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孤獨地走向死亡
走出老人院,我才深深地體會到,其實死亡並不是一件可悲、可怕或可憐的事情,死亡是一個釋然的結局,一個悲歡離合的終點。真正悲哀的是到達終點前的這個衰老的過程。與中國老人那種在兒孫環繞的幸福中安然仙逝比,這裏的老人一個個都去得那樣淒涼,無論自己的過去曾經多麼榮耀,卻都隻能孤獨地走向死亡。
那絕不是一個美好的地方。老人院裏的空氣中彌漫著來蘇水以及各種不清潔的刺鼻味道。老人們仿佛都已靈魂出竅了,一個個輕輕地,緩慢地但又毫無目的地行走著,看他們走路就像是看慢動作鏡頭回放。一張張蒼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呆滯。但是看到往來的訪客,出於白人社會自幼養成的習慣性禮貌,有的老人會冷不丁地冒出一句Hello,同時原本慘白僵硬的臉上會不自然地擠出一絲H說男θ藎他們不Hello還好,一Hello反而把人嚇得心裏一哆嗦。我每次都是硬著頭皮走進那個大門,為的是給那個即將走向生命終點的老人送去最後一絲溫暖。
兩個多月以來,我和姐姐每周都要去這個老人院看望我們的朋友——一個94歲的老太太帕蒂。
還記得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是一個明媚夏天的清晨,就是從那一天起我們和這位世紀老人結下了一段跨國的忘年之緣。
那時候,姐姐急著搬家,偶然在超市的廣告欄裏麵留意到了一個條件比較吻合的房屋出租廣告,於是就決定去實地考察一下房子。那是一個很大的院子,茂密的樹林將房子擋住,低矮的柵欄木門防君子不防小人。木門上麵沒有門鈴,我們隻得扯開嗓子Hello了兩聲,隔了一會兒,隻見院子裏的房門慢慢地打開了,門裏走出了一個滿頭銀發,精神矍鑠的老太太。她問明了來者的意圖便步履緩慢地來給我們開門,陽光下的她穿著一件桃紅色的薄衫,年齡並不能抹去她的風采,反而增添了她的魅力。
原來這座大房子是老太太的妹妹留下來的,幾十年來隻有她們兩姐妹居住,妹妹先一步去世後,隻留下她一個人住在這三百多平米的大房子裏。像很多當地的人家一樣,她們的院子後麵還有一套一室一廳的小平房與主房相連,用來出租給別人。但是考慮到安全因素,老人對房客的選擇是慎之又慎的,收的房租卻很低廉。初次見麵,大家很談得來,她說她們一家人對中國人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於是我們就將小平房租了下來。由於我們和帕蒂要共享廚房,而且低頭不見抬頭見,所以從那以後我們就小心翼翼地開始和這個九十多歲的老太太打起了交道。
小心翼翼是因為東西方人在生活習慣上往往有很大的差異,而且根據我的經驗,外國老太太裏喜歡斤斤計較的不在少數,再加上自己先前也有過不愉快的經曆,所以剛開始對帕蒂的確是“敬三分且有所畏之”,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她,被掃地出門。
其實帕蒂非但不是一個麻煩的老太太,反而還非常的友善甚至可愛,在友善和可愛中還透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淒涼。她是一個非常獨立的老人,九十多歲的高齡,一切的生活都由自己打理。由於年齡太大,她的耳朵幾乎失聰,平時交流都是靠助聽器。我很喜歡她那標誌性的一個眨眼,老人的那樣一個眼神可以化解一切的不愉快。相互熟悉了以後才知道,帕蒂從來沒有結過婚,因此也沒有子嗣。盡管有一些晚輩的親戚,但也都在異地。再加上與她同齡的親人朋友都已經在幾年之中相繼去世,隻留下她孤獨一人,她常常樂觀地說希望自己早些死去。
