他心想:大人們真是怪透了。

小王子最後來到地球。在一片盛開的玫瑰園裏,他看見五千株玫瑰,不禁懷念起他自己的那株玫瑰來。他的那株玫瑰與眼前這些玫瑰長得一模一樣,但他卻覺得她是獨一無二的。這是為什麼呢?一隻聰明的狐狸告訴他:“是你為你的玫瑰花費的時間,使你的玫瑰變得這麼重要。對於你使之馴服的東西,你是負有責任的。”

這句話說得好極了。一個人活在世上,必須有自己真正愛好的事情,才會活得有意思。這愛好完全是出於他的真性情的,而不是為了某種外在的利益,例如為了金錢、名聲之類。他喜歡做這件事情,隻是因為他覺得事情本身非常美好,他被事情的美好所吸引。這就好像一個園丁,他僅僅因為喜歡而開辟了一塊自己的園地,他在其中培育了許多美麗的花木,為它們傾注了自己的心血。當他在自己的園地上耕作時,他心裏非常踏實。無論他走到哪裏,他也都會牽掛著那些花木,如同母親牽掛著自己的孩子。這樣一個人,他一定會活得很充實的。相反,一個人如果沒有自己的園地,不管他當多大的官,做多大的買賣,他本質上始終是空虛的。這樣的人一旦丟了官,破了產,他的空虛就暴露無遺了,會惶惶然不可終日,發現自己在世界上無事可做,也沒有人需要他,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事實上,我們在小時候往往都是有真性情的。就像小王子所說的:“隻有孩子們知道他們在尋找些什麼,他們會為了一個破布娃娃而不惜讓時光流逝,於是那布娃娃就變得十分重要,一旦有人把它們拿走,他們就哭了。”孩子並不問破布娃娃值多少錢,它當然不值錢啦,可是,他們天天抱著它,和它說話,便對它有了感情,它就比一切值錢的東西更有價值了。一個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時,看重的是它們在自己生活中的意義,而不是它們在市場上能賣多少錢,這樣一種生活態度就是真性情。你們長大了當然不會再抱著一個破布娃娃不放,但是我希望你們不要丟掉小時候對待破布娃娃的這種態度,不要丟掉真性情,不要丟掉自己真正的愛好。

小王子十分幸運,他在地球上終於遇見了一個能夠理解他的大人,那就是這篇童話的作者。他和小王子特別談得來,不過,正因為如此,他在大人們中間真是非常孤獨。他和大人們談什麼都談不通,就隻好和他們談橋牌、高爾夫球、政治、領帶什麼的,而他們也就很高興自己結識了一個正經人。後來,小王子因為想念他的玫瑰花,回到那個小星球上去了。那麼,現在這位聖愛克蘇佩裏在哪裏呢?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法國最出色的飛行員,在一次飛行中失蹤了。我相信,他一定是去尋找他的小王子了。

1996.10

人生貴在行胸臆

1

讀袁中郎全集,感到清風徐徐撲麵,精神陣陣爽快。

明末的這位大才子一度做吳縣縣令,上任伊始,致書朋友們道:“吳中得若令也,五湖有長,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生公說法石有長老。”開卷讀到這等瀟灑不俗之言,我再舍不得放下了,相信這個人必定還會說出許多妙語。

我的期望沒有落空。

請看這一段:“天下有大敗興事三,而破國亡家不與焉。山水朋友不相湊,一敗興也。朋友忙,相聚不久,二敗興也。遊非及時,或花落山枯,三敗興也。”

真是非常的飄逸。中郎一生最愛山水,最愛朋友,難怪他寫得最好的是遊記和書信,

不過,倘若你以為他隻是個耽玩的倜儻書生,未免小看了他。《明史》記載,他在吳縣任上“聽斷敏決,公庭鮮事”,遂整日“與士大夫談說詩文,以風雅自命”。可見極其能幹,遊刃有餘。但他是真個風雅,天性耐不得官場俗務,終於辭職。後來幾度起官,也都以謝病歸告終。

在明末文壇上,中郎和他的兩位兄弟是開一代新風的人物。他們的風格,用他評其弟小修詩的話說,便是“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其實,這話不但說出了中郎的文學主張,也說出了他的人生態度。他要依照自己的真性情生活,活出自己的本色來。他的瀟灑絕非表麵風流,而是他的內在性靈的自然流露。性者個性,靈者靈氣,他實在是個極有個性極有靈氣的人。

2

每個人一生中,都曾經有過一個依照真性情生活的時代,那便是童年。孩子是天真爛漫,不肯拘束自己的。他活著整個兒就是在享受生命,世俗的利害和規矩暫時還都不在他眼裏。隨著年齡增長,染世漸深,俗慮和束縛愈來愈多,原本純真的孩子才被改造成了俗物。

那麼,能否逃脫這個命運呢?很難,因為人的天性是脆弱的,環境的力量是巨大的。隨著童年的消逝,倘若沒有一種成年人的智慧及時來補救,幾乎不可避免地會失掉童心。所謂大人先生者不失赤子之心,正說明智慧是童心的守護神。凡童心不滅的人,必定對人生有著相當的徹悟。

所謂徹悟,就是要把生死的道理想明白。名利場上那班人不但沒有想明白,隻怕連想也不肯想。袁中郎責問得好:“天下皆知生死,然未有一人信生之必死者……趨名騖利,唯曰不足,頭白麵焦,如慮銅鐵之不堅,信有死者,當如是耶?”名利的追求是無止境的,官做大了還想更大,錢賺多了還想更多。“未得則前塗為究竟,塗之前又有塗焉,可終究欽?已得則即景為寄寓,寓之中無非寓焉,故終身馳逐而已矣。”在這終身的馳逐中,不再有工夫做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事,接著連屬於自己的真興趣也沒有了,那顆以享受生命為最大快樂的童心就這樣丟失得無影無蹤了。

