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輯 論精神生活
靈魂永遠不會滿足於現狀,它總是在追求一種完美的境界,就像遊子渴望回到故鄉一樣。至於這故鄉究竟在哪裏,卻是永恒的謎。我們隻好用寓言的方式,把那裏稱作天國、淨土、仙境等等。
人的高貴在於靈魂
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有一句名言:“人是一枝有思想的蘆葦。”他的意思是說,人的生命像蘆葦一樣脆弱,宇宙間任何東西都能致人於死地。可是,即使如此,人依然比宇宙間任何東西高貴得多,因為人有一顆能思想的靈魂。我們當然不能也不該否認肉身生活的必要,但是,人的高貴卻在於他有靈魂生活。作為肉身的人,人並無高低貴賤之分。唯有作為靈魂的人,由於內心世界的巨大差異,人才分出了高貴和平庸,乃至高貴和卑鄙。
兩千多年前,羅馬軍隊攻進了希臘的一座城市,他們發現一個老人正蹲在沙地上專心研究一個圖形。他就是古代最著名的物理學家阿基米德。他很快便死在了羅馬軍人的劍下,當劍朝他劈來時,他隻說了一句話:“不要踩壞我的圓!”在他看來,他畫在地上的那個圖形是比他的生命更加寶貴的。更早的時候,征服了歐亞大陸的亞曆山大大帝視察希臘的另一座城市,遇到正躺在地上曬太陽的哲學家第歐根尼,便問他:“我能替你做些什麼?”得到的回答是:“不要擋住我的陽光!”在他看來,麵對他在陽光下的沉思,亞曆山大大帝的赫赫戰功顯得無足輕重。這兩則傳為千古美談的小故事表明了古希臘優秀人物對於靈魂生活的珍愛,他們愛思想勝於愛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把靈魂生活看得比任何外在的事物包括顯赫的權勢更加高貴。
珍惜內在的精神財富甚於外在的物質財富,這是古往今來一切賢哲的共同特點。英國作家王爾德到美國旅行,入境時,海關官員問他有什麼東西要報關,他回答:“除了我的才華,什麼也沒有。”使他引以自豪的是,他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但他擁有不能用錢來估量的藝術才華。正是這位驕傲的作家在他的一部作品中告訴我們:“世間再沒有比人的靈魂更寶貴的東西,任何東西都不能跟它相比。”
其實,無需舉這些名人的事例,我們不妨稍微留心觀察周圍的現象。我常常發現,在平庸的背景下,哪怕是一點不起眼的靈魂生活的跡象,也會閃放出一種很動人的光彩。
有一回,我乘車旅行。列車飛馳,車廂裏鬧哄哄的,旅客們在聊天、打牌、吃零食。一個少女躲在車廂的一角,全神貫注地讀著一本書。她讀得那麼專心,還不時地往隨身攜帶的一個小本子上記些什麼,好像完全沒有聽見周圍嘈雜的人聲。望著她仿佛沐浴在一片光輝中的安靜的側影,我心中充滿感動,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那時候我也和她一樣,不管置身於多麼混亂的環境,隻要拿起一本好書,就會忘記一切。如今我自己已經是一個作家,出過好幾本書了,可是我卻羨慕這個埋頭讀書的少女,無限緬懷已經漸漸遠逝的有著同樣純正追求的我的青春歲月。
每當北京舉辦世界名畫展覽時,便有許多默默無聞的青年畫家節衣縮食,自籌旅費,從全國各地風塵仆仆來到首都,在名畫前流連忘返。我站在展廳裏,望著這一張張熱忱仰望的年輕的麵孔,心中也會充滿感動。我對自己說:有著純正追求的青春歲月的確是人生最美好的歲月。
若幹年過去了,我還會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列車上的那個少女和展廳裏的那些青年,揣摩他們現在不知怎樣了。據我觀察,人在年輕時多半是富於理想的,隨著年齡增長就容易變得越來越實際。由於生存鬥爭的壓力和物質利益的誘惑,大家都把眼光和精力投向外部世界,不再關注自己的內心世界。其結果是靈魂日益萎縮和空虛,隻剩下了一個在世界上忙碌不止的軀體。對於一個人來說,沒有比這更可悲的事情了。我暗暗祝願他們仍然保持著純正的追求,沒有走上這條可悲的路。
好夢何必成真
好夢成真——這是現在流行的一句祝詞,人們以此互相慷慨地表達友善之意。每當聽見這話,我就不禁思忖:好夢都能成真,都非要成真嗎?