帕蒂的生活很有規律,日常生活用品每周都由超市的員工送來,南非的大型連鎖超市一般都樂意為年老的顧客提供這種免費的上門服務,而且態度認真熱情。通常都是固定的員工為固定的顧客服務,彼此之間建立一種信任感。她一日三餐都有固定的食譜,盡量每天不重複花樣。但是人老了記性不好,所以時不時地問:“露茜,你記不記得我昨天吃了什麼?”搞得一向大大咧咧的我也不得不留心觀察她每天的飯食,漸漸成了她的生活小秘書。我們還常常在做晚餐的時候互相欣賞一下彼此的飯菜。中國人做飯習慣油煎鍋炒,樣樣都得劈裏啪啦煙熏火燎的才能烹出來。剛開始還擔心這麼一折騰把老太太給嚇壞了,以為廚房著火了。觀察了一段發現她對這傳統的中國式烹飪沒有什麼異議,反而還饒有興趣地詢問那些怪異的飯菜都是些什麼,並稱讚我們的美食聞起來很香。而她的餐盤看起來就單調得多,經常一個人烤一大塊兒厚厚的牛排,再配上些想來也索然無味的土豆、南瓜、豆子、生菜等等,這樣的吃肉方法恐怕我們中國的老人是消受不起的。當我皺著眉頭看她的晚餐的時候,機敏的她笑著說:“怎麼,你不喜歡我的晚餐麼?”說完就衝我眨個眼兒。
老太太是一個好讀者,由於孤獨和耳聾,她的世界總是那樣靜,隻有書是她最忠誠的友人,一生為伴,不離不棄。每一個清晨和黃昏,她總是安詳地坐在她的沙發裏,要麼從寬大的落地窗裏欣賞朝陽或餘暉映照下的花草植物,要麼就是在彩虹之國那和暖的陽光裏閱讀。她那寬大的書架上早已塵封了的各類書籍說明了老人的閱讀之廣泛。老人退休前一直在郵局工作,退了休又成了郵局的老顧客。她每月書信、雜誌、期刊各種郵寄業務往來不斷,每天上午去查看院子裏的郵筒是她雷打不動的一項事務。因為那個郵筒能給她一些期盼或是來自遠方親人的驚喜,也是她寂寞生活的調節劑。有趣的是九十多高齡的她居然也訂閱了幾本看似隻有年輕人才喜愛的那種時尚刊物。老太太爬滿皺紋的臉很明顯地與封麵上那些時髦女郎的麵容形成極大的反差,每每看到這種場景我都在暗想,看來女人真應該活到老美到老。顯然,這類時尚雜誌是對帕蒂有一些影響的,她的發型師每隔一周就會來接她做頭發,每次出門之前,她都不忘對著門口發黃的老鏡子塗上不知是哪一年剩下的口紅。盡管如此,我以為,老人那種不渝的,對形象美的追求是完全自然和諧的,歲月留下的風韻在某種程度上是年輕女子粉墨妝飾所不能及的。
偶爾有一兩位比帕蒂稍年輕一些的朋友在午後去看望她時,她就愉悅地擺出自己那一套色彩已經有些暗淡,但做工精致的英式茶具。如同我國有悠久曆史的茶文化一樣,西方人喝茶也有著非常的講究。端茶的方式,茶勺的擺放位置,握杯的角度等等,要是真學習起來,恐怕不會比餐桌禮節容易多少。漂亮的杯碟茶壺就是一件件實用的工藝品;喝茶時配的各種小巧可愛的餅幹甜點讓人看了不忍吞食。
老人的和善從不會影響她做事的原則,她最不喜歡的就是不守時和不誠實。她向來對自己的園丁和女傭非常照顧,除了固定的工資以外,每次還要送給他們一些額外的食品,帶回去給家人分享。然而在對他們工作表示不滿的時候,卻從來態度堅決,甚至多多少少表現出一種殖民者的霸氣。
記得有一次,本應該早晨8點來幹活的園丁麥克,因為有別的私事沒有來幹活,老太太等了一天,不停地在門口張望,都沒有等到。但是傍晚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勞動的麥克突然跑來問老太太要這一天的工資。老太太氣憤地詢問他失職的原因,麥克自知理虧,便小聲地嘟囔了些什麼。耳聾的老人終於沒有了耐性,扯開嗓子衝他發起了火說:“上個星期下雨你人雖來了但根本就沒有幹活,而我還是給了你工資,這次你壓根兒就沒來還好意思跑來問我要錢,我討厭那些喜歡不勞而得的人。”我在一旁著急得不得了,生怕老太太不給錢激怒了麥克,要是真的那樣,這麼大的家裏就我們一老一小兩個女人,如何能自我保護得了。黑人的情緒波動很大,而且波動不是柔和的曲線而是尖銳的脈衝。高興起來了可拉著你稱兄道弟,可如果一激動,就很可能不計後果地跟你幹起來。在南非很多華人遇到黑人襲擊甚至殺害,都是因為不了解黑人的情感變化,結果激怒了他們。
