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判決
上午的提審有點怪,警察沒有把郭存先帶往審訊室,卻領他來到大院前麵的一間空房子裏。令他萬沒想到,雪珍提著一大包東西正神色不安地站在裏麵等他。他在門口愣住了,心裏一陣絞痛,才半年多的工夫,雪珍老了得有十歲,快成小老太婆了!
這都是自己作的孽,多好的一個女人,跟了自己卻落得個這般田地。
但他忘了自己的變化,竟讓朱雪珍一開始沒有認出來,他還不光是老得厲害,整個人都脫形了,瘦得皮包骨,像一根幹柴棒子……雪珍不敢哭,也不敢張嘴說話,大門開著,門口還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警察,眼淚卻不知不覺地湧出來,且越流越急……
由於許久以來她每天吃東西就很少,昨天接到通知後又一夜沒睡,突然看見丈夫變成了一個糟老頭子,一陣心慌麻亂,就覺著兩腿發虛,手一軟將兜子掉在地上,整個身子也隨之堆乎下去……郭存先一步躥上去抱住她。隨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騰出右手用拇指掐住雪珍的人中。好一陣子,雪珍煞白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發青的嘴唇也開始轉暖……她一睜開眼就趕緊掙脫存先的懷抱,虛虛弱弱地坐到旁邊的小凳子上,用手指指地上的兜子,讓存先揀起來。
郭存先很想打開兜子看看裏邊都有嘛,他怕自己隻要一看見裏麵的東西就得吃。現在他像一頭永遠都處在饑餓中的牲口,擔心讓雪珍看著難受,便強忍著把那一大兜子食物提起來放到旁邊。眼睛盯著雪珍,無比愧疚地說:“我向他們提出來一定要見你,不讓見你就死給他們看,就是想當麵向你賠罪。在這個世界上我隻對一個人犯了大錯,那就是你。我最對不起的人也是你。有一天我如果還能從這兒走出去,先陪著你去趟下陽坡,到老人的墳前磕頭認錯,當初我答應他老人家的事我沒有做到……”
雪珍的眼淚又下來了,擺擺手不讓他說下去:“我從來也沒有怪過你……”她不想讓丈夫當著警察談這些話,便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剛想遞給丈夫忽然想起警察的囑咐,不得給郭存先傳遞任何文字材料,便趕忙又收了起來,改用嘴說,“傳福從美國來信了……”
郭存先噌一下從凳子上蹦起來:“他真走了?”
“說也巧了,跟你進來是前後腳的事,你出事的第二天他就飛走了。”
“我還一直擔心,害怕因我的事影響了孩子前程……這就好了,老天有眼,總算對我郭存先不薄!”
“傳福在美國挺好的,本來他就考上了全額獎學金,導師又給他找了個當助教的工作,自己掙的錢除去供自己在美國的全部花費還有富餘,正辦手續想叫我過去陪讀。”
“好好好……”郭存先一迭聲地說了一串“好”,“雪珍,我這輩子做的唯一最正確的事,就是娶你做老婆,就因為娶了你才生下傳福這麼個好兒子,他接受的是你的遺傳,你是讀書人家出來的。我們郭家祖輩就沒出過讀書人,幸好兒子不學我!我的事他知道了嗎?”
“這麼大的事,又上電視,又登報紙的,他還能不知道?”
“他怎麼說?是不是很瞧不起他老子?”
“不管他再怎麼會念書,也是你的兒子,還能瞧不起你?他在信裏叫我勸你無論如何也要闖過這一關,他說這件事是你一生的分水嶺,闖不過去就永遠是個農民企業家,闖過這一關就有可能成為農民思想家。”
“他真是這麼說?”
