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亮終於邁進了門檻,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強的跟前。臉上是絲毫不加掩飾的豔羨與欣喜交織的表情。他停在了三步開外,不敢靠得太近。然而,那陀螺仿佛就是一個磁場,吸著他不斷地往強身邊靠。強悠閑地抽動著陀螺,一下一下,時疾時徐,時輕時重,那揚鞭的姿態猶如催動著胯下的坐騎,春風得意,實在是爽極了。那清脆的鞭打聲就是世上最美的音樂,而強就是最牛的指揮。他的眼珠不會轉動了,一縷口水像斷線的珠子,啪噠啪噠地落在地上,揚起陣陣塵煙。
給,你抽抽。強叔將鞭子遞給他。他有些不敢相信,滿是困惑地看著他,遲遲沒有伸手去接。強摸了摸他的腦袋,不由分說地把陀螺連同鞭子一股腦兒地塞到他的手上,目光熱切地看著他,你試試,試試。
他有些慌亂地接過來,滿臉通紅,目光虛虛地看了看強叔,他點了點頭,麵帶微笑。他蹲下身來,鞭子緊緊地纏繞在陀螺周圍,然後往地上一放,鞭子狠狠地一拉,陀螺歡快地旋轉了起來,在速度減緩時再及時地狠抽一鞭,它又不知疲倦地轉啊轉。孩子的笑聲,鞭子的抽打聲充滿了這個寬敞的院落。亮亮的笑容陽光一樣,盡情地燦爛。
強怎麼也沒有想到,是她。他懷疑過隊長的老婆。那婆娘胖乎乎的,像個箍桶。說話嘎嘎的,喜歡占人便宜。有一次,強親眼看見她從翠花嬸家出來時,順手將擱在窗台上的一盒雪花膏塞進了懷裏。發現強在看著她,就嬉笑著在強的胳膊上掐了一把,強陀啊,今天到嫂子家去吃餃子哦,給你留著呢。說罷,嘎嘎笑著,像皮球樣滾走了。騙鬼去吧,還吃餃子?!能吃上紅薯,就謝天謝地了。他朝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後來他又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了老張的婆娘。她長得清清瘦瘦,慈眉善目,乍一看準以為她是什麼大善人,其實她也不是什麼好鳥。晚上時,他揣著一瓶竹葉青去她家,他們正在吃晚飯,老張端著酒杯說,來來來,強陀陪叔喝兩盅,還拿什麼酒啊。邊說邊看婆娘的眼色,她一聲不吭,兀自吃得叭叭作響。強就站著說了一會話。老張說,昨晚沒有什麼情況吧。眼睛卻在強的臉上掃來掃去,警犬一樣。強愣了一下,隨即鎮定地說,沒有啊,一切正常,嗬嗬。老張說,那就好。強的心裏暗地一驚,這老狐狸!幸好做了彌補,不然就好看了。自始至終,那婆娘沒有正眼瞧過他,她是看不上那瓶酒。他訕訕地走了。開始他還不信這女人有多厲害,還和別人打賭來著。看來那件事並非虛言。隊長有次趁老張不在家,想上演一曲霸王硬上弓,結果,半根手指沒碰著,衣褲還被扔進了豬圈。明裏暗裏,她從倉庫裏往自己家拿回去不少東西。隊長還在做著他的春秋美夢,沒有說破。強打死他也不願相信眼前的事實,居然是她,月嫂。
嫂子,你這是……家裏……咳……他囁嚅著,不知道該怎樣說。
月嫂的臉脹得通紅,手足無措,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勾下頭甕聲甕氣地說,大兄弟,家裏實在是……別跟隊上說,好嗎,要不然,我死了算了。說罷,摸起地上的一塊石頭就要往自己的頭上砸。強慌忙地搶過石頭,嫂子,別這樣,哪能到那一步啊。
可他知道,一旦事情暴露,真的不太好辦。強想,我該怎麼辦呢。如果換了別人,他會毫不猶豫地把她送到隊長那兒,聽憑隊長的發落,等待她的將是唾沫與懲罰。前次,大海媳婦偷了隊裏的一袋麥子被隊長抓住了,她沒有讓他睡,結果被押送到大隊,剃成了陰陽頭,敲鑼打鼓地批鬥了一圈。回家的當晚,她就上吊自盡了。
可是,她是月嫂。當年,來發哥對他有救命之恩。小時候一次在河裏遊泳腳抽筋了,眼看著就要沉下去了,這時也來洗澡的來發救了他的一條小命。現在,來發哥下煤窯砸斷了腿癱在了床上,裏裏外外就全靠月嫂一個人了。何況,月嫂待她不錯,要洗的被套床單她全包了,逢年過節怕他冷清邀他一起過。她就像自己的親嫂子,甚至是親娘。
火把照著她的瘦削的臉龐,眼神流露的是無奈和恓惶,仿佛從來沒有過快樂,也沒有過憂傷,突起的胸脯一起一伏。一隻手上拿著已經卷了邊裂了口的撮箕,這會兒怯怯地藏在身後。她曾是多麼美麗的女人啊,方圓的大臉龐上,鑲嵌著一對黑溜溜的大眼珠,多情而溫柔。強不忍再看下去,奪過她手中的撮箕從穀堆裏裝得滿滿的,遞給她,回家吧。她驚訝地推開,大兄弟,不……不,我不能,我不要……強把撮箕往她的懷裏一塞,朝她揮揮手,不聲不響地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裏,雕塑一般。好半晌,她端著撮箕機械地挪動著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