有兩種不同的夢。
第一種夢,它的內容是實際的,譬如說,夢想升官發財,夢想娶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或嫁一個富甲天下的款哥,夢想得諾貝爾獎金,等等。對於這些夢,弗洛伊德的定義是適用的:夢是未實現的願望的替代。未實現不等於不可能實現,世上的確有人升了官發了財,娶了美人或嫁了富翁,得了諾貝爾獎金。這種夢的價值取決於能否變成現實,如果不能,我們就說它是不切實際的夢想。
第二種夢,它的內容與實際無關,因而不能用能否變成現實來衡量它的價值。譬如說,陶淵明夢見桃花源,魯迅夢見好的故事,但丁夢見天堂,或者作為普通人的我們夢見一片美麗的風景。這種夢不能實現也不需要實現,它的價值在其自身,做這樣的夢本身就是享受,而記載了這類夢的《桃花源記》、《好的故事》、《神曲》本身便成了人類的精神財富。
所謂好夢成真往往是針對第一種夢發出的祝願,我承認有其合理性。一則古代故事描繪了一個貧窮的樵夫,說他白天辛苦打柴,夜晚大做其富貴夢,奇異的是每晚的夢像連續劇一樣向前推進,最後好像是當上了皇帝。這個樵夫因此過得十分快活,他的理由是:倘若把夜晚的夢當成現實,把白天的現實當成夢,他豈不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這種自欺的邏輯遭到了當時人的哄笑,我相信我們今天的人也多半會加入哄笑的行列。
可是,說到第二種夢,情形就很不同了。我想把這種夢的範圍和含義擴大一些,舉凡組成一個人的心靈生活的東西,包括生命的感悟,藝術的體驗,哲學的沉思,宗教的信仰,都可歸入其中。這樣的夢永遠不會變成看得見摸得著的直接現實,在此意義上不可能成真。但也不必在此意義上成真,因為它們有著與第一種夢完全不同的實現方式,不妨說,它們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構成了一種內在的現實,這樣的好夢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真。對真的理解應該寬泛一些,你不能說隻有外在的榮華富貴是真實的,內在的智慧教養是虛假的。一個內心生活豐富的人,與一個內心生活貧乏的人,他們是在實實在在的意義上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把第一種夢稱做物質的夢,把第二種夢稱做精神的夢。不能說做第一種夢的人庸俗,但是,如果一個人隻做物質的夢,從不做精神的夢,說他庸俗就不算冤枉。如果整個人類隻夢見黃金而從不夢見天堂,則即使夢想成真,也隻是生活在鋪滿金子的地獄裏而已。
在黑暗中並肩行走
人們常常說,人與人之間,尤其相愛的人之間,應該互相了解和理解,最好做到彼此透明,心心相印。史懷澤卻在《我的青少年時代》中說,這是不可能的,即使可能,任何人也無權對別人提出這種要求。“不僅存在著肉體上的羞恥,而且還存在著精神上的羞恥,我們應該尊重它。心靈也有其外衣,我們不應脫掉它。”如同對於上帝的神秘一樣,對於他人靈魂的神秘,我們同樣不能像看一本屬於自己的書那樣去閱讀和認識,而隻能給予愛和信任。每個人對於別人來說都是一個秘密,我們應該順應這個事實。相愛的人們也隻是“在黑暗中並肩行走”,所能做到的僅是各自努力追求心中的光明,並互相感受到這種努力,互相鼓勵,而“不需要注視別人的臉和探視別人的心靈”。
讀著這些精彩無比的議論,我無言而折服,它們使我瞥見了史懷澤的“敬畏生命”倫理學的深度。凡是有著深刻而豐富的內心生活的人,必然會深知一切精神事物的神秘性並對之充滿敬畏之情,史懷澤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他看來,一切生命現象都是世界某種神秘的精神本質的顯現,由此他提出了敬畏一切生命的主張。在一切生命現象中,尤以人的心靈生活最接近世界的這種精神本質。因而,他認為對於敬畏世界之神秘本質的人來說,“敬畏他人的精神本質”乃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以互相理解為人際關係的鵠的,其根源就在於不懂得人的心靈生活的神秘性。