“不是他說的我哪說得出這樣的話?信就在我口袋裏,可警察不讓給你看帶字的東西……”
郭存先上前一探身子,抓住了老婆的一隻手,雪珍看看門口的警察想把手抽出來,那隻手卻像被老虎鉗子鎖住一樣,哪裏還抽得動。丈夫的臉也湊得很近,兩隻眼珠子瞪得老大:“雪珍你得答應我,就算我求你,等兒子那頭把手續一辦好,你立刻去美國陪讀,既照顧了兒子,又讓兒子照顧了你。這等於讓兒子替我還賬,我一下子就放心了,無牽無掛,天塌地陷也不怕了!”
雪珍輕輕地說:“我已經給兒子回信了,告訴他等你出來咱倆一塊兒去。”
郭存先有點著急,一把甩開了老婆的手:“你糊塗啊,我就是能從這兒出去,也不會讓我出國門啊!我現在心裏放不下的是你,你一走了我就輕鬆了,嘛事都好辦……昨天二叔也來看我了。”
朱雪珍驚異,直起眼睛問:“你在說胡話?可別嚇唬我!”
郭存先搖著腦袋:“不是胡話,也不是做夢,真真切切是二叔到我的監號來了,身邊還帶著黑子,已經長得像小牛犢一般大了。前些日子二叔也常來,但不跟我說話,我知道老人一準是對我很失望,不願意答理我。二叔一直更喜歡存誌。可昨晚清清楚楚地跟我聊了多半宿……”
朱雪珍就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二叔都說什麼了?”
“他說我救了郭家店,今後的郭家店會比我在的時候幹得好。以前我老說自己是為農村的改革開放蹚地雷的,現在真蹚上地雷挨炸了,就別抱怨。任何權力都是一頭猛獸,權力越大,這頭猛獸就越凶,不會將一個人穩穩當當地老馱在肩上,不管你是誰,等這頭猛獸一厭煩了,就會把你給掀下來。他說我現在應該為自己以前的莽撞和自大付出代價,也應該為不知天高地厚地當了標杆、成了一種象征感到後悔和悲哀,他說我實際上是被喜歡我和不喜歡我的兩種人共同推到了命運的絕境。這實際上又是對我的成全。他叫我不要辜負了命運的這種成全……你剛才說傳福在信裏不也是這麼寫的嗎?”
“二叔說你該怎麼辦了嗎?”
“是嗬,我也問他了,把我跟這些社會渣滓關在一塊兒,又髒又臭,這不是往死裏成全我嗎?二叔說大糞臭不臭嗬?髒不髒嗬?怎麼上到地裏就能打出好糧食?而糧食又是最幹淨的,能讓人活命。這就看你是不是塊好地,有腦子沒腦子?是好地就能將臭烘烘的東西轉化成營養。人要是有腦子,也能將苦難轉化成對你的造就。”
雪珍笑了:“這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二叔說不出這樣的話。”
“沒有二叔的指點,我也說不出這樣的話。”郭存先從口袋裏掏出一塊不到兩指寬、半個巴掌長的木板,交給雪珍,“你可認得這是嘛玩意兒?”
