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唯美的歡娛1(1 / 3)

第一輯 唯美的歡娛1

——宋人弦歌

真正的大詩人,他的心靈與宇宙的生命息息相通,所表達的決不限於一己的悲歡,而是能夠由個人的身世體悟人生的普遍真相。

今夜,讓我們沿著時光之河向回航行,在一千年前的長江上岸。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祖國曆史上一個著名的王朝,它輝煌到了極點,又屈辱到了極點,留下的是不盡的懷念,不盡的惋惜。

綿延了三百餘年的宋朝,前半期統一而繁榮,後半期喪權而偏安,有太多的歡笑,也有太多的眼淚,而這歡笑和眼淚,共同催放了中國文學的一朵奇葩——宋詞。

我們來到了北宋的首都汴京,由今日的開封,怎能想象它當年的奢華。通衢大道上,香車寶馬奔馳,遊人熙來攘往。舉目四望,到處是雕樓畫閣,繡戶朱簾。深街小巷內,燕館歌樓密布,達數萬家之多。最不尋常的是,滿城的青樓、歌廳、茶坊、酒肆,響徹管弦絲竹之聲,一片燕歌鶯舞的景象。出入這些場所的,有普通市民,也有達官貴人。宋王朝給士大夫的生活待遇之優厚,沒有一個朝代比得上,使他們得以優遊歲月,宴飲唱和之風盛行。無論在公共娛樂場所,還是在私人宴會,歌妓是重要的角色,弦歌是必有的節目。曲調是現成的,文人騷客競相為之填詞,每有佳作問世,很快唱遍塞北江南。

今天也許難以相信,在隋、唐、宋三朝,漫長的七百年間,中國曾經是一個流行音樂大國,來自中亞、西域的明快熱烈的印度係音樂風靡全國,傾倒朝野,而低緩單調的中國古樂則受到了冷落,僅用於某些祭祀儀式。唐宋兩朝設有教坊,實際上是宮廷樂團兼國家音樂學院,專門排演、教習、創作流行音樂。宋朝還設有大晟府,翻譯成現代漢語,可以叫國家音樂總署,兼具國家音樂出版社的職能,編集和刊行流行的曲譜。正是在這濃烈的音樂氛圍中,詞的創作成了文壇第一時尚,詞的藝術達到了曆史的頂峰,宋詞成了足可與唐詩、元曲媲美的中國文學瑰寶。

詞的作者是文人學士,唱者大多是妙齡歌女,其間就有了一種微妙的關係。沒有一種文學體裁像詞這樣深深地受到女性的熏陶。有一首宋詞寫道:“月如眉,淺笑含雙靨,低聲唱小詞。”讓美女在花前月下吟唱的小詞,自然應該是情意纏綿的了。因此,在相當長的時間裏,詞的主題不外是傷春悲秋,離情別緒,男歡女愛,風格則以柔美婉約為正宗。詞和詩之間有了一種不成文的分工,詩言誌而詞言情,詩須莊重而詞求嫵媚。一切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情思,不能訴之於詩文的,在詞中都得到了盡興的宣泄。詞致力於表達委婉悱惻的情感,描摹深微細膩的心緒,把一種精致的審美趣味發揮到了極致。在文以載道的古代中國,宋詞也許是絕無僅有的唯美文學,它的文字、意境和音樂的美,沒有一個文學品種比得上。

當然,婉約不是宋詞惟一的風格。首先是蘇軾,然後是辛棄疾,向詞中吹進了強勁的豪放之風。在他們影響下,詞與詩的界限被打破,詞的題材大大拓寬,演變成了一種既可言情也可詠誌的新詩體。靖康之變後,南宋詞人在婉約中多了山河破碎的哀怨,在豪放中多了壯誌未酬的悲傷。

宋詞是音樂的產兒,流行歌曲的歌詞。可惜的是,當年的曲譜均已失傳,在曆史的流傳中,宋詞早已脫離音樂,隻被當作文學來欣賞。這是中國音樂史的巨大損失,作為音樂的宋人弦歌已成千古之謎,留給我們的是不盡的遺憾,不盡的想象。

鬧燈

元宵節,中國古代的狂歡節,以鬧燈為中心,又稱燈節。宋代其況最盛,正月十五前後,五晝夜狂歡不止,滿城張燈結彩,鼓吹喧天,人潮如湧,熱鬧非凡。家家傾巢出動,看花燈,看焰火,看百戲,總而言之是看熱鬧,而看熱鬧的實質是人看人。在那個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元宵節的人看人又別有一番情趣。彩燈明月誠然可觀,最可觀的卻正是那觀燈賞月之人。平日幽居深院的閨秀仕女,此時暫獲開禁,三五成群出遊,成為節日最亮麗的風景。於是,在熱鬧的掩護下,或眉目傳情,或私訂幽會,或暗結同心,演出了無數愛情的喜劇和悲劇。

