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曉星在一堵高大的山崖下解罷手,以手撐住石壁站起來正要往回走,卻見自己手掌撫著的石壁上有一道道溝槽。每道溝槽差不多有手指頭那麼寬,但很長,像刻畫的線條。她很奇怪,不明白那些溝槽是怎麼形成的。低下頭仔細看,便發現那些溝槽很規則地排列著,從石壁根部往上延伸。但石壁並不是完全裸露的,大部分覆蓋著藤蔓,藤蔓上長著寬闊的葉子。歐陽曉星把藤蔓拉住,用力牽起來掀開,掀了很多次,掀開了石壁的一個角。歐陽曉星看見所謂溝槽其實是在石壁上刻下的有規則的圖形。
石壁上的刻畫圖形很大,也很多,有人,有馬,有鳥,有圓圈和彎弧,有其他說不出具體形象的動物。還有一些則是一對對排列整齊的直線,直線頂端有圓弧連結,看上去就像一根根粗大的樹棒,跟頭些天在月亮山上伐木時,那些男知青扛的粗原木差不多。作檁子和桁條的原木用伐木斧砍下來,頂端也是圓弧形。隻是這些線條組成的圖形比粗原木還要大,還要多,形成很大的規模。歐陽曉星很驚訝地看了很久,到底也沒看明白那些圖形究竟是什麼意思。
回到石灰窯,歐陽曉星把徐吾裳拉到那石壁前,問他知不知道那些石壁上的圖畫。徐吾裳跑上跑下地圍著整塊石壁看,很興奮又很驚奇的樣子。轉而對她說:“這可能是古時候的岩畫呢,你怎麼發現的?”
歐陽曉星拿手掩住嘴,笑笑,說:“我到這裏轉著玩,把藤蔓牽開就看見了。呃,你喜歡畫畫,你知道這岩畫都畫些什麼?”
徐吾裳遲疑地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啊。去問問那些窯工,他們是這附近寨子的人。”
歐陽曉星和徐吾裳回到石灰窯,向一個年輕窯工問是否看見過那些岩畫。年輕窯工說,他們都看見過,但不知道是誰刻上去的。又說可以問問卡佤,他家世祖八輩都在這九象山下的寨子住。
兩人又去問卡佤。卡佤也是少數民族窯工,年歲大些,聽了歐陽曉星和徐吾裳的問題,突然變了臉色。卡佤神情嚴肅地問兩人怎麼發現那地方的。徐吾裳有些莫名其妙,看看歐陽曉星。歐陽曉星立即紅了臉,最後說因為找地方小便,所以走到了岩壁下,她也是很偶然看見岩畫的。卡佤聽她這麼說,神情更加嚴肅了,似乎還有些恐懼。兩個都很驚奇了,不知他為什麼會那樣。一個勁地問卡佤為什麼。卡佤說:“那地方是不能隨便去的,更不能在那裏撒尿,不然會有災禍。”
“啊,為什麼?”歐陽曉星很驚訝了,眼睛睜得大大的,不解地看著卡佤。徐吾裳也是一臉驚奇神情。卡佤看見兩人的樣子,神情放鬆下來,口氣和緩地說:“哦,你們都很驚奇了,我看你們臉上也有了崇敬,這還差不多。”
“為什麼呢,卡佤大叔?”歐陽曉星仍然不明白,神情恭敬地又問。卡佤笑笑,說:“石壁上的圖畫是我們的一個秘密,可不能說跟其他人知道。你們兩個也要答應我,回去後不跟別人說。”
“是,我們不跟別人說。”徐吾裳慌忙點頭,很興奮的樣子,又向歐陽曉星一個勁使眼色。卡佤見歐陽曉星也點頭答應了,才說:“那些圖畫很久以前就有了。聽老輩人說,圖畫最早是由到這裏開山居住的祖先刻上去的,說的是自己民族的來曆,就像你們漢族的盤古開天地一樣。早些年老輩人還帶我們來這裏殺牛祭神,由祭師按石壁上的圖畫講傳說故事。後來不興了,現在的年輕人更不知道這些東西。前些年有省城來的中學生拿起鐵錘鐵鏨要來鑿掉那些圖畫,說那是封建迷信的東西,但找了一大圈也沒找到。寨子裏的人都不告訴他們,中學生這才罷了。咦,你這姑娘怎麼會對那些圖畫有興趣?”