雪珍接過來細看,小木板打磨得鋥光溜滑,中間還剔出一個凹槽,凹槽中間有個孔,孔裏插著個可以活動的細栓。這個神秘的小木板做工極其精致,但她不明白丈夫的意思,抬起眼睛看著存先……
存先解釋說:“這就是咱家屋門上的‘消息兒’,是我親手做的。你不會忘了吧,就是這個小玩意兒改變了咱倆的生活……我被抓的那天不可能在身上帶著這玩意兒,即使帶著它進看守所也得要搜身,也會被警察沒收。這就是昨天晚上二叔交給我的,你看反麵。還新刻了兩行字,那不是我刻的,我腦子裏沒有這樣的詞兒。”
朱雪珍翻過來看,在凹槽兩邊果然像對聯一樣刻著兩行小字:
識破世事驚破膽,
看透人情冷透心。
又隔了許多天之後的一個晚上,都快要熄燈了看守來提郭存先,他猜想這可能是陳康對自己的最後一次審訊了,奇怪的是他心裏並沒有輕鬆感,反倒有幾分悵悵無奈。下麵要臨到判決了,真是吉凶難測呀……若能輕判還好,可最近這段時間他的感覺並不好,上邊把這件事折騰得這麼大,怎麼想都不像能輕饒了他。如果草三了四地就結案,頭頭兒們豈不是在拿著自己開玩笑,怎麼向國家、向社會、向輿論交代?若是被重判,還不如像眼下這樣由陳康無限期地審下去。
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變了,剛抓進來的時候就想見家人、見郭家店的人或者是任何一個人,想衝著他們罵街,跟他們喊冤,讓他們為自己呼籲……現在除去自己的老婆則任誰都不想看見。他甚至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都有點喜歡陳康了,而審訊卻要結束……
陳康顯得很輕鬆,笑模悠悠的看上去一切都是圓的,頭是圓的,臉是圓的,肩膀是圓的,連腰身都給人以圓圓滾滾的感覺。他一見郭存先,笑得兩隻眼睛也圓了,緊忙打開手裏的圓紙筒:“今兒個白天我實在抽不出空,隻好晚上給你送過來。”
陳康隨即便衝著他抻開郭存先的畫像,眼睛卻盯著他緊問:“怎麼樣,還滿意嗎?”
郭存先的目光熠然一閃,便盯在畫像上不能轉開。陳康畫得太像了,簡直把他給畫活了,可活得勁頭又有點特別……畫麵上有某種東西強烈地吸引了他,他喜歡畫像上的這個自己:短平頭,長眉毛,直鼻子,方下巴,他對自己的這些特點是再熟悉不過了。但陳康把這些特點組裝在一起,整張臉就顯得明快和幹淨了許多,心氣內斂,眼光清肅,神情端重平和,少了一些棱角,多了一些柔軟。
他想向陳康道謝,受審好幾個月能得到這樣一幅畫像,也算值了。腦子裏卻靈光一閃想起了另一件事,應該把這幅畫交給郭家店,過年的時候讓他們按照這幅畫印製財神爺會更好看,這幅畫上的麵容更讓人感到親近。
畫像跟照相不一樣,特別是在拘留所裏,由審訊員給被審訊者畫像,具備一種特殊的紀念意義,更像是一種幸運,一種榮譽。並不是所有蹲拘留所的人,都能得到這種幸運和榮譽。陳康又叮問他,對畫像喜不喜歡?
他說這還用問嗎?他喜歡這幅畫,是可以肯定的,卻猶猶豫豫地說,人是畫得很像,就是味道覺著有點陌生。
陳康收斂笑容:“這就對了,人的表情千變萬化,你的麵目也隨著你內心的變化而變化。這幾個月來我為你畫了幾十張畫像,實際上是我們兩個人在進行交流,而且是心的交流,靈魂的交流。畫像完成,審訊也就該結束了,審訊不結束,畫像也不可能最後完成。你對我以前的那些畫像都不大滿意,就因為那些畫像表達的是正在變化中的你,你的麵目還不是完全真實的。而這張畫像你之所以喜歡,是它反映了你的精神曆程,走出了狂想,內心深處生出一些柔軟,給自己的靈魂一個回歸的機會,所以外表就有了理智的平順,有希望的卻步和退求,這就是你現在最真實的麵孔。”
經陳康這麼一說,郭存先豁然意識到,自己近來的確是欲求少了,常常是心裏幹幹淨淨的沒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就連還能不能活著出去,也不再多費腦筋去亂猜了。活著變得很簡單,生命隻剩下純粹的生命本身,再無別的附加物。他本以為這是脆弱,是服帖,蹲大獄倒把許多沒用的雜念都給蹲掉了,失去了人身自由反而倒更能看清生命的本質,回想許多往事,也能按事物本身的性質去看待和分析事物了……