這一邊兒是賴著不走人,另一邊又堅決不退讓,一個沒理支吾,一個有理聲高。無奈我隻得臨時充當一下黑白調解員了。於是給老太太商量,不如給他一袋麵包,讓他早點回家,下周若能準時來上班則已,否則的話就辭退他。同時也告訴園丁說讓他不要介意老人的態度,因為她耳朵不好,而且又白等了一天,所以難免著急冒火,並叮囑他下不為例。這樁事雖了了,但是帕蒂處事那種強硬的態度和逼人的氣勢的確令我吃驚不小。
在帕蒂看來自己已經活得太長了,她的同齡人都不在了,交流和溝通的對象越來越少,她不止一次地表達了希望早點死去的願望,同時也希望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再給別人做點什麼。記得有一次我在午休,老太太忽然敲我的門,指著窗外讓我幫忙,我往外頭一看嚇了一跳,一個長相可怖,衣衫邋遢的黑人正直愣愣地盯著我們。我暗自琢磨他是怎麼從大門進來的,莫非我忘了鎖門?好在我們屋子的門都鎖著,他無法進來,於是我和帕蒂站成一排質問他怎麼能夠直接闖進別人的院落裏。他見有耳朵不聾的人幫忙,於是趕忙解釋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與我們無關的事情,說他今天剛到此地,現在找工作已經太晚了等等,我經曆過很多這種事情,知道他們是來討要東西的,於是就直截了當地問他:你需要什麼?他說很餓很渴,我本來想著,既然他說他找不到工作,那我就讓他把院子裏的落葉和垃圾收拾收拾,然後我會給他麵包和水。可是老太太很不高興,趕著讓他走。於是我說我們沒有義務給你提供食物,讓他走了。虛驚一場後,帕蒂憂心忡忡地對我說她太老了,也非常不喜歡這種事情發生,所以在老人院有空位子以後她就要搬走了。她說這麼多年,她已經習慣一個人生活了,但是我是個年輕女孩兒,比較令人擔心,讓我小心,如果一個人呆著害怕隨時可以去找她。聽完她的話,感動之餘也對她那無力的勇敢和仗義充滿無奈,泥菩薩過江的她又如何能保護得了我呢。我和姐姐還總是擔心怕她出問題,姐姐在約堡出差還要打電話要我關注她的安全。但是在我心靈最孤獨,覺得最無助的時候,她的這句話卻實實在在地溫暖了我的心。
過了不久,由於季節變冷,老人的身體狀況急劇地下滑。原來井井有條的作息時間也漸漸開始紊亂了,常常是早晨九、十點還不見起床,搞得我很緊張,生怕她在床上永遠地睡過去了。但出於禮貌,也不能擅自到她的屋子裏去查看,隻得憂心忡忡地去上學,放了學當我再次透過落地玻璃窗看到沙發裏靜靜坐著的她時,心裏才如釋重負地輕快了起來。
然而,有一天我所擔心的意外還是發生了,傍晚時我還沒有放學,老人心髒病突發摔倒在了廚房裏的瓷地板上,傷了腿,她自己按響了隨身攜帶的緊急按鈕,隨後被救護車送進醫院,在醫院搶救時又不幸中風,並且一直神誌不清……
我又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已經是事發半個多月後了。我和從外地趕回來的老人的侄子一同去醫院看望她。她簡直成了另外一個人,蒼老衰弱地躺在床上,身上插著各種管子。我們喚醒了昏睡的她,她用似曾相識的眼神久久地看著我,似乎已經不大熟悉我了。老人的侄子找來一張白紙大大地寫了我的英文名字露茜給她看,她竟艱難地念了出來,眼中放出喜悅的光。我把手伸了過去,她久久拉著我的手不放直到我離開時她才勉強鬆開。返回的路上,我的心淒楚而惆悵,此後的日子,定期去看望這位垂暮的老人成了我和姐姐生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