歐陽曉星有些明白過來,笑笑說:“我喜歡那些圖畫,我覺得很好看,真的,卡佤大叔。但我不知道那些人像和鳥獸都是什麼意思。還有那些粗大的像樹棒一樣的圖畫代表什麼,我也看不懂。卡佤大叔能不能講講呢,謝謝你啊。”
“那是古時候的逆神。”卡佤的神情再次嚴肅起來,對歐陽曉星和徐吾裳說:“老輩人說,無論是誰看見逆神,都必須發出驚歎表示崇敬,如果不是那樣,而是逆著行事,就會遭逆。所以,剛才你們說還在那裏撒尿,那怎麼行呢?好在你們已經發出了驚歎,表示了崇敬,姑娘,現在已經沒事了,神會寬恕你。至於那些圖畫還代表了什麼,我現在也說不清楚。你要還想問明白,哪時到我們寨子裏去,我找個會說故事的跟你講。看著石壁講,那才有意思呢。”卡佤說起來很有些自豪,眼裏神情也更神秘了。
駕著手扶拖拉機往連隊趕的路上,歐陽曉星再問徐吾裳知不知道卡佤說的那些逆神究竟是什麼。徐吾裳神情已不再興奮,懶懶地說:“我當然知道,現在不告訴你,保密。你也別問。”歐陽曉星說:“咦,有什麼好保密的,你是故作神秘吧?”徐吾裳卻不再答理她,隻管看著前麵的道路駕駛拖拉機。
歐陽曉星到底藏不住心裏的秘密,把在九象山石灰窯看見岩壁圖畫的事說給姐姐歐陽晴月聽。歐陽晴月卻不感興趣,說:“看那些做什麼,知道了那裏的故事也不能解決連隊麵臨的問題。徐吾裳是不知道,所以說不出來。卡佤也是故作神秘,那不是無聊嗎?”歐陽曉星說:“姐姐,你怎麼這樣說?我覺得好看,就想知道那些故事,怎麼是無聊呢?”歐陽晴月說:“反正都是些沒有實際意義的,聽別人講故事,不如自己看看書。李華珍從團裏開會回來,說今年要推薦一些知青上大學。”
“啊,真的嗎,姐姐,我們也能上大學呀?”歐陽曉星很興奮了,抓住歐陽晴月的手使 勁搖。
“看你,把我手抓痛了。”歐陽晴月嗔怪地看妹妹一眼,又說:“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了,自己先作些準備,看看應考的書。如果推薦了,文化測驗上不去也是白搭。那可是全團範圍內篩選。”
“哦,連隊和營裏會推薦誰呢,姐姐?”
“我也不知道。但華珍跟我說過,在連隊的知青中,你是最有條件的,什麼東西都學得快。還有就是肖夢瑤,她是衛生員,職業上比你有優勢。”
“對呀,夢瑤來到連隊就一直當衛生員,肯定最有希望。”
“那也不見得。肖夢瑤雖說當了衛生員,但連隊的人對她印象並不好。反倒是知青們和老戰士都喜歡你,也願意幫助你。你應該利用這個優勢,讓謝營長和其他人也知道你的優勢。”
“你是叫我去跟謝營長他們自我推薦?我跟他們說什麼?我要把夢瑤擠掉了,她怎麼辦呢?”歐陽曉星很坦率地說,臉上神情也不沮喪。
歐陽晴月又瞪她一眼,說:“你管別人幹什麼,曉星?你呀你,一點頭腦都沒有。這是競爭,名額隻有一個,看誰能擠掉誰。我敢打賭,你如果不去營裏,肖夢瑤就會去。你不知道說什麼,她卻會找到話題。我警告你啊,到時候一定要聽我的。”
對於姐姐歐陽晴月的警告,歐陽曉星並沒有太放在心上,營裏也沒有通知下來。她還惦記著九象山那些岩畫,想知道畫上的故事。再駕手扶拖拉機去石灰窯的時候,歐陽曉星見徐吾裳帶著一隻畫板,好奇地說:“呀,夫子,你要把那些石壁上的圖畫畫下來啊?那岩畫究竟畫了些什麼,你跟我說說好嗎?”