陳康說你現在知道自己的對立麵是誰了吧?你的對手一直都是你自己,老跟自己較勁。現在,你不會再跟自己作對了。權力、財富是外在的東西,別看你嘴上老說經受過多少坎坷,有過多麼大的輝煌,這些東西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容易獲得的。而靈魂是內在的,非常難於俘獲,這個過程你應該最清楚了。以前你用暴力將恐懼強加於人,自己也同樣惶惶不安,世界和人生本來就是多維生存結構,最深切難忘的教育就是挫折和打擊,再也沒有能勝過逆境的教育。前一段時間你曾跟我大談過曆史,分析自己將來在曆史上的位置,坐牢會校正你以前的許多分析,對曆史卻是一種補充。你知道歐洲有個國家叫捷克斯洛伐克,現在的總統是哈維爾,他也坐過牢,出獄後寫了一本書叫《無權勢者的權力》,書上說坐牢也在行使一種無形的權力,也在發言。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曆史,哪怕是小人物,也在參加曆史、並從這種曆史中獲得尊嚴的權力。我說這些是想告訴你,保留內心深處的一份柔軟,經常給自己的心情留出點時間,並不是軟弱和悲觀消極。恰恰相反,明智最有力量,而你此時唯一擁有的力量就是明智。有尊嚴,讓人敬重,是一些非常強有力的字眼,你以前曾經讓人敬重過,後來敬重變味兒了。今天站在被審判席上,如果能像以前那樣贏得起,也輸得起,對自己的罪過清算得好,同樣也可以重新贏得尊嚴。
郭存先問:“是不是很快就要宣判了?”
“是的,可能就在這幾天了,你心裏要有所準備。”
郭存先本來還想問,依你看會怎麼判我?話到嘴邊改了口:“這個案子牽涉那麼多人,還沒聽你說審訊過別的人,案子就結了?”
陳康笑了,反正審訊已經結束,今晚可能是咱倆最後一次長談,那我就多說一點,給你講個故事。清朝同治年間,一家當鋪的賬房先生收了一副象棋,棋子個個呈翡翠色,玲瓏剔透,熠熠生輝,刻字更是出自名家手筆,便給開了一張五百兩銀子的當票,當期十天。老板回來卻翻臉了,認為賬房先生不識貨,上了大當。賬房先生被罵得掛不住臉,就說這五百兩銀子我賠,我現在就卷鋪蓋回家。說完抄起那副象棋,一甩手丟進當鋪旁邊的大河裏。不料到第九天,當主帶著一千兩銀子來贖回那副象棋,老板當即蒙了。當主說這副象棋乃無價之寶,是皇帝賜封他祖父的時候賞的,現在當期未到,當鋪如找不回原物,明天就得用腦袋來賠!老板嚇壞了,趕緊請水性好的人下河去摸,河底水流湍急,泥沙淤積,哪裏能摸得到小小的棋子。當鋪老板身陷絕境,一籌莫展,隻得把賬房先生再請回來,隻要能幫著給找回象棋,不惜許以重金。
賬房先生說錢就免了,你那天當著多少人罵我,還把那些人找來,當著他們的麵向我賠禮道歉,將那些對我大不敬的話收回去,我會想辦法把棋子給你找回來。當鋪老板趕緊叫夥計把常在河邊閑坐的人都請來,聽到消息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大片,賬房先生從口袋裏摸出兩顆象棋子,是那天他在往河裏扔棋的時候扣下的“紅帥”和“黑將”,然後將這一對將帥放進一個絲網,係上一根長長的繩索,派人劃船放到河裏丟棋子的地方,來回地拉了幾趟。再提上來一看,絲網上粘住了一大砣棋子,不多不少正好是丟下去的那副象棋。河邊上的圍觀者都看傻眼了,立時轟動全城。賬房先生解釋說,這副象棋並非凡物,乃子母石所刻,“帥”和“將”為母石,其餘棋子是子石,隻要能控製住“帥”和“將”,調遣和收服其他棋子就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