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品質(2007—2009)(二)
我們都是幸存者
2008年中國的大事件不是奧運,而是地震。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5月12日的特大地震一下子把國人投入舉國的震驚和悲痛之中,也使得圍繞奧運發生的一係列事件變得輕若鴻毛。
在大自然突降的巨災麵前,人類是多麼無助,人的生命是多麼脆弱。美麗富饒的四川盆地,善良知足的四川人,一刹那之間,禍從天降,天崩地裂,無數的生靈被吞噬。有多少個家庭,曾經和我的家庭一樣,在天倫之樂中過著平凡的日子,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有多少個孩子,曾經和我的孩子一樣,在無憂無慮中唱著黎明的歌曲,突然就沉落在永恒的黑夜裏了。
最讓我心痛的正是孩子,震區中不知還有沒有未倒塌的校舍,孩子們整校整校地被掩埋,為什麼犧牲最慘重的偏偏是“祖國的花朵”!相比之下,那些突然成了孤兒的孩子幾乎算是幸運的了,雖然他們那天真又驚恐的眼神格外刺痛我的心,我的耳邊始終響著一個從廢墟中救出的一歲半孩子的聲音,剛咿呀學語的她反複說著同一句話:“找爸爸!找媽媽!”
五天來,我天天注視著來自災區的報道。在大悲憫、大勇敢的溫家寶總理指揮下,營救一直在全力進行。然而,誰都明白,廢墟下的一息尚存者隻有一部分能被救出,也許隻是一小部分。我覺得自己仿佛也在廢墟下,由於營救的困難,或者幹脆由於未被營救者發現,正在絕望地死去。現在所能統計的隻有已經獲救的人數和確見屍體的人數,而真正可怕的是這兩者之間的數字,雖然生死不明,其實凶多吉少。
五天來,我寫不出任何文字。此時此刻,一切文字的表達都是虛偽。我甚至覺得,我的生存也是莫大的奢侈。我惟一能夠原諒自己的理由是,我也是一個幸存者。是的,我,你,每一個活著的人,我們都是幸存者。震中在四川汶川,不在我居住的地方,這不過是碰巧罷了。我生活在北京,而不是四川震區,這不過是碰巧罷了。我隻是僥幸逃過了一劫而已。災難完全可能落在我的頭上,倘若那樣,我也隻好承受。大自然生我養我,一旦降災於我,我必須承受,這原是生命的題中應有之義。斯多噶派的主張是對的:人隻能順應自然。如果死的是我,那就死吧,用不著說什麼了。現在,既然仍僥幸地活著,就好好地活,不必為此感到負疚。況且對於任何活著的人來說,死是遲早的事,幸存隻是暫時的。然而,正是在這暫時的幸存中,我們一邊懷念死者,一邊唱響了生命的凱歌。
我這樣說,既是對我自己的解嘲,也是對這次震災中那些真正的幸存者的勸慰。我當然知道,我們身受的苦難不可同日而語。但是,越是麵對大苦難,就越要用大尺度來衡量人生的得失。在歲月的流轉中,人生的一切禍福都是過眼煙雲。在曆史的長河中,災難和重建乃是尋常經曆。
造化播弄人類的命運,我們都是幸存者。用這個眼光看自己,我更真切地感到了一切受災者都是我的親人。用這個眼光看世事,我更清晰地洞察了一切人間紛爭的狹隘和渺小。最後我忍不住要加上一句:對於那些把今年奧運和這次地震的意義都歸結為愛國主義的家夥,我完全無話可說,隻有徹底的蔑視。
2008.5.