徐吾裳兩臂撐著拖拉機的把手,頭也不抬地說:“說什麼?到那裏你多看些時候,就能看出意思來了。”
歐陽曉星看他那樣,有心激他,說:“咦,還要保密?你到底知不知道啊?如果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好了,何必不懂裝懂,非要冒充成夫子。”
徐吾裳仍然不接茬,隻管駕著拖拉機爬坡趕路。歐陽曉星便也罷了,不再問,又獨自哼起歌來。徐吾裳不時回過頭看看,臉上露出竊笑。
在等待石灰出窯的間隙,兩人都去看那些石壁上的畫。歐陽曉星跑上跑下地看岩畫,指指點點地又對徐吾裳問這問那,仍然很興奮。徐吾裳依然沉默不語,隻管支起畫板描那些岩畫。過了一會兒,歐陽曉星興趣降下來,不再跑著看了。徐吾裳卻又說:“怎麼不看了,覺得不好看啦?”歐陽曉星說:“誰說不好看,我在分析那畫的意思呢。”
“那你看見了什麼?”
“就是古時候的人在打獵,有的在跳舞,還有的在做祈禱,不是嗎?”
“是。還有呢?”
“還有個假夫子裝模作樣在畫畫。”歐陽曉星說罷便笑起來。
徐吾裳看她笑得很開心,自己也笑起來,卻說:“你還是沒有完全看懂。現在我告訴你,我知道這些圖畫是什麼意思。我以前看見過。”
“啊,你以前看見過,怎麼可能呢?你過去也沒來過九象山,你在書上看見過嗎?”歐陽曉星很驚奇地說,頭也一個勁地搖,很不相信的樣子。
“不,我看的書也不多,並且書上也沒有。但我肯定看見過這樣的岩畫。”徐吾裳眼裏閃著光。
歐陽曉星對他的說法充滿了期待:“那些樹棒一樣的圖畫你也知道?那你說說它們是什麼,啊,徐吾裳。”
“這,是……”徐吾裳遲疑了一下,臉上神情有些不自在。最後則平靜下來,說:“卡佤說那些是逆神。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那就是逆神。逆神是什麼你知道嗎,就是男性生殖器,就是,男人們的那個東西。逆神應該是本地民族的古老叫法,其實就是一種原始信仰。並且,我現在知道了,連隊的老戰士經常說的一個字,就是逆。他們如果說一個人很調皮,就說他很逆。說一個人性情怪異,說話可笑,做事出格,包括小孩子不聽招呼,也說他很逆。還有更出格的,說一個人性意識強烈、怪誕,比如安多、朗甩他們就常常說邱老兵和唐班長是逆人。邱老兵和唐班長也說許指導員這個人很逆,其實就是說他很騷。一開始我不知道他們說這個逆字的意思,聽久了就懂了。但也不知道來曆,連隊老戰士也不了解這個字本來的意思。我曾經問過邱老兵和安多,他們也說不出來。原來還是從這裏來的啊,是一種古老的生殖器崇拜。唉,隻不過原先人們認為是很神聖的東西,當成神來崇拜的東西,現在卻成了一句口頭語,甚至成了一句怪話,就像北方人說雞巴,南方人說錘子一樣,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很多口頭語人們經常說,卻不去探究它的來曆。但你不一樣,你看見了岩畫,就一個勁地問,所以會有這個發現。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呢,歐陽曉星,你找到了本地文化的一個根。真的,我一點不騙你。”徐吾裳說這話的時候把臉扭向一邊,沒有看著歐陽曉星。
“呀,呀,你這家夥說什麼呀,逆怎麼是那個意思啊?那怎麼可能呢,誰會把那些東西刻在石壁上啊,你還說它是神?”歐陽曉星連連搖頭。
她有些不相信,也有些不自在,卻仍充滿好奇,又問:“你怎麼知道呢,徐吾裳?你以前在哪裏見過啊?還有那麼多圖畫,都說了些什麼故事?”