青玉案·元夕

辛棄疾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節慶熱鬧而歡騰,可是,有誰知道熱鬧反襯下的寂寞,歡騰映照下的孤獨?眼看花枝招展的遊女們嬉笑著走過,一隊隊都消失在燈火輝煌的背景中了,那個尋找了一百次、一千次的人仍然沒有出現。無意中回頭,卻發現那個人煢煢孑立,站在燈火最冷清的地方。

那個人是誰?有人說,是作者的意中人,一位脫俗的女子。有人說,是作者自況,寄寓了高潔的懷抱。其實,無論哪一說成立,作品的意蘊是一致的,都是對孤高人品的讚美。我們也許可以引伸說,不管人世多麼熱鬧,每一個人都應該保持一個內在的寧靜的“自我”,這個“自我”是永遠值得“眾裏尋他千百度”的。

生查子

歐陽修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歐陽修是北宋名臣,學富五車,可是,你看他這首小令寫得多麼清新樸素。“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如此美麗清朗的意境,如此自然天成的句子,叫人看了怎麼忘得了,怎麼會不流傳為千古名句。

全詞寫一段失落的戀情,景物依舊,歡愛不再,使人不由得傷心落淚。愛情的滋味最是一言難盡,它無比甜美,帶給人的卻常是無奈、惆悵、苦惱和憂傷。不過,這些痛苦的體驗又何嚐不是愛情的豐厚贈禮,一份首先屬於心靈、然後屬於藝術的寶貴財富,古今中外大詩人的作品就是證明。

問春

春來春去,花開花落,原是自然界的現象,似乎不足悲喜。然而,偏是在春季,物象的變化最豐富也最微妙,生命的節奏最熱烈也最急促,詩人的心,天下一切敏感的心,就不免會發生感應了。心中一團朦朧的情緒,似甜卻苦,乍喜還悲,說不清道不明,我們的古人稱之為“愁”。細究起來,這“愁”又是因人因境而異,由不同的成分交織成的。觸景生情,仿佛起了思念,卻沒有思念的具體對象,是籠統的春愁。有思念的對象,但山河阻隔,是離愁。孤身飄泊,睹景思鄉,是旅愁和鄉愁。因季節變遷而悲年華的虛度或平生的不得誌,是閑愁。因季節變遷而悲時光的流逝和歲月的無常,便是短暫人生的萬古大愁了。

我們不要譏笑古人多愁善感,倒不妨捫心自問,在匆忙的現代生活中,我們的心情與自然的物候之間還能否有如此密切的感應,我們的心腸是否已經太硬,對於自然界的生命節奏是否已經太麻木?

玉樓春

宋祁

東城漸覺風光好,彀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紅杏枝頭春意鬧”——這一個“鬧”字,用得出人意料,卻又極其貼切,把春天蓬勃的生機一下子展現在我們的眼前了。因為這一個“鬧”字,宋祁當年一舉成名,後世備受評家讚譽。

麵對燦爛的春光,作者的感悟是:在短暫的人生中,真正值得珍惜的不是金錢,而是快樂。對於今天看重財富的時代,這不失為一個提醒。

青玉案

賀鑄

淩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隻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一個想象中的單身美人,和我無緣相會,她自己也在虛度青春年華。這首詞的主題正是閑愁,用情場的寂寞喻仕途的寂寞。妙處在最後三句,用春天的三種景物形容閑愁之濃烈,如同遍地青草,滿城柳絮,下不完的黃梅雨,充斥在天地之間,充斥在胸襟之間。

一剪梅·舟過吳江

蔣捷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這首詞文字和音韻都異常優美,是描寫春愁的名篇。從內容看,短小的篇幅,把春天的幾種愁都寫到了。第一層,風雨中乘舟飄泊,過了以兩個歌女的名字命名的地點,正待上岸去借酒澆愁,這是籠統的春愁,也是旅愁。第二層,盼望歸家,想念著會給自己洗衣、調笙、燒香的妻子,這是離愁。第三層,“流光容易把人拋”,這是人生的大愁。“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色彩多麼鮮麗,時光成全了植物,反襯出了它對人的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