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輯 教育講演錄4(1 / 3)

第八輯 教育講演錄4

第一講 寫作與精神生活

這一講的主題是為何寫。你們來聽這個講座,目的當然是想學到寫作的本領。但是,為什麼想學寫作呢?這是一個不能不問的問題,它關係到能不能學成,學到什麼程度。

1.真正喜歡是前提

一定有不少同學是懷著作家夢學寫作的,他們覺得當作家風光,有名有利。現在中學生寫書出書成了時髦。中學生寫的書,在廣大中學生中有市場,出版商瞄準了這個大市場。中學生出書是新鮮事,有新聞效應,媒體也喜歡炒。現在中學生用不著等到將來才當作家,馬上就有可能。這對於中學生的作家夢是一個強有力的刺激。

我不認為中學生寫書出書是壞事,更不認為想當作家是不良動機。但是,這不應該是主要動機甚至唯一動機。如果隻有這麼一個動機,就會出現兩個後果。第一,你的寫作會圍繞著怎樣能夠被編輯接受和發表這樣一個目標進行,你會去迎合,失去了你自己的判斷力。的確有人這樣當上了作家,但他們肯定是蹩腳的作家。第二,你會缺乏耐心,如果你總是沒被編輯看上,時間一久,你會知難而退。總之,當不當得上作家不是你自己能夠做主的事情,所以,隻為當上作家而寫作,寫作就成了受外界支配的最不自由的行為。

寫作本來是最自由的行為,如果你自己不想寫,世上沒有人能夠強迫你非寫不可。對於為什麼要寫作這個問題,我最滿意的回答是:因為我喜歡。或者: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寫。所有的文學大師,所有的優秀作家,在談到這個問題時都表達了這樣兩個意思:第一,寫作是他們內心的需要;第二,寫作本身使他們感到莫大的愉快。通俗地說,就是不寫就難受,寫了就舒服。如果你對寫作有這樣的感覺,你就不會太在乎能不能當上作家了,當得上固然好,當不上也沒關係,反正你總是要寫的。事實上,你越是抱這樣的態度,你就越有可能成為一個好的作家,不過對你來說那隻是一個副產品罷了。

所以,我建議你們先問自己兩個問題:第一,我是不是真的喜歡寫作?第二,如果當不上作家,我還願意寫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你就具備了進入寫作的最基本條件。如果是否定的,我奉勸你趁早放棄,在別的領域求發展。我敢肯定,寫作這種事情,如果不是真正喜歡,花多大工夫也是練不出來的。

2.用寫作留住似水年華

有人問我:你怎樣走上寫作的路的?我自己回想,我什麼時候算走上了呢?我發表作品很晚。不過,我不從發表作品算起,我認為應該從我開始自發地寫日記算起。那是讀小學的時候,隻有八、九歲吧,有一天我忽然覺得,讓每一天這樣不留痕跡地消逝太可惜了。於是我準備了一個小本子,把每天到哪兒去玩了、吃了什麼好吃的東西等等都記下來,潛意識裏是想留住人生中的一切好滋味。現在我認為,這已經是寫作意識最早的覺醒。

人生的基本境況是時間性,我們生命中的一切經曆都無可避免地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失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人生最寶貴的是每天、每年、每個階段的活生生的經曆,它們所帶來的歡樂和苦惱,心情和感受,這才是一個人真正擁有的東西。但是,這一切仍然無可避免地會失去。總得想個辦法留住啊,寫作就是辦法之一。通過寫作,我們把易逝的生活變成長存的文字,就可以以某種方式繼續擁有它們了。這樣寫下的東西,你會覺得對於你自己的意義是至上的,發表與否隻有很次要的意義。你是非寫不可,如果不寫,你會覺得所有的生活都白過了。這是寫作之成為精神需要的一個方麵。