“我見過的,一點不騙你。”徐吾裳說:“在我母親的老家,也有這樣的圖畫。我母親老家在西南高原東北邊的黔龍山上,那地方古時候是有名的僚人國。小時候我去母親老家過暑假,跟村裏孩子一起玩,就在山上的岩壁看見過,跟這些圖畫差不多一樣。那時我也看不懂,問村裏的老輩人,老輩人就說那些樹棒一樣的東西是男人的家私,稱作逆神。這是一種生殖崇拜,女人們常去岩壁下燒香,說是求逆神保佑就可以多生孩子。而那些逆神,還是再早時候的土著居民刻上的,是他們的部落圖騰。不信你再仔細看看,看它們像不像?”
“你這家夥又亂說,我怎麼知道像不像?你們男知青身上的東西我也沒看見過。”歐陽曉星掩住嘴笑著說。
徐吾裳看她一眼,分辯說:“誰亂說啊,小孩子的雀雀也沒有看見過嗎?隻不過這圖畫上部圓頭與樹棒之間還刻了一道環線,小孩子的雀雀被皮子包著,所以看不出來,大人的包皮掉了,就有一道環線。”
歐陽曉星見他說話很認真了,便不再笑,又指了岩壁上的圖畫說:“那你說說這兩個圖形畫的是什麼,也是你說的逆神嗎?”
岩壁左側緊靠著那些樹棒一樣的圖畫,有兩個圖形的確與眾不同。長長的柱形上端不是圓形而是向外放射的三叉形,仿佛戴上了一項皇冠。徐吾裳說:“這個當然也是逆神,男性生殖器。隻不過刻的時候加上了想象,讓它開了花,就是把它藝術化了。其實這樣的想象也有根據,寨子裏的狗交尾,兩條狗粘在一起粘得很緊,小孩子怎麼打它們也分不開,就是公狗的那東西開了花。岩畫是古代藝術,我們不能完全按現在的真實去要求它。怎麼樣,現在相信了吧,歐陽曉星,啊?”徐吾裳說罷,神情是很得意的樣子。
歐陽曉星沒理睬他的得意,自顧自地說:“哦,我知道了,怪不得卡佤故意不跟我解釋,還嚇唬我呢。看來你說得對。”又對徐吾裳詰問道:“不過,你說在你母親老家見過這樣的畫,你怎麼知道兩處地方是一樣的畫呢?”
“是一樣的。”徐吾裳語氣肯定地說:“你看,這上麵畫的人形,連成一排在做什麼?在跳舞。他們穿的衣服是什麼?是筒裙。我在母親老家看到的圖畫也是這樣,穿著筒裙跳舞的人。我母親老家岩畫上還有一些房屋,你猜是什麼樣子?就跟這裏寨子少數民族住的一個樣,就是吊腳樓,古時候叫幹欄屋。你看那裏,這岩畫上也有那樣的房屋。沒想到我們從城裏來到這裏,也不是真的遠離了家鄉,我們原來跟這裏的少數民族本來就是親戚!”
徐吾裳一口氣說下來,越說越興奮。歐陽曉星受到了感染,神情專注地看著他。一會兒卻又問:“但是,你母親老家離這裏有幾千裏遠,兩個地方的石壁上怎麼會刻出相同的圖畫來呢?圖畫也會飛過來嗎?”
“這,這……”徐吾裳一下語塞了,久久回答不上來。最後則說:“不管怎麼說,這地方應該是一處名勝古跡,現在被你發現了。歐陽曉星,你不簡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