按照這一思路,人們一方麵非常看重別人是否理解自己,甚至公開索取理解。至少在性愛中,索取理解似乎成了一種最正當的行為,而指責對方不理解自己則成了最嚴厲的譴責,有時候還被用作破裂前的最後通牒。另一方麵,人們又非常踴躍地要求理解別人,甚至以此名義強迫別人袒露內心的一切,一旦遭到拒絕,便斥以缺乏信任。在愛情中,在親情中,在其他較親密的交往中,這種因強求理解和被理解而造成的有聲或無聲的戰爭,我們見得還少嗎?可是,仔細想想,我們對自己又真正理解了多少?一個人懂得了自己理解自己之困難,他就不會強求別人完全理解自己,也不會奢望自己完全理解別人了。
在最內在的精神生活中,我們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愛並不能消除這種孤獨,但正因為由己及人地領悟到了別人的孤獨,我們內心才會對別人充滿最誠摯的愛。我們在黑暗中並肩而行,走在各自的朝聖路上,無法知道是否在走向同一個聖地,因為我們無法向別人甚至向自己說清心中的聖地究竟是怎樣的。然而,同樣的朝聖熱情使我們相信,也許存在著同一個聖地。作為有靈魂的存在物,人的偉大和悲壯盡在於此了。
信仰之光
信仰,就是相信人生中有一種東西,它比一己的生命重要得多,甚至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值得為之活著,必要時也值得為之獻身。這種東西必定是高於我們的日常生活的,像日月星辰一樣在我們頭頂照耀,我們相信它並且仰望它,所以稱作信仰。但是,它又不像日月星辰那樣可以用眼睛看見,而隻是我們心中的一種觀念,所以又稱作信念。
提起信仰,人們常常會想到宗教,例如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等等。在人類曆史上,在現實生活中,宗教信仰的確是信仰最常見的一種形態。不過,兩者不完全是一回事。事實上,做一個教徒不等於就有了信仰,而有信仰的人也未必信奉某一宗教。
有一回,我到佛教聖地普陀山旅遊。在山上一座大廟裏,和尚們正為一個施主做法事,中間休息,一個小和尚走來與我攀談。我問他:“做法事很累吧?”他隨口答道:“是啊,掙錢真不容易!”一句話表明了他並不真信佛教,皈依佛門隻是謀生的手段。這個小和尚畢竟直率得可愛。如今,天下寺廟,處處香火鼎盛,可是你若能聽見那些燒香拜佛的人許的願,就會知道,他們幾乎都是在向佛索求非常具體的利益,沒有幾人是真有信仰的。
在同一次旅程中,我還遇見另一個小和尚。當時,我正乘船航行。船艙裏異常悶熱,乘客們紛紛擠到艙內唯一的自來水管旁洗臉。他手拿毛巾,靜靜等候在一旁。終於輪到他了,又有一名乘客奪步上前,把他擠開。他麵無慍色,退到旁邊,禮貌地以手示意:“請,請。”我目睹了這一幕,心中肅然起敬,相信眼前這個身披青灰色袈裟的年輕僧人是真正有信仰的人。後來,通過交談,這一直覺得到了證實,我發現他談吐不俗,對佛理和人生有很深的領悟。
其實,真正有信仰不在於相信佛、上帝、真主或別的什麼神,而在於相信人生應該有崇高的追求,有超出世俗的理想目標。如果說宗教真的有一種價值,那也僅僅在於為這種追求提供了一種容易普及的方式。但是,一普及就容易流於表麵的形式,反而削弱甚至喪失了追求的精神內涵。所以,真正看重信仰的人決不盲目相信某一種流行的宗教或別的什麼思想,而是通過獨立思考來尋求和確立自己的信仰。兩千四百年前,蘇格拉底就是被雅典民眾以不信神的罪名處死的。他的確不信神,但他有自己的堅定信仰,他的信仰就是:人生的價值在於愛智慧,用理性省察生活尤其是道德生活。在審判時,法庭允許免他一死,前提是他必須放棄信奉和宣傳這一信仰,被他拒絕了。他說,未經省察的人生不值得一過,活著不如死去。他為自己的信仰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信仰是內心的光,它照亮了一個人的人生之路。沒有信仰的人猶如在黑暗中行路,不辨方向,沒有目標,隨波逐流,活一輩子也隻是渾渾噩噩。當然,一個人要真正確立起自己的信仰,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但需要獨立思考,而且需要相當的閱曆和比較。