3.用寫作超越苦難

人生有快樂,尼采說:“一切快樂都要求永恒。”寫作是留住快樂的一種方式。同時,人生中不可避免地有苦難,當我們身處其中時,寫作又是在苦難中自救的一種方式。這是寫作之成為精神需要的另一個方麵。許多偉大作品是由苦難催生的,逆境出文豪,例如司馬遷、曹雪芹、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魯斯特等。史鐵生坐上輪椅後開始寫作,他說他不能用腿走路了,就用筆來走人生之路。

寫作何以能夠救自己呢?事實上它並不能消除和減輕既有的苦難,但是,通過寫作,我們可以把自己與苦難拉開一個距離,以這種方式超越苦難。寫作的時候,我們就好像從正在受苦的那個自我中掙脫出來了,把他所遭受的苦難作為對象,對它進行審視、描述、理解,距離就是這麼拉開的。我寫《妞妞》時就有這樣的體會,好像有一個更清醒也更豁達的我在引導著這個身處苦難中的我。

當然,你們還年輕,沒有什麼大的苦難。可是,生活中不如意的事總是有的,青春和成長也會有種種煩惱。一個人有了苦惱,去跟人訴說是一種排解,但始終這樣做的人就會變得膚淺。要學會跟自己訴說,和自己談心,久而久之,你就漸漸養成了過內心生活的習慣。當你用筆這樣做的時候,你就已經是在寫作了,並且這是和你的精神生活合一的最真實的寫作。

4.寫作是精神生活

總的來說,寫作是精神生活的方式之一。人有兩個自我,一個是內在的精神自我,一個是外在的肉身自我,寫作是那個內在的精神自我的活動。普魯斯特說,當他寫作的時候,進行寫作的不是日常生活中的那個他,而是“另一個自我”。他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外在自我會有種種經曆,其中有快樂也有痛苦,有順境也有逆境。通過寫作,可以把外在自我的經曆,不論快樂和痛苦,都轉化成了內在自我的財富。有寫作習慣的人,會更細致地品味、更認真地思考自己的外在經曆,仿佛在內心中把既有的生活重過一遍,從中發現更豐富的意義,並儲藏起來。

我的體會是,寫作能夠練就一種內在視覺,使我留心並善於捕捉住生活中那些有價值的東西。如果沒有這種意識,總是聽任好的東西流失,時間一久,以後再有好的東西,你也不會珍惜,日子就會過得渾渾噩噩。寫作使人更敏銳也更清醒,對生活更投入也更超脫,既貼近又保持距離。

在寫作時,精神自我不隻是在攝取,更是在創造。寫作不是簡單地把外在世界的東西搬到了內在世界中,它更是在創造不同於外在世界的另一個世界。雪萊說:“詩創造了另一種存在,使我們成為一個新世界的居民。”這不僅指想象和虛構,凡真正意義上的寫作,都是精神自我為自己創造的一個自由空間,這是寫作的真正價值之所在。

第二講 寫作與自我

這一講的主題是為誰寫和寫什麼。其實,明確了為何寫,這兩個問題也就有答案了,簡單地說,就是為自己寫,寫自己真正感興趣的東西。

1.為自己寫作

如果一個人出自內心需要而寫作,把寫作當作自己的精神生活,那麼,他必然首先是為自己寫作的。凡是精神生活,包括宗教、藝術、學術,都首先是為自己的,是為了解決自己精神上的問題,為了自己精神上的提高。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為己就是注重自己的精神修養,為人是做給別人看,當然就不是精神生活,而是功利活動。

所謂為自己寫作,主要就是指排除功利的考慮,之所以寫,隻是因為自己想寫、喜歡寫。當然不是不給別人讀,作品總是需要讀者的,但首先是給自己讀,要以自己滿意為主要標準。一方麵,這是很低的標準,就是不去和別人比,自己滿意就行。世界上已經有這麼多偉大作品,我肯定寫不過人家,幹嗎還寫呀?不要這麼想,隻要我自己喜歡,我就寫,不要去管別人對我寫出的東西如何評價。另一方麵,這又是很高的標準,別人再說好,自己不滿意仍然不行。一個自己真正想寫的作品,就一定要寫到讓自己真正滿意為止。真正的寫作者是作品至上主義者,把寫出自己滿意的好作品看作最大快樂,看作目的本身。事實上,名聲會被忘掉,稿費會被消費掉,但好作品不會,一旦寫成就永遠屬於我了。