愛生命比愛國更根本
震災之前,國人的興奮點在奧運。爭取到奧運的主辦權,的確不容易,對此在乎是合乎情理的。但是,多麼在乎也不要有失風度,用不著弄得緊張兮兮的。按我理解,奧運本來的宗旨,一是健康,是對生命的珍愛和讚美,二是和平,是拆除民族仇恨和意識形態對立的樊籬,全人類在生命立場上的和解與團結。主辦國誠然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展示國家實力和能力,增進國家利益和聲譽,但要把握好分寸。其實,主辦國的舉止越是體現出奧運本來的宗旨,就越能夠從根本上增進國家的利益和聲譽。相反,隻有愛國主義這一根筋,到處看到敵意,經常防衛過當,反而招人鄙視。尤其像我們這樣一個自信正在崛起的大國,更應該通過舉辦奧運這個平台,向世界展示我們的從容的大國心態和開闊的全球胸懷。正因為愛中國,我才蔑視某些一根筋的愛國主義者,他們的言行恰恰是在損害中國。
人們本可期望,大自然突降的災難也許會促使這些人反思,不料他們刺耳的聲音不但沒有沉寂,反而掀起了新一輪更高亢的呐喊。不錯,在這次抗震救災中,國人顯示了多年未見的非常感人的團結精神和凝聚力。但是,把在自然災難麵前迸發的這種團結精神和凝聚力歸結為愛國主義,決不是拔高,而是貶低。與奧運相比,麵對巨大的自然災難,愛國主義這把尺子就更顯其狹窄了。震災中生命所遭受的毀滅和創傷,在我們身上喚醒的最可貴的東西是什麼?首先是真實的人性,是人性中的善良,是對一個個活生生的個體生命的同情和尊重。這豈不是人之為人的最基本的品質嗎?豈不是人與人得以結合成人類、社會、民族、國家的最基本的因素嗎?與愛國主義相比,在人性層次上,它是更深刻的東西,在文明層次上,它又是更高級的東西。就說愛國主義吧,一個人如果不是一個善良的人,他會是一個好中國人嗎?如果一個國家的成員普遍缺乏對生命的同情和尊重,這會是一個好國家嗎?它還值得我們愛嗎?人性比民族性更根本,愛生命比愛國更根本,這是多麼簡單的道理。真正令人費解的是,某些人的頭腦怎麼會與這麼簡單的道理如此格格不入,以至於非要在人性光輝終於閃亮之處高喊民族主義口號不可。
事實上,自鴉片戰爭以來,我們從來不缺少愛國主義熱情,列強的侵略迫使我們把國家富強看作頭等重要的事情,這有其曆史的必然性和合理性。然而,正是一百多年來的曆史表明,在愛國主義的基礎上不可能實現中國的現代化,因而也不可能真正使國家富強。在這次抗震救災中,國人的表現是大大超越於愛國主義的,我之所以堅決反對把震災的意義歸結為愛國主義,正是因為我不願意看到,這個超越於愛國主義的最可貴的東西遭到歪曲和湮滅,不能產生應有的積極結果。
不分國家和民族,人皆是生命,人性中皆有愛生命的本能以及推己及人對他人生命的同情,區別在於能否使這個基本人性在社會製度中體現出來並得到保護和發揚。西方的曆史表明,現代文明社會的整座大廈就是建立在這個基本人性的基礎上的。正如亞當·斯密所指出的,同情是社會一切道德的基礎,在此基礎上形成了正義和仁慈這兩種基本的道德。同樣,尊重個體生命是法治社會的出發點,法治的目的就是要建立一種最大限度保護每個人的生命權利的秩序。在我們以儒家為主體的文化傳統中,所缺少的正是尊重個體生命這樣一個極其重要的觀念。因此,在道德領域,儒家的“仁”最後落實為“孝”和“忠”,所強調的始終是忠君愛國,是個人為集體和國家而犧牲。在社會秩序方麵,則是長達數千年的人治即家長式統治,長官意誌支配一切。現在,我們正在實現社會轉型,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開路,但這個轉型必須有另兩個轉型配套,方能成功。其一是人治秩序向法治秩序的轉型,其二是以忠君和愛國為核心的道德向以正義和仁慈為核心的道德轉型,如上所述,這兩個轉型(其實也包括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都是建立在對個體生命的尊重的基礎上的。
汶川大地震發生以後,災區的悲慘情景和感人故事通過電視畫麵即時呈現在國人眼前,一下子把國人投入到巨大的悲痛和感動之中,出現了自發的捐款、獻血、救助之熱潮。我曾經為當今社會對生命的普遍冷漠感到痛心、寒心乃至灰心,現在我看到,同情的種子仍深藏在人性中,在大災難的震撼下迅速複蘇了,這使我感到欣慰。然而,我擔心的是,在悲痛和感動逐漸淡去之後,由大災難喚醒的生命對於生命的同情能否長久保持下去,成為社會的一種健康的常態,抑或隻是一時的亢奮,大家又回到了以前的冷漠?這是我們痛定思痛最應認真思考的問題。我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尊重個體生命這個最基本的價值觀念終於清晰地浮現在國人眼前了,我們不應該再去遮蔽它,相反應該格外強調它,愛護它,使它更清晰,更牢固,真正深入人心。惟有如此,我們在實現社會轉型時才會有明確的指導思想。反過來說,隻有成功地實現了社會轉型,對生命的同情和尊重才會成為國人普遍而持久的價值觀。
2008.6.
內在生命的偉大
一
小時候,也許我也曾經像那些頑童一樣,尾隨一個盲人,一個瘸子,一個駝背,一個聾啞人,在他們的背後指指戳戳,嘲笑,起哄,甚至朝他們身上扔石子。如果我那樣做過,現在我懺悔,請求他們的原諒。
即使我不曾那樣做過,現在我仍要懺悔。因為在很長的時間裏,我多麼無知,竟然以為殘疾人和我是完全不同的種類,在他們麵前,我常常懷有一種愚蠢的優越感,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
現在,我當然知道,無論是先天的殘疾,還是後天的殘疾,這厄運沒有落到我的頭上,隻是僥幸罷了。遺傳,胚胎期的小小意外,人生任何年齡都可能突發的病變,車禍,地震,不可預測的飛來橫禍,種種造成了殘疾的似乎偶然的災難原是必然會發生的,無人能保證自己一定不被選中。
被選中誠然是不幸,但是,暫時——或者,直到生命終結,那其實也是暫時——未被選中,又有什麼可優越的?那個病灶長在他的眼睛裏,不是長在我的眼睛裏,他失明了,我仍能看見。那場地震發生在他的城市,不是發生在我的城市,他失去了雙腿,我仍四肢齊全……我要為此感到驕傲嗎?我多麼淺薄啊!