事情是明擺著的:一個人如果真正想明白了生之必死的道理,他就不會如此看重和孜孜追逐那些到頭來一場空的虛名浮利了。他會覺得,把有限的生命耗費在這些事情上,犧牲了對生命本身的享受,實在是很愚蠢的。人生有許多出於自然的享受,例如愛情、友誼、欣賞大自然、藝術創造等等,其快樂遠非虛名浮利可比,而享受它們也並不需要太多的物質條件。在明白了這些道理以後,他就會和世俗的競爭拉開距離,借此為保存他的真性情贏得了適當的空間。而一個人隻要依照真性情生活,就自然會努力去享受生命本身的種種快樂。用中郎的話說,這叫做:“退得一步,即為穩實,多少受用。”

當然,一個人徹悟了生死的道理,也可能會走向消極悲觀。不過,如果他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這一前途即可避免。他反而會獲得一種認識:生命的密度要比生命的長度更值得追求。從終極的眼光看,壽命是無稽的,無論長壽短壽,死後都歸於虛無。不止如此,即使用活著時的眼光作比較,壽命也無甚意義。中郎說:“試令一老人與少年並立,問彼少年,爾所少之壽何在,覓之不得。問彼老人,爾所多之壽何在,覓之亦不得。少者本無,多者亦歸於無,其無正等。”無論活多活少,誰都活在此刻,此刻之前的時間已經永遠消逝,沒有人能把它們抓在手中。所以,與其貪圖活得長久,不如爭取活得痛快。中郎引惠開的話說:“人生不得行胸臆,縱年百歲猶為天。”就是這個意思。

3

我們或許可以把袁中郎稱作享樂主義者,不過他所提倡的樂,乃是合乎生命之自然的樂趣,體現生命之質量和濃度的快樂。在他看來,為了這樣的享樂,付出什麼代價也是值得的,甚至這代價也成了一種快樂。

有兩段話,極能顯出他的個性的光彩。

在一處他說:“世人所難得者唯趣”,尤其是得之自然的趣。他舉出童子的無往而非趣,山林之人的自在度日,愚不肖的率心而行,作為這種趣的例子。然後寫道:“自以為絕望於世,故舉世非笑之不顧也,此又一趣也。”憑真性情生活是趣,因此遭到全世界的反對又是趣,從這趣中更見出了怎樣真的性情!

另一處談到人生真樂有五,原文太精彩,不忍割愛,照抄如下:

“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後度曲,賓客滿席,男女交舄,燭氣熏天,珠翠委地,皓魄入帳,花影流衣,二快活也。篋中藏萬卷書,書皆珍異。宅畔置一館,館中約真正同心友十餘人,人中立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漢卿者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書,遠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買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數人,遊閑數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產蕩盡矣。然後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親,恬不知恥,五快活也。”

前四種快活,氣象已屬不凡,誰知他筆鋒一轉,說享盡人生快樂以後,一敗塗地,淪為乞丐,又是一種快活!中郎文中多這類飛來之筆,出其不意,又順理成章。世人常把善終視作幸福的標誌,其實經不起推敲。若從人生終結看,善不善終都是死,都無幸福可言。若從人生過程看,一個人隻要痛快淋漓地生活過,不管善不善終,都稱得上幸福了。對於一個洋溢著生命熱情的人來說,幸福就在於最大限度地窮盡人生的各種可能性,其中也包括困境和逆境。極而言之,樂極生悲不足悲,最可悲的是從來不曾樂過,一輩子穩穩當當,也平平淡淡,那才是白活了一場。

中郎自己是個充滿生命熱情的人,他做什麼事都興致勃勃,好像不要命似的。愛山水,便說落雁峰“可值百死”。愛朋友,便歎“以友為性命”。他知道“世上希有事,未有不以死得者”,值得要死要活一番。讀書讀到會心處,便“燈影下讀複叫,叫複讀,僮仆睡者皆驚起”,真是忘乎所以。他愛女人,坦陳有“青娥之癖”。他甚至發起懶來也上癮,名之“懶癖”。

關於癖,他說過一句極中肯的話:“餘觀世上語言無味麵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將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有癖之人,哪怕有的是怪癖惡癖,終歸還保留著一種自己的真興趣真熱情,比起那班名利俗物來更是一個活人。當然,所謂癖是真正著迷,全心全意,死活不顧。譬如巴爾紮克小說裏的於洛男爵,愛女色愛到財產名譽地位性命都可以不要,到頭來窮困潦倒,卻依然心滿意足,這才配稱好色,那些隻揩油不肯作半點犧牲的偷香竊玉之輩是不夠格的。

4

一麵徹悟人生的實質,一麵滿懷生命的熱情,兩者的結合形成了袁中郎的人生觀。他自己把這種人生觀與儒家的諧世、道家的玩世、佛家的出世並列為四,稱作適世。若加比較,儒家是完全入世,佛家是完全出世,中郎的適世似與道家的玩世相接近,都在入世出世之間。區別在於,玩世是入世者的出世法,懷著生命的憂患意識逍遙世外,適世是出世者的入世法,懷著大化的超脫心境享受人生。用中郎自己的話說,他是想學“凡間仙,世中佛,無律度的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