唯有為自己寫作,寫作時才能擁有自由的心態。不為發表而寫,沒有功利的考慮,心態必然放鬆。在我自己的作品中,我最喜歡的是《人與永恒》,就因為當時寫這些隨想時根本不知道以後會發表,心態非常放鬆。現在預定要發表的東西都來不及寫,不斷有編輯在催你,就有了一種不正常的緊迫感。所以,我一直想和出版界“斷交”,基本上不接受約稿,隻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寫完之前免談發表問題。

唯有為自己寫作,寫作時才能保持靈魂的真實。相反,為發表而寫,就容易受他人眼光的支配,或者受物質利益的支配。後一方麵是職業作家尤其容易犯的毛病,因為他藉此謀生,不管有沒有想寫的東西都非寫不可,必定寫得濫,名作家往往也有大量平庸之作。所以,托爾斯泰說:“寫作的職業化是文學墮落的主要原因。”法國作家列那爾在相同的意義上說:“我把那些還沒有以文學為職業的人稱作經典作家。”最理想的是另有穩定的收入,把寫作當作業餘愛好。如果不幸當上了職業作家,也應該盡量保持一種非職業的心態,為自己保留一個不為發表的私人寫作領域。有一就出版社出版“名人日記”叢書,向我約稿,我當然拒絕了。我想,一個作家如果不再寫私人日記,已經是墮落,如果寫專供發表的所謂日記,那就簡直是無恥了。

2.真正的寫作從寫日記開始

真正的寫作,即完全為自己的寫作,是從寫日記開始的。我相信,每一個好作家都有長久的純粹私人寫作的前史,這個前史決定了他後來成為作家不是僅僅為了謀生,也不是為了出名,而是因為寫作是他的心靈需要。一個真正的寫作者是改不掉寫日記習慣的人罷了,全部作品都是變相的日記。我從高中開始天天寫日記,在中學和大學時期,這成了我的主課,是我最認真做的一件事。後來被毀掉了,成了我的永久的悔恨,但有一個收獲是毀不掉的,就是養成了寫作的習慣。

我要再三強調寫日記的重要,尤其對中學生。當一個少年人並非出於師長之命,而是自發地寫日記時,他就已經進入了寫作的實質。這表明第一,他意識到了並試圖克服生存的虛幻性質,要抵抗生命的流逝,挽留歲月,留下它們曾經存在的證據;第二,他有了與自己靈魂交談、過內心生活的需要。看一個中學生在寫作上有無前途,我主要不看語文老師給他的作文打多少分,而看他是否喜歡寫日記。寫日記一要堅持(基本上每天寫),二要認真(不敷衍自己,對真正觸動自己的事情和心情要細寫,努力尋找確切的表達),三要秘密(基本上不給人看,為了真實)。這樣持之以恒,不成為作家才怪呢。

3.寫自己真正感興趣的東西

寫什麼?我隻能說出這一條原則:寫自己真正感興趣的東西。題材沒有限製,凡是感興趣的都可以寫,凡是不感興趣的都不要寫。既然你是為自己寫,當然就這樣。如果你硬去寫自己不感興趣的東西,肯定你就不是在為自己寫,而是為了達到某種外在的目的了。

在題材上,不要追隨時尚,例如當今各種大眾刊物上泛濫的溫馨小情感故事之類。不要給自己定位,什麼小女人、另類、新新人類,你都不是,你就是你自己。也不要主題先行,例如反映中學生的生活麵貌之類,要寫出他們的乖、酷、早熟什麼的。不要給自己設套,生活中,閱讀中,什麼東西觸動了你,就寫什麼。