上帝擲骰子,我們都是芸芸眾生,都同樣地無助。閱曆和思考使我懂得了謙卑,懂得了天下一切殘疾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在造化的惡作劇中,他們是我的替身,他們就是我,他們在替我受苦,他們受苦就是我受苦。
二
我繼續問自己:現在我不瞎不聾,肢體完整,就證明我不是殘疾了嗎?我雙眼深度近視,摘了眼鏡寸步難行,不敢獨自上街。在運動場上,我跑不快,跳不高,看著那些矯健的身姿,心中隻能羨慕。置身於一幫能歌善舞的朋友中,我為我的身體的笨拙和歌喉的喑啞而自卑。在所有這些時候,我豈不都覺得自己是一個殘疾人嗎?
事實上,殘疾與健全的界限是十分相對的。從出生那一天起,我們每一個人的身體就已經注定要走向衰老,會不斷地受到損壞。由於環境的限製和生活方式的片麵,我們的許多身體機能沒有得到開發,其中有一些很可能已經萎縮。嚴格地說,世上沒有絕對健全的人。有形的殘缺僅是殘疾的一種,在一定的意義上,人人皆患著無形的殘疾,隻是許多人對此已經適應和麻木了而已。
人的肉體是一架機器,如同別的機器一樣,它會發生故障,會磨損、折舊並且終於報廢。人的肉體是一團物質,如同別的物質一樣,它由元素聚合而成,最後必定會因元素的分離而解體。人的肉體實在太脆弱了,它經受不住鋼鐵、石塊、風暴、海嘯的打擊,火焰會把它烤焦,嚴寒會把它凍傷,看不見的小小的病菌和病毒也會置它於死地。
不錯,我們有千奇百怪的養生秘方,有越來越先進的醫療技術,有超級補品、冬蟲夏草、健身房、整容術,這一切都是用來維護肉體的。可是,縱然有這一切,我們仍無法防備種種會損毀肉體的突發災難,仍不能逃避肉體的必然衰老和死亡。
我不得不承認,如果人的生命僅是肉體,則生命本身就有著根本的缺陷,它注定會在歲月的風雨中逐漸地或突然地缺損,使它的主人成為明顯或不明顯的殘疾人。那麼,生命抵禦和戰勝殘疾的希望究竟何在?
三
此刻我的眼前出現了一係列高貴的殘疾人形象。在西方,從盲詩人荷馬,到雙耳失聰的大音樂家貝多芬,雙目失明的大作家博爾赫斯,全身癱瘓的大科學家霍金,當然,還有又瞎又聾的永恒的少女海倫·凱勒。在中國,從受了腐刑的司馬遷,受了臏刑的孫臏,到瞎子阿炳,以及今天仍然坐著輪椅在文字之境中自由馳騁的史鐵生。他們的肉體誠然缺損了,但他們的生命因此也缺損了嗎?當然不,與許多肉體沒有缺損的人相比,他們擁有的是多麼完整而健康的生命。
由此可見,生命與肉體顯然不是一回事,生命的質量肯定不能用肉體的狀況來評判。肉體隻是一個軀殼,是生命的載體,它的確是脆弱的,很容易破損。但是,寄寓在這個軀殼之中,又超越於這個軀殼,我們更有一個不易破損的內在生命,這個內在生命的通俗名稱叫做精神或者靈魂。就其本性來說,靈魂是一個單純的整體,而不像肉體那樣由許多局部的器官組成。外部的機械力量能夠讓人的肢體斷裂,但不能切割下哪怕一小塊人的靈魂。自然界的病菌能夠損壞人的器官,但沒有任何路徑可以侵蝕人的靈魂。總之,一切能夠致殘肉體的因素,都不能致殘我們的內在生命。正因為此,一個人無論軀體怎樣殘缺,仍可使自己的內在生命保持完好無損。
原來,上帝隻在一個不太重要的領域裏擲骰子,在現象世界播弄芸芸眾生的命運。在本體世界,上帝是公平的,人人都被賦予了一個不可分割的靈魂,一個永遠不會殘缺的內在生命。同樣,在現象世界,我們的肉體受千百種外部因素的支配,我們自己做不了主人。可是,在本體世界,我們是自己內在生命的主人,不管外在遭遇如何,都能夠以尊嚴的方式活著。
四
詩人裏爾克常常歌詠盲人。在他的筆下,盲人能穿越純粹的空間,能聽見從頭發上流過的時間和在脆玻璃上玎玲作響的寂靜。在熱鬧的世界上,盲人是安靜的,而他的感覺是敏銳的,能以小小的波動把世界捉住。最後,麵對死亡,盲人有權宣告:“那把眼睛如花朵般摘下的死亡,將無法企及我的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