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改變信仰的事情也是經常發生的,不足為怪。在我看來,在信仰的問題上,真正重要的是要有真誠的態度。所謂真誠,第一就是要認真,既不是無所謂,可有可無,也不是隨大流,盲目相信;第二就是要誠實,決不自欺欺人。有了這種真誠的態度,即使你沒有找到一種明確的思想形態作為你的信仰,你也可以算作一個有信仰的人了,因為你至少是在信仰著一種有真誠追求的人生境界。事實上,在一個普遍喪失甚至嘲侮信仰的時代,也許唯有在這些真誠的尋求者和迷惘者中才能找到真正有信仰的人呢。
有所敬畏
在這個世界上,有的人信神,有的人不信,由此而區分為有神論者和無神論者,宗教徒和俗人。不過,這個區分並非很重要。還有一個比這重要得多的區分,便是有的人相信神聖,有的人不相信,人由此而分出了高尚和卑鄙。
一個人可以不信神,但不可以不相信神聖。是否相信上帝、佛、真主或別的什麼主宰宇宙的神秘力量,往往取決於個人所隸屬的民族傳統、文化背景和個人的特殊經曆,甚至取決於個人的某種神秘體驗,這是勉強不得的。一個沒有這些宗教信仰的人,仍然可能是一個善良的人。然而,倘若不相信人世間有任何神聖價值,百無禁忌,為所欲為,這樣的人就與禽獸無異了。
相信神聖的人有所敬畏。在他心目中,總有一些東西屬於做人的根本,是褻瀆不得的。他並不是害怕受到懲罰,而是不肯喪失基本的人格。不論他對人生怎樣充滿著欲求,他始終明白,一旦人格掃地,他在自己麵前竟也失去了做人的自信和尊嚴,那麼,一切欲求的滿足都不能挽救他的人生的徹底失敗。
相反,對於那些毫無敬畏之心的人來說,是不存在人格上的自我反省的。如果說“知恥近乎勇”,那麼,這種人因為不知恥便顯出一種卑怯的無賴相和殘忍相。隻要能夠不受懲罰,他們可以在光天化日下幹任何惡事,欺負、迫害乃至殘殺無辜的弱者。盜匪之中,多這種愚昧兼無所敬畏之徒。一種消極的表現則是對他人生命的極端冷漠,見死不救,如今這類事既頻頻發生在眾多路人旁觀歹徒行凶的現場,也頻頻發生在號稱治病救人實則草菅人命的某些醫院裏。類似行為每每使善良的人們不解,因為善良的人們無法相信,世上竟然真的會有這樣喪失起碼人性的人。在一個正常社會裏,這種人總是極少數,並且會受到法律或正義力量的製裁。可是,當一個民族普遍喪失對神聖價值的信念時,這種人便可能相當多地滋生出來,成為觸目驚心的頹敗征兆。
赤裸裸的凶蠻和冷漠隻是不知恥的粗糙形式,不知恥還有稍微精致一些的形式。有的人有很高的文化程度,仍然可能毫無敬畏之心。他可以玩弄真心愛他的女人,背叛誠懇待他的朋友,然後裝出一副無辜的麵孔。他的足跡所到之處,再神聖的東西也敢踐踏,再美好的東西也敢毀壞,而且內心沒有絲毫不安。不論他的頭腦裏有多少知識,他的心是蒙昧的,真理之光到不了那裏。這樣的人有再多的豔遇,也沒有能力真正愛一回,交再多的哥們,也體味不了友誼的純正,獲取再多的名聲,也不知什麼是光榮。我對此深信不疑:不相信神聖的人,必被世上一切神聖的事物所拋棄。
信仰的價值
泰戈爾的最後一篇詩作是在病床上口授的,一個星期後,他就去世了。這首詩的大意是——
造物主很狡猾,它編織了虛假信仰的羅網。然而,探索者卻能透過這羅網看清到達內心的路,“在用自己內涵的光洗滌幹淨的心裏找到了真理”。人們認為他是受騙者,其實並非如此,這個似乎輕易受騙的人“把最後的報酬帶進自己的寶庫”,這報酬就是“通往安寧的持久權利”。
詩中的“虛假信仰”,一個英譯者釋為塵世浮象,我寧可作別的理解。我的感覺是,泰戈爾一生關注信仰問題,這首詩是他臨終之前就此問題吐露的真言。我仿佛聽見他如是說:我何嚐不知道,對於任何一種外在精神實體的信仰都是虛假的信仰,我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仍不能相信那種實體是真的存在著的。但是,正是這樣的信仰把我引導到了自己的內心之中,在一種內在境界中發現了生活的意義。而當我達到了這種內在境界,那外